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霏也是满脸的笑意,拉着蒋蓁道了几句庆贺生辰的话,又拉着后头一位绫罗满身的姑娘上前,道:“这是我霍家表姐,一块儿来凑凑热闹,蓁姑娘不会嫌烦吧?”

“哪里会。”蒋蓁虽然天真娇憨,如今即将嫁人,也慢慢的练出情绪内敛的本事来,热情的招呼那位姑娘入座,又笑道:“你霍家的表姐,莫不是从京城来的那位?”

“正是呢,我表姐闺名霍宗清。”秦霏笑着,便将目光投向霍宗清。

这位霍家姑娘自然就是霍宗渊的双胞胎妹妹了,眉目神态中天然便有几分骄傲态度。

毕竟是公府出身,姑母是皇后、母亲是长公主,她有足够骄傲的资本,自然不会太把蒋蓁这等官员之女放在眼里。

她点了点头,虽然脸上挂着笑意,那语气却甚为敷衍,“听说蒋姑娘即将入京,将来咱们来往就更多了,这回特来祝贺芳辰。”话是对着蒋蓁说的,那眼神却不住的往沈妱脸上瞟。

沈妱和蒋蓁眼神交汇,见蒋蓁也是一脸的困惑,心中愈发不解。

她倒是听说这回霍宗渊来庐陵时带了他的双胞胎妹妹,目下就住在秦家,那是好吃好喝、山珍海味的招待着,比对个公主还要尽心。

不过按理来说,秦夫人是庶出,要不是秦雄身为一方军政大员,以霍家的门楣,恐怕未必会对这门亲戚上心。而霍宗清出身高贵,来了此处,跟嫡出的表姐秦霓交好还说得过去,怎么如今却跟秦霏搅在了一起,还如此突兀的来了蒋家?

因有霍宗渊那档子事儿,沈妱对霍家并无好感,便撇开了目光。

谁知道霍宗清一口茶还没喝下去呢,就开口问道:“听说蒋姑娘有个表妹叫沈妱的,是哪位?”

沈妱更是诧异,抬头时正巧蒋蓁也朝她看过来。

蒋蓁对霍宗渊那些事情是再清楚不过,这回霍宗清特特提起沈妱来,自然觉得来者不善,不由往沈妱身边坐下,道:“这位就是我的表妹,沈家阿妱。”

“不过如此。”霍宗清挑剔的目光落在沈妱脸上,语气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沈妱心中冷笑,看来这位霍宗清的教养,跟那位纨绔双胞胎哥哥是半斤八两了。她倒是不想给蒋蓁惹事儿,便按下微微的恼怒,道:“霍姑娘既是来为我表姐庆贺生辰的,便请饮杯桂子茶吧,是表姐亲自泡的。”

蒋蓁颇为诧异。

这桂子茶确实是她今日特地拿来招待客人的,可并不是她亲自泡的呀!

她不由扭头看向沈妱。

第36章

沈妱脸上还是客气的笑容,“桂子茶温中平肝,这时节里喝来好,秦姑娘也尝尝。 ”说着便递了一杯给秦霏。

旁边蒋蓁一愣,感受到沈妱在她指尖轻轻捏了捏,旋即明白过来——桂子温中平肝,能清肝火,这会儿推荐给霍宗清,可不正合适么?

她暗笑归暗笑,到底怕霍宗清恼怒,转而瞧向霍宗清的脸色,见那位并没反应过来,这才放心,便也笑道:“霍姑娘且尝尝味道如何。”

霍宗清再怎么骄横,也不至于连蒋蓁的面子也驳回去。

虽说蒋蓁论身份地位都不及她,但人家毕竟是蒋文英的千金,将来宁远候府的儿媳,两人并没什么仇恨纠葛,自然得留一些日后相见的余地。

可沈妱就不一样了,霍宗清的目光在沈妱身上逡巡,半点都不掩饰审视的意思。她将那杯松子茶喝尽,又道:“听说武川学政家的薛姑娘伶俐可爱,跟蒋姑娘也颇投缘,不知道是在座的哪位呢?”

