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梁太后嗓子轱辘了一声,虽未睁眼却是轻轻摆了摆手,华瑞姑姑会意便转身对秦菁福了福带着墨荷跟苏雨两个走了出去。
“孙女给皇祖母请安!”秦菁举步进去,对着梁太后见礼道,梁太后这才抬了眼皮,随手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炕沿道:“来了啊?过来坐吧!”大约是一夜没睡的缘故,她的声音竟完全不似平时那般严肃强势,反而带了丝疲惫的沙哑。
“谢皇祖母!”秦菁谢了恩,便径自走故去挨在她身边坐了,主动拉开那夹被替她捏起腿来。
梁太后半阖着眼拿眼角的余光斜睨她,浑浊的双目之中有浅浅的光影掠动却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半晌之后却是主动抽回那条腿,欠身坐了起来。
秦菁手下突然落空也不觉得尴尬,只就势端起桌上放着的一杯茶捧在掌中试了试,道:“这茶水有些凉了,孙女去给您换一碗。”说着就要起身去沏茶。
“这些事不用你做,你先放下!”梁太后抬了下下巴,声音竟在一瞬间就恢复了以往那种严厉和冷漠。
秦菁顺从的坐回炕上,放下茶碗,抬眸看向她悲凉道:“皇祖母,素心姑姑的事是孙女对不住您,可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还请您能看开些,死者已矣,咱们活着的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前儿个夜里的事哀家也询问过那些侍卫,素心这丫头性子实诚,这事儿也不该怪到你的头上!”梁太后面无表情道,言语间并无怪责之意,但她阴沉着那副脸色着实不好看,秦菁也不敢掉以轻心,只就谦卑的垂下眼睑道:“谢谢皇祖母的体谅和不怪罪。”
梁太后并不言语,秦菁能够感受到她落在自己脸上那两道阴测测的目光,却故意低垂着眉眼不予理会。
梁太后盯了她半晌才又重新开口道:“长宁那里是个煮不烂的温吞样子哀家就不说什么了,事发的时候你是在场的,旁的人都过去的晚,荣安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出刺客事件本来就只是一出声东击西的伎俩,梁太后是什么人?定然早就一眼看穿,她如今这样劈头盖脸的一番质问下来,秦菁心里已经有数——
她这定然就是起了疑心的。
秦菁始终低垂着眉眼,淡淡的开口:“皇祖母心明如镜,想必心里已经有数,宴席上的那些刺客只是个幌子掩人耳目罢了——”她说着,顿了一下,然后又是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孙女知道自己近来总是争强好胜碍了不少人的眼,发生这样的事总也免不了的。只是无故惊吓到了皇姐和安绮又连累到素心姑姑殒命,却是我的不是了。是孙女为人不淑,扰了宫里的太平,又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皇祖母罚我就是。”
所谓看她不顺眼的人,蓝淑妃母女首当其冲,秦菁这话里的意思再是明白不过。虽然梁太后不一定会信,但至少她这话有理有据是完全说得通的。
秦菁这样说着,神色之间却无半分惭愧愤恨之意,反而那副眉眼低垂的样子显得恬静安和至极。
她这个样子,明显是在示威!
梁太后冷眼看着她,胸口一起一伏的喘了两声,几乎是在她话音刚落的同时突然猛地横袖一扫将桌上那碗半凉的茶汤尽数掀翻砸到她身上。
第150章
茶碗在炕沿上咕噜噜滚了两圈最后砰地一声砸在秦菁脚下,碎瓷片飞溅。
身上衣服湿了大片,秦菁也不气恼,反而从容的将落在一旁的茶碗盖子放回桌上这才起身规规矩矩的跪在炕沿下:“孙女无能,平白招惹了这些是非,请皇祖母以凤体为重,莫要动了真怒。”
“瞒!你还要替她继续瞒着吗?”梁太后一只手肘压在桌角,看着她冷声一笑,语气有些说不出的凄厉:“荣安,哀家一直以为你是个有分寸的丫头,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这梁太后果然是个人精一样的人,这么快就探到了她的底。
秦菁一声不吭的垂首跪着,待到沉着的压下心底升腾起来的一丝浮躁之气以后才慢慢的开口,仍是否认:“孙女愚钝,不知道皇祖母所谓何事!”
