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来说,薛万荣的家眷都在咱们庐陵,就该留在此处才是。不过我听他们的口风,说是京城中有人指名要把薛家母女带往京城的教坊司入籍,也不知是何人在背后使力。”

这倒是奇了,沈妱有些好奇,“那这人是想护着他们呢,还是想就近报仇呢?”

“这我如何得知。”沈夫人抚着女儿的发梢,“好在这案子已有定论,明儿咱们去祭奠郑先生的时候,也能有个交代。”

沈妱闻言默然,送走了沈夫人后就又去抄经书,一直抄到午夜才睡下,却是用一整天的时间抄完了大半本经书。

次日清早,那雨势还没停下,沈家三口人便启程往城外去了。

道凌山上细雨凄迷,郑训在世时交友不多,沈平算一个,道凌观里的玄诚真人也算一个。他生前除了一心藏书,闲暇时便是寻道问佛,曾跟沈平说过等百年归去后,愿入道凌观外清修听钟,沈夫人听沈平提过,因此便在道凌观外为他立坟,倒是跟玄诚真人毗邻。

山路并不好走,沈妱正是身子骨活络的时候,有石楠在旁扶着也就是了。只是沈夫人毕竟已年近四十,虽有沈平和一个精壮的婆子一左一右扶着,到底走得慢,到了郑训坟前时已近晌午。

焚香祭拜完了,沈平在那里长吁短叹了一阵,又对着墓碑饮了几杯,瞧着雨势骤然猛烈起来,一行人便往道凌观中去歇息。

自打玄诚真人飞升,无疆消失无踪,这道观里就只剩下形同痴呆的百里小道童。后来有位玄诚真人的道友清虚真人闻讯而来,便留在了此间,和百里二人共同打理道馆。

观中香火本就不旺,值此连日下雨时更是人烟俱无。

清虚真人倒也乐善,迎着几人入内,叫百里奉茶。这位清虚真人颇会些岐黄之术,又擅人的经脉,每日里为百里推拿诊治,渐渐的也让他活络了起来,如今虽然依旧目光呆呆的,日常活动却是毫无阻碍。

沈平本也爱寻访道友,这回跟清虚真人初见,虽说不上相谈甚欢,气氛也颇融洽。

观中亦有藏书,沈妱对他们所谈的玄道之学兴致不高,便告声叨扰,想去藏经阁瞧瞧,清虚真人自是应允,叫沈妱自便。

沈妱便带着石楠前往藏经阁中。

这道凌观不算是大的道馆,虽说玄诚真人也爱书,藏经阁中其实也就七八百册的书籍。不过比起普通的藏书,道教的藏书在装帧、书函、经架上要讲究多了。

譬如普通书籍装潢,做夹板时以质坚而轻的梓木、楠木为贵,取其不生虫、不走性的功效,再次则是花梨、枣木,所考虑的不过是不生虫、不潮湿腐坏、不引来老鼠啃噬罢了,用何质何材,全看藏书家的喜好和能力。至于是否做书函,如何做书柜,全凭喜恶。

宗教的书就不一样了,其装帧蕴含着对经书的敬重,如同宫廷建筑的装饰有严格的规制一样,经书的装裹、经函、经橱、经架也都有规格要求,譬如装裹用锦绮,经函用雕玉、纯金之类,经橱用宝装香饰,经架也比寻常人家的讲究多了。

因此藏经阁中的书虽不多,却无不精致、无不考究。

沈妱虽未必能懂经中奥义,但能赏鉴赏鉴其装帧贮藏,就已是种享受了。

藏经阁不算太大,沈妱缓步其中,耳边是外面雨打树叶的疾疏韵律,指尖是装帧精美的经籍,慢慢走到最角落时却怔了怔——那里有一处经橱门敞开着,可以看见明黄色的经袋和零散堆着的经书。