跟薛凝投缘?蒋蓁心中冷笑。

显见得是秦霏丛中作梗,她便微微一笑道:“霍姑娘怕是听岔了,跟我投缘的是眼前的这几位,哪里有什么薛姑娘。这位是陆家玥儿,这位是卫嫣,这位是韩真,不知道秦姑娘提起过没有。”

秦霏纵然狐假虎威,却也不会平白去惹这三位姑娘,便道:“倒是跟表姐提过。”

“既然霍姑娘知道,那就更好了,咱们正在玩射覆,两位要不要同乐?”

秦霏闻言便不自主的往后退了退,她虽有个号称“文曲星”的兄长,本身却没多少学识,跟眼前这几位比起来,必然会落入下乘。反正她今日是成心来借霍宗清之势打压沈妱的,便道:“说起来,薛凝可是最好此道了,可惜啊,如今她被人坑害留在了嘉义,唉。”

“被人坑害?”霍宗清随即唱和。

“表姐你不知道,我听人说这回去嘉义的时候,当地有个姑娘不慎受伤,咱们这位沈妱姑娘就把罪名往薛凝头上推,撺掇着把薛凝留在了那里,给人当丫鬟使呢——”

“秦姑娘这消息是从哪儿听来的?”沈妱立马打断她,一脸好笑的表情,“当时学政大人和端王殿下都在场,是他们公断才有此决定,岂是我能撺掇的?这小道消息虽说传得快,但秦姑娘如此身份,总该懂得明辨真伪吧?”

“消息传得真真的,沈妱你还想抵赖啊?也亏得薛大人那样正直的人,居然被你蒙骗。”

薛万荣正直?沈妱简直想冷笑出声,“依秦姑娘之见,倒是我能说会道,蒙骗了薛大人。这也就罢了,当时端王殿下也在场,难道他也是非不分,黑白不明,能轻易被几句话蒙蔽?沈妱自问还没有那样的好本事!”

秦霏一噎,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不过秦霏不敢编排端王,霍宗清却未必没有这样的胆子。

听沈妱说到了正题上,霍宗清不由一笑道:“那可未必,这世间从来都不缺能言善辩、巧言令色之人,端王殿下再怎么英明,也会有不查的时候。何况,他能被你哄得对我兄长动手,还有什么不敢做的?表姐说的没错,还真是个狐媚子!”

——霍宗清跟霍宗渊一样,仗着公主母亲和皇后姑姑撑腰,十分大胆。

端王是她的舅舅,哪怕编排几句,将来撒个娇说是姑娘家一时心直口快也就完了,端王还真不能拿她怎么样。

沈妱闻言不怒反笑,笑眯眯的盯着霍宗清,“倒是忘了霍姑娘那位骄横跋扈的兄长。如此看来,我打算讲道理,那可真是天真了。”

“你!”霍宗清哪里不明白沈妱的意思,蘅国公府的双胞胎里面,兄长骄横跋扈,妹妹蛮不讲理,这样的话她在京城已经明里暗里听过无数遍了。

谁知道到了庐陵地界,沈妱一介平头百姓居然也敢这样说话?

她正待发怒,就听对面陆玥儿忽然噗嗤一笑。

陆玥儿这一笑声音不小,登时引得众人注目,她脸上是天真的笑容,悠悠然道:“我还想着这是哪个霍家表姐呢,原来是霍小公爷的妹妹呀。唉,阿霏你怎么不早说!”说着起身,以茶代酒,向霍宗清道:“早就从阿霏那里听了许多霍姑娘的传奇故事,一直无缘拜会,今日一见,真是有幸!”

霍宗清被这话说得一愣,秦霏也有些意外,心说她什么时候跟陆玥儿说过霍宗清的事情了?

陆玥儿却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听阿霏说,霍姑娘为人耿直磊落,和骄横跋扈的霍小公爷半点都不一样。霍小公爷最爱欺凌弱小、欺行霸市,到哪儿都被人恨得牙根痒痒,倒是霍姑娘,怜贫惜老,听说还曾为贫弱的老妇人赠了五百两银子?还曾给人送医送药?真是古道热肠啊!”

