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不过三五日,你们惦记我了,或有事要找我,托书信也好,托下人也好,自己来也好,也不多费事。你们也要好好的,好好听父亲讲授,不要不上心,比起我来,你们才真是此路风波紧,这几年多辛苦一点,才能安平长久。”沈端言有点不太放心,少年们如今虽然比从前要稳重得多,可谁知道还会不会有什么波澜,储位这种东西,哪有那么容易轻松到手。

“端端姐不必担忧,我们明白的,没退路,当然只能向前冲。”萧霄说着伸手抱抱小红,小红现在会一点简单的称呼,比如“舅舅”“爹”“妈”,除这三个,连外公都还没来得及学会。为被叫上,原本要当叔叔的少年们,已经决定转职当舅舅了:“来,小红,再叫舅舅一声,舅舅给你饯行红包。”

小红哪里知道什么呀,她听到“舅舅”这两个字,就会下意识地跟着喊而已,因为舅舅实在太多,除了爹妈外,小红姑娘压根没法把称呼和人对上号:“舅舅,舅舅。”

小孩子嗓子嫩得像刚顶着晨露盛开的鲜花,小红的声音又分外糯软,随便谁被她一喊,心都得酥掉。萧霄他们几个,一个一个上来逗着叫“舅舅”,逗到该启程时,仍然依依不舍,要说起来,比起沈端言,他们更不舍得小红。

他们是看着萌物一天一天长成这样的呀,比自己生个孩子还有成就感呢。

辞别所有来送行的人,沈端言和抱着小红的顾凛川一道上船,船是大帆船,又快又稳,待再看不到岸上的人影后,沈端言才和顾凛川一起进船舱。离愁别绪多少还是有点的,不过这很快被能出游的喜悦给冲淡,何况小红一直都在她身边,也不会有太多的离愁。

“鳌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地方志上说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多出桔蔗,盛产…土匪!

“好地方,山水秀美,民风淳朴,嗯,也彪悍。”顾凛川在梦境是到过鳌州的,不过却不是知州,是江南西道的道台,曾在鳌州据守两年,只为剿除山匪。最后自然是成了,不过过程并不如何好,结局也并不很理想,没想如今他却要去知鳌州。

知州在夏朝为五品官,而道台则是三品官,三品及以上便可称是朝中大员,说来有趣,顾凛川记得自己有个杀人道台的诨名,便正是因鳌州剿匪才被赠这么个诨名。梦中剿匪情况到底如何并不仔细,只有一点是记得的,沈端言曾在梦中骂过他:“作官作到你这样,杀人如麻血流成河,难怪旁人要叫你杀人太守,等着瞧吧,顾凛川,你不得好死。”

现在,顾凛川能很轻松地想:嗯,确实没得着好死。

这一回,他去鳌州,当然不打算再做杀人道台,他也没打算做出什么太大功绩来,那些土匪…其实后台只有一个人,而那人是个颇为有意思的。说出去只怕没人信,那些土匪的后台,与皇帝陛下有旧,要说给皇帝陛下听,只怕皇帝陛下都会觉得是谁闲得无聊逗乐呢。

“听着不错。”沈端言就当自己是去旅行的,只是这趟旅行时间长一点而已,绝对深度游。

“多水多山,我们去了找个靠山面水的宅子,早起林间听鸟,晚来湖上钓霞。在这样的地方长大,小红也应长成个山灵水秀的好女子。”长安那地方,只能养出贵女来,却总少几分山水之气。说到底,顾凛川是个文人,自然更愿意有个怀山之静秀,水之灵动的闺女。自然,若不是,他也一样喜爱就是,只不过谁不愿意自己的儿女与自己的期盼更接近一点,更符合一点呢。

“怎么听着软绵绵的感觉,我可不要个软绵绵的闺女,要爽快地利落地,阳光灿烂的,娇嫩的,鲜妍明媚的。”沈端言当然也有倾向,但她真正所盼其实只有一个——健康快乐,而顾凛川实则也一样,只是谁没点期盼呢。

这天中午,船在码头停下,码头边上就有可以吃饭的地方,饭菜味道十分不错,多是渔家菜和新鲜菜蔬。吃过午饭,在附近散散步溜溜食,沈端言就预备和顾凛川一道回船上,却不想有个略熟悉的人影让她停下脚步。