清虚真人和百里都是道教中人,必然不会这般随意的扔下经书,难道是有人翻过?沈妱两步走过去,忽然发现那经橱后面的窗扇也是开着的,正在风中晃悠,有雨丝斜飘进来。

沈妱登时觉得不对劲,叫了声“石楠快退”,想要后退时却觉眼前黑影一闪,有个人五指箕张,向她面门袭来。

那人身手迅捷,沈妱背后又是经架,无路可退,登时吓得傻了。

谁知那手掌还没到她面门,那人忽然一声痛呼,侧身斜避,而后扔下沈妱不管,打开另一个窗扇,飞窜出去了。

沈妱险险的逃过一劫,脸上略有呆滞,叫了声“石楠”时无人应声,转过去一瞧,石楠已软倒在地,生死不明。沈妱吓了一跳,想要过去看看,却听有人道:“姑娘不必惊慌,她只是暂时昏迷。”

这声音出现得突兀,又是在背后飘出来,险些吓得沈妱惊呼出声,扭头看时,就见一个年轻的男子站在面前,穿一身灰色的精干衣衫,抱臂而立。

这张脸有点熟悉…沈妱正回思时,那人却开口了,“沈姑娘不记得我?”

“阁下是,端王殿下的侍卫?”沈妱模糊想起当时她和徐琰为了玄诚真人赶来道凌观,徐琰曾叫人近前吩咐事情,和这位的面容倒是挺像。

那人笑了一笑道:“姑娘好记性。道凌观中近来不□□生,姑娘请尽早回吧。”

沈妱却哪里肯轻易回去,问道:“刚才那人是在找东西?”等了半天也不见对面的人回答,她有些泄气,那人又是一笑道:“我奉命在此盯梢,姑娘若有疑问,请教殿下就是,这里无可奉告。”

“好吧。”沈妱气馁,转头指着石楠,“她怎么办?”

“摔倒后磕着架子了而已,姑娘切莫多言,免生风波。”说着纵身出了窗户,随手将一粒弹丸挥向石楠。那边石楠“哎哟”了一声,睁眼时就见沈妱正笑嘻嘻的凑在她面前,“笨丫头,这里面都能摔倒,磕着头了疼不疼?”

石楠摸了摸后脑勺,还真有点隐痛,回头一瞅那经架,不疑有他,“下了几天雨,这里面真是潮湿,姑娘可得提醒真人一句,别潮坏了这些经书。”

“嗯,是得好好防潮。”沈妱环视一周,便带着石楠出去了。心里却在暗暗琢磨,着藏经阁里藏着的无非是道教典籍,先前有人来此夺《南华真经》,这回…她心念电转,莫非那人是冲着《通玄经》来的?

不管道凌观有没有藏《通玄经》,但被人盯着总归不是好事。当日郑训临死时说“通玄经,不给他”,那么他应该是知道通玄经的下落了?会在这道观里吗?

不管在或不在,这等重要的书籍不是沈妱能过问的,也只有将事情告诉沈平了。

幸好端王殿下已经派人来了道凌观,倒是周全。

这般胡思乱想,回到精舍时雨势已微,一家人便告辞而返。

回到沈府后用过晚饭,沈平命人将前些日子沈妱母女俩清点出来的书册搬到书房,父女俩一一核对,沈妱不免提起了《通玄经》的事情。

“郑老先生死的时候已经疯了,”她扭头看着沈平,“他临死前说了好几遍‘通玄经,不给他’,也不知道是指薛万荣还是秦雄。不过郑老先生去世前曾有阵子失踪了,后来端王救他回来时,他的精神就不大对,或许是薛万荣他们曾逼问过《通玄经》的事情。爹,你知道《通玄经》吗?”

“那是一本讲生死轮回的书。”沈平的说法倒是跟徐琰一样,不过他头一次听到这隐情,却是扭头肃然看向沈妱,“郑先生去世时是在火场中,你当时就在场?”