这话看着恭维,可只有霍宗清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登时懊恼。

何况,秦霏竟然编排她哥哥?

还没来得及她发怒呢,蒋蓁也在旁讶异道:“这…怎么阿霏跟我说是她表姐先为非作歹打死了人,后来才送银子呢?至于那医药,也是把人打残了才送的呀。”说着向霍宗清歉然道:“当时我并不知道她说的是霍姑娘,还曾说那是骄横之人,颇多误解。今日一见,霍姑娘如此慈眉善目,行止端方,倒是我想岔了,还望见谅。”

上面这两件事乃是霍宗清的痛处,为此没少受皇后和长公主的唠叨,到如今一提一个怒。她哪里还有心思分辨蒋蓁话里的虚实,登时面现怒色,恶狠狠的瞪着秦霏。

秦霏瞠目结舌,被这气势一震,登时有些结巴,“表姐…我…我没说过这样的话啊。”

“凭你也配叫我表姐!”霍宗清将这结巴视为做贼心虚,扫了一眼脸现尴尬的蒋蓁,暗想那两件事最后处理得隐秘,知之者甚少。蒋蓁的外祖在京城中,又和宁远候府有瓜葛,对京城的事有耳闻也就罢了,可那个陆玥儿如何能知道?

必然是秦霏说的!

秦霏这人爱说闲话的本事霍宗清早已有所领教,此时更是深信不疑。

而秦霏此时已经傻了。她最初还觉得这个表姐好哄,被姐妹俩三两句话就挑起了肝火,帮着来打压沈妱,谁知道这会儿她又被蒋蓁的三言两语给挑拨了?登时委屈道:“表姐你误会了,我从不曾说这样的话。”

霍宗清哼了一声,目中已经燃起了怒意。

蒋蓁见她姐妹二人起罅隙,当即在旁火上浇油道:“霍姑娘先消消气,阿霏年纪尚小,说起话来口没遮拦,兴许她当时只是听错了。”又赶紧弥补道,“你瞧…后来又解释开了不是吗,也跟大家都说了,霍姑娘赠银送药,这可是慈悲心肠。”

这不更坐实了秦霏胡说八道的罪名嘛!还暗指她到处大嘴巴传闲话!秦霏恨得牙根痒痒。

平常她跟沈妱不对付,对蒋蓁和陆玥儿自然也没多少好感,只是碍着对方的身份有敷衍来往,关系向来不咸不淡,什么时候她们曾用过“阿霏”这样亲昵的称呼?

可霍宗清显然不这么想,她也只是因为霍宗渊的事情对沈妱有气,又听秦霓说沈妱很会勾引端王,连薛凝都被她坑害等话,被秦霏撺掇了一番,这才想来打消沈妱的气焰。

至于秦霏和庐陵众位千金的关系,她如何能够知晓?

这会儿听她们一口一个“阿霏”,又是帮着开脱,显然交情不浅。

霍宗清本来就不甚看得上秦霏说闲话的小家子气,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见秦霏又露出那副委屈含泪的模样来,愈发觉得此人委实太会做戏,娇柔作态的样子尤其可恨,扬手便给了她一巴掌。

秦霏被那一巴掌给打懵了,耻辱、羞愧、恼怒,万般滋味煞时涌上了心头。她也是秦雄捧在手心里宝贝大的,再怎么顾忌霍宗清的身份,自身又怎会没有傲气,如今霍宗清在外人跟前当场反目,还赏了她这个耳刮子,脸上那里挂得住?

虽然一声没坑,秦霏眼里两行眼泪却是唰的就下来了。

霍宗清才不管她的委屈,她们兄妹在秦府住着,秦雄夫妇向来都是捧着恭维着,连秦霓那样的嫡女都不敢给半点脸色,她秦霏算什么东西?更何况,秦夫人对这个庶女向来都是明捧暗踩,知道秦霏受辱,暗里高兴还来不及呢!