“所谓何事?”梁太后劈手抓起桌上的碗盖一并摔在地上这才算是泄了点脾气,冷声道:“你真当哀家是老眼昏花了不成?你昨儿个去了哪里?华泰那个丫头闹上门去总不能是平白无故的!而且你一向都是个心思周全细密的丫头,素心这里出了这样的事你却撇开不提,反而先去了长宁那里,这些个事儿,难道真要哀家一桩桩一件件的剖开来说给你听吗?”
“皇祖母——”秦菁抬起头去看她,目光里是难掩的惊诧——
这梁太后的眼线之广竟还是超乎秦菁的意料之外,她居然就这样不动声色的将自己所有的行踪掌握在手。
梁太后的唇角带着一个冷硬的弧度,手里使劲压过去三颗紫檀木的佛珠勉强把满腔怒意压制下去,道:“还不说实话吗?你还能替她瞒着多久?头次在那婚宴上见了她就差点当众失仪,你说,那个姓樊的到底是什么人?”
从心理上讲梁太后其实还是心疼秦薇的,若果就此坐实了樊泽即为纪云霄的这重身份,那么不管当时他冒认他人身份是何居心,只就为了皇家的体面,梁太后都必定不会手软——
至少明面上他曾和秦薇有过一段婚约,皇室的女儿岂是任人这般戏耍欺辱的?
死了樊泽一个,对秦菁而言并无损失,而在那一念之间她也的确是存了这样的念想,只是秦薇的态度那样坚决,她心里却也明白,秦薇必定不会坐视不理,起码至少不会让他一个人走吧!
“皇祖母怎么这样问?那樊泽不就是大晏英帝陛下的夫子吗?”秦菁定了定神,继而缓和了神色苦涩道:“孙女自知不该瞒着皇祖母办事,可也着实不忍看着皇姐受苦,昨儿个因为在御花园里和刺客撞了个正着,皇姐受了惊吓之后就开始胡言乱语,一直定不下心来,就开始疑神疑鬼,说是——”
纪云霄已死,他的名字也成了皇室的禁忌,秦菁说着便是欲言又止,停顿片刻继续道:“皇祖母您是知道的,皇姐这几年过的不如意是因为心结未解,孙女听说那樊夫子的样貌与当年那人生的极为相似,皇姐见了触动心头旧事心中难安也是有的。孙女当时见她那个浑浑噩噩的样子也是吓坏了,生怕她会因此有个什么好歹,一时情急之下也便什么都顾不得,想着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才出宫去找了他。”
梁太后的目光仿佛在某个未知的方位胶着住,关于樊泽是否就是纪云霄一事她并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既没有把柄也没有契机去让她将两者牵扯起来,是以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观念,也便将此事按下不提。
秦菁见她不语,就又再接再厉的继续说道:“皇祖母,孙女知道自己此举莽撞欠思量,只是情之所迫也着实是没有其他的办法。”
梁太后面上仍然不为所动,全身上下连一个哪怕最细微的小动作也没,着实让人猜不透她此时想法。
她冷着脸漠然看了秦菁半晌,同样也是在观察秦菁的脸色想要从她的行为举止中察觉一些蛛丝马迹出来——
经过这么多次的交锋,她也认知到自己的这个孙女是个城府极深的人。
很遗憾,秦菁脸上表情拿捏的十分到位,不惊慌,不心虚,恭顺之下带着一丝不着痕迹的镇定和冷静,不带丝毫破绽。
半晌之后梁太后自她身上缓缓移开目光道:“那你们是怎么说的?”
“孙女给皇祖母请罪!”秦菁咬咬唇,然后才像是突然下定决心似的伏地给梁太后叩了个头,道:“孙女斗胆,其实是想去说服那樊泽让他想办法求见宫中当着皇姐的面把事情说清楚,也好让皇姐及时清醒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念想,可他却以宫闱重地男女大防做推辞拒绝了孙女,孙女那时也是气昏了头便和他起了冲突,最后不欢而散,终究还是没能请的动他!”