“怎么不走了,有事?”顾凛川只顾自己怀里的小红,哪里还有闲工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沈端言站定,指指街角,那铺子里有个女子,像是铺子里的人,正在收拾着临街挂着的荷包帕子。虽是侧身,看不清全貌,但沈端言能明显看出来:“是方妍华。”

“噢,看来过得还行,不必去见,走吧。”每个离府的妾都给足了银钱,还给出嫁妆,想想梦境中的一切,顾凛川不认为自己需要觉得亏欠她们什么,毕竟过下去的话,连命都要丢掉。如今,已经被小红填满,那几个离府的妾,能过得好固然好,过得不怎么好,他大约也不会太过关注。

沈端言也没想过去,只是看见认得的人,下意识喊顾凛川看而已。方妍华算是四个妾室里给她印象最深的了,其他那三个,说实话,她连样貌都不太记得起。

不过,他们不过去,不代表方妍华不过来。方妍华整理好货品,侧身一看,就看到顾凛川和沈端言,她想也没想就上前来行礼:“爷,太太…”

这时,方妍华才注意到顾凛川怀里还有个孩子,看包袱皮和打扮,应该是个姑娘。方妍华一下子眼神就痴了,很明显顾凛川抱着孩子时整个人都是柔软平和的,甚至十分满足,让人看了只觉得他很幸福,他怀里的孩子也十分幸福。

方妍华的泪莫明就掉下来,她想起了她那个没有缘份的孩子…

#我爹最擅长的就是作孽#

#嗷,能出去玩喽#

#鳌州的话,有鳌吧,能吃吗,好吃吗#

第九十章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方妍华一落泪,更觉得伤心,她确实没有对顾凛川投入多少情感,但是对那个只在她肚子里待短短几个月的孩子,她投入了她难以想象的情感,所以至今无法忘却。如今看到顾凛川抱着女儿,方妍华会忍不住想,如果…如果顾凛川能像爱护这个孩子那样爱护她的孩子同,是不是她的孩子就能顺利来到世上。

不管是儿是女,总是她的骨肉,是她下半辈子的寄托,偏偏这一点点奢望都求而不得,最终一切都被打破。

因她沈端言是贵女,所以如何犯错也有改回的机会,因她方妍华是寒门女,所以一旦行差踏错,不管错的是她自己,还是别人,都没有改回去的机会吗?方妍华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些,时过境迁,再想这些只能徒增心中怨憎,除此以外什么也不能得到。

但是她无法止住心中的怨,也无法不去想这些,尤其是当顾凛川怀中的女儿嫩着嗓子喊“爹”时,顾凛川垂目而笑,满面柔和光彩,温柔和暖得快要溢满整个天地。方妍华心中想的是:为什么我的孩子不能得到这一切,为什么她的女儿就可以,她凭什么,她有什么。

最后,方妍华却只是低下头,自嘲地一笑:“还未曾恭喜爷和太太喜得千金。”

“多谢你,你可还好?”沈端言没来一句什么“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只管开口”,她能有心情问句“好”就算不错了。跟她抢顾凛川真没什么,随便抢,可不能有人来跟她的女儿抢爹,这是底限!

所以,将来顾凛川往后院塞人,她一点所谓都没有,但是她们别想有孩子。沈端言从不是良善之辈,为小红。她认为自己能做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

“还好,谢太太关心。”方妍华到底还是压住了心中的怨恨,因她发现,眼前的沈端言让人恨不起来。沈端言凭的是什么。顾凛川为的是什么,所以,沈端言也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也许事实不尽如此,但方妍华只能这样宽慰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幸与不幸,莫怨自己的不幸,也莫羡旁人的幸。因你所羡的人也有不幸之处,而你自己也有所幸之事,或者将来还会有所幸之人,满腔怨恨的人。是无法遇上这样一个人的。

最后,方妍华提了点小小的要求,她想看看小红姑娘。顾凛川自然不会让方妍华抱,不过看看沈端言,顾凛川最点了点头。抱了小红给方妍华看几眼。

方妍华想象着,如果自己的孩子生下来,或许也会是个这么招人疼的小姑娘。看着小红姑娘亮闪闪的清澈眼睛,方妍华只觉得心中怨恨都消去,对着孩子的眼睛放下怨恨,对她来说,是她对自己人生作出的最正确的选择:“盼姑娘一生安好。爷与太太一路顺风。”