如此一想,霍宗清更觉理直气壮,看都不看秦霏一眼,转身就怒气冲冲的走了。

秦霏呆了一瞬,却不敢就此跟霍宗清分开,忙恨恨瞪了沈妱等人一眼,扭身跟过去了。

在座的五个人都没想到这表姐妹俩风风火火的来闹事,最后又风风火火的闹崩离开,都愣了一瞬,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

沈妱最烦秦家姐妹这样挑拨离间的性子,如今秦霏偷鸡不成蚀把米,更叫人觉得痛快,忍不住捧起酒杯,几个人心意相通,均是举杯饮尽,倒有些庆贺的意思了。

蒋蓁笑得最是开心,瞧着陆玥儿,满眼的佩服,“还是你应变得快,我是怎么都没想到反间这法子的。”

陆玥儿笑得无辜,“这能怪我吗?谁叫霍姑娘的事迹各处流传,秦二姑娘又喜好搬弄是非呢。且叫她们各自猜忌去吧。”

这一场小宴到底没被她们搅扰了气氛,几个人依旧高高兴兴的行令玩耍,直至后晌方散。

送走了陆玥儿、韩真和卫嫣,沈妱跟蒋蓁携手闲逛,沈妱到底有些担忧,“霍宗清这一回去,除了恼恨秦霏,必然也会恼恨咱们。表姐你到了京城,兴许还得跟她打交道,可要小心她些。”

“霍宗清这人骄横跋扈,自视甚高,今日也不是我跟她有仇,往后让着她一些也就是了。”蒋蓁倒是看得开,“往后到了京城,侯门之中少不了是非,这又能算得上什么。”虽说看得通达,到底也有些委屈无奈的意思。

沈妱忍不住心中叹气。她和蒋蓁结识多年,彼此的性情最是熟悉,让蒋蓁嫁入侯门之中,委实有些难为了。不过各人自有造化,蒋文英和蒋姨妈既然给她安排了这条路,蒋蓁是别无选择了。

蒋蓁又不放心,道:“倒是秦霏这个人小心眼爱记仇,你往后可要小心。嗐,秦家除了你那个书院的同窗秦愈,剩下的有几个好缠的?我就怕秦霏不敢嫉恨霍宗清,反倒往你头上撒气。”

“那倒没什么,秦霏再恶也只是个姑娘,她能翻起多大的风浪。”沈妱含笑。

因蒋姨妈打算腊月初上京,赶在过年前到达外祖孟家,借着年节里请酒的机会叫蒋蓁多结识些人,如此算来,蒋蓁在庐陵也就能住四个月了。念及今后离别,沈妱母女俩怎么舍得,四个人一直坐到月上柳少,沈妱才跟着沈夫人依依不舍的走了。

往后的几天里,沈妱依旧是书院和沈家书楼两头忙活,好在徐琰这两日又成了见首不见尾的人,沈妱跟他没打过照面,反倒觉得轻松。有董叔谨在书院里帮忙,沈妱做事做得劲头十足。

到了八月初六的时候,沈平一行人顺利抵达庐陵。

彼时沈妱就在庐陵书院的静照阁里,见着沈平一行人进来,登时喜不自胜,忙扔下手中的书,趴在窗口观望。

不过她也晓得轻重,沈平等人显然是刚进城就来了书院,要来复命。虽然端王殿下和薛万荣都不在,主持征书的官员和书院的院长等人却还在此间,难免要上报此行的成果。

沈妱跟沈平分别了两月,这时候心里欢喜雀跃,哪里还有心思细细看书,便趴在窗边,揪着面前的桂花树做耍。好容易等到他们述职完毕,见那两位官员率先离开,沈妱连忙蹬蹬蹬跑下阁楼,到了门口时,就见沈平带着秦愈正往外行。

“爹!”沈妱甜甜一声,鸟儿般飞窜过去。

沈平未料爱女居然就在这里,登时也是喜上眉梢,笑道:“我还以为你偷懒在家,却原来是躲在这里。”

沈妱皱着鼻子哼哼,“女儿最近可乖了,就连楼院长都赞不绝口呢!”说着朝秦愈粲然一笑,“益之兄,多谢你一路照顾我爹爹。”

秦愈陡然见到沈妱,也是满腔激动,碍着沈平在场没敢放肆。这时候沈妱搭话过来,他自是喜悦,道:“是夫子一路照顾教导我,叫我受益匪浅。阿妱,你的腿伤都好了吗?”

