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节里还有未尽的桂花散落,时断时续的随风送来残余的甜香,沈妱抚着那朱漆栏杆慢慢走着,疑惑道:“我瞧以前秦大人并没有叫益之兄上京的意思啊,若是想求功名,早些年就该送他去国子监了,又何必等到如今呢?”
董叔谨摇头道:“我也不明白。”
第4章 .13
虽说庐陵繁华富庶,是文事鼎盛之地,但和京城里那些鸿学巨儒们比起来,差距还是不小。
庐陵书院里纵然也出过不少状元探花,却根本没法和国子监相比,因此武川有本事的官员们,若想让孩子以科举入仕,多会让他们在十二三岁时就进国子监读书,顺便找寻门路,跟着那些翰林大儒们熏陶熏陶。
像沈妱的大表兄蒋如昀就是在国子监中读了几年,后来中了进士,刚刚进了翰林院打底子;二表兄蒋如晦是庶出,也是三年前就进了国子监,如今正在其中就学。
再比如朱筠,走的也是这条路子。
以秦愈的家世背景,若他想去国子监中,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又何必一直在庐陵书院耽误到如今呢?
“以前听秦大人的意思,不大想让益之兄去京城,这回突然转变,会不会跟霍家兄妹受伤有关?“董叔谨突发奇想。
“这也说不定。”沈妱拿不准,多少还是好奇的,“那俩人如今怎样了?”
“听益之兄说,霍宗渊是好的差不多了,如今虽然还不能活蹦乱跳的去惹事儿,却也行走如常。只是那三位姑娘据说伤得重,至今都没漏出半点消息来。”
霍宗清、秦霓、秦霏…那场大火烧得太盛,会不会伤及她们的容貌?
沈妱对霍宗清是没多少了解,那秦霏也还小,养上两年兴许能恢复了伤处,可秦霏是早就跟京城齐阁老的那位嫡长子订了亲的,她如今已是十七,据原来的消息,说是要明年年初就出嫁的,若这回真的伤了容貌…
难道秦雄是为了这个才安排秦愈进国子监?
可这两者间的关系,似乎又太过微渺了些。
这般胡思乱想,两人早已踱步到了刻书的院子门前。
那掩盖在浓密绿叶下的双扇绿漆门常年敞开着,站在门口瞧过去,院子里随处是梨木、枣木等各种木材。库房的窗户洞开,里头的雕版码得整整齐齐,窗沿下面坐着几位匠人,正在专心刻字。
董叔谨瞧了,惊讶道:“你们家这是要刻木活字了?”
“是啊。”
“那得刻多少啊!我听说之前凌家刻了铜活字,几十箱子搬都搬不动!“
“最常用的也就两三万个字吧,到时候若有缺的再补就是了。”沈妱走进去拿了枚活字,四四方方的模子上,字迹工整清晰,瞧着端庄秀美、神韵绰约,印出来应当十分悦目。
她带着董叔谨走进屋子里头去,架子上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全是活字。
董叔谨有些感叹,“上回来的时候也就百十来个,如今竟有这么多了!那时候表妹还说…”他蓦然住口,没再说下去。
沈妱自然知道他口中的“表妹”就是薛凝。
以前虽然她与薛凝不睦,却也只是小姑娘的口舌之争,董叔谨心怀宽大,向来不爱在小事上计较,因此也没把她俩的矛盾当回事,时不时的会跟沈妱提起薛凝来。
沈妱也不是小肚鸡肠的,当着薛凝的面容易跟她口角起来,背后说起来,都是同龄的少年男女,种种趣事上也还是谈笑几句。
可那也只是以前。
薛凝在嘉义的所作所为虽然没有传开,但董叔谨与秦愈、沈妱都交好,得知薛凝是因沈妱而留在嘉义后,难免要探问。沈妱透露几句,秦愈再详细说说,便把事情的大概勾勒了出来——终归是薛凝惹事在先,他也不会去怪谁。
但薛凝把关系闹到那个地步,薛万荣又逼死了与沈家交情甚重的郑训,当着沈妱的面提起,终归有些不妥。
董叔谨跟沈妱玩闹惯了,言语上甚少有忌讳,这还是头一次在她跟前失言,不由看向沈妱神色,瞧她是否介意。
沈妱倒是神色不变,只是有些感慨,“是啊,那时候她说人家的铜活字都不济事,我这破木头能顶什么用。”想起那争风吃醋故意针对的态度来,她不由失笑,转而又叹道:“她这回上京,你那里有消息么?”
