纪愉怔了怔,转瞬便懂了这话中之意,闷了半晌,瓮声道,“我不嫁人,那哥哥也不娶妻吗?”
“对,”纪宣俯首看着她的眼睛,“你不嫁人,我也不娶妻,我们两个要在一起。”说到这里,他眸中竟似放光,“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啊?”纪愉惊异地皱眉,“……名正言顺?”
纪宣颔首,郑重道,“杳杳,在你笄笄之前,我一定会做到。”
纪愉愣住,半晌慌忙捉住他的手,“你不要乱来,不可以把身世说出来,不可以回到段家。”
“不会,”纪宣安抚他,“你放心,景阳郡王纪宣永远都是纪家的儿子,这一点不会改变,我不会做出辱没郡王府、辱没父亲声名的事。”
“那、那……哥哥还能有什么法子?”纪愉将信将疑。
纪宣却没有直言回答她,只是笑了笑,“我会想到的,杳杳在家里等我回来就好。”
第56章
纪愉的担心和不舍并不能改变什么,送亲的队伍还是如期出发了。
这一次为公主送嫁的路线与上一回的西疆之行不同,因为已与西戎议和,所以此次挑选的是南线,不必走关内、陇右一线,而是直出京畿,经山南道下剑南,直接进入西戎境内,到时西戎那边会派人迎接。
其实纪宣对这条线路也不陌生,山南、剑南他都来过。这一世他的重生地就是山南道的治所襄州。
山南卫大将军姚庆厚与先郡王纪衡有兄弟之谊,今上潜龙之时,曾在山南历练,姚庆厚与纪衡从那时起就已追随,二人皆有从龙之功。当年剑南内乱,今上以储君之身前往剑南平乱,姚、纪正是其左膀右臂,是以这二人的交情也算是在刀口上滚出来的,可惜的是,纪衡因护主身故,把命丢在了剑南。
姚庆厚虽是草莽汉子出身,但却极重情义,至今仍记着当年并肩拼杀的兄弟,每年回京述职,皆要去郡王府看看,对纪家的几个孩子也格外照顾。上一回,纪宣在襄州办差,便是住在他的府上。
送亲的队伍走了两旬就到了襄州,纪宣与靖王商量之后,决定在襄州停留三日。
这种阵仗的送亲队伍,襄州的地方官自然不敢怠慢,使尽浑身解数殷勤招待。
靖王殿下是个爱玩的性子,就这么几日,他一下也没闲着,把襄州的好景赏玩了个遍。
纪宣只陪了他一日,就搪塞着不与他出去乱跑了,倒是抽空去姚庆厚府上走了一趟。两人在书房叙话许久,临走前,纪宣给姚庆厚留了一封密信。
七月流火,正是长安最热的时节。
一年一度的避暑热潮又来了。京中权贵之家开始携家带口地跑到郊处庄子上小住,一时间,京中空落了不少。
纪愉越来越不爱出门了,每日窝在凉榻上,人也犯懒了,做什么都没有兴致,有时看着话本,也会突然走神。
雪泱总担心这样下去,她会憋出病来。
好在有纪沁在。
夫子最近给纪沁加了课业,但她每日仍旧会来灵缈苑一趟,姊妹两个说说话儿,纪愉还是挺欢喜的。
到了七月尾,纪愉到宫里跑了一趟,因为皇上病了。
侍疾的是惜妃,纪愉就去探望了一回。毕竟皇上是她的姨父。
今上年过五旬,早些年是个猛的,曾在战场上走过几遭,受过伤,近几年身体底子差了,时常抱恙,这一回也不知是天儿太热了,还是过于劳累,突然病得有些重,卧床多日,仍未大好,朝中政事几乎都交给太子处理,原定的西山避暑之行也取消了。
朝臣们私下交谈时,话中隐隐透出担忧。虽然谁也不敢明说,但他们心里都已经感觉到今上的身体似乎操劳不起了。若是再这般病上几回,说不准就要退下来了。
然而,太子新立,羽翼未丰,虽已经过几番历练,但在那些或战功煊赫或兵权在握的王将眼里,太子还是太嫩了啊。
京官这头倒还好说,外头那些个藩王、边将、封疆大吏一时间恐怕对这个储君不甚信服吧。京官们大多是接触过太子的,对他的性子、能耐多少有些了解,但常年待在外头的那些人就不甚清楚了。对他们来说,把功劳战绩摆出来,才是最实在的证明。若要这样算,太子就只有在西疆做的那点事能够在他们眼里占下一点地方了。