沈妱没法撒谎,只能点头道:“原想救他出来的,可惜最后还是没能如愿。”

沈平立时脸上一沉,责怪道:“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冲进火场里去!当时在场那么多人,请别人帮忙不行吗。”

“是我没考虑周全。”沈妱缩着脑袋认罪,又偷眼瞧向沈平,见沈平脸色和缓了些,便撒娇道:“最后也没什么危险,往后女儿不再鲁莽就是了,爹爹别生气。”

“你啊!”沈平拿她没办法。

沈妱于是又道:“今儿在道凌观的藏经阁里,我瞧有人在翻里面藏的经书。有玄诚真人的事情在先,我想薛万荣已经伏法,想来那是秦雄的人,他们兴许就是在找《通玄经》”

“哦?”沈平面色一沉,如炬的目光再次射向沈妱,她只好老实承认,“端王殿下已经派人在那里盯着了,所以无碍。”

沈平点头,又瞧着那烛火沉吟。过了半晌才道:“这本书关系重大,不许对外人提起,回头我去拜访端王殿下。”

他的脸上是少见的严肃,沈妱不由收起娇憨之态,乖乖应了。

过了两日,关于薛万荣的判决便传遍了庐陵城的大街小巷,薛家的一众女眷自然也没能逃脱厄运。沈妱那日从书院回家的路上恰巧看到关押薛夫人的车经过,想到远在嘉义的薛凝时,不免一声叹息。

不过薛家被抄,有件事却引起了沈妱的兴趣——薛万荣这些年搜集下来,已有藏书近两万卷,这次全都给充公了。

沈妱对那两万卷书有些眼馋,倒不是想中饱私囊,而是想借此机会,尝试一下关于书馆的构想。

按理来说,藏书充公后倒腾一番,一般会变成官府藏书,或者变个法子,成为书院的藏书,更甚者落入私家藏书。但官府藏书只供有限的人查阅,书院的藏书也只容学子借阅,外人却是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薛万荣身为学政,虽然时常帮着魏王搜罗道教典籍,但他个人的藏书里,大多还是以经史为主。若是能把这些书开放给庐陵的百姓们借阅,那该是怎样的好事?

沈妱想着这个主意,夜里辗转反侧,一时是兴奋期待,一时又是担忧忐忑,毕竟这书馆的构思她以前只隐约跟沈平提过,沈平那里都觉得行不通,官府会乐意舍下这块肥肉?

找父亲沈平吗?他人微言轻,能有何用?

找姨父蒋文英吗?沈妱对这位姨父可了解得很,为官谨慎,以政为主,必然会觉得小姑娘家异想天开。他也未必肯为了这个“不切实际”的书馆构想,去跟盯着这块肥肉的当地官员们起纠缠。

那么,有能力主持此事的…或许可以试试徐琰?

第38章

徐琰没想到沈妱会主动找上他。 这丫头自打那次他提了婚事后就有意躲避,后来他自五麟教回来后冒雨私闯沈府,她也有愠色,这两天在书院都刻意避着他的。

这会儿主动来找,又是打着什么主意?

留园外的一排银杏渐渐现出纯黄的颜色,零落在路边的杂树花丛里,小姑娘穿着书院的冠服,策马而来。

徐琰也是刚从外面归来,便在府门前驻马,等沈妱近前时,挑眉看着她。

沈妱仿佛已全然忘了前些天的事情,近前施礼问候过了,恭维道:“端王殿下这匹马体格雄健、毛色油亮,实在是匹好马啊!”

这个马屁拍到了点子上,徐琰原本就容易对她温颜相对,此时更是露出笑容,“你若喜欢,我就送给你便了?”

又是送她…沈妱可不敢平白收东西,连忙摆手道:“哪能夺殿下所爱呢。”继而又摆出点谄媚的笑容来,“今日书院在郊外组织赛马,同窗们久闻殿下风姿矫健,极擅马术,冒昧想请殿下指点一二,不知殿下能否赏脸呢?”

