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英同袁泰乃是至交好友,此刻正有说有笑谈着几件家中趣事,官一韦和刘景尚你言我语,话里藏刀,嘴皮翻动极快,倒是这礼部侍郎曽查良一语不发的吃着菜,眉头微皱,脸色有些不好。

眼见上了一壶新酒来,官一韦亲自斟了一杯笑着推给他:

“来来来,查良啊,今日都不见说话,难得大家伙儿聚一聚,你可不能不给面子。”

“这,大人”曽查良面露难色,忙忙摆手,“恕下官无礼,腹中实在绞痛得紧,不便饮酒。”

“哦?腹中绞痛?”官一韦放下酒杯,看他的确是表情痛苦,顿时也没有再强求,只关切道:

“如何会这样?莫不是早间吃坏了肚子?”

“哎估计正是。”曽查良摇着头,连筷子也搁下了。对面的刘景见状劝他道:“既是这般,曽大人赶紧下去歇一歇吧,身体要紧,王爷不会怪罪的。”

“是是是。”曽查良就等他此话,佝偻着站起身来,作揖告辞道:“那下官就先去方便一下,几位大人慢用若是王爷问起,还望能帮忙解释几句。”

袁泰笑着挥挥手:“诶,曽大人就放心去吧。”

“好好。”

眼看他走路都微微颤颤的,初然闪到一边替他让道儿,心里莫不好笑。

这会子吃酒正热闹着,看似已忙过高/潮,席间不少官员前来给温子楚敬酒,反而不需初然她们打搅,她倒也累得疲倦,锤锤胳膊收起托盘走到门口喘口气儿。

午后的阳光慵慵懒懒的,天空蔚蓝如海,干净清澈,偶尔这般繁忙起来,好像生活也变得十分充实。初然伸了个懒腰往外走,刚准备在树下坐着歇息,抬眼却看见不远处有个穿捕快服饰的少年跑过来,同穆信说了几句什么话,后者低头思索片刻,颔首又回复他,那人方欢欢喜喜点头。

看这模样好像是石晏?

初然不由自主站起来,思及自己已有一月不曾见他了,这小子入了开封府,也不知混得如何,过得好不好?

如此一想她便快步朝那边走去,怎料待得走近时,石晏已然领命跑回去了。

“方才那个,是石晏么?”

初然踮脚看了看,虽有些不甘心,但是还是只得问穆信。

“是。”他缓缓转身,目光在初然脸上扫了一下,眉目间瞧得出她对石晏甚是关心,回想那日二人也是一同前来的。如今石晏拜于他门下,即便这人手脚不太干净,但怎么说也算是石晏的朋友。想到如此,穆信语气稍稍柔和些许,问她道:

“你是他师姐?”

“是啊。”初然笑吟吟的点头,此刻也并不和他记仇,只一心打听石晏的境况,“他在开封府怎样?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穆信微一摇头,“不曾。他武功尚可,做事勤恳,为人老实,如无意外,一年后我当可保他擢升捕头。”

“当真?”初然一听,自是喜不自禁,连忙抱拳谢道:“多谢穆大人帮忙,感激不尽!”

穆信愣了一瞬,看她神色飞扬,内心想法毫无遮掩,心知她天性还是单纯得很的,只是多有些遗憾之处,便不由轻叹道:“你们出自同门,他既已入公门,行事堂堂正正,你又何必以这样的方式谋生呢?”

“这个自然不同了。”初然不以为意,语气却是一本正经,“他是男儿身,他能做的事,我却不能做,难不成开封府衙也是收女子的?何况我只是替他高兴,也没说我就喜欢官场。再者跑江湖没什么不好,当偷儿也有当偷儿的好处,劫富济贫,我自逍遥,不像你们,官官相护,就是不愿趟浑水,再怎么洁身自好到底还是有污点的。

你们当官的高高在上,哪里知道老百姓的苦处,像我们这一行的也有很多规矩,但凡家无男丁者不偷,家有残疾者不偷,年成不好者不偷,大丧三十日内不偷,日行一善者不偷,信佛者不偷,清官不偷,寡妇不偷这么一算计,你看我是不是不讲道理的?“

“”穆信眉峰轻拧,竟有些哭笑不得。他不过只道了一句,这人却能回他十句百句,且句句有理,字字掷地有声,连半点让他说话的余地都不给。

“我不与你争辩。”他无奈地抿了抿唇,“总而言之,女儿家到底还是正正经经过日子为好,你这样”他颦眉,上下打量着初然,表情有些无言以对。

“终究不妥。”

“哪里不妥了?!”初然颇为不满地瞪他,说到底此人不过是看不起她身份低微,拐着弯儿骂罢了。

“我爱怎么是我的事情,你管不得!要想抓我见官,那也得拿住物证来,别张口闭口就说我什么这样那样的!”