当时蓝玉华带人闯进翠烟阁时闹出的动静很大,就算梁太后事先没有准备手还伸不到那里,但只要她有心也很容易就能将当时之时打听到个七七八八,是以秦菁并不矢口否认自己去找过樊泽一时,只就把彼此关起门来的对话内容偷梁换柱一番,也好把梁太后的注意力移开。
“哦?照你这么说,这个人倒是个知进退守礼数的?”梁太后冷笑一声,并不就此事表态。
樊泽自从入得云都之后就流连烟花之地,所谓礼义廉耻——梁太后至多也不过是指桑骂槐,暗示他德行不佳。
“那樊夫子怎么说也天子之师。”秦菁就假装听不懂,话到一半却是话锋突然一转带了些自嘲的语气继续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咱们皇室的家务事,他选择敬而远之也是对的,从头到尾却是孙女欠着考虑才罔顾了皇家礼法,让皇祖母跟着伤神。”
不管樊泽是个怎样的人,他们皇室之中那些扯不清的糊涂账但凡有点脑子的也都会躲的远远的了。
秦菁这次是打了一张亲情牌,虽然以梁太后的心机她未必就会全信,但这段时间自己和秦薇走的十分亲近也是不争的事实。
梁太后再次沉默,秦菁微微垂手端正的跪在当前,一直到她衣服上沾染的茶水慢慢风干成了刺眼的茶渍,梁太后才重新抬了抬眼皮。
“可你们这一个个的,怎么就这样不让哀家省心呢?”她像是叹息,语气之中犹带着种深深的刚毅,随即摆摆手道:“起来吧!”
“谢皇祖母!”秦菁谢了恩自地面上爬起来,这一次就只规规矩矩的站在那里,而没有主动往梁太后身边凑。
梁太后似也是不怎么在意的模样,只道:“长宁那里怎么样了?”
“昨日吃了几帖安神的草药,情绪倒是有些安稳下来了,只是精神仍不大好——大约还是休养一段时间吧!”秦菁道。
梁太后缓缓呼出一口气,秦菁原以为她这是要嘱咐自己两句关于秦薇的事,不想她却猝不及防的突然转移了话题道:“哀家年岁大了,很多事都已经开始力不从心,素心那里她跟了哀家多年,又最是个贴心懂事的,发生了这样的事哀家这心里也不太平,丧事那边孙嬷嬷已经去操持了,回头你也过去,帮着妥妥帖帖的办了吧,也算是她没有白跟了哀家一场。”
“是,素心姑姑罹难本就是为了孙女——”秦菁黯淡的垂下眼睫。
素心那样的女子,与世无争,清新雅致,偏偏却是这样的命运,因为素心,秦菁的确是带了些真实的惋惜和不忍的。
“好了,这些事过去了也就罢了,是那丫头对你尽心,你也不是个不知好歹的,彼此有心也就是了。”梁太后摆摆手打断她的话道,停顿片刻又道:“还有昨儿个那几个刺客,你心里头有点数没有?”
之前秦菁明明已经暗指着把矛头指向了蓝淑妃等人,果然不出所料,梁太后是不肯受这份糊弄的。
“孙女也无从知晓。”秦菁一筹莫展的摇头,“只粗略记得但是出现的是三个人,每个人都是身材高大的男子,对了,不是后来被侍卫斩杀了一个吗?身上也没个信物或者能够证明他们身份的线索吗?”
“是个眼生的,身上物件处置的也干净。”梁太后烦躁的闭眼揉了揉眉心,这会儿也终于有些耐不住,道:“行了,这事儿你暂且不要管了,你这就回去换了衣裳过去找孙嬷嬷吧。”
“是!”秦菁屈膝对她福了福,正待转身退出去,外头华瑞姑姑就有些惶恐的迈着小碎步垂首走了进来,大约是之前听到里头摔茶碗的动静,她此时便有些谨小慎微起来,试着拿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了梁太后一眼道:“太后,外头两外禁卫军统领已经到了,是不是请他们进来?”
宫里头闹了刺客已经不只是后院起火那类的小事,理应由景帝亲自过问督办,现在梁太后要插手多半还是因为素心的关系。
秦菁想着就不动声色的先行退了出去,穿过外殿正要往院子里去,后头华瑞姑姑却是快跑着追上来叫住她:“殿下留步!”
秦菁止步回头,递给她一个询问的眼神:“姑姑找我有事?”
“没!”华瑞姑姑有些不自在的别开眼,缓和了片刻情绪才又庄重的对她屈膝福了福,小声道:“因为素心的事,老祖宗也是心里添堵,脾气难免大了些,殿下莫要吃心!”
提到素心她的眼圈就又红了,而秦菁也没想到她追出来是要安慰自己,不免愣了下,半晌才轻轻的扯出一个笑容道:“皇祖母的心情我是知道的,姑姑不必介怀!”