——请端王殿下为一众名不见经传的学子指点马术,那可真是得有好大的脸面,沈妱对此并没有什么把握,不过为了后头的计划,却还是硬着头皮来试一试。

徐琰倒是挺有兴趣的样子,挑眉道:“赛马?”

“是啊。”沈妱有些忐忑,“书院每年秋天都会去西山下赛马,这回有人提起殿下马术精绝,所以都盼着能得指点,还望殿下不要怪罪。”

“谈何怪罪,我也有意往西山一游,不如趁便过去。”

沈妱大喜,伸臂让道:“殿下请!”

徐琰也不叫人跟着,就势策马和沈妱往外同行,又觑着她问道:“怎么书院赛马,却是让你来请我?”

沈妱早已想好了托词,嘻嘻笑道:“同窗们敬畏殿下威仪,不敢冒犯。想着这回征书途中我跟殿下有点交情,便怂恿我前来,殿下不会觉得唐突吧?”

“不会。”徐琰侧头,认真问道:“你觉得咱们仅止于‘有点交情’吗?”

他的目光灼热明亮,沉沉的压下来,叫沈妱有一瞬心慌。当然不仅仅是“有点交情”,两个人游过山、玩过水,徐琰送过她狐狸、手串,还曾说过什么“嫁给他”的话,交情深了去了。可那只是谦辞啊殿下,你真的要这么较真吗!

沈妱干笑着,“当然不是。殿下数次帮我,沈妱心里都记着呢。”

“哦,那你是否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的话?”

沈妱打算装聋作哑,侧头瞧着路边的风景,脸却不知道怎么红了起来。徐琰紧追不放,又问道:“沈妱,到底记不记得?”

“民女…”沈妱有些结巴。说不记得吧,那明显是哄人的,说记得吧,这位殿下后面必然会跟她要答复。以他这脾气,如果沈妱说不,必然还会有更进一步的行径。

两侧都是坑啊,跳到哪边的伤害会小一些呢?沈妱急中生智,猛然一指道旁的一株银杏树,道:“这棵银杏树可真是好看啊!我听说京城的道路两侧种植了许多的银杏,等到秋天树叶变得纯黄,秋阳下如诗如画,一直心向往之。殿下久在京城,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说着,满含求教的眼神投过去,纯真无辜。

徐琰嘴角抽了抽,第一次觉得沈妱这脸皮有时候也挺厚的。

不过他也不是穷追不舍的人,他喜欢沈妱,却不会立时逼着她给答案。相比起来,他更喜欢慢慢的宠着她、腻着她,叫她逐渐沉沦,最后无法自拔,名正言顺的落入他的怀中。嗯,今日她主动邀请赛马,虽然动机不纯,好歹也是点进展。

徐琰笑着睇她一眼,如秋阳般绚烂夺目,答道:“当然是真的。你若有兴趣,不如跟我入京瞧瞧?”

沈妱前一刻还被那笑容眼神迷惑,听了这话立马举手投降。

再也不跟端王殿下耍心眼了,根本就是在给自己挖坑!端王殿下看着端肃威仪,其实调戏人的本事半点都不差!她默默的伤感了一回,庆幸两人已到了城门处,出城后路上宽敞可以策马狂奔,倒不必再延续这个话题了。

疾驰到西山脚下,那片由官府围出的赛马场里已经有五十几位学子等着了,半数参赛,半数观战。

庐陵书院的学子当然不止几十个,不过喜好赛马,又能恰好有空前来的人也不多,当先一位中年男子正是教导学子们课余马术的夫子,后头秦愈、董叔谨、韩思等人都翘首以待,见着沈妱和端王殿下并辔而来,连忙下马相迎。

徐琰在外人跟前就没那副可亲的态度了,驻马扫了一圈。那夫子便迎上来热络几句,继而安排赛马开始。

沈妱在接近同窗们的时候就拐了个弯儿,这时候已经跟董叔谨、秦愈他们站在一处了。

董叔谨眼中大是叹服,朝沈妱叹道:“能把端王殿下请来,真是服了你!阿妱你到底用的是什么法子?”