沈端言挑挑眉,倒没想方妍华来得这般快,走得也这般利落,不过,这个女人她在小丰庄就见识过了,与院中另外三个。倒确实不同。嗯,对,女人一辈子谁不遇几个渣男,能走出来能放下就好好再去寻找第二春呗。有人说妻不如妾,实则。妾再如何岂能与妻相提并论。

与方妍华别过后,一路顺风顺水到袁州,一路上顾凛川一直与沈端言说着鳌州的事。

鳌州原本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上山包,因地方上风上水,陆路水路四通八达,九百多年前有位大贤在这小包上开山砌路建立书院。因那小山包并着山脚下那条水域宽广的河,逢秋日时漫山金叶,使得这小山包极像一只“汲水金鳌”,于是便有了鳌州书院,先有书院才有鳌州,这山便名作鳌山。

江南西道文风鼎盛,只从鳌州山这座近千年的书院就可见,这是大夏境内传承最久的书院,是文人心中的圣地。就是这圣地位置不大对头,偏坐落于土匪窝里。有道是鳌州两大怪,辣子充作三餐菜,书院门前土匪寨,说的就是这个现象。

有句话说得好哇,流氓不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山寨门对着书院门,土匪们怎么可能不把自家孩儿送过来。鳌州书院出名的有教无类,只要每学期交两扇带骨肋条腊十担当季鲜稻米,土匪崽子也收得。

沈端言听着顾凛川讲,一路都怀着对鳌州书院的敬仰,那群老夫子真是要得,愣是手把手将一群土匪教得讲规矩守章法。所以说,有两种人不能得罪,一是大夫,二是夫子,前者至多折磨你的*,后者却能折磨你的灵魂。

水路到江南西道确实快,不过三日工夫便到袁州,袁州乃江南西道道台衙门所在,顾凛川需下船去道台衙门拜码头。袁州盛产棉麻,染坊林立,大街小巷处处可见染得极为艳丽纯正的颜色,这些在长安反倒看不着。

顾凛川见她移不开视线,遂道:“待拜会了道台大人,再好好看看,左右时间还宽敞,不急。”

沈端言记得萧霄他们几个说过,越是艳丽的颜色越难染,而且越稀贵,这一到袁州,看着就一点也不稀贵了,满大街跟不要钱似的:“不是说艳色布难得,怎袁州这般多。”

“江南西道产棉麻,江南东道产桑蚕丝柞蚕丝,长安城里,你常能见到的多是江南东道的丝帛,棉麻多为寻常人家所用。须知,棉麻染出来虽艳,色泽光彩却不如丝帛长久,是以能穿丝帛谁会去选棉麻。”顾凛川说着又笑:“况且,你连织得粗糙一些的丝帛都嫌割肉,这棉麻只怕你穿在身上会更加不适。”

自然,棉麻这时候就有砂洗工艺,不过因费时费工,价格比丝帛还贵,且因成本原因,布坊都不爱做这个,一上柜分分钟能卖个精光。小红姑娘的衣裳尿布用的就多是砂洗棉,既透气吸水又柔软亲肤,比丝帛更加适合小孩子。

沈端言:这又不是我的错,原主这么身娇肉贵,我伺候得也很辛苦好不好。

被取笑一番,沈端言瞪一眼,正待说些什么,却已经到了道台衙门门前。顾凛川不顾她瞪眼,上前两步将帖子递上去,道:“烦请通传,鳌州知州顾凛川前来赴职。”

道台衙门门前的小吏老早就接到上官的叮嘱,这几日会有京城来的硬点子,这边的土话里,硬点子有很多意思,搁这位身上很明显嘛,指后台硬,不要得罪,与这位方便,自己也会很方便。

“原来是顾大人和顾太太,两位快快请进,道台大人早与我们言说,提及这几日大人和太太要来袁州,不想来得这样快。两位一路风尘,想必已然疲倦,先稍坐我们这便去报予道台大人。”

江南西道道台姓陈,名作遇崇,年四十几,与沈观潮是同一时代的人,这位也是皇帝陛下的超级好基友。说起来,皇帝陛下最擅长干的就是和人“好基友,一被子”,天下共九道,其中六位道台都与陛下有旧,其中以陈遇崇最甚,死忠死粉。

陈遇崇接到门吏来报,连忙喊属下把人请进来,又喊人去府后叫自家太太,她与沈端言作陪。陈遇崇想的是皇帝陛下那封信,真有些让人哭笑不得,虽然他是死忠死粉,可皇帝陛下最近这几年干的都什么事,越来越像是来搞笑的!

