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锦棠刚刚接了茶,外面小丫鬟来报,说王石斛家的来了。

“你只管坐着。”郑太太眉眼飞扬好像要去上战场一般:“我去会会王妈妈。”

外面有荷叶伶牙俐齿的告状声,薛锦莹细细弱弱的哭泣声,王石斛就事论事的询问声,然而这些声音很快就被舅母气恼的声音盖下去了:“好你个小妇养的,果然黑了心肝,我锦棠一中午都在睡觉,连门都没有出,又怎么会去打你?”

“上次你陷害锦棠,今天又故技重施,打量我们锦棠没有人撑腰是不是?”

桌子拍的劈啪作响,舅母大声质问:“王妈妈,人证呢?物证呢?谁看见了,除了她们主仆一唱一和演戏之外,还有谁?”

“舅太太别生气,我只是过来问问…”

“问问也不行!”

“是老奴欠妥当了,不该听风就是雨,错怪了四小姐。”王妈妈息事宁人地道歉,不悦地看了薛锦莹一眼:“三小姐,还不快给舅太太赔不是。”

薛锦莹气得直哆嗦。

薛锦棠痴傻前,她是受过薛锦棠的欺负,可十回里头有九回是她故意挑拨,结果就是薛锦棠的名声却是大大地坏了。

薛锦棠痴傻之后,她收拾起薛锦棠就更容易了。

像这样挨打挨骂还要赔礼道歉的,她是头一回。

她委屈的不得了,可再委屈也得忍着:“舅母,是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锦莹一般见识。”

“摆着这一张委屈脸给谁看!”舅太太摆着手,如赶苍蝇一般:“滚滚滚,别再我门口哭丧,坏了我的运气。”

薛锦莹是真委屈啊,眼泪滚滚而落,转身走了。

郑太太撇了撇嘴,对王石斛家的说:“你看看,真真是没规矩,亏得还是老太太教养出来的呢,说出去谁信?”

“舅太太别跟她一般见识,我过来并不是怀疑四小姐,只是老太太走的时候交代了,四小姐是不能出门的,所以老奴总是小心些。若有不妥当的地方,舅太太多担待些。”

王石斛家的语气虽然很和软,但是话语里透露出来的意思却很强硬,那就是薛锦棠无论如何不能出门。

舅太太心里不高兴,但是也没办法。

王石斛家的说了一会闲话,一走出门就沉下了脸。

薛锦棠醒了,眼看着就要翻身,薛锦莹急了,竟然弄了这么一出,害的她受人冷言冷语。她以为她是谁,一个庶女而已,竟然也敢甩脸子哭哭啼啼,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郑太太凯旋而归,回来又把薛锦棠好一通夸。之前被压制久了,这一回扬眉吐气,大家都非常高兴,做事都比之前多了几分干劲,说说笑笑一扫往日的清冷。

这种热闹的气氛一直持续到郑执回来。

郑太太说到做到,一回来就喝令郑执不许把薛锦棠的病情说出去,并要求他不许见薛锦莹。郑执答应了,他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知道,这必然又是薛锦棠出的主意了。

郑太太问他:“你给锦棠买的书在哪?什么时候给锦棠送过去?”

“我略歇歇就送。”

郑执送走郑太太,就叫了小厮来,指着桌子上的一摞书道:“把这一摞书给锦棠表小姐送去。”

自打上次弄了个乌龙,郑执就让小厮带了名字称呼两位表小姐了。

小厮抱着书去了,很快就跑了回来:“少爷,锦棠表小姐来了。”

郑执下意识地皱眉,冷着脸站起来,见了薛锦棠他不耐烦道:“你还有什么事?”

薛锦棠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好似没看到郑执的脸色:“表哥很忙?要是很忙,我晚一些来也是可以的。”

晚一些来?还想创造孤男寡女夜里同处一室的机会吗?