这样一想,还真教人不能不担心,只怕某些早有野心的人要瞅准这个机会蠢蠢欲动了。
就在朝臣们为太子殿下捏了一把汗时,剑南传来了消息——
五公主的送亲队伍出事了。
据说是在要进成都府境内时遭袭,送亲的卫军死伤不少,这还不算什么,等到队伍进了成都的驿所时,却发现公主不见了。
这消息一传回来,朝堂和宫帷都惊乱不已。
五公主的生母郑皇后当即就昏过去了,等醒来时便哭得泪流满面,竟跑到皇上的寝宫外头跪了大半日。然而皇上还在病中,本就虚弱不堪,一听得这消息,病情又加重了。到最后,接手收拾这个烂摊子的只有太子。
太子当机立断,派出使团带上厚礼,以最快的速度赶去西戎,商议将联姻之事后延。待使团出发后,太子又到皇上的病榻前主动请缨前往剑南。
病歪歪的皇帝陛下看着自己挑出的太子,心里甚觉安慰,却又很不放心。
剑南是什么地方,他心里很清楚。
多年前的那场内乱由他亲自领兵平定。然而令人呕血的是,当年先帝晏驾前,又在剑南给他挖了一个坑。他的十二皇叔宸王的封地就在剑南。
宸王是什么人,皇帝陛下心里也很清楚。然而这位英明神武了一辈子的帝王却从没有动宸王一根头发。他处理政事,素来果敢,唯独对宸王,最是优柔。明明知道这位比他还小十岁的皇叔骨子里不是个善茬,他却容留了二十余年。
如今这个难题又落到了他儿子头上。
帝王之心再难测,他也是个凡人。在最忌惮的叔叔和最爱重的儿子之间,要选谁,应该选谁,都是很明显的。
满脸病气的帝王靠在龙榻上,微浊的目光望着跪在他面前的太子,哑着嗓子开口,“十二叔到底还是忍不住了……”
年轻的太子跪在乌玉地面上,闻得这虚弱的声音,抬起眼眸,“父皇,此事尚不明朗,兴许并非……”
“已经明朗啦。”皇帝陛下十分霸气地打断了他,“朕的十二叔,朕还不懂吗?他蛰伏了这么多年,已经够有耐心了,说来……也算对得起朕的父皇了。”说到此,他闷闷叹了口气,又道,“朕留了他这么多年,也算没有辜负父皇的嘱托,如今……如今他也怪不得朕啦。”
说完这话,皇帝陛下似乎松了一口气,看着太子,温和道,“小四啊,这个事儿本该由你爹我来解决,可惜拖到了今日,如今落你头上了,说不准就是一场硬仗,剑南是龙潭虎穴,你要去,我不拦,这万里江山都是要交给你的,一个剑南也不在话下,我信我儿子能拾掇好。”
太子显然没有料到皇帝陛下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这话里话外只把他当个平常人家的儿子,连“朕”这个自称都没有用,俨然是个普通的慈父。
太子殿下何曾得到过这种待遇,不由地心头一热,眼睛竟有些酸了,“父皇……”
“好啦好啦。”皇帝陛下似乎也受不住这种煽情的气氛,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说话,又接着道,“十六卫禁军随你选,留下四卫即可,山南道、剑南道驻军随你调动,姚庆厚那个家伙是个猛的,你不要跟他硬撞,拿捏好了,那将来还是你的忠心纯臣,纪衡的儿子很不错,只是碍于他的王爵,朕不能给他兵权,但这回你去剑南,可以多与他参谋。”
太子垂首,一一应是。
交代完了这些,皇帝陛下最后丢了一句,“明日过来,领一道圣旨带上。”
太子应声,抬目见他摆了摆手,便起身告退,但走到寝宫门口,却又返回来。
他走到榻边,又跪下了,“儿臣万万不会辜负父皇。”
从皇上的寝宫离开后,太子就往东宫走,却在太掖池旁看到一个人。
“纪姑娘?”