不过死忠死粉体现在哪儿,就体现在皇帝陛下再搞笑,只要无伤大雅,死忠死粉也会一丝不苟地执行。

顾凛川一进大堂就朝陈遇崇行礼致安:“下官顾凛川拜见陈道台。”

“见过陈道台。”

“勿需多礼,快快坐下,走水路过来的吧,可还习惯。想当年我从长安过来,坐一路船吐一路,打那以后,我是宁可绕多些路也不坐船,这不,如今陛下让我挪窝我都不肯,太折腾,一把年纪了还经得起几下折腾呐。观潮兄可好,听说如今长安城里正传着白门先生与观潮兄的风流佳话,这事果真有门?”陈遇崇十分关心这个问题。

顾凛川:…

其实,事情真不是您看到的那样子,道台大人:“看着委实不像有门。”

诶,还以为有沈观潮那老东西的绯闻呢,结果又是个虚的,陛下还写信来分享“沈观潮老不羞二三事”,原来纯粹是哄人玩的:“行吧,多的也不说,鳌州什么情况回头我找个人给你说说,那里的事,你得先有个谱。在袁州多待几天,你有章程了再来与我说一说。鳌州那群该死的土匪路霸不是那么好搞的,太快怕激得民变,不办又不能看着他们日益猖狂,此事需小心应对。”

“是,下官省得。”梦里就不曾有人跟他这么说过,当然,那时候他是一道主官,只怕谁来劝他也不会听,除非陛下说不让他干。但那时是萧霄当皇帝,本就看他不顺眼,哪里会阻止,乐得毒瘤除尽还有人把黑锅给背起。

这事果然水深,否则在梦中,不会留到八|九年后。于是顾凛川心中有了计较,那个章程自然就差不多有了主题,然后就开始和陈遇崇说说长安二三事,陛下七八事,沈端言则与陈太太谈着袁州的风土人情,说儿女经。

中午一道用过午饭,安排好住宿,顾凛川当晚就开始写鳌州策。

#我爹开始刷新地图了#

#大爱桔子,讨厌辣椒#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别不拿江西当江南#

第九十一章 这个太守,不好弄啊

次日午后,陈遇崇拿到顾凛川的折子,从打头开始就笑眯眯,直到最后那笑脸都没怎么变过。陈遇崇心里想得是:多好的文官苗子,瞎话说得比金山银山还招人喜欢,分明知道他说的是假话,还偏让人觉得这是个好孩子呐。

陈遇崇心里有点谱了,点点头,把顾凛川放到鳌州去是可以放心的,土匪们震慑一下就好,怎么也得给那位点面子不是。再说,那群土匪抢的多半是赚得金山银山还不肯修桥铺路的主,也算是劫富济贫,又没造反谋逆的意思,在鳌州这个全民皆匪的地方,冒进等于给国朝添大乱子。

说不得弄起几个大土匪来揭竿而起,那可真就要命。

在别的地方激进一点没多大妨碍,最多招点怨憎,可在鳌州这地方激进,没准连国之根本都要摇三摇。

顾凛川这折子就写得很对路子,震慑是必须的,约束是肯定的,但要因势利导,因地制宜,比如跟鳌州书院掰扯掰扯。顾凛川的折子这么写,陈遇崇不由得生出点疑问来,这小子上哪儿知道的,那么隐秘的事,他如果不是常年镇守江南西道,都没地儿知道这事去,怎么偏这小子刚到袁州就知道了。这事陛下和沈观潮都不知道,他还想着哪天回长安,好好惊掉陛下和沈观潮的大牙呢:“不错,正好路知州那边派人来催请,你就跟着鳌州府的人一道走,我这边派正好有几个鳌州书院的学子要回书院,便也趁个便,与你一船去。”