“我现在没事。”郑执强压着怒意道:“你有事就说吧。”

“前几天,老大夫来了,他说治不了我的病…”

“这件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郑执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因为薛锦棠太过肥胖,瘦不下来,所以她与沈家的亲事不能继续。若是嫁给别人,她可能会受委屈,所以他就要负责照顾她一辈子,哪怕她嚣张跋扈,哪怕他一点都不喜欢她。

他不想再听了。

他的粗暴无礼让薛锦棠怒意陡生,眉头更是一挑。不过一个呼吸之后,薛锦棠就平静下来,放下了挑起的眉梢。

她想从正门出去几乎不可能,若是翻墙倒是可以。便是出去了,她脚力不够,想快速到达潭拓寺再安然无恙地回来,同时不惊动其他人,整个薛家,只有身强力壮有武艺在身的郑执能做到。

是她有求于人,受些难听话也是应该。只是没想到薛锦莹这么厉害,将郑执蛊惑得几乎要六亲不认了。

薛锦棠露出一个浅笑:“那我就长话短说,我想让郑表哥陪我出去一趟。”

“这不可能!”郑执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薛锦棠的要求。

“郑表哥…”

“你不必说了,我不会答应的。”郑执冷着脸唤小厮进来:“送表小姐回去。”

薛锦棠气得抿紧了嘴,她看了郑执的桌屏一眼,心头发寒,冷着脸走了。

郑执的脸色也非常冷。

事情果然朝着他最担心的方向发展,先是让他买东西,接着就让他带她出去,下一步呢,就是让她娶了她了。

郑执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过了好一会才缓缓松开。

小满打量着他的脸色,小声说:“少爷,表小姐好像生气了。”

郑执“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薛锦棠不会如愿的,她生气是迟早的事。

“可是你起身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花灯,花灯露出来了,刚才表小姐一直盯着桌屏看,她好像看到你给锦莹表小姐买的花灯了。”

“不会的,她没看到。”这一点郑执很肯定,若是薛锦棠看到了,早就大吵大闹了,怎么会只是气鼓鼓地离开呢?

“你守在门口,有人来就说我在休息,不要让人进来。”

郑执拿起灯笼还有那一摞关于女学的书,避开人去找薛锦莹。

“小姐,郑表少爷太过分了。”杏红忿忿不平道:“他竟然用那种语气跟您说话,哪有做哥哥的样子!”

“他本来就没有把我当妹妹,薛锦莹才是他的妹妹呢。”

薛锦棠暗暗叹息,那个傻傻的、喜欢郑执的女孩子已经死了,郑执却将杀人凶手示为亲妹,她替跟她同名同姓的女孩子不值。

杏红听她语气冷漠,诧异地看了薛锦棠一眼,又很快收回来。

小姐是真的变了,不会事事围着郑表少爷打转了。不过这样也好,郑表少爷哪里能跟沈七公子比呢。

“既然他做初一,我们何妨做十五。小姐,我看到郑表少爷桌屏后面藏着一盏彩色灯笼,一定是他给三小姐买的,我们把这件事情告诉舅太太,让郑表少爷讨不了好!”

薛锦棠淡淡道:“不许拿这些事情去烦舅太太,以后郑表少做什么都跟我们无关。”

这种小孩子告状的行径薛锦棠不屑去做。再说了,不过是个花灯而已,经历过血海深仇,她早就没有玩花灯的心境了。

杏红很会察言观色,见薛锦棠不悦,忙道:“小姐不让我去,我自然不敢去的。不如我们去后园摘桂花吧,晚上让荣姑姑做桂花饼,舅太太最爱吃这个。”

去后园也好,说不定能看到暗门或者没有人发现的狗洞…就是没有,她也要想办法弄一个出来。

潭拓寺,她去定了。

杏红摘桂花,薛锦棠就沿着别院的墙根走,艰难地穿过草丛,一棵槐树出现在眼前。

这槐树足有两个碗口那么粗,斜斜地倚靠在墙头,树干伸出墙头,竟是个绝佳的翻墙之所。

薛锦棠精神一震,太好了。有了这棵树,只要她能将体力练上来,再加上舅母在一旁掩护,这小小的别院就休想困住她。

身后传来杏红略带焦急的声音:“小姐,你在哪里?”

“我在这边,就出来。”

薛锦棠应了一声,快步走了出来。这个地方,暂时要保密。

杏红不见了薛锦棠吓了一大跳,见她安让无恙回来了,邀功般将细篾编的竹篮捧给她看:“我摘了整整一篮。”

黄灿灿的金桂溢满了竹篮,浓郁的芳香扑面而来,让人闻着就要沉醉,薛锦棠捧了桂花,饱饱地吸了一口。

一阵沉重的脚步传来,薛锦棠抬头,就见郑执沉着脸怒气腾腾朝这边走来:“薛锦棠我告诉你,我郑执这辈子便是终身不娶也不会娶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他眼里都是厌恶,一如薛锦棠刚刚醒来那个湿漉漉的傍晚,薛锦棠心头怒火被挑起,冷笑一声:“你真是自作多情,我何时说过要嫁给你?”