“说是进了教坊司,要学音律。”董叔谨说得简短,背后的意味却是深长。
薛万荣那是罪有应得,可薛凝骤然从一介千金小姐沦为乐姬,“学音律”三个字又哪能是简单的?怕是没少吃苦头吧,更勿论身份剧变之下所受的折辱,恐怕比之更甚。
“怎么就上京了呢。”沈妱感叹,那地方往来的都是权贵,跟武川可是天壤之别。
“据说是太子殿下的意思。”董叔谨无意识的摩挲着手中的模子,“薛姨父这回把他得罪得太狠,怕是他心中怀恨。表妹也可怜,如今在京城无人照拂,恐怕太子还会拿她们泄愤。”
“没办法救出京城吗,哪怕换个稍微不惹眼的地方呢?”
“太子点名提的人,谁能救得出来。”董叔谨脸上鲜少露出那样无能为力的神色,顿了顿又向沈妱道:“表妹虽说刁钻一些…心地其实也不坏,嘉义的事情怕是情绪积攒得久了,才会冲动。阿妱,毕竟也相识多年,你应该不会恨她吧?”
“这个时候说这个有什么用呢。”沈妱摇头,“以前确实也讨厌过,在嘉义的时候也确实恨过。不过那时候该清算的都清算过了,那回受苦最多的是孟姑娘,我就算厌恶,这时候也不至于还抱着心结,你放心。”
——在这庐陵城中,如果真的说起恨,她只恨两个人,薛万荣和秦霏。
前者自不必说,如今是罪有应得。
至于秦霏,那只红狐狸是沈妱心头至爱,秦霏害死了它,这件事情沈妱绝不会忘记。
两个人又转了转,董叔谨便告辞走了,临走时说过两天秦愈可能会来辞别,沈妱便记在心里。
离愁杂绪堆在心头,倒是叫人闷闷的。
沈妱瞧着满院的木材雕版,渐渐的平复了情绪,去瞧那套印书。上回那两本只是小试牛刀而已,沈妱真正想做的,其实是想法子彩印出简单的画册,具体的法子她也跟温伯探讨过,这里正在尝试,沈妱点拨了一阵,瞧着事儿有进展,依旧回玲珑山馆去。
当天夜里落了场寒凉的秋雨,沈妱次日醒来时就觉得有些头昏脑涨。
石榴当即禀报给沈夫人,着人求请郎中,诊脉后开了药给沈妱喝。
沈妱这里正病得没精打采呢,石榴送郎中出去,回来时顺道带着个消息,却是登时把她给吓得清醒了——
据说端王殿下亲临沈家,特意来拜访沈平,这时候已经往客厅里去了。
根据石榴探听到的有限消息,端王殿下似乎提起了沈妱招婿的事情。
沈家的客厅中,沈平满腹狐疑,不太明白今日徐琰和颜悦色的上门,究竟是在打怎样的主意。他命人奉茶摆上果点,又恭敬的请端王殿下入座,徐琰却是语气随意的道:“我今日造访是为私事,沈先生不必客气。”
沈平多少也跟这位端王殿下打了几个月的交道,当下也不违拗,分宾主坐下。
徐琰便接上了刚才的话题,“刚才先生说沈妱的婚事,已经有了意向?”
“确实如此。”
“哦,定的是哪家?”徐琰举杯喝茶。
沈平也不是粗人,徐琰对沈家态度特殊,他不是没有察觉,也不是没有思考过。以前只是觉得这位王爷不会真把目光投向沈家这等布衣,因此不敢深信,这时候却不敢大意了,答道:“是我故交之子,两家都愿意,就等择日定下了。”
“沈妱才十四岁,先生却这般着急?”
“婚姻大事不敢耽误,叫殿下见笑了。”
徐琰便点头道:“先生所说的故人之子,是指朱筠?”
沈平诧异抬头,没料到徐琰竟然查探得这般清楚,不由一阵犹疑。然而他知道自己的深浅,论才学他能胜过徐琰,但他生来不喜官场中尔虞我诈,猜度揣摩、伪装矫饰的功夫实在太差,若是在这位殿下面前扯谎,怕是会弄巧成拙。
他反倒坦然了起来,笑道:“正是朱筠。沈朱两家是世交,朱筠以我为师,同阿妱有自幼相识之谊,两个孩子性格也合得来。”
性格合得来吗?
