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太太挥挥手,让丫鬟下去,自己上来给薛锦棠摘帽子,换衣服。
“舅母。”薛锦棠乖乖张开两手,配合郑太太:“您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郑太太抿嘴笑,慈爱地看着她:“你做官了,成大人了,难道舅母就不能帮你穿衣裳了?”
“不是。”薛锦棠说:“您也说了,我长大了嘛。”
郑太太蹲下,还要给她脱鞋,薛锦棠不愿意,她躲开了,自己脱了鞋子换了软底鞋。
郑太太笑道:“这有什么,你长再大,在舅母眼里都是需要舅母的照顾的孩子。舅母替你穿鞋怎么了,你小的时候舅母还帮你擦屁…”
“我知道舅母疼我。”薛锦棠抱住郑太太的胳膊,拖她坐下来,她自己搬了矮脚凳,坐在郑太太腿边,给她捶腿:“现在我长大了,可以照顾舅母了。舅母,您有什么话,就跟我说吧。”
郑太太看着这小姑娘青丝云鬓,雪肤红唇,心里就生出几许骄傲、几许感慨。她的小姑娘,也长成大人了。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舅母想嫁人了。”郑太太脸皮有些热,不过说出第一句之后就好了:“那个人叫程石山,就舅母的老邻居…”、
为防舅母不自在,薛锦棠一直静静地听着,并不插话。
郑太太说完之后,问她:“你觉得如何?”
郑太太两手握着薛锦棠的手,有些紧张。眼睛却紧紧盯着薛锦棠,生怕自己看错了她的表情。
薛锦棠问:“郑表哥知道了吗?”
“郑执知道,他也同意。”郑太太问:“你同意吗?”
郑太太怕自己做的这个决定会影响到薛锦棠,她心里并不十分肯定薛锦棠会答应。
薛锦棠感受到郑太太的担心,她心头一暖,笑道:“我当然同意啊。要是不同意,中秋那晚我就会拉您回来,不会让您跟那个人一起赏灯了。”
“你…”郑太太一喜,两眼迸射出喜悦的光,很快脸红了,不自在道:“你都看到了?”
薛锦棠嘻嘻一笑,站起来抱住郑太太:“舅母,你放心吧,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
郑太太这才放了心,她说:“明天你休沐,跟舅母一起出去一趟好不好?他说要一起吃顿饭。”
“好。”薛锦棠笑着说:“我明天一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定不给舅母丢人。”
郑太太哈哈一笑:“我家棠棠就是穿旧衣也照样貌美如花,让舅母脸上有光。”
次日一早,赵见深在门口等了半天,见总算是有人来了。他虽然脸还板着,心里却已经开始高兴了。
杏枝回禀道:“殿下,我家小姐要陪舅太太出去,今日就不能去王府了。”
赵见深老大不高兴了,她十天才休沐一天,等着望着盼到这一天,竟然又飞了。
他沉着脸道:“知道了。”
心里却盘算着,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得早点把吴王扳倒,早点把人娶回家才行。
…
见面的地点在一家酒楼,这家酒楼在京城小有名气,环境幽雅与别处不同,菜肴也非常精致美味。
程石山与一个青年男子在门口等着,见人到了就接了郑太太、薛锦棠上了雅间。
程石山脸膛黝黑,气度却很从容,他笑道:“这是犬子,名唤程青。”
程青笑容爽朗,容貌不像他父亲那般粗犷,反倒十分文秀:“陈姨,这位一定就是薛家妹妹了。”
薛锦棠举止端庄、笑容得体的跟两人见了礼。
程石山笑着说:“人都到齐了,我们坐着说话吧。”
郑太太问:“怎么不见阿紫?”
程石山笑容不变:“阿紫跟她姑姑去鸡鸣寺上香还愿去了。小姑娘贪玩。”
郑太太略有些遗憾:“每次都说要见阿紫,每次都见不着。今天我带了礼物来,你们替我转交吧。”
程青双手接了礼物,笑道:“陈姨挑的都是阿紫最喜欢的,她一定很高兴。”
郑太太笑容更盛,跟程石山父子说起话来。
薛锦棠喝了一口茶水,没说话。这个程青正是中秋那晚吃搓鱼儿面坐在他们隔壁桌的那个人,阿紫一定是他的妹妹,必然就是那天跟他同行的小姑娘了。
听那天两人的对话,阿紫分明对舅母有敌意。今天她没来,八成是程家父子瞒着阿紫。
等回去了,她要跟舅母说这件事情才行。
“锦棠。”程石山笑道:“我手里有一副画是前朝王明一的遗作,只是不知真假。等过几天有空,要请你帮忙看看,毕竟你可是这方面的行家啊。”
程石山为人诚恳,说话风趣幽默,的确很容易得人好感,薛锦棠知道对方是表示亲近的意思,她也希望舅母过得好,就连连答应。
气氛越来越好,等到饭菜摆上来,薛锦棠已经改口叫程石山父子“伯伯”与“大哥”了。
就在此时,雅间的门猛然被撞了几下,程石山微微皱眉,突然门口传来小姑娘委屈、愤怒的声音:“爹、大哥,开门,我知道你们在里面!”