沈妱但笑不语。她提出这个建议并主动请缨的时候,其实并没提过她跟徐琰的交情,只说有秘法相激。夫子和同窗们并没抱太大的期待,便任由她去了,如今她当真请了徐琰驾临,就有不少人围过来好奇探听,秦愈便及时解围道:“端王殿下已上了观战台,咱们还是快准备赛马吧。”

在场的都是喜好马术之人,对徐琰这样以战功著称的王爷多少都有崇拜,这会儿徐琰观战,群情踊跃,赛场上果真火热了起来。

沈妱却是不会入场参赛的,她的马术虽说不差,跟姑娘们比起来还有机会拔个头筹,但要跟这些个龙精虎猛的少年郎相比,那可就差得远了。

不过秦愈文武兼修、董叔谨活泼好动,他们两人都要参赛,沈妱便放开马匹,自己先到那一带凉棚中坐着,安然观赛。因董叔谨带了妹妹董小璇过来,两个人倒正好结个伴儿。

董小璇虽是庶出,不过董家的主母与姨娘关系出乎意料的融洽,后来她便被记在了主母名下,将来好寻个好婚事。她跟董叔谨虽非一母所出,性格却是相似,待人十分友善,那张圆圆的脸蛋儿浮起笑意时,叫人喜欢。

沈妱刚见到董小璇的时候,总爱扮怪吓唬她,吓得董小璇每回见了她都要躲开,到这几年才渐渐好起来。两个人评点着赛场上少年郎们的马术,赏玩着西山的秋景,董小璇忽然叹息道:“上回咱们跟薛表姐一同游玩落霞峰,谁知道仅仅几个月过去,她就…唉。”

薛凝跟董家是表亲,董小璇跟薛凝的交情也一向还行。

沈妱知道董小璇没有恶意,闻言叹道:“是啊。”

两个人各自叹息。不过董小璇并不是藏着掖着的人,叹息便是叹息,不会引出什么下文来,喝了杯茶,注意力就又落到赛马场上了。

沈妱却有些出神。

落霞峰…那还是四月里的事情,彼时秦愈向她袒露心事,还是那样明朗温润的人,跟她关系也颇好,可这回他远游一趟回来后,整个人都变了很多。

像是更沉默了,也更内敛了。没有像以前那样总把“阿妱”和“叔谨”挂在嘴边,跟董叔谨的来往也少了,行事愈发波澜不惊,偶尔目光相触时,叫人觉得更加幽深绵长,如同将烈焰藏在潭水之下,压抑而蓬勃。

他此时正驰骋在场上,在一众同窗中遥遥领先,箭一样的姿势如疾风掠过,博得阵阵叫好声。

沈妱忽然勾唇笑了笑。

所有的少年都要长大的,不是吗?

赛马结束时夫子便将一众参赛的学子召集在一起,传达刚才徐琰点评的话语。这会儿赛场闲置下来,观赛的人也都各自骑马,在场中慢跑闲玩。董叔谨和秦愈都凑在夫子跟前,董小璇骑马高乐去了,沈妱便出了赛场,信马由缰的走着。

她断定徐琰不会逗留太久,因此在这里等着他,好寻个由头带他去此行的目的地。目光扫了一圈没在人堆里看到他,忽听背后一声“沈妱”,回身时就见徐琰已策马向她走来。

“西山秋景不错,要不要去转一圈?”徐琰一手执缰,很是闲散的态度。

沈妱菀然一笑,“西山脚下有处村落,比这里更美,殿下要不要去瞧瞧?”