“多谢陈道台。”顾凛川的话外音是:您不用多说,下官懂,书院的学子是压舱的,有也们在管保一路顺风顺水。

哎哟喂,这小子怎么这么招人喜欢呐,这心明眼亮能听懂话的。真让人没法不欢喜。要所辖属官都这样,人生该是多么美好欢悦,偏就有些个死木头疙瘩,怎么看怎么不让人待见。有时候想找个待见的理由,他们都不给点门路。

对于这样的木头疙瘩,陈道台只想说一句——哪凉快哪待着去!

打发走顾凛川,陈道台就开始给长安去信,通篇是对皇帝陛下英明,把顾凛川这么个好小子弄过来的溢美之辞。陈道台在江南西道经营日久,得他青眼,比得皇帝陛下青眼在这更重要,虽然在鳌州不免要打点折扣,但总是能派上用场的。至于陛下要整顾凛川。那没办法,这小子答卷那么漂亮,让人哪里还能舍得弄他。

皇帝陛下接到信后,叫来沈观潮,特幸灾乐祸:“爱卿呐。朕也想替你出口闺女被抢的,外孙女还被抢的恶气,但朕也没办,为人君者,怎么也不能睁着眼说瞎话是吧。”

沈观潮:陛下,您瞎话还说得少吗?

不管沈观潮怎么憋气吧,顾凛川是顺顺利利。稳稳当当地接过鳌州知州的职务。在梦境里顾凛川是连内阁首辅都做过的,处理起鳌州事务来自然老辣得让一干人等都侧目,连路知州一看这样都说没什么可交待的,快马快船快赶进长安到皇帝陛下跟前混脸熟去。

鳌州府这边最难办的就是山里的土匪们,顾凛川对这胸中有策,是以鳌州府的差事对他来说。轻闲得跟天天休沐也不差。成天批个把时辰公文,就可以把官服一脱,穿上便服,带着小红和沈端言上外头闲逛去。

鳌州府虽是土匪窝,实则真是个民风淳朴的地方。土匪也有好人品,这地儿可真叫一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当然,也源于民风彪悍,谁要敢夜里小偷小摸,放在别的地方可能行,放在全是武力值颇高,警觉性非常的土匪窝里,那纯粹是茅厕里打灯笼——找死。

所以,其实顾凛川上给陈遇崇的折子里,写的治匪策真的十分美好,而且理想得让人泪流满面。他要做的是带领土匪们在他的治理之下过得更好,礼乐以化人心,只要土匪们越过越好,不抢不霸也能过得无比舒坦,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去抢去霸,去过万一被逮住就要把牢底坐穿的日子。

这种事嘛,大家想一想就好了,谁也不会当真,但真要细究起来,谁又能说真的不可以。而且,太过符合文人们天真纯粹美好善良的愿望,治匪方面,压根不会有比这更加臻于大道的路了。

新官到任,鳌州城的“百姓”们也在观望之中,对他们来说,做知州的,路知州就十分不错。放到别的地方叫不作为,可放到鳌州,这叫无为而治,像这样的时候,土匪们的思想境界与传统文人的发散性思维在某种程度上空前一致。

顾凛川则暗笑中,不经意看一眼街角,那人的脸怎么就能这么熟呢。按说也没在梦境中出现过,可偏他就知道那人是谁,归谁旗下,再转个弯那卖草鞋的,别装了,说的就是你,演技委实不尽如人意,差评!

“这里的桔子果然好吃,皮薄汁多,肉有点脆口。比起在长安吃到的桔子,鳌州的滋味要好上许多,只我看着卖的不多,可是产量不高?”沈端言觉得是这样的。

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懒得出来卖,想吃差人上山摘去,不需花银钱,要多少有多少。”

“嗯?”沈端言印象里,土匪都是被逼上梁山,打实心眼里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是鳌该片和地理志上写的还有许多出入而已。这些,不在鳌州待几年怎么能看出来,所以这些,沈端言不理解,顾凛川知道也理解,只是没觉得要说明而已。

这么有趣的事儿,留着让沈端言慢慢发现既可,何必点破呢。

顾凛川在卖甘蔗芦根水的摊前停下,要了管甘蔗芦根水给小红喝,又问沈端言要不要,沈端言不爱这个连连摆手。刚要给钱走人,那卖甘蔗芦根水的小贩忽开口道:“看着您眼生得慌,一嘴儿官话,您莫不是刚从长安来的新任太守?”