“嗯,那就好,奴婢送长公主出去!”听她这样说了花蕊姑姑才放心,转身引她出了正门。
殿前的院子里苏晋阳和蓝玉衡并肩站在那里长身而立,因为是在当值期间,两人都穿着宝蓝色绣银纹的锦缎官袍,一个面如清冷坚毅,一个容色平静淡薄,一眼看去,虽然同有玉树临风之资,却给人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华瑞姑姑走到门口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真色道:“太后娘娘有旨,两位统领请随奴婢进来吧!”
“有劳姑姑前头带路!”两人不约而同的应道,手下动作收驰有度的示意华瑞姑姑先行。
华瑞姑姑转身方才请了秦菁出来,抱歉道:“老祖宗这里离不了人,奴婢就不送长公主了!”
“姑姑你忙,本宫自己出去就去!”秦菁微微颔首,华瑞姑姑微微侧身。
秦菁款步踏出殿外,苏晋阳和蓝玉衡没有料到她会从里面出来,都不免微微愣了下,随即单膝跪地行礼:“微臣参见长公主!”
对这两个人,秦菁一个也没有好感,所以也就不予理会,只傲慢的挺直了腰板步调从容的从二人身边错了开去。
她脚下步子轻缓,暖橙色的裙裾映着阳光洒下一片绚丽的光影,随着脚步晃动,那上头早已干涸的茶水污渍还是能够清晰的辨认出来。
方才她在里头似乎是同梁太后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情,蓝玉衡沉吟的抿抿唇,却不见得就有多高兴,苏晋阳的眉心则是紧紧皱着,神情恍惚了一下。
华瑞姑姑也是头次见到秦菁如此傲慢的姿态,就只当她是受了梁太后的训斥心情不佳的缘故,所以就主动上来打圆场道:“二位统领,快些随奴婢进去吧,省的老祖宗等急了。”
苏晋阳和蓝玉衡起身,紧跟着华瑞姑姑进了偏殿里的暖阁,秦菁不紧不慢的往外走,不多时就隐约听见里头梁太后暴怒一声嘶吼:“查,继续查!这件事掘地三尺也要给哀家查一个水落石出!”
查?!这件事再怎么查,莫说是她,至少付厉染就不会让他们查到樊泽的身上去,注定了又是一桩无头公案罢了!
秦菁心里冷笑一声,转而又想到素心却又紧跟着幽幽的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几天里秦菁每日都和孙嬷嬷一起在内务府的院子里帮着操持素心的丧事,秉承着梁太后的懿旨,他们自皇家寺院里请了得到高僧前来超度,丧礼的排场用度都取了宫里六品主子的规制,对素心这样奴婢出身的人来说已经算是莫大的恩典。
断断续续等着整场丧礼办下来一切是多妥当了已经是七八日后,梁太后那里隔日就要把苏晋阳和蓝玉衡叫去询问一番案件调查的进展,但无一例外得到的都是消极的答复。
转眼又是半月之后,大晏使臣离京折返大名府。
因为婗靖公主和北静王联姻一事中途出了岔子,景帝自觉理亏便和晏英仔细针对商谈了一番,其实大家心知肚明这一次的所谓联姻不过就是一个促进两国结盟的幌子,是以在这层指导方针的暗中催动之下俩人也很容易便达成了共识——
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也就是说秦霄虽然因为谋逆之罪被判处,但两国皇室仍然承认这桩既定婚姻,不论个人的功过是非,两国仍以秦晋之好示人,景帝也表示一定会善待婗靖公主,将她留在云都的北京王妃,以王妃之礼加以礼遇。不过晏英那边大约也是不想对婗靖做的太绝,这次居然破天荒的跟景帝求了个人情,要把婗靖一同带回大晏。
婗靖留在云都对双方的盟约固然是好,但她的存在终究还是难免尴尬,而且以她大晏公主的身份,她虽然同秦霄行过夫妻之礼但毕竟尚无夫妻之实,如今秦霄身死景帝这边本就理亏,既然晏英开了口,也就不好强行将她留在大晏,于是双方各退一步,晏英许诺婗靖不会再嫁,将终生为大秦皇室守节,景帝也就送了个顺水人情准了她一并离开,如此这般皆大欢喜。
践行宴设在十月初七,深秋风凉夜冷,已经不适合幕天席地的饮宴,是以地点仍然定在中央宫。
这段时间秦薇再度把自己关起来称病不出,秦菁去看过她两次,见她气色尚好心情也很平和所以也就按下此事不提,只等着送走了樊泽这尊瘟神暂且揭过这一段去——
当然,她本身总有种微妙的感觉,并不真就以为秦薇和樊泽这二人之间就能够这么相安无事的了断了。
是夜,秦菁仍是赶在晚宴开始前去秦薇处接安绮,去了方知安绮早就等不及硬拽着姚儿先行去了,秦菁无奈,只能带着墨荷跟苏雨两人又原路退出来,急忙往中央宫的方向赶——
出了秦薇那事之后,她的戒心就变得很重,不仅给秦薇寝宫增派了人手保护,对安绮也尤为不放心。
主仆三人行色匆匆的穿过御花园,正路过那片荷塘前面便听见那旁边的花圃深处一个男子略带沉思的声音焦急道:“怎么就不行了?你看我这样玉树临风的气度,生的也是端正漂亮,你不晓得有多少漂亮姑娘肖想我,怎么做你的小相公还不够格吗?”