“好。”徐琰答得简洁。

这一带山高水旷,两侧山峦起伏,秋日里树叶渐渐变了颜色,红的、黄的、墨绿的交织如画,高旷蓝天上云朵悠然飘荡,偶尔有山中隐士的琴声隐约随风入耳,策马其中时惬意得很。

两个人拐过山脚后行了一阵,眼前是一处村落。沈妱熟门熟路,带着徐琰到了一处低矮的木屋附近。

徐琰此时已明白沈妱今日是特意引他来此,倒是有些好奇。

木屋共四间,中间的屋门虚掩,两侧的屋子却是开窗敞门,几个孩童或趴或坐,都在那里读书,有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坐在门外的石凳子上,若有孩子捧着书过去请教,他便耐心的解释。

站着看了会儿,沈妱偏头问道:“殿下觉得这里如何?”

“很好。”徐琰的回答依旧简洁。

沈妱便笑了笑,策马上前,那书生听见马蹄声抬起头来,见了是沈妱,不由喜道:“沈姑娘来了。”说着便放下书本相迎,里面有几个孩童闻言,也叫着“沈姐姐”跑了过来。

迎面而来的书生很腼腆,到了沈妱跟前时问道:“沈先生一切可好吗?”

“一切都好,承蒙记挂。”沈妱笑着躬身,变戏法一样拿出个鼓鼓囊囊的锦袋,里面几个小袋子,装着蜜饯、糖糕之类的东西。她将东西散给那些孩童们,继而介绍道:“这是京城来的一位朋友,来瞧瞧这书屋。”抬眼见徐琰脸上并无愠色,便冲他一笑。

徐琰也很配合的将目光落在那木屋之上。

沈妱带着徐琰往那木屋走,又介绍道:“这位书生姓梁名栋,以前曾在书院读书,中了秀才后回家苦读,闲暇时就指点这些孩子们。”

此时三人已走到了木屋跟前,徐琰踱步进去,就见朴素的几排黄杨木书架,上头整整齐齐的摆着些书,有些已经被翻得旧了,边角卷起,显然是常被翻阅。

随意翻了翻,多是孩童启蒙的读物,往里的两架书相对干净些,内容则比最初的高深不少,大致一瞧,倒有循序渐进的意思。

梁栋便道:“村里的孩子们买不起书,这些都是沈先生赠送的,可以给他们借阅。我闲时教他们读书识字,这些孩子长进都不小。”他又腼腆的笑了笑,“不过有些书被翻阅了太多次,损毁成这样,见笑了。”

“这是好事。”徐琰瞧了瞧周围的孩童,又低头问沈妱,“这难不成又是你的主意?”

沈妱颇有点得意,“这些孩子正是读书启蒙的时候,因为无钱买书,许多人求学若渴,却莫可奈何,只能虚度光阴。这些书虽不是值钱的珍宝,但给他们借出去读着,对孩子总有帮助。孩子们也懂事,拿了书也会小心爱护,读完了还回来,很少丢失。”

“那这个册子呢?”徐琰随手翻着挂在门口的类似于账簿的东西。

“算是借阅册吧,借出去时登记,还回来再销掉。毕竟也得有个规矩嘛。”沈妱解释。

徐琰点头称许,瞧着那些或趴或坐的孩童时,绽出笑意。

他既觉得有趣,便就势在木屋前的石凳上坐了,和韩栋闲谈,问问此书屋效用如何。

两人离开时日色已经西斜了,徐琰大抵是没想到沈妱带他来瞧的竟是这个,新奇之余也不无赞叹,道:“我以为你的灵巧心思只在印书上,谁知还能用在这上头。”

“殿下瞧着这书屋如何?”沈妱颇为期待。

“非常好!”徐琰评价得很坚定,“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

“殿下明白了?”沈妱大喜。

“这些孩子家境贫寒,若没有这书屋,恐怕很难有读书的机会。你父亲肯捐出这些书册来,也是善举,细察其心,比朝廷那些管着书院学务的还有心。”