程石山父子神情错愕,显然没想到阿紫会找过来,郑太太笑着起身,去把门开了,笑盈盈看着门口的小姑娘:“阿紫来了。”
阿紫两眼通红,瘪着嘴,眼里含着一包泪,要哭不哭的。她剜了郑太太一眼,气鼓鼓走进来,在程石山旁边、刚才郑太太的位子上坐下了。
程石山脸带不悦与尴尬:“阿紫,这是你陈姨,快叫人。”
阿紫充耳不闻,怨恨瞪向程石山,紧紧抿着嘴,一语不发。
程石山脸色落了,正欲说话,程青忙道:“爹,你看咱们出门不带阿紫,阿紫都不高兴了。”
程石山尴尬地笑了笑:“阿紫不懂事,你们不要见怪。”
郑太太倒丝毫不生气,脾气坏的熊孩子她见的多了,阿紫这点子坏脾气,对她来说还真不算什么。
“的确是我们不好。”郑太太笑着坐在阿紫身边,拿帕子给她把眼泪擦了:“不哭了,咱们吃饭。”
阿紫把脸撇过去,不让郑太太擦,自己拿袖子揩了。
郑太太不以为忤,给她夹了菜:“这是你最喜欢吃的南瓜丸子。”
阿紫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她拿起碗,狠狠朝地上一摔,恶狠狠道:“谁让你动我的碗了。”
“阿紫!”
程石山、程青父子同时站起来。
程石山很生气,程青抢在他之前来到阿紫身边,道:“阿紫,你平时不是这样的。快给陈姨道歉。”
“她才不是我姨。”阿紫哭着抱着哥哥:“我谁都不要,我只要我娘。爹是坏蛋。”
程青歉意地看着郑太太:“对不住,程姨,阿紫还小,不懂事,我慢慢跟她说,让她跟您道歉。”
“不必了。”薛锦棠站起来道:“我们这就回去了。”这孩子对舅母这么反感,绝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劝好的。与其在这里托着,白白让舅母尴尬,不如先回去,等程家人处理好了家务事再说。
郑太太有些慌:“锦棠…”
薛锦棠脸色平静,眼神也很平静:“舅母,我们走吧。”她是不会让舅母继续在这里受委屈的。
阿紫那小姑娘有些鬼精灵,真哭假哭掺半,哭的时候还不忘偷偷打量她,看到她手上戴的璎珞手串好看,还多看了几眼。
她分明是故意给舅母难堪,舅母没看出来,当阿紫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她却看得清清楚楚的。
郑太太一向听薛锦棠的话,知道她不高兴了,不敢再说其他,跟薛锦棠一起朝外走。
程石山追出来:“我送你们。”
“程伯伯留步。”薛锦棠声音清冷又不失礼节:“我们自己有马车,就不劳烦您了。”
有阿紫这样的女儿,程石山再好,恐怕也会让舅母受委屈,所以薛锦棠态度就冷了。
她眼睛清清冷冷,说出来的话竟然让人没办法反驳。程石山这时候意识到了,眼前这女孩子虽然年纪小,却是个当家做主的。毕竟是在皇宫内苑行走,有官身的,的确跟寻常人不一样。
程石山点点头,目送两人下了楼,转头回了雅间,脸色难看。
“阿紫,你今天太失礼了。”
阿紫已经被程青哄好了,再加上郑太太走了,她也就不哭了。
“哼!”阿紫一边吃最爱吃的南瓜丸子,一边道:“谁让你说话不算话,不许我去找宜兴郡主的。你不让我高兴,我也不让你高兴。”
她刚才的哭,有大半是装出来的。
程石山气得脸色发青:“我说了,等我手上的事情处理完,我会带你去找宜兴郡主的,现在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阿紫哼哼道:“谁当我娘无所谓,总之呢你要是不让我见宜兴郡主,你谁也别想娶。”
程石山气得一拍桌子:“那你知不知道,宜兴郡主就是你陈姨的外甥女,刚才跟你陈姨一起来的那个姐姐就是宜兴郡主!”