“定是好透了。”沈平微笑,“你瞧她跑得比兔子还快。”

沈妱嘿嘿一笑,问道:“你们还有公干么?”

“奔波了三个月,总该歇歇了。”沈平转头向秦愈道:“令尊令堂必然也记挂得很,益之你也先回府吧,剩下的事情我们明日细说。”

“我送先生回去吧。”秦愈久未与沈妱见面,很是流连。

沈平却笑道:“我和阿妱乘马车行得慢,你自回家去,明日咱们还是静照阁里见。”眼角余光瞥见沈妱,又补充道:“这一路我也同你说过许多道理,这回得了闲,你也慢慢琢磨琢磨。”

秦愈向来沉稳不惊的脸色掠过一丝黯然,却也不敢违抗夫子之命,陪着沈平到了门外,便躬身作别,“学生告辞了。”翻身上马时恰看见沈妱正踩着矮凳上车,书院门口的桂花树这时候已经开得香气四盈,有一两串碎花垂下来,擦着她的发髻。

曼妙的背影,灵秀的笑脸,多少个日夜的思念啊。

秦愈一时忘了策马,只是呆在那里,瞧着车帘垂下,马车缓缓驶离,带走一串桂花的香气。

书院门口的巷子里有风掠过,卷起摧落在地的花瓣和残叶,秦愈呆了良久,忽然打了个寒颤。抬头一瞧,天上乌云掩了日头,已渐渐阴沉了下来,巷子里的风声愈发细密,他低头瞧着身上还未换掉的夏衫,觉得周遭陡然添了凉意。

已近中秋了啊,难怪觉出了萧瑟的味道。

而在另一边,沈妱却没有半点悲秋的心思。她缩在马车里,只顾瞧着沈平嘿嘿傻笑,傻笑了半天,又想起郑训的事情来,顿时心中添了伤感,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对沈平说了。

沈平却颇疲倦,为了早些回家,他们返程时是快马加鞭一路疾行,他坐在车里,可被颠得够呛。这会儿一靠马车里的软枕,两个眼皮就要打起架来,勉强考问了几句沈妱这两天的进益,最后还是被沈妱给说得去会周公了。

再一睁眼就已是沈家的门口,这辆马车沈家人当然认识,车子靠近书肆的时候何伯就已兴冲冲的打发人报信儿去了,等马车到了府门前,那门房早就开门相候了。

父女俩下了车,自有人去打点车中物事,他俩才过影壁,沈夫人也已迎了出来。

一家人高高兴兴的给沈平接风洗尘,沈妱又缠着沈平讲后面路途中的趣闻,闲话家常时不觉时间飞逝,展眼便已是暮色四合。

一家人围坐叙话,开心的事情说完,沈妱和沈夫人相视一眼,还是沈夫人开口了,“上月二十的时候,郑老先生去了。”

沈平表情微微一僵,“你说郑…他去了?”

沈夫人点头道:“兴许是被人逼得狠了,他放火烧了书楼,自己也葬身火海。官府当晚就立了案子,后来牵扯出了薛万荣,据说奏报已经送到御案上了。”

沈平依旧震惊,“他竟然真的烧了书楼?”一时间又痛又叹,半晌才道:“端王殿下那里怎么说?”