沈妱便道:“殿下说的是,咱们虽然庐陵富庶,也还有许多买不起书的孩子,更何况其他地方。不止村中,庐陵城里也是如此,有好些孩子没钱买书,又没钱进书院,想看书都是没有门路。而书院和官府里藏着的书其实不少吧,可真正有几个人有资格用呢?许多书都被束之高阁,除了喂给蠹虫之外,竟无用武之地。”

“这说法倒有趣。”徐琰不自觉的放缓马速,翻身下马牵着缓行,顺便听她“高论”。

沈妱也翻身下来,跟他并肩前行,续道:“书院藏书,其实还是为了教书育人。一本书放在那里,一个人读是读,十个人读也是读,读的人越多,就越能发挥它的价值。这世上有那么多买不起书的人,又有那么多被灰尘掩埋着的书籍,为何就不能把这些书拿出来,给人读呢?”

“怎么拿出来读?”徐琰竟也听进去了她这番“不切实际”的想法。

沈妱见状,愈发胆大了,“就像这书屋一样,咱们可以在城里建个更大的书屋,就叫书馆吧。里面的书也是这样放着,可以供所有人来借阅,只要登记造册,限期归还,书就能流通起来,造福更多的人。”

“想法是不错,可这书从哪儿来呢?我可不觉得书院的那些老先生们乐意把宝贝拿出来,给人糟蹋得破旧。”徐琰语气中颇有揶揄,倒不是针对沈妱,而是想到了那些嗜书如命、珍而重之的人。

“该藏的确实该藏,有些珍本典籍若被翻得旧了,那就是毁了无价之宝。但是像咱们书肆里刻印出来的书,旧的去了还有新的,为何不用呢?”沈妱嘿嘿一笑,总算是说到了正题上,“至于这书的来处嘛…殿下您觉得,拿薛大人那万卷藏书试试怎么样?”

她的笑容狡黠灵慧,明明是牵着他的鼻子走,明明是在算计东西,可落在徐琰眼里,却格外惹人喜爱。

斜阳洒在她身上,带着些微金色,照在她脸上时愈见肌肤的细腻滑嫩。她如扇的睫毛上下扑扇,一下下的扫过他心间。

“沈妱。”徐琰忽然凑近,忍不住抚上她的脸庞,声音低沉入心,“你总能给我惊喜。”

阳光衬出她的娇美,也映出他的挺拔,那张俊朗的脸缓缓凑近时,沈妱有些失神。

脸上是他的手指温润的触感,心底里仿佛有道声音在说,“应该避开!”可是脑子却完全不听使唤,只呆呆瞧着那张不可方物的容颜,直至他近得呼吸可闻,完全沦入他的气息中。

“沈妱。”徐琰的声音仿佛叹息,带着魅惑的味道,“嫁给我好不好?”

像是不自觉的沉沦,他的指尖抚过她的唇瓣,想要凑近了亲吻。

第39章

温热的呼吸落在脸上,理智在那一瞬间回归,沈妱的脸唰的就红了,连忙后仰避开。 沈妱这一后退,徐琰也恍然回过神来,惊觉刚才的唐突,心里难得的尴尬别扭了一下。

两个人都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徐琰瞧着她绯红的脸蛋,半晌一笑,“抱歉,是我唐突了。”

沈妱心中有种微妙的眷恋,脸蛋愈发红了,翻身上马道:“天色不早了,殿下还是早些回城吧。”

徐琰应了一声,同她策马疾驰。

回城路上各自无言,直到进城后徐琰送她到了沈府附近,才开口道:“你今日所说之事,我会考虑。”本想加一句“我所说的事,你也该考虑。”终究是不舍得叫她尴尬,忍下了调戏的心思。

沈妱这时候倒是按下刚才的羞涩尴尬了,于是朝徐琰道:“多谢殿下!”