郑执脸憋得发红,额上青筋崩了出来:“敢做不敢认了吗?若不是你通风报信告黑状,母亲怎么会知道我去找莹表妹,莹表妹又怎么会受辱?若不是你在旁添油加醋、煽风点火,母亲又怎么会那样羞辱莹表妹?”

他想到郑太太拿姚姨娘未婚先孕的事情羞辱薛锦莹,想到薛锦莹羞愤的脸,想到这一切都是薛锦棠在旁挑拨,心里的怒火就再也压不住,用力一抬手,狠狠打翻了薛锦棠手里的桂花。

薛锦棠怒不可遏,她眯了一下眼睛,嘲讽道:“你明知舅母不喜薛锦莹,不喜你跟薛锦莹来往,却置若罔闻,一意孤行,非要去找薛锦莹。薛锦莹受辱,明明是你的过错,你冲我大呼小叫做什么?”

郑执勃然变色,握紧了拳头:“如果不是你告诉母亲,她又怎么会知道。薛锦棠,你别装无辜了。”

薛锦棠被他气笑了。

舅母不让他去找薛锦莹,他满口答应,答应了又做不到。去找薛锦莹被发现,是他自己做的选择,出了事,不去承担后果,反而来找她的麻烦。

这样的人,跟他讲道理有用吗?

“杏红,我们走。”薛锦棠不想再跟郑执多说一句话。

郑执上前一步,拦住了薛锦棠的去路,他还没问清楚、没有给莹表妹一个交代呢,不能让薛锦棠走。

薛锦棠抬头看他,眸中清清冷冷,好似他是个陌生的、令人厌恶的人,郑执一怔,来不及细想,薛锦棠就垂下了眼眸。

“少爷,少爷。”小满一路小跑过来,气喘吁吁:“你怎么在这里,程侍卫等你半天了,你再不回去,他就要走了。”

程侍卫名叫程鹏是郑执在燕王府的同事,无事从不到薛家别院来,郑执忙收了手,跟小满一起回去。

郑执一边走一边问:“程鹏来了多久了?”

小满说:“你刚走,太太就领着程侍卫来了。我拦不住太太,太太闯进了屋子,见你不在,就让程侍卫在明间坐着,然后带了我去了她的院子。”

“我想给您报信,太太不让,打了我一个嘴巴子,让我跪下庑廊底下,刚刚才让我起身。”

郑执身体一僵,不敢置信地瞪着小满:“太太是跟程鹏一起来的,不是跟薛锦棠一起来的?”

空气突然静止了。

郑执与小满才走了几步,所以他们的对话薛锦棠、杏红听得一清二楚。

这一刻,所有人都盯着小满,小满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10.师兄

“是啊。”小满点头:“程侍卫来的也太不是时候,要不是他突然来访,太太定然不会知道您去找锦莹表小姐。”

郑执的脸瞬间发烫。

杏红连连冷笑:“阿弥陀佛,多亏小满来了,要不然我们小姐岂不是要冤死了。天底下竟有哥哥为了外人来责骂冤枉自己的妹妹的,那胡搅蛮缠的样真真是让人开了眼界!”

郑执的身子比刚才又僵硬了几分,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从未想到有一天胡搅蛮缠的那个人竟然会变成了他!

杏红说的没错,是他冤枉错怪了薛锦棠。可是,他怎么会冤枉薛锦棠呢?

杏红穷追不舍:“表少爷,你刚才不是很会说吗?怎么现在不说话了?我们小姐哪里对你不住,你要这样欺负我们小姐?”