“殿下!”纪愉望见他,急步跑近,竟在他面前跪下了。
“纪姑娘,这是怎么了?”他皱眉。
“臣女冒昧,还请殿下恕罪。”纪愉垂首请了罪,也不耽搁,立即道,“敢问殿下,可有我哥哥的消息?”
原来是为纪宣来的啊。
太子微微一笑,弯身扶她,“起来罢,你哥哥无事。”
纪愉惊讶地抬头,有些不相信地望着他,桃花眼微红,“不是说遇袭了吗?听说死了很多人……”
“的确如此,但……容修毫发无伤,你不必担心。”
他说得如此肯定,纪愉站直了身体,松了一口气,然而脸上仍有忧色,迟疑了一瞬,问道,“我听姨母说,太子殿下要去剑南了?”
“是。”太子道,“纪姑娘有话要带给令兄吗?”
纪愉眼里透出欢喜,转瞬却又化为忐忑,“可以吗?”
请太子殿下帮忙带口信,似乎……有点不对啊。
“自然可以。”
见太子语气温和,似乎并没有不高兴,纪愉放下心,认真道,“那就麻烦殿下告诉我哥哥,叫他一定要平安回来。”
“还有别的吗?”太子噙着笑意,“要不要告诉他,你很想念他?”
“呃,”纪愉愣了一下,脸颊突然就红了,吞吐道,“不、不用了,谢谢殿下。”
“不必客气。”太子轻笑了一声,纪愉抬头望了他一眼,觉得他笑得有些古怪。
第57章
太子殿下在调侃了纪姑娘的第二天就带着她的口信从长安出发了。
而此时,剑南已经十分热闹。靖王和纪宣所领的送亲队伍仍在找寻公主的下路,但那位失踪的五公主仍旧没有任何消息。
除了他们,剑南的地方官自然也没有闲着,派出去的人手不少。然而,大家真正关心的重点显然并不在于此。不论是剑南东川节度使还是成都知府,这几日都忙得焦头烂额,宸王府的门槛都要被踩烂了。剑南各州府的驻军近日频繁调动,这样的动静就连普通百姓都能感觉到异常。
太子奉旨南下的消息已于几日前送达。
宸王若是没有动作,那才是异象。
自五公主失踪后,纪宣与靖王暂时留在成都府驿所。
作为宸王的亲侄孙,靖王原本是要接受他十二叔公的好意,到宸王府暂住的,但不知纪宣对他说了什么,他最终还是婉转地谢绝了宸王的邀请,和纪宣一起住在驿所。
转眼,过去了十日。八月初六,纪宣收到了山南道来的密信。次日一早,他就去了宸王府,将密信交于宸王。
宸王阅罢,微一挑眉,目露担忧,“太子殿下病了?”
“是,”纪宣颔首,“太子殿下忧劳过甚,这一回病倒,应是要在兴元府滞留数日。”
宸王轻叹了一口气,“如今真是多事之秋,小五尚未有消息,依本王看,许是突厥奸细所为,妄图阻止我朝与西戎交好,此次皇上命储君亲自前来,可见对此事极为重视,我等不可轻忽才是。”
纪宣再次颔首,“王爷所言极是,所以容修正准备向王爷请辞回京。”
“回京?”宸王微讶,“早闻景阳郡王乃是太子得力臂膀,容修为何此时离开?”