沈妱便道:“郑老先生出事的第二天我就冒昧去了留园,端王说他当晚就将此事奏禀皇帝。还说…这事可能涉及秦雄,事情太多,他才没能照顾齐全。”不知怎么的,她竟然有些帮徐琰开脱的意思。

沈平毕竟是久历风霜之人,虽然不入仕途,对官场上的事多少也知道些门道。闻言叹了口气道:“改日我再去留园拜谢殿下吧。”说着竟自起身,慢慢的往外走。

沈妱有些担心,瞧了沈夫人一眼,沈夫人便道:“他挺得过来。”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便叫沈妱自回玲珑山馆歇息,她却孤身往沈平的书房去了。

而此时的留园里,徐琰带着一路风尘疾驰回府,进门后便匆匆赶往书房。书房里面,跟随前来留园的端王府长史早就等着了,书房内灯火俱明,一应丫鬟仆役早已都退至院外,只有几个管事的下属等候。

徐琰将身上的披风随手扔到衣架上,长史小步跟过去道:“殿下可算回来了,这是京城那边刚递来的消息。”说着,双手奉上数个信筒。

“叫人预备热水和伤药,顾安马上就到。”徐琰一面拆那信筒,一面吩咐。

长史面色一变道:“顾安受伤了?”

“伤得不轻,叫人好生照看。”说着侧头想角落的黑暗处吩咐道:“派人留意四周,但凡有人跟过来,杀无赦。”那角落里有人轻飘飘的走了,长史有些担心,“殿下,要不要通知青衣?”

“这倒不必。只是从泰宁跟过来的几个人,叫人盯着点,看秦雄那边的动静。”徐琰的脸上是驰骋沙场时常见的沉肃决断,将那信的内容都瞧过了,面色总算和缓了一些。

长史虽说是朝廷给的官职,却也是徐琰调.教出来的心腹,他上前一步低声问道:“殿下,情况如何?”

“薛万荣罪行已彰,最初是想判处流刑,后来太子插了一手,流刑便改成了斩刑,家产抄没,家人也都要充为官奴。这是四天前的消息,这时候官府也该接到文书了。”

“这…”长史是个五十岁的小老头子,看着虽不精明,办起事儿来却极有条理,端王府对外打交道时,大多数都是由他来安排的。此时他两只眼睛一眯,内里有精湛的光芒闪烁,“这么说,太子殿下也知道薛万荣的真实身份了?”

“薛万荣搜刮的那套《南华真经》最后出现在了魏王手里,加上以前薛万荣就已做过许多阳奉阴违的事情,哼,太子詹事本就跟薛万荣不对付,这回证据确凿,太子哪里还会再相信他。”

“也是,薛万荣竟然明投太子、暗助魏王,难怪太子殿下如此生气。”

徐琰冷笑道:“薛万荣作恶多端,许多事情虽然还不能翻到明面上来,但有太子这么一插手,他这斩刑是罪有应得!不过——”他本就极为疲倦,此时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强打精神,“怕是太子最近会对魏王出手,魏王现管着京城那边征书的事情,绝不能叫太子把这事儿搅进来。”

长史躬身道:“卑职遵命,京城那边有米、穆两位阁老,殿下不必担心。”

徐琰便挥手道:“顾安处理完伤口后来叫我,你们都退下吧。”

“卑职已叫膳司煲了汤,这就给殿下送来么?”

徐琰便点头。

待得长史退出去,徐琰一手摩挲着信筒,另一只手撑在桌上,扶住昏沉的头。

这一路昼夜未歇,实在是累极了,可还有事情没吩咐完,徐琰也不敢就此沉沉睡去,勉强打着精神等待顾安,又把这两日堆积的文书粗略翻了翻,见着两页涉及秦雄的文书时,特意挑出来放在一旁,待明日细看。

过了两柱香的功夫,才听见书房外的敲门声。

徐琰便起身出门,往顾安的住处而去。

这一趟回来,徐琰虽未负伤,顾安却险些舍去半条命,中途两人又分道而行,徐琰心里记挂得很。进了屋里,就见随身带着的郎中正在旁边开药方,屋里除了两个极得信任的侍卫外并无旁人,而顾安躺在床榻上,见着徐琰时便挣扎着要起来。

徐琰忙示意他不必多礼,问道:“伤势如何?”