知州,也称太守、知府、郡守,虽官名改制已有些年头,但民间还惯称知州为太守。文人们做官也爱这称谓,听着比知州要更林下风致一些,不过这也看人,比如前任路知州,就没人爱叫太守,这个…也看脸。

“正是,老乡营生如何,在这卖甘蔗芦根水可够一家之生计。”顾凛川问得十分殷切,活像是个在慰问乡民的好官,事实上,这纯粹是点开了嘲讽技能。

“尚可,尚可,乡里吃喝不愁,啥都能种出来,衣食倒是不必忧的。”小贩答完,才觉得这位新上任的太守眼神儿不太对,颇有点“我知道你是谁,我也想让你知道我知道你是谁,当你偏不知道我怎么知道的你是谁”的山高海深,让人有点摸不清深浅。

着哇,这位新上任的太守果不一般,哎呀呀,要有意思了喂。鳌州这么些年来,到任的都是些跟路知州一般的官儿,混三年资历就走人,有路子的升,没路子的平调,实在啥也没还得罪过人的,下职走人。

小贩咂巴嘴,看着新上任的太守抱着闺女,与他家太太并肩而去,颇是温情动人。不过怎么瞧着这背影都别有深意,您说您不时回头瞅我一眼,是不是在说“咱们人约黄昏后”呢,是不是说“当着我家太太这根正苗红的世家女,委实不好跟你们这些土匪混一块”呢。

小贩回头就把几个大寨子的土匪头子招集起来,说的是:“这个太守…啧啧,不好弄啊。”

“嘁,从长安来的有几个好弄,这个太守背景不一般,不好弄在情理之中。不过,他还没动静呐,这么心明眼亮的主,未必需要我们去弄他。”

“未必,前些时候龙山寨那边抢了个当官的,官是贪官没错,可他太太是龙椅上那位的外甥女。抢银钱就算了,偏把人外甥女给吓破胆,还把老人吓得惊了风。最要命的是,还顺手把抢了点宫里的东西,这龙椅上那位能忍?”

“龙山寨那边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天渐转凉,路上官商越来越少,僧多粥少更不好拆。这么着吧,龙山寨离老四那里近一点,老四,回头把龙山寨收了吧,免得到时候真把官军招来。”

“嘿,要我说别把沈观潮招来才是真的,那位一计退十万敌军的时,我那哥哥可是亲见的。”

“这话在理,女儿女婿都来了,外孙女也在,还是先静观其变。龙山寨那边老四抽个空,那寨主也着实不像话,既规矩他不要,那龙山他也就别想要了!”

大土匪们商量完,各自散了,这头刚商量完,没多会儿,顾凛川就接到了土匪们那边的“诚意”。诚意的内容就一条讯息——您看,我们自个儿这边的问题我们收拾好,咱们和平相处不。

话说得十分直接,做得也直接,顾凛川接到笑意更深,有讯息来就好,咱们就和平相处呗。

呵呵呵…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甘蔗芦根水,甜爽真滋味#

#小怪兽和我爹不得不说的故事#

第九十二章 政绩归人,黑锅归他

自到鳌州后,就知道什么叫江南的秋,秋雨来时凉煞,秋雨不来骄阳高照时和夏天比也不差什么。芙蓉花开,紫薇花满,荷花甚至还不知秋地开几朵,桂子飘香,月季花处处涂点着红fen黄白。除这些知名的,常见的,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西地北地不多见的花朵,将鳌州的秋天妆点得仿如春至,也只在江南东西两道,才能看出“秋日胜春朝”来。

真正寒意起,北风来却是在十一月中旬时,一场大雨将整个鳌州一下子带入秋末的冷风中,寒风卷叶,梧桐如被燃烧过的纸片一般,漫天漫地铺陈灰蒙蒙的颜色。小红姑娘最过不得秋天,温暖时还好,一冷下来肺经不足总会带来些小咳嗽,虽不厉害,可当爹妈的眼里,每每小红没事咳嗽一声他们心肝肉都能一块疼起来。

好在黄茶虽没带来,脉案药帖都带了来,鳌州虽没太出名的大夫,但有个地方,绝对能找着合适的——鳌州书院。大夏朝可不能说什么百无一用是书生,在鳌州府更不能讲,鳌州府的学子,进庙堂能打家劫舍,上山寨可济世安民,嗯?