回到玲珑山馆后总有些心神不宁,石楠今日并未随她外出,这时候正在小厨房里跟石榴拿新收的桂花捣鼓糕点,石椒年纪最小,就在旁边打下手。

沈妱素日里也不骄矜,瞧她们做得兴致盎然,便叫她们继续,自己回房换了衣裳,扶着窗沿发呆。

对面那棵桂花树葳蕤茂盛,暮色里枝柯摇动,满院子都是桂花的香气。

徐琰送的那只小红狐狸颇恋沈妱,平时就爱趴在她的书桌上玩墨水,这会儿便爬到她怀里来,滴溜溜的眼睛转着,机灵可爱。

沈妱抚着柔软的狐狸毛,站了一时,转身打开书架上的抽屉,将那串红香珠拿出来,心神一动,就将它绕在了腕间。

圆润光彩的珠子绕在皓腕之上,红白分明,却分明带着柔和,像是那满坡的合欢花。

沈妱闭上眼睛,眼前是夕阳金色的光芒,似乎又能感受到他的气息,他躬身含笑的姿势,仿佛呼吸近在咫尺,面庞触手可及。其实那一瞬,心里是有些期待他能亲下来的吧?

沈妱自顾自的笑了笑,如果不是生在这个时代,兴许当时她会遵从内心,不闪不避。

是从何时开始呢?她竟然不自觉的与他越走越近,渐渐信任、渐渐依赖。是在合欢花丛、相思树下?是在留园的月光荷塘畔?是在湄水的夜色里?还是那风雨交加、煮茶对坐的闲暇中?

她分辨不清。那种感觉隐隐约约,时而澎湃、时而低幽,仿佛春日旷野中拂过的微风一样不可捉摸,明明有着吹面不寒的细腻温润,却不可触摸,不知它起于何处,也不知它将会去往何方。

她收紧了怀里的小狐狸,脸上现出些微迷茫。

兴许是喜欢他的吧,可是那又如何?

徐琰是当朝亲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在庐陵只是个过客,他的归途在于京城、在于漠北,他的背后有着高不可攀的皇室、阴险诡谲的政局,还有京城世家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那些东西于沈妱而言,遥远又模糊,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疼,甚至叫人惶惑害怕。

那些阴谋算计、揣测试探非她所求,相比之下,她宁可偏安一隅,简单而充实的沉浸在故纸堆中,尝试书馆与刻书。

所以,趁着如今还只是些微星火,尽快扑灭吧,断去燎原之势!

沈妱吁了口气,睁眼时已是一片清明。她将那红香珠手串摘下来,踩着凳子将它锁在书架的最顶端。

目光落向红狐狸时,却是半点都舍不得,想了想,红狐狸自有灵性,也不能纯粹算作是徐琰之物吧?于是心安理得的抱起来,踱着小步往小厨房去了。

石榴的新糕点尝试得很成功,这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沈妱便叫她整整齐齐的码了一食盒,而后叫石楠拎着,往沈夫人住处去了。

过了两天便是中秋,沈夫人早已叫人扎了好些有趣的灯笼,预备晚上放灯做耍。

这一日书院休沐,沈平那里也难得得空,吃完早饭后一家子便开始打点各色东西,预备过节。还没忙活一阵呢,外面递来一封拜帖,沈平一见,登时喜笑颜开,旁边沈夫人便问道:“是谁来了?这么高兴。”

“朱筠回来了。”沈平笑着瞧了沈妱一眼,而后吩咐道:“快请入客厅相见。”

他这里高高兴兴的去了,沈妱却生出了逃跑的心思——恐怕等沈平和朱筠师徒俩说完了,那厮就要求见师娘和小师妹了吧?

果然不出她所料,没过一炷香的功夫,就有人来向沈夫人禀报,说朱筠想求见师娘,沈平让她们母女到后头的闲情池边去一趟。

沈妱苦着张脸,显然想推脱,沈夫人却不会纵容她,道:“朱筠这一去几年,性情必然沉稳了,不会像以前那样逗你,走吧。”

沈妱嘟着个嘴,一步一顿的跟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