“我”穆信解释无力,正欲要说话,猛然间听得屋内传来瓷器破碎的声响,嘈杂一片,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继而就闻有人惊呼。

“曽大人,曽大人——!”

穆信和初然皆是一怔,急急准备进屋,不想迎面来就撞上一个张皇朝外跑的小厮,穆信飞快擒住他手臂,沉声问:

“出了何事?”

“穆、穆大人?!”那小厮吓得面色煞白,说话结巴不成语,抖抖地好久才道:“是是曽大人,曽大人他忽然就倒在地上,死、死了!”

“死了?!”初然上前一步,追问道:“好好的,怎么死了?你怎么知道他就是死了的?”

“是乐公子说的,小的也不清楚”

“进去看看。”穆信放开他,提剑踏过门槛,初然也不多言什么,跟在他后面也往屋里走。

之前还热闹喜庆的饭桌,这会子沉闷死寂,几些个女眷因受了惊吓哭哭啼啼躲在后边儿,正前方的温王爷面色墨黑,双眉紧皱,表情严肃,负手于背后目光只望着地上单膝跪着的乐时。

因得还未领命,穆信不敢走太前详看,在一丈远地方停住脚,初然便小心翼翼踮起脚从他背后探头瞧去。

是适才她倒过酒的那一桌,而曽查良所坐的位置上酒杯倾斜歪倒,酒水肆意横流,淌了一地,一双筷子还握在他手里,碗中尚有米饭没吃完,看样子是正吃着饭的时候忽然就倒下了。

与他同坐一桌的礼部尚书官一韦和刘景等人此刻面面相觑,倒也不吵架了。约摸此事来得太过突然,都有些不知用什么表情来对付的感觉,两手只背在后面,焦躁不安。

初然又转目去看倒地的曽查良,他如今已是面色紫黑,嘴角有呕血痕迹和白沫,左手微有痉挛之象。

把完了脉,乐时又挽起袖子来去扳看他的口腔,由于身形不高,视线被挡住,初然只得两手摁在穆信肩上,伸长脖子想瞧个清楚。

前面的穆信剑眉微凛,正凝神观察曽查良的脸部表情,兀自思索着,不料双肩忽的一沉,他警觉地握紧长剑,蓦地回头——背后,初然双眼亮晶晶地往那边看着,好像也没如何估计他。穆信怔忡了半晌心上讶然,视线终是落在搭于自己肩头的手上,犹豫了片刻,只无奈暗叹,问她道:

“你作甚么?”

初然拍拍他胳膊,笑嘻嘻道:“这人是中毒而死的。”

她话音刚落,乐时就撩了袍子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对温王爷作揖道:

“启禀王爷,曽大人乃是身中剧毒,当场死亡。”

“身中剧毒?!”

听得他这句话,底下瞬间炸了开来,这次赴宴的人皆是朝廷重臣,宴席又乃王爷所摆,怎料得到会出这般事情,何况众人吃的饭菜都是王府提供,一说曽查良中毒而死,其余更是人人自危,面色惨白如纸,吓得是冷汗淋漓。

“这、这该如何是好?!”

横竖是不敢道王爷的不是,在场之人频频擦汗,欲言又止,表情痛苦难当。

穆信往地上扫了一眼,却侧身看向初然,沉吟了一会儿,问她:

“你会医术?”

“会一些。”她回答得自自然然,正专心看这尸首,余光发觉穆信还在盯着她瞧,顿然想起什么来,飞快道:

“不是我干的。”

看她那紧张的神情,穆信忍不住无奈发笑。

“我又没说是你,慌什么?”