这么说吧,大夏朝的文人,不上特长班学几门手艺都不好意思见人。比如沈观潮就是个好木匠,陈遇崇是个出色的果农,当今皇帝陛下的老师炒得一手风靡长安的好菜,翰林院主官最在矿石方面的造诣比写文章还高妙。沈观潮出过一本书,专门讲如何做好一桌一椅一榻一几,名作《治物集》。陈遇崇还为果园虫害写过个小册子,翰林院的主官更是甚至画过一张颁行天下的《矿床分布图》。

做个文人,没点业余爱好,你好意思出门嘛你!

这个风气也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也许是鳌州书院某位山长,也许是某位世家子弟,又或者纯粹就是上有所好,下必效焉——曾经有位皇帝陛下就是个出色的泥瓦匠,他主张文人只读书是没有出路的,万一你没法当官呢,总得有个能养活自己的手艺吧。

“一说又说远了。”嗯,最近顾凛川太闲,话唠得很:“鳌州书院有几位先生,十分擅长医术,黄女医当年,就曾向鳌州书院的周夫子学过儿科。”

“那好,明儿我们就去?”总觉得顾凛川咂着嘴,话没说完,眉一挑,眼珠子转溜溜,看着就让人觉得没憋什么好,肚子里转的全是坏经儿。

“好。”在地方上为官是三日一休沐,每次休沐都是两天,比起长安来反而要清闲得多,而且在礼部谢师严对他十分看重,看重的具体表现就是什么事都爱找他。

待得次日清早,顾凛川抱着小红,沈端言夹了脉案药帖上鳌州书院去,半道上沈端言才出其不意地来一句:“其实,除了为小红,去鳌州书院你还有别的事吧?”

顾凛川抱着小红,垂首而笑,对自己说:看吧,言言果然是与我能想到一条线上的,话都不必说,她看眉眼都能看出事实来。幸而这不是梦境,若真到那浴血的一幕,该如何令人遗憾。

“有,鳌州看书院,土匪跟在书生后。”至于书生后还有什么,那就不是该说出来的事了,心里明白就行。

不过,至今顾凛川仍不很能理解,那位怎么和鳌州书院搅和在一块,又怎么把书院跟土匪们搅一块的。

只依约记得在梦里,土匪被打散,鳌州书院却仍然屹立,最后搞死他的主力军也正是鳌州书院出身的官员,最后在将死之时他才知道土匪们到底凭什么这么硬气。结局么,政绩归人,黑锅归他,死是情理之中,不死才是意料之外呢,只是身在局中看不懂而已,如果没有梦境里的结局,他可能依然看不懂。

其实,这也是再次证实梦境之旅,若能这一点也能对得到,那就鳌州的事,他心里就更加有谱了。嗯,无大为而小治,这才是知鳌州正经大道。

进到鳌州书院,顾凛川带着抱了小红找到周夫子后,就把沈端言留下照看,自己则踱着步子转左,去找书院山长去。这一任的山长也姓沈,名作沈灵均,虽也姓沈但和长安沈家一点干系也无。

沈灵均是鳌州书院创始人沈玄的后人,具体多少代,因家谱曾在前朝几十年的战火中遗失了一部分,已经不可得知。不过沈灵均绝对是根正苗红的沈玄后人,甚至继承了沈玄一脉的博学敏思,以及沈玄一脉潜心修学,不热衷朝堂的习性。

听到门人来报顾凛川到访,沈灵均摸摸光洁的下巴,笑得温醇如春风,分外暖光照人:“顾太守的启蒙恩师是叶思源先生,算来也是我鳌州书院门下,快快请进来,把秋时方才得的秋露沏来。”

顾凛川进来,沈灵均到门口迎接,倒不为官职,而是过门即是客,不论年轻年长,官职高低都得到门口迎一迎。但是,就算皇帝陛下来,也只迎到门口的,人鳌州沈家就这规矩:“顾太守拔冗前来,有失远迎,请上座饮茶。”