他想着,等两家关系定了,再跟宜兴郡主说阿紫想要她指点画画的事。要是现在就说,说不定阿枣认为他是为了攀附宜兴郡主呢。
他跟阿枣说话,渐渐就发现,阿枣对这个外甥女言听计从,事事依赖,其他事都好说,涉及到外甥女那就一切都小心谨慎。
所以他才一直没说。他想等两人关系定了,哪怕阿紫有些抵触,但知道阿枣与宜兴郡主的关系了,必然会欢欢喜喜接纳阿枣的,哪里想会弄成这个样子。
“你骗人!”阿紫大惊失色:“你一定是为了娶那个女人故意骗我的!”
“我为什么要骗你?”程石山怒道:“你不信吗?她们还没走远,你自己看看,她们是不是去威武将军府了。还有宜兴郡主出了名的美貌,你刚才也看见她的容貌了…”
阿紫脸都白了,她越听越慌,急得跺脚,这一回眼泪是真的出来了:“你、你、你…你害我在宜兴郡主面前丢脸,要是宜兴郡主不喜欢我,不愿意指点我画画,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她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朝外跑:“你给我等着,要是她们真去了威武将军府,我…我…我再也不叫你爹了。”
程青也挺震撼的,妹妹仰慕宜兴郡主,他也仰慕宜兴郡主啊,只是他没有像妹妹那样表现出来罢了。
本来有机会跟郡主做亲戚的,这下子没希望了。
一向少年老成的程青埋怨地看了程石山一眼:“爹,你这回是真的做错了。”
他丢下这句话,就去追阿紫去了。
…
宗人府大牢,两个女狱卒端了精致的美食来到一个独立的牢房前。
“公主,用膳了。”
虽然汝宁公主犯了大错,可她在大牢里一应物什都是最好的。牢房宽敞干净,饭□□美,还有一个宫女在里头伺候她。
对于其他犯人、或者是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人来说,这哪是坐牢,这分明就是享福啊。
可汝宁公主娇奢自大惯了,如何能受得了这样的约束。
自由没了,锦衣华服没了,她穿着月白的普通绸衣,本来五分的姿色生生只有两分了。
饭菜送进来,她红着眼等那狱卒,一巴掌打翻了饭菜:“滚!给本宫滚!”
被关进来三天,她这三天都水米未进,脸白得像鬼,整个人焦躁不安,像笼中困兽。
两名女狱卒不敢停留,要迅速离开,汝宁公主突然叫住了一人,厉声道:“你,进宫去,告诉母妃,让她想办法,放我出去!”
“公主,奴婢不是宫女,非诏不得进宫。”
“放肆!”汝宁公主大怒,一巴掌拍在那狱卒脸上:“这是本公主的吩咐,只要我一日还是公主,你就得听本公主的话,否则,等本公主出去了,你也别想活了。”
“是、是。”女狱卒心中叫苦,嘴上却只能答应了。
萧淑妃听说了这事,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对吴王说:“你想想办法,帮一帮你姐姐吧。”
吴王脸色阴沉,声音冰冷:“哪一回不是我们帮她善后?她呢,只会吃喝玩乐,拖我们的后腿。我早说过,她出了事我不会管的。眼下我正跟赵见深斗法,哪有精力去管她!”
“这件事,我没办法!”
因为汝宁公主的事,皇帝连带着对吴王都没有好脸色。吴王心里不痛快,丢下这句话起身就走了。
萧淑妃没辙,当夜强迫自己不睡觉,次日见镜子里自己脸色惨白,精神憔悴,才由丫鬟扶着到乾清宫等皇帝下朝。
一夜没睡,两顿没吃,又站了小半天,萧淑妃进入乾清宫的时候,两腿发软,眼冒金星,虚汗连连。
“皇上,臣妾昨晚又梦到了姐姐。”萧淑妃哭着说:“姐姐责怪臣妾没有照顾好汝宁。皇上,您把臣妾也关进宗人府吧,汝宁在里头,臣妾的心跟刀割一样,活着跟死了也没区别了。倒不如您赐臣妾一个痛快,让臣妾早日到底下跟姐姐团聚。”
皇帝并不是个无情的人,萧淑妃到底是她宠爱了这么多年的人,又是小蝶的妹妹,见她这么憔悴他也不忍心。
这几天他心里的火消了不少,眼看着要给小蝶招魂,还要用汝宁。
皇帝亲自扶了萧淑妃起身,道:“你这个姨母心疼汝宁,朕是汝宁的父亲,又岂会不心疼她。你放心吧,我今天就放汝宁出来,让她先回公主府思过,等过一两年,风头过去了,再放她出来。”
萧淑妃眼泪滚滚而落,哽咽道:“皇上,您这样说,臣妾死也瞑目了。”
“朕答应了小蝶会好好照顾你,照顾汝宁,就不会让你们受委屈的。”皇帝拍了拍萧淑妃的手道:“回去好好歇着,别想太多。”
萧淑妃感激涕零地走了,心里却十分冷,这些年来,她对皇帝掏心掏肺,给他生儿育女,可在皇帝心里,还是比不过姐姐。就连她寝宫里,皇上特意请工匠给她雕刻的荷花路,让她步步生荷,那荷花上头都雕着蝴蝶,而且蝴蝶比荷花更大,人第一眼看到的都是蝴蝶。
她也看清楚了,她永远都只是个替身。
幸好吴王有出息,她靠着儿子,以后做太后、太皇太后,不再是任何人的替身。
汝宁公主出宗人府的次日,皇帝叫了翰林画院的安平大画师过来问话:“你手底下这些人,哪个丹青最好?画人物最像?”