“腿上有两处箭伤,背心一处箭伤几乎触及要害,那箭上还有毒,这一路奔驰,原先两处未痊愈的伤口也都撕裂了。属下已经清了毒素,倒是无碍,不过他身上伤处太多,恐怕得修养七八日,才能痊愈。”

徐琰便道:“五麟教的毒箭十分阴险,不可掉以轻心。”

他走到顾安榻边坐定,道:“京城那边事情已定,暂且不用你费神。五麟教的事我交给姚三和钟四,你且安心休养。回来时收获如何?”

顾安显然也是倦极,禀报事情的时候却又有了精神头,道:“我特意布了圈套,捉了一人回来,已教人看押严审。殿下,虽然明面上是五麟教出手,但以属下后来的发现,这回的刺杀,怕是…临江王在背后出手。”

“好一个临江王!”徐琰冷笑一声,原以为这个不得宠的皇叔会在边陲安心享乐,平时没太放在眼里,谁知道他竟然还有这等狠心!

只是临江王素来与世无争,他又是皇室旁支,皇兄膝下子嗣不少,这皇位再怎么样都落不到他的手上,他为何却要如此苦心经营?

除了五麟教外,他会不会还跟夜秦国有牵扯?是为财,还是为势?想到那位身体发福,向来都乐呵呵的皇叔,徐琰竟觉得此人叫他有些看不透。

顾安也叹道:“若不是殿下这次亲自去查探,咱们是怎么都想不到,临江王居然会牵扯得那么深!”

“他敢叫人行刺本王,以前倒是我小瞧。”徐琰顿了顿,又道:“黑鹰那边如何?”

“他擒了一位弟兄,又被我一剑刺穿肋下。重伤而归,又抓到了他们想要的人物,应当不会惹人起疑。近来五麟教中怕是事务繁多,他恐怕抽不出身来。”

“这回难为他了。”徐琰便叫顾安好生休养,他本身也是累得头疼昏重,回屋后随意擦洗几下,倒头便睡。

这一睡便是人事不知,醒来时已近次日的晌午,外面淅淅沥沥的下着雨,天上阴沉得像扯絮一样,加上入秋后天气渐凉,这雨丝落在身上竟是冰凉。

徐琰歇了一夜后精神焕发,用过午饭后先去看了顾安的伤势,又去瞧了瞧昨夜那人的审问进展,再回到书房处理了堆积的文书,才是申时将至。

他也不打伞,在园子里闲逛了两步,想起前两个夜晚的艰险和沈明的重伤,不免就想起了沈妱。

也是数日未见了,不知道上回跟她说的事情,她考虑得如何了?

唇角不免牵起笑意,徐琰先往书院去了一趟,听说沈妱今日并没有来,于是连静照阁都没去,直接反身往沈家去了。他并不知道沈平等人昨日回来的事情,想着如今沈家就只有沈夫人和沈妱在,若是突兀拜访,那也未免太过刻意,倒不如…

第37章

阴雨天气里各处都分外寂静,就连沈家书肆的声音都冷淡了许多,伙计们或是打盹或是围在一起闲聊,倒是悠闲。 徐琰转个弯儿靠近沈府的院墙,心念一动,便飞身而起,悄无声息的进了园子。

沈妱这会儿正在窗边坐着抄书。

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整个玲珑山馆里安静得很,石楠等人都在隔壁的小间里玩骰子,她的面前摆着一本经书,手下兔毫缓缓流过,漂亮的簪花小楷整齐雅致。

昨晚沈平为郑训的事情翻覆了半夜,今晨就说要择日前去祭奠,让沈夫人和沈妱合力手抄一份经书出来。沈妱便乖乖的应了,因此也没去书院,从吃了早饭后就开始抄,到现在已经抄写了大半。

耳边是富有韵律的雨声,心中是教人通透的佛经,抄到这会儿,沈妱已是心如止水。

檀香味若有若无的萦绕在鼻端,她将一小节抄完后停笔暂歇,毛笔搁在青山笔架上,转头往外。外面雨下得规规矩矩,又有屋檐挡着,不会斜吹入窗,是以沈妱从早上就放心的开着整个窗扇,也好借着雨的凉气提神醒脑。

窗边是闲闲蜷缩着的小红狐狸,外面是零落满地的桂花,这雨从昨儿下午起就断断续续的,此时地上早已湿透,檐头水声潺潺,夹杂着雨声入耳,绵绵不绝。

她蓦然就想起了那天的静照阁,也是这样的雨声,小火炉上茶水鼎沸,徐琰就坐在对面…

停下停下!沈妱连忙摇头,制止自己的胡思乱想。

随后把狐狸抱在怀中,抬目望向天空,雨幕里忽然出现了一道奇怪的…人影?