“沈山长不必多礼,因小女染小恙,顾某冒然前来,未曾递拜帖,礼数不周之处,还请沈山长见谅一二。”顾凛川回个温吞水一般的笑,两人一照面,就各自能把对方习性看个大致,当然,之前暗中都有所调查。

“父母为子女不计日夜,大爱当前,礼数何足道。”话外音十分明显。

顾凛川只当什么也没听出来,笑着坐下,看到小僮呈上秋露茶,遂笑着一拱手:“早闻鳌州有茶名露,只采春秋两季,春为春露,秋为秋露,其中又以秋露为上,山长厚爱,愧不敢当。”

小僮:@#@,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听着都很正常,略一回味就不怎么着都不是滋味。嗯,主要是表情和语气,怎么听,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主客间的对谈。

小僮赶忙退下,不明白,还是走远点为好。

这边顾凛川与沈灵均在对话外音,沈端言却与周夫子直来直去说小红的身体状况,周夫子把了脉,又将脉案与药帖细细看过,大笔一挥给开出一剂秋梨膏来。这秋梨膏除梨外还有八味辅料,看主料和辅料,熬出来想必甜糯可口,看来这位周夫子在儿科上确实造诣非凡。

若是寻常大夫,开给小孩儿的也多半是药汤子,只要是药汤子,甭管甜还是苦,那滋味一般人都不会爱。而且药汤子,微苦的其实比甜的还适口一些,主要是药一甜,有些味就盖不住,比如辛,比如腥,比如酸涩,有些药还割得喉咙生疼。

“多谢周夫子。”沈端言恭敬道谢,要抱回小红。

但周夫子却依然抱着小红,看着是个十分喜欢小孩子的人,逗得小红笑得十分欢畅。周夫子一边逗小红,一边眼皮也不抬的说:“你这几日身上可有什么不太对的地方?”

沈端言想想,摇头:“没有啊,我没觉得哪儿不对。”

“仔细想想再答。”周夫子继续埋头逗小姑娘,活像个怪蜀黍。

沈端言十分打小是个“乖孩子”,尊敬专业,听老师话,听医师话,周夫子这么,她就认认真琢磨自己最近哪儿不对头,可想半会儿都没想明白:“委实不觉得有不对的地方,起居饮食没发觉有不对的,旁人初来乍到或有水土不服,可我看着一点反应也没有,很是适应。”

周夫子:算了,跟个呆妮儿打什么哑谜,诶,跟书院里的老家伙小家伙们天天打哑谜太习惯,以至于现在见谁这么着,看样子没法再往回改。

“小丫头平时挺招人恨的吧…”说完,周夫子就发现自己这又打上哑谜了,赶紧把话点透:“面颊上泛红,你没觉得最近气色比往常好?”

“没。”嗯,铜镜她从来不觉得能照得出来,她差点就以为周夫子要来一句“小丫头你有身孕了”,虽她身上其实一点什么也没有。

“有味药叫离音草,服食后,面红腹凉手脚心热。幸好还没服足三个月,否则神仙也救不了。”周夫子说着,又把离子草导致的后果说明白:“这离音草易使妇人受孕,不论生不生得下来,最后都会导致血崩,大红一见,命就吊不上来喽。”

“啊?”

“跟着顾太守来鳌州是也正好是不足两个月多几天吧,回去好好查查去,我这给你开点汤药,先喝三服,喝完后再来看看。”周夫子说着开了单子,鳌州书院就有药房,小僮会给配好药。

待配好药沈端言接过,又听周夫子几句医嘱后,就抱着小红在厅里等顾凛川,心里则开始琢磨到底哪里会出错:“方妍华?那天看着眼神不太对,不过…又不太像是。”

如果要是说在庙里头待着的王氏,这风口浪尖上,王氏也不太能伸这么长的手。

她烦恼着的时候,顾凛川正在和沈灵均说龙山寨的事,意思是你得交个背黑锅的出来,要不我这没法交代,做匪不易,当官也不易,要不您问问您身后那位,看把谁交出来顶缺。

至于龙山寨,嗯,你们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