初然没好气地白他,瘪着嘴小声嘟囔了几句。穆信并未听清,但量也不是什么好话。

那边的温王爷此时早是面色铁青,他偏头看着下面低头作揖的乐时,冷着声儿又问了一遍。

“你确定,曽大人是中毒吗?”

乐时没有抬头,言词确切道:“下官肯定。”

“”一旁的晏殊觉察他处境尴尬,略一思虑后含笑着站出来说话。

“王爷,依下官之见不如先寻大夫瞧瞧诸位大人有否同样中毒的,至于这曽大人身故之事此间有开封府府尹袁大人在场,便就交他查办,王爷以为如何?”

明显是给了个台阶让他下,温王爷容颜稍缓和,但还是故作矜持地四顾一番,方冷着声音喝道:

“开封府府尹何在?!”

袁泰忙不迭从后面快步行来,拱手开口道:“下官在。”

“今你既在场,曽大人之死想来也亲眼目睹,本王便命令一月之内侦破此案,你可有异议?!”

好一个烫手山芋就这样扔到他怀里去了,袁泰暗自叫苦,却又不得不连声应下。

“下官定当竭尽所能!”

温王爷对他反应很是满意,摸着胡须淡笑颔首,到底还是觉得为难了他一些,想了想又唤道:

“穆侍卫何在?”

穆信几步上前,抱拳道:“属下在。”

“嗯而今我命你协助袁大人一同查明此案,他若有何需求,你必当蹈火赴汤,不得有疑!”

穆信想也不想就道:“属下领命。”

温子楚见状,立即转身吩咐道:“王管家,还不去请城里最好的大夫来!”

“是是是老仆这就去。”

好好的一场喜事搞得这般收场,人还是在王府里面没的,怎么说都有些令人扫兴,想必最该头疼还是温子楚了。初然同情地看了他一回,自己却暗暗挪步到曽查良尸体旁边去。

这曽大人中毒前后不过一盏茶时间,但脸上已经透露黑紫,由此可见不仅是这毒药猛烈,他还中毒很深。

可巧,初然师门最为拿手的便是使毒,要说辨认毒药,在场恐怕没有比她更在行的了。

但话虽如此说,仅凭尸体死后的肤色尚不足以判断是什么毒药,世间毒虫毒草千万种,随意几种搭配就是一种新的毒药。

不过多时,王管家就招来了汴梁城内有名的几位大夫,加上翰林医官院的乐时,很快就将前来赴宴的宾客检查完毕,奇怪的并无一人有中毒的迹象,连腹中不适的也未有。

那么就只能推断是有人在曽大人身上下了毒了。

但仵作验尸之后却道曽大人不曾中什么毒针毒镖,看来中毒的缘由恐怕还是在这食物之上。

初然从外院悄悄又退回厅内,这时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曽大人的尸首被开封府来的捕快抬走了,不过酒宴的一切都没被人动过,也就是说案发现场尚还保存得完整。

她不是捕快,自然没有调查现场的权力,眼下不把这些东西记在脑中,以后想来就难了。

凭着记忆,初然走到曽大人用饭的那一张桌子,要是没记错,曽查良的右手边坐着官一韦,左手边是刘景,对面对着袁泰和钱英。

要是凶手在他的饭菜里面下毒,那么就近原则是最方便的,也就是说杀害他的人很有可能在这几个人之中。

这一桌的菜都是出自樊楼大厨之手,丰盛之极,素菜有琉璃藕和百味羹,荤菜是煎扒鲭鱼头尾,翰林鸡、蟹黄虾仁还有五香兔肉。

初然随便取了双筷子挨个儿翻来瞧了,皆无任何异样,她又端起曽查良用过的那只碗,前后细看,也不见得有毒药的气息。

这倒是奇哉怪也,难不成,毒还是曽查良自己自愿吃的不成?

初然挠挠耳根子,百思不得其解,正待移步要走,忽而瞥见脚下有一块白色的方形物体,她好奇地蹲下身,刚伸出手,不想有人在她背后喝道:

“你是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我是电锯杀人狂~哦呵呵~~~~

曽大人你好,曽大人再见!

为了铺垫和男女主剧情而生的伟人,绝壁是会流芳百世的= =

这种段子应该不血腥吧,好像还有些常见来着~

☆、【明察秋毫】

平白被这一声吓,初然本能就抬起头,恰碰上桌面,生生撞得后脑,她“嘶——”的一声抽了口凉气,跌坐在地上。

外面闻得此间动响,便有人疾步走进来,嗓音清冷。

“怎么了?”