纪宣郑重道,“不瞒王爷,此次事态严重,太子殿下孤身前来,手中仅有几千禁卫军,如今又因病困于山南,剑南一事这般耽搁,与西戎结亲之事必要受阻,朝中虽已派使团前往商谈,但若真与突厥有关,联姻一事这般拖延不正是让他们得逞了?容修私以为当务之急,是另选一位皇室宗亲,送往西戎结亲。”
宸王听罢,眼底锋芒闪烁,垂目沉吟一瞬,赞许道,“容修果然思虑周到,如此双线行事,自是极好。”
此后,二人复又多言了几句,纪宣方告辞。
当日下晌,纪宣就从成都出发,孤身北行。靖王与送亲队伍仍留在成都,等待太子殿下病愈后前来会合。
七日后,太子殿下病愈,领着四千禁卫军从兴元府启程赶往剑南。
到达成都的当日,天上乌云密布,没到晌午,就下起了雨。
宸王领着一众地方官到城门外迎接储君。
这一日是八月廿一。
这一夜的成都府,雷雨交加。
而宸王府则血流成河。
剑南卫大将军亲率两万大军包围宸王府,剑南东川节度使、成都知府皆自掩耳目,全无半分行动。
太子带来的四千禁卫军尽折。
太子与靖王被制,关押于宸王府私狱。
剑南道一夜变天。
宸王府私牢里,被单独关押的靖王正在高声咒骂——
“赵霆,你个逆贼,你敢动我四哥,我父皇会砍了你——”
“你这个卑鄙小人,乱臣贼子,亏我们叫你那么多年皇叔公,你卑鄙——”
他喊着骂着,恨得直捶墙,却得不到半点回应,只能听到与他隔了两道墙的另一间地牢里鞭笞声仍未停止。
被他唤作四哥的那个人,就在那里。
“小四儿,皇叔公真没想到,你这小子倒是根硬骨头啊!果然有乃父之风啊,我那皇帝侄子倒是个有福分的!”宸王望着面前被吊打得浑身是伤的年轻男人,呵呵笑了两声。
见那小子毫无反应,宸王眼眸骤冷,眼神一动,就有人扬着鞭子又抽了一下。
听得那人一声闷哼,宸王心里一阵舒爽,“怎么样,这种苦不好受吧,你还能受几日?皇叔公给你条路子,只要你好好听话,配合我拿下山南道和陇右道,我便放过你,不只如此,我还会分你半壁江山,你照样回去做你的太子殿下,等我那侄子崩了,咱们就分治这天下,你做你的皇帝,我做我的皇帝,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宸王说到这里,那个被抽打得血肉模糊的人终于抬了眼皮,微微涣散的目光突然凝定,“原来……这就是你的野心?半壁江山足矣?呵……”他低低笑着,目露讽刺,却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宸王额角抽搐,面沉如水,仅仅一个手势,那带血的鞭子便又抽过去。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宸王府惊变不过三日,剑南再次翻了天。
没有人能说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只晓得剑南东川节度史突然叛了宸王,成都府内大乱,而与此同时,梓州、遂州、普州同时遭袭,因为先前剑南卫从各州调了两万驻军,如今大部分军队仍旧屯在成都,就连剑南卫大将军也仍在宸王府,是以梓州等三州防卫较之先前有所减弱,连连失守。
这样的突袭令宸王措手不及,频频调兵,却难以兼顾各地。
便在这时,宸王谋反的消息轰然散开,终于传到了剑南以外的地方。未出十日,山南卫大将军姚庆厚就已领兵攻临成都。
就在剑南卫驻军顽抗之时,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太子殿下亲自领兵出战,讨伐叛党。
这消息一出,成都府内炸翻了天。
太子明明已经被宸王控制了,如今就关在宸王府的地牢里,被打得没剩几口气了,如何领兵亲征?
叛军只当这是姚庆厚的诡计,直到双方对战时,太子如天人般出现,剑南卫大将军惊得当场摔了马。连日来,他本就被各种突袭弄没了底气,心中已经动摇,只是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不好回头,又以为太子在宸王手上,无论如何都是一个高价筹码,鹿死谁手还未定,谁料,这会儿太子突然好好地蹦出来,让他一下子吓白了脸。
此时,身在府中的宸王亦是被这一系列的反转弄得坐立不安。却在这时,又听地牢传来一个爆炸性消息——
太子在狱中崩了。
宸王惊呆了。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剑南卫大将军已经带领残余的叛军投降了真正的太子。
这一日下晌未时,太子就带着圣旨进了宸王府。
不到一个时辰,这座恢弘的王府就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当夜,太子以一杯毒酒送他的皇叔公归了天。
次日,众人才知,那个死在宸王府私狱的“太子”其实只是个替身。
但他却不是一个普通的替身,他的真实身份是景阳郡王纪宣。
*
剑南叛党彻底肃清,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在这期间,一直被藏在襄州的五公主继续由靖王领兵护送,往西戎去了。
十月初,太子返京。
乾元廿二年十月诏,景阳郡王纪宣忠义素著,英烈殉国,特与追封亲王爵,谥忠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