安平回禀:“个人风格都不一样,有人豪放,有人婉约,有人清丽,有人逼真。若论画人像,宜兴郡主是个中翘楚,她画的人物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仿若照镜子一般。”
等安平退下,皇帝倒笑了:“这个阿深,眼光还真不错,给朕挑了个这么有本事的孙媳妇。”
94.揭开
汝宁公主府里静悄悄的, 昔日歌舞升平、座无虚席、专供汝宁玩乐的大殿空无一人, 汝宁公主在一个布置奇怪的房间里, 除了孙嬷嬷,谁也见不到。
她回了公主府, 却依然没有自由,甚至比在宗人府还要受困。除了吃饭睡觉之外, 她要一直跪在蒲团上, 要么焚香祷告、要么念一串诡异的咒符。
一连几天吃的都是素食,汝宁公主已经十分不耐烦了:“嬷嬷,你出去问问,这样的斋戒到底还要多久?”
“是。”孙嬷嬷走到门口, 王大德的干儿子王仁在门口站着, 他笑问:“嬷嬷有什么事, 尽管吩咐。”
这位可是王大德的心腹, 而王大德是皇帝的心腹, 孙嬷嬷不敢得罪, 忙客气道:“公主斋戒了好几天,人瘦了一大圈, 不知还要斋戒多久?”
王仁说:“这是圣上吩咐的, 圣上没说停, 奴婢也不敢过问。公主犯了错,就该斋戒沐浴祷告, 比起去皇家庵堂, 这样的惩罚已经非常轻松了。”
王仁把脸一板, 正色道:“圣上对此事非常重视,要不然也不会派奴婢过来守着了。嬷嬷你一定要让公主好好斋戒,若是出了差错,我项上人头不保,嬷嬷你不好过,就是公主怕也难在圣上面前讨得了好。”
他说得郑重其事,孙嬷嬷不敢掉以轻心,回到内室,对着汝宁公主好一通劝:“…虽然是做给外人看的,但皇上也是真的生气了。暂且忍耐几天,等熬过去,就自由了。”
她嘴上这样安慰汝宁公主,自己心里却有些不安,不能出门,不能跟萧淑妃见面,她总感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
乾清宫内殿,皇帝上座、老平郡王陪坐,平郡王妃在一旁服侍,薛锦棠站在一张大案前画画。
“阿蓉单眼皮,眼神却很清澈,圆圆的脸,下巴尖而略短,人中也短,额头、脸颊都十分饱满,笑起来像花开了一样。她年轻的时候喜欢穿绿色,年长了喜欢穿湖蓝色的衣裳…”
“母妃耳垂大、梳祥云髻、戴寿字簪…”
原来皇帝想在天机道长为小蝶招魂之前,先找个人试验一番。一般人他不信任,就找了老平郡王,刚好老平郡王与过世的王妃伉俪情深,一直心里牵挂,皇帝就把这个机会给了老平郡王。
老平郡王其实不相信能招魂,但是皇帝说自己不信别人,只信任他,他也只得接受了。
平郡王已经斋戒沐浴七天,今天是第八天,可以启动仪式进行招魂了,皇帝就让薛锦棠根据老王妃从前的画像、老平郡王、平郡王妃的描述,来给老王妃画一张像。
薛锦棠先不落笔,听着几人口述,然后在脑海中勾画老王妃的样子。
平郡王妃道:“我们王爷跟婆婆长得很像,早知道八天前让郡主见见王爷就好了。现在已经斋戒了,到招魂之前都不能再见人了。”
薛锦棠道:“王妃不必担心,宜兴之前见过王爷,目前还有印象。”
薛锦棠想了一会,开始落笔,一炷香后就把人给画好了。
皇帝、老郡王、平郡王妃过来看时,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世上竟然真有这样的画技,画出来的人简直跟照镜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