徐琰想起那一日留仙别居中沈妱对朱筠的态度来,忍不住微微一笑。
沈平瞧着这笑容,觉得莫名其妙,就听徐琰道:“依先生之言,两家只是有意,却还未定下吧?”
“尚未。”沈平眉心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徐琰下一句话便直奔主题,几乎击溃他的镇定——
“如此最好,我倾心沈妱已久,有意娶她为妃,她的婚事,还望先生斟酌。”
徐琰说得很认真,语气平淡而真诚,沈平却几乎从凳子上跳起来,下意识的躬身道:“殿下错爱了。小女自幼顽劣,行事又任性随意,实在不敢惊扰殿下。”
“沈先生。”徐琰搁下茶杯,“我此次造访是真心实意,愿得沈妱为妻,终身不渝。”见沈平一副拒绝的姿态,立马补充道:“久闻先生宠爱沈妱,将她奉为掌上明珠,婚姻的事虽然讲求父母之命,却也该挑个能让她情愿的人。先生何不问过令嫒,再行决定?”
——虽然觉得沈妱未必会答应他,但是看她的意思,也不会答应朱筠吧?
只要别把婚事定死了,那他就有转圜的余地。
沈平只觉心头剧跳,难以平复。他可不像沈妱那样容易被迷惑,虽然跟徐琰接触的时日不短,对徐琰的敬畏之心却一直未曾淡去,哪怕这样宾主相对,也时刻牢记身份的差别。
他并不敢当即拒绝徐琰,见他也没有逼迫的意思,想了想便道:“是我考虑不周,殿下容我些日子吧。”
“不必着急。”徐琰倒是从容,“沈妱年纪还小,婚姻大事还是该从长计议。”
“殿下说的是。”沈平自然附和。
徐琰对沈平却不是很放心,又补充道:“不管结果如何,还望先生派人告知于我,不必急着定下。”——否则若是急着定给了朱筠,到时候他忍不住抢亲,那可就不好收场了。
“殿下放心。”沈平是打定了主意先敷衍过去。
奈何徐琰不打算敷衍,又叮嘱道:“沈妱的婚事,先生务必郑重相待。”
沈平自然是满口答应的,好不容易送走了这尊神,满心焦急的他立马往后院找沈夫人去了。
他是个儒雅端方之人,平素里来去从容,在家中时刻是闲庭信步的姿态,甚少有这样急吼吼走路的时候,倒像是后面有火追着一般,卷着风就过去了,叫看见他的丫鬟仆从们各个目瞪口呆。
老爷这火急火燎的,是碰上什么大事了吗?
沈夫人这会儿正在小厨房里,因沈妱病中嫌药苦,又不好吃油腻的食物,她便亲自下厨给她熬粥,一心把它熬到最好的口感,好教沈妱高高兴兴的喝上两碗。
从敞开的窗户里见着沈平步履如风的进来,沈夫人也是诧异,连忙迎过去问道:“是有什么事了?”
“阿妱的婚事。”沈平总算知道照顾沈夫人,放慢了步速,陪着她进屋后将房门一关,这才道:“刚才端王殿下来访,他竟然想娶阿妱为妃!”
“端王娶阿妱?这不行!”沈夫人想都不想的拒绝,“京城那是什么地方,天家又是怎样的境况。莫说宫里那位皇后,即便没有她,端王乃是亲王之尊,朝政翻覆无情,皇家暗潮不断,阿妱如何能应付得来?我们这般疼着她,可不是为了叫她去王府受苦!”
“夫人慎言。”沈平连忙提醒。
眼见沈夫人瞬时失了方寸,沈平倒是立马镇定了,“此事还未有定论,端王爷只是有这个意思,并不是拍板定了此事。咱们还可慢慢商议着答复,若是不答应,他难道还要来抢不成?”
“他是亲王,是战神,有什么不敢!”沈夫人道。
…
沈平一时语塞。自打端王殿下驾临庐陵,对待沈家虽然算不上亲热礼遇,但是对沈平一直都挺客气,因此沈平虽然牢记他亲王的身份,却也难免生出“端王殿下是讲道理的斯文人”的错觉。
如今经沈夫人一提醒,他才猛然想起来了——
那位是当今皇帝最宠信的弟弟,是沙场中拼杀出来的硬汉,有什么不敢的?