郑执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才转回头去看薛锦棠,她正跪在地上捡花瓣。

少女珠圆玉润的身体因为跪坐在那里更加圆,像一个球一样,并不难看,反而有一种别样的可爱娇憨。

这本是多么美好的画面,可是他却冤枉了她。

郑执走回到薛锦棠身边,蹲下来看她,语气真诚又充满愧疚:“锦棠,对不起,是我错怪了你。”

薛锦棠不抬头,不回答,置若罔闻。

铺在地上的花瓣金灿灿的,映着她欺霜赛雪的脸庞,她眼眸低垂,一语不发,只闷着头捡桂花。因为生气,那脸上竟带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凛然。

郑执眼睛一刺,不敢再看,心头猛然涌上一个念头,他有感觉,若是今天不能求得她的原谅,此生他与薛锦棠都只能是陌路。

他站起身,用询问的声音说:“锦棠,你想去哪里,我明天中午带你去。”

薛锦棠豁然抬头,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她知道,郑执是错怪了她,所以想补偿她,她应该义正言辞、态度决绝地拒绝以此来表明自己的立场。

可是她不会那样做的。

她的目的是要走出别院去潭拓寺,马上目标就要实现了,她为什么要拒绝?

跟去潭拓寺相比,她跟郑执的这点争吵不过是疥癣之疾根本算不得什么,薛锦棠毫不犹豫地点头:“好,有劳郑表哥了。”至于要去什么地方,现在还不能说,免得郑执又跑去告诉了薛锦莹。

她蹲在地上抬头看着郑执,语气大方,神态从容,目光平静中带着几分亲切,好像刚才他们的争吵根本不存在。

她的原谅非常容易,以至于郑执离开的时候还有些恍然,这还是那个难缠跋扈的薛锦棠吗?

郑执回到院子,程鹏笑道:“可真是大忙人,我茶水都续了好几杯了,该打。”他们是同事也是好朋友,关系十分亲近。

郑执心里还想着刚才的事,因此有几分心不在焉:“是有什么事吗?”

“我过几天就要离开燕京去沧州了。”

郑执“嗯”了一声,熟练地询问:“这次要去多久,任务危不危险?你只管去就是,婶子那里我会时时看顾的。”

燕王府如果安排有任务,他们是不能打听任务内容的,自打前年一位同事执行任务殉职,他们就养成了出发前安排后事的习惯。

不过郑执从未外派过,因为他只是个低等的侍卫,还不够资格。

“少则两年,要是往长了说,那可就不一定了。”程鹏说道:“这次不要你帮忙照顾了,我带我娘一起走。”

“胡说。”郑执抬头:“什么任务能带…”

他突然定住了,跟程鹏对视,有些不敢相信:“你真的…”

程鹏神色严肃:“没错,我辞去了燕王府的差事,准备搏一把。之前我们约好一起的,你考虑好了没有?”

燕王府的侍卫都是从北平府挑选出来的佼佼者,这两年陆续有人通过各种路子入仕。一年前,程鹏就有了要去沧州武馆学习武艺,参加武举博一个功名出身的打算,当时郑执也有此意。

“我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

郑执拍了拍程鹏的肩膀,语带羡慕:“你这一去便是大鹏展翅了,预祝你长风破浪,扶摇直上。”

程鹏暗暗纳闷,往日说起这件事情,郑执总是一副郁郁寡欢、举棋不定的样子,今天他虽然有歆羡却不失豁达,分明已经打定主意放下了。

他今天过来本来是做了鼓动郑执跟他一起去闯前程的打算的,若是劝说失败,那就好好安慰郑执,让他放开心胸不要再郁结于心,耿耿于怀。

没想到郑执竟已经放下了,他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心里却很是为好友高兴:“好,借你吉言,我一定大鹏展翅九万里。”

安静的午后,后花园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薛锦棠带着郑执穿过荒草丛,一路来到围墙边。

看着眼前歪斜的槐树,郑执难掩错愕,这么偏僻的地方,薛锦棠是怎么知道的?她发现多久了?

她寻找这个做什么?难道他拒绝带她出门之后,她竟然打算自己偷偷溜出去吗?

她的胆子也太大了!

郑执决定等他们一回来就立刻让人把树砍了。

“你想去什么地方?”

“去潭拓寺。”

郑执更加惊讶,他以为薛锦棠是要溜出去玩,毕竟她之前没少干这样的事。

他看着薛锦棠,薛锦棠还以为他在等她继续朝下说,就一半真一半假地解释:“我去找慧明师兄,问问他有没有师父他老人家的消息。”

郑执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