这样的阴雨天气里,怎么会有人影?

沈妱眯了眯眼细细瞧过去,就见院墙上不知何时多了个人,他就藏身在院墙边那棵粗壮的桂花树下,身上是一袭玄青色的衣衫,没有打伞,浑身早就湿透了。他却有种闲庭信步的悠然,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仿佛是在赏雨景,又仿佛是在…

沈妱呆了一呆,那边徐琰却忽然咧唇朝她笑了笑。

那笑容透过雨幕直击入沈妱的心底。

他怎么会在这里?来了多久?一直都在那里看着她么?

沈妱诧异的盯着雨幕里的徐琰,忘了他是尊贵的亲王,忘了送把伞过去,也忘了…徐琰这种私闯女儿家住处的行为其实已很大胆。

从窗边到院墙其实也就三四丈的距离,雨帘中他的面容稍显模糊。沈妱跟他对视了半天才回过味儿来,意识到徐琰刚才算是窥探她的*,心中略微有些羞涩,继而化作恼怒,伸手取了竹竿子,就想把窗扇合上。

徐琰却料事于先,右手一扬,有个东西穿透雨幕破窗飞来,沈妱下意识的接着,竟是个红香珠手串。她诧异抬头,就见徐琰又冲她笑了笑,而后纵身跃起,迅速消失在雨幕里。

要不是那香珠手串尚且带着他手掌的余温,沈妱几乎要怀疑刚才那是一场幻梦。

沈妱将那香珠手串把玩了好半天,想了想,便收在了后头书架上的匣子里。合上匣盖的时候却有种奇怪的眷恋,于是又拿出来瞧了瞧,觉得徐琰这行为虽然有些唐突,却也挺可爱。

像是情窦初开的小男生想办法逗姑娘开心一样。

情窦初开?想起徐琰素日里威仪端方的姿态,再想想刚才他温柔而笑的那一瞬,沈妱又觉得这反差也太大了!

正出神呢,就听院门吱呀一响,却是沈夫人冒雨来了。她的仪态向来端庄沉静,哪怕是在雨里,也是信步的悠然,后头的丫鬟为她撑着把精致的竹骨伞,加上沈夫人风韵未减,乍一看过去,端然成画。

沈妱连忙招呼着石楠迎过去,沈夫人进屋就检查她抄经的进展,见她抄得用心,也觉得安慰,道:“你父亲刚从衙署回来,说是薛万荣的案子有结果了。”

“怎么判的?”沈妱迫切。

“斩刑。”沈夫人轻轻吐出两个字,却有毫不掩饰的快意。

“罪有应得!”沈妱但凡想到郑训的遭遇、玄诚真人死时的模样,就觉得薛万荣这是自作孽。随即她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那薛凝那里怎么办呢?”

“官员若判斩刑,家眷大多难逃一劫,薛凝她们都要充作官奴了。”

“官…奴?”沈妱一愣。

沈夫人轻轻一叹,“昔日尊贵昂扬,不过十几天里,就要从云端跌入尘埃。朝堂上是非翻覆,无非如此。若薛万荣留得性命,兴许还有东山再起之日,恢复当日荣耀,可他如今身死,旧日里结下的那些冤家恐怕就要去找薛凝母女报复了。作孽啊。”

“那薛凝就真的成了奴仆了?”沈妱对薛万荣的斩刑能拍手称快,对这个消息多少有些没法消化。

“也是那孩子命数不好。”沈夫人对薛凝的印象不算太坏,只觉得那样一个娇俏的小姑娘沦落为奴,终究也是受牵累的无辜人。

“那她们会去往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