如今客气商量是他的礼数,若真的要抢亲,沈家还能拿他怎样?
他可不像霍宗渊那等纨绔!
沈夫人大概也是想起了霍宗渊,忍不住叹气道:“原想着平平静静的叫阿妱安乐,怎么总有这样的事情!端王怎样想我不管,反正阿妱不能嫁给他,否则哪天去了京城,被宫里那位坑了,怎么死都不知道!更别说他是王爷之尊,将来纳几位侧妃,连个安生日子都没有,阿妱绝不能受这等委屈!”
当初徐琰赶跑了霍宗渊,沈夫人还心怀感激呢,谁知道如今他本尊倒是掺和进来了。
“先别急先别急。”沈平连忙安慰,“端王那里阿妱自然是不能嫁的,我也不愿她涉入皇家太深。只是如今有两个难处,端王那里如何回绝是个难题,再则,咱们虽然定了朱筠,可阿妱终归还没点头,这事儿,还是得问问她的意思。”
“还问她!”沈夫人有些发急,“朱筠哪里差了?还有什么可挑的?难道把阿妱许给她是害她不成?”
“自然不是,不过这是阿妱的婚事,最好问问她的意思。”
“她的意思还不是拖着,你难道还没瞧出来?”沈夫人情绪有些激动,“你只知道一味的惯着她,再去问也是白问,朱筠哪里差了,难道就你疼她,我不疼她?朱家早就有了意思,若是早几年就应了此事,哪里还有如今这些是非。”
先是霍宗渊,现在是徐琰,个个都是难题!
“话也不能这么说。”沈平扶着爱妻坐下,给她倒了杯茶,“阿妱今年十四,确实不必如此着急…”
“如今都九月了,翻过年就是十五,再耽误上一年,那可就十六了!”沈夫人也察觉了刚才的激动,情绪按压之下,忽然滴出泪来,“她的哥哥没了,咱们就这么个女儿,难道我会不疼她?可阿妱那个性子你也知道,其他事都能纵容,婚事上绝不能再叫她拖下去了。她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事。”
沈平晓得爱妻的性子,虽然在外端方有礼,闺房之内其实也是有小脾气的。
先前他帮着沈妱,将婚事一拖再拖,沈夫人本就有些生气,如今借着这当口一股脑的倾诉出来,也是意料中的事。
怪只怪他刚才没沉住气,急吼吼的焦躁跑来,叫沈夫人误以为端王态度强硬,高估了这事儿的严重程度,才惹得她这般担忧着急。
沈平也不敢再添柴加火了,只是柔声安慰。
两个人坐了会儿,沈夫人渐渐的气消了,好半天才道:“依我的意思,朱筠是不二人选,端王那里绝不能答应。你把道理跟阿妱讲清楚,听她怎么说。”
沈平点了点头——所谓关心则乱,沈夫人多年来最放在心上的就是给沈妱找个最合适的夫婿,如今人选有了,沈妱那里推三阻四,也难怪她会着急生气。
“我待会就去看看她。”沈平帮她抚着后背,“你也别急,没有不能解决的事情,咱们先缓缓,明儿再平心静气的商议这事儿。”
“谁急了。”沈夫人嗔了一声。
转念想想,刚才那一通数落可不就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除了发泄情绪外,还真是半点都无益于解决事情。她便叹了口气,“我也认真想想,回头再议吧。”
这里沈平安抚了爱妻,便往玲珑山馆来了。
第4章 .14
沈妱虽然被当做男儿教养,时常往外跑,但自她打满了十岁,独自占了玲珑山馆居住后,沈平也极少来她的闺房。 平常有事多是召她去外书房,或者就在夫妇俩居住的正屋里头说,算起来,已经有将近一年没进玲珑山馆了。
这院子里的一切自然是无比熟悉的,那一株海棠生得高大繁茂,枝叶几乎和墙外的那棵桂花树相接。
他踱步进去,院中的老妈妈连忙迎过去,引他往屋里走。
沈妱平日里歇在东次间,今日因请了郎中来,便挪在西次间中,那里多以字画文玩装饰,稍有闺中女儿之物,正好叫沈平过去看望。
屋子里很安静,沈妱这时候正捧了本书,躺在榻上慢慢的翻着。因为受寒后怕冷,便拿毛毯盖住半个身子,旁边的小几上温着热腾腾的汤药,显然是嫌苦先放着,还没喝。
听见沈平走进来的动静,沈妱抬起眼来,心里其实忐忑得很,脸上却全是虚弱。
“爹…”她又带上了软软的鼻音。
旁边石楠早就搬了椅子过来,沈平坐下,道:“受了风寒也不歇着,怎么还在看书?”