那站着的本是个捕快,一见得此人进来,连忙恭敬施礼道:“穆大人,小人方才巡视现场,偶见这丫头伏在地上,举止鬼祟,神情古怪,恐与案情有关,故而正要捉拿。”

初然尚来不及去揉脑袋,挣扎着自地上爬起,摆手道:“不是我。”

跟前的人不知几时已换了玄色的窄袖劲装,手握宝剑,黑衣如墨,依旧是眉似剑锋,眸若朗星,不过表情略带了几分无奈,语气严厉道:

“你又在作甚么?”

“什么叫‘又’啊?”初然摇了摇头,先是对他这句话小声嘀咕着,随即讪讪地扬起笑脸来,敷衍道:“我就随便看看”

“胡说八道!”不等穆信开口,旁边的捕快就已呵斥她,“这般重要之地,岂是你能随便来看的!我看,你是心里有鬼!穆大人——”他又转过身对着穆信抱拳,言辞凿凿,“小的这就将她带回府衙,严加审讯!”

“诶——别别!”眼看他一手已经擒了过来,初然心上一急,赶紧往穆信背后躲去。知道这小捕快不容易打发,官府办事又从来图快捷,没准儿不经详查就能将她定罪。初然脑中思索,只得信口胡诌了个理由。

“我我真只是看看,因方才听你们说那位大人是中毒而死的,我就想会不会是食物里给人下了毒,倘若倘若被下人胡乱吃了那可就糟了。”

她一面说话,却是不住在向穆信打眼色,挤眉弄眼暗暗摇头。

“”

“我的确是为查清毒源而来的”拧眉犹豫了许久,穆信才吭声,瞥得初然一脸大石落地的放松神情,他不由叹气,面上却仍对那捕快道:“你跑个腿,将乐大夫叫来,我有事询问他。”

捕快应下,可目光又移在初然身上。

“可是她”

穆信颔首道:“她会由我亲自审问,你不必顾虑。”

“是。”

话都说到这般份儿上,那捕快也不好再多言,只得领命退了下去。

耳边闻得脚步声越渐行远,初然歪头自穆信背后探出脑袋来,犹自大吐了口气,扶着胸口庆幸道:“还好还好这开封府的捕快还当真不好对付,到底大地方的人,连蚱蜢都比别家的精明。也不晓得石晏那小子,学不学得会几分。”

这厢初然还在四处环顾打量,穆信望着她的眼底里却染了几丝的怀疑,不得不说,她的出现着实太过巧合了一些,偷盗世子的财物,又在案发之前进入王府内苑,案发今日正好也于桌上斟过酒,要相信她同此案毫无干系,那实在是站不住脚的。

初然当然不晓得他此刻心里所想,只绕着这桌子转了一圈,视线忽落在地上那块小白点之上,她好奇地又蹲下身去细瞧。

“这个是”

穆信看得她这般动作,不由也随其俯身,木桌脚边躺了一小块豆腐,离曽查良身体倒下处不远,初然伸手略略一比划,说道:

“应该是曽大人死前正夹的菜,兴许是毒性突噬,尚没吃下去就跟着落地了。”

穆信闻言,取了筷子来轻轻捻起,微一思索后又往酒席上扫去。

“是麻婆豆腐?”

“我来试试。”初然说着就拔下自己头上一根银钗,凑到那盘色泽鲜红麻辣的豆腐上,小心戳了戳,继而拿到眼底下看了,失望的摇头。

“没有毒”

穆信紧住眉头,“你可确定?”

对他言语的口气甚觉不满,初然理直气壮地叉腰仰起头来,“自然确定,我师父是使毒的行家,这东西上有没有毒,我一嗅便知,要不要吃一个给你看看?”

她的师父桑鬼同穆信是旧相识,自也明白他们门派对毒物一类的研究,倒不是有意这么问,仅仅是随口一说罢了。

“穆侍卫。”

穆信刚将筷子搁下,门边忽而有人撩了袍子走进来,一身蓝色缂丝衫,长七尺有余,面如冠玉,温润谦和,看之便令人有亲近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