“讲的是访书购置的事情,过程曲折有趣,一时看住了。”沈妱看见了沈平眉间抹不去的那点忧色,“我瞧爹脸色不太好,也是受风寒了么?”
沈平笑着摇头,“我哪有你这样娇弱。这本书读过了,感悟如何?”
“购书无他术,眼界欲宽,精神欲注,而心思欲巧也。”
这句话应该是这本书里的精髓了,沈妱能将它一语道出,显然是读有所得。沈平很满意,将那书合上,道:“病中不宜劳神,等好了再看吧。”
“嗯。”沈妱很乖。
沈平犹豫了一下,还是提出了此行的目的,“今日端王殿下驾临,专程是为了你的事情而来。”他瞧着沈妱,“阿妱,你对他印象如何?”
果然…沈妱心里默默的叹了口气。
她倒是不避讳跟沈平谈这个话题,父女俩之间自有默契,前番在客栈中夜谈关于秦愈的事情,没多久沈平便打消了秦愈的念头,这回沈妱却是不报什么希望——看父亲这幅模样,恐怕他对摆平徐琰这件事也是有心无力。
终归是由自家引起的麻烦,总不能把难题抛给爹娘,平白让二老苦恼操心嘛。
沈妱便笑了笑,“端王殿下尊贵威仪,于我有大恩,我心中很是感激。”
“只是感激吗?”沈平问。
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态度和氛围,那个时候沈妱能很坦白的迎视沈平的目光,将心底的想法道出,父女俩共解难题。可是这一次,她的目光却闪烁了一下。
只是感激吗?当然不是。
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动了心思,只是理智告诉她不能亲近,才着意远离而已。
“只是感激。”沈妱尽量把这句话说得有底气些。
沈平是看着沈妱长大的,对她的习惯可谓和各种小动作可谓了如指掌,那一瞬间的目光躲避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又问道:“若是端王想以你为妃呢?”
“端王殿下地位尊崇,女儿怎能高攀。”这回倒是有几分真心实意。
沈平点了点头,索性一次把话说个透彻,“那朱筠呢,他与你自小相识,咱们两家又是世交,若是将他招进沈家门来,你意如何?”
沈妱的手指微不可察的缩了一下。
她和朱筠确实有交情,两家确实知根知底,若以理智论婚事,自然是最佳选择。可是——她并不喜欢朱筠,并不想嫁给他。一旦想象跟朱筠成婚后的任何事情,拜堂、拥抱、亲吻,甚至洞房,她便会觉得很不舒服。
那种亲昵无间的关系,本该是和最喜欢的人一起啊。
而沈妱的前一世加上这十四年,统共也就对一个人动了心,那便是徐琰。
至于朱筠,虽然两人之间纠葛不断,朱筠待她也很好,但是沈妱很确信,她对于他并没有男女之情。
所以沈妱很矛盾。
该服从于理智,去选择父母亲所期望的安生日子呢?还是该跟从本心,不再逃避对徐琰的亲近?哪怕他的身后是变幻莫测的朝堂、是暗潮云涌的京城、是翻覆无情的皇家。
“阿妱,若是朱筠,你意下如何?”沈平重复了一遍。
沈妱手指头无意识的揪紧了毯子,感觉受风寒后那股头痛昏重又来了,脑子里似乎变得混沌,将理智一丝丝挤压出去,她的声音有些飘忽,“女儿不想嫁给朱世兄,女儿才十四岁,现在不想嫁给任何人。”
如果能再给她一年的时间,兴许她可以将这些都考虑清楚。
她的话忽然通畅了起来,“爹爹也说过这回编《四库大典》是难得的机遇,先让女儿认真做这个好不好?兴许明年哥哥就回来了呢?”
沈平眸光猛然一紧,看向沈妱。
沈妱虽然确信沈明能回来,但是却不知他如今具体是在做什么,况且徐琰和沈明对此都讳莫如深,恐怕兹事体大。
她还不敢透露太多,便胡扯道:“近来我总梦见哥哥,梦见他回来咱们书楼里,在那儿看书。他当初只是失踪,兴许哪天就回来了呢。爹,姑娘家的预感一向很准的,我觉得,哥哥能回来!”
——虽然是这样胡扯出来,但是说出“哥哥能回来”时,心里某个沉沉的地方似乎轻松了不少。
沈平沉默不语。
他又何尝不希望沈明能回来?若是他能回来,沈妱的婚事就不必如此尴尬,到时候便能挑个更可她心意的人家。她也不会背负传承家业的胆子,可以高高兴兴的做闺中娇女。
可是,已经失踪了八年的人,能回来吗?
那年沈明已经十三岁,是个懂事的少年郎了,若是能够回来,这八年又怎会音信皆无?
沈平虽然是个有些浪漫气质的文人,却不会相信这样虚无的事情。
他还是收回了一瞬间的遐思,问道:“阿妱,朱筠那里,你当真不愿意?”
“女儿不想。”沈妱的声音很低。心里终究是愧疚的,爹娘为了他的婚事日夜烦心,好不容易有了朱筠这样最适合的人选,他们必定是期待她点头的吧,然后皆大欢喜,再无烦忧。
可是爹娘再无烦忧,她呢?也再无烦忧吗?
脑袋愈发沉重起来,沈妱只觉得想不清楚。
她一点都不想嫁给朱筠,倒不是他这个人有什么不好,只是不会喜欢而已。如果可以,她其实更想走近徐琰——假如他不是当朝亲王,他的背后没有那一切繁复深沉。
沈平最终是叹了口气,安慰道:“你若不想,爹爹也不会逼你。你母亲那里我会去说,这两天天气转寒,你且安心养病,过两天依旧去静照阁帮忙吧。”又嘱咐石榴好生服侍沈妱喝药,坐了会儿就回去了。
走出玲珑山馆的院门,天气渐渐又阴了下来,一阵秋风吹过,有叶子随风飒飒,飘落在地。
看得出来,女儿是喜欢端王殿下的。沈平闭上眼睛。
可是阿妱,你知不知道,如果走上了端王殿下的这条路,前路将会是你无法想象的艰险?
-
徐琰造访的事情似乎就此打住了,晚上沈夫人过来探望的时候仿若无事,半个字都没提沈妱的婚事,只关心她的病情,见她精神好了许多,这才放心离去。
沈妱其实也很愧疚。
母亲的好意她也明白,在朱筠回来之前,她为着婚事也是操碎了心。如今掺和上徐琰这个事情,双亲夹在中间,一侧是徐琰的威压,一侧要照顾她的想法,若她总是摇摆不定,爹娘在其中该多难处理?
还是尽早理清,自己来决断吧!
难得来这世间一遭,或许,也不必时刻畏首畏尾?
沈妱躺在榻上,外面夜色深浓,秋雨落在地上,刷刷作响,急切中透着寒意。
她忽然想起上次受风寒还是在暮春的时候,那会儿徐琰刚刚驾临庐陵,她对于他只有敬畏,却并不放在心上。如今半年过去,谁能想到,这位凶名远扬的战神竟会搅得她如此寝食难安?
明天是十二,十五要把从书楼里挑出来的藏书送到书院里去,十七八的时候呢?那时候端王殿下应该有空吧。
沈妱默默的算着,渐渐陷入沉睡。
这场秋雨一直下了整夜,第二天一整天都是阴沉沉的,风瑟瑟的刮过去,那寒意是愈来愈浓。石榴和石楠早起后就开了箱柜,开始整理沈妱的夹衣和厚披风,屋子里还拢了个火盆,倒是暖烘烘的。
沈妱依旧卧床休养,对着那炭盆发呆。
将近黄昏的时候,有人送来了拜帖,叫她明日晌午务必前往书院,有事相商,落款是将近一个月没有露面的秦愈。
沈妱想了想,旋即明白——秦愈不日将会上京,递来这帖子怕是有道别的意思。秦愈是个少年郎,若要跟书院其他同窗好友们道别,只需选个地儿定好雅间,众人闲坐把酒即可,正好无拘无束,道尽别情。
可沈妱是个姑娘,出门时都是有着正经的理由,若说请她去一众少年郎的宴上喝酒道别,跟着那些儿郎们放浪形骸,那还真是过不了沈夫人这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