但凡遇到宫中盛宴的机会,这种男欢女爱打情骂俏的事情都总要有人撞破几桩,秦菁本来也无暇管这闲事,但鬼使神差的脚下步子还是下意识的顿住
那个声音是——
第151章
秦菁哑然,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出言调侃道:“怎么晏皇陛下您就这么缺媳妇么?居然连绮儿这样的奶娃娃都不放过。”
“公主姨母!”安绮马上避开晏英的手,飞快的穿过花圃蹭过来抱了秦菁的大腿。
“咳——”晏英抖了抖袍子站起身来,神色间比往日的腼腆里头更带了几分羞赧尴尬,也自那花圃中走过来,却是隔着一簇茂盛的灌木丛与秦菁对望:“朕不过是闲来无事,同安绮郡主开个玩笑罢了,长公主殿下这便是要去那宴会上了吗?”
说话间他努力的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庄重,洗去方才和安绮嬉闹时候的轻浮和散漫。
从上次北静王的事情上秦菁就已经开始注意到晏英,这个少年,看似对一切都漫不经心,而也着实放任大权对任何事都敬而远之,也就是由此可见他的确是慧智非常的。
秦菁也自觉对晏英的好感来的莫名其妙,不过大约真的是气质使然的缘故,这个少年真就让人讨厌不起来。
“是啊,本宫正是要过去中央宫的。”秦菁礼貌的微微一笑,俯身抱了抱安绮,又牵着她的手站起来方才面对晏英道:“时辰也差不多了,晏皇陛下也要一块儿过去吗?”
晏 负手而立,像是带了几分刻意,但无可否认,这些年的帝王之气渲染之下,他的气度并非普通人能比,真就马上给人一种尊荣华贵之感,有种翩翩少年美不胜收的感觉。
“按理说长公主盛情,美人邀约朕是不该推辞的,只是今日怕是不能呢!”他微眯了眼睛,笑的颇带几分儒雅,恍然若失的叹息间秦菁已经警觉的循着他的目光扭头往右侧的小径上看去,一袭浅蓝色锦缎袍子的付厉染正目不斜视的款步过来。
自上回的刺客事件之后,这些天秦菁一直刻意回避,私底下也再没有与他见过面,虽说今日这样的场合之下她也早有准备,此刻还是忍不住微微蹙眉。
“小舅舅!”晏英很热络的朗声一笑,远远的便同付厉染打招呼。
付厉染面不改色的把玩着腰间一块玉坠子款步过来,一直走到近前才象征性的拱手对着晏英施了一礼道:“陛下好兴致,是与长公主殿下在此赏花吗?”
他的语气闲适,面色表情却是极淡,无论是从行动还是言辞之间都见不出一个臣子面对帝王时候应有的敬畏和谦卑。
他这态度未免桀骜,晏英却自始至终都是笑眯眯的,与其自然的出口撇清:“这个季节哪有什么花赏,倒是倒是那池子里的几条大锦鲤,朕观察了好多天了,像是通人性的模样,好玩的紧呢!”晏英说着,朝气蓬勃的面庞就因为兴奋而染上一层红晕,他不死心的复又弯下身去软语哄安绮:“安绮郡主,要不要和朕一起去那边赏鱼啊?”
安绮年纪虽小,心智相较于一般同龄的孩子却要成熟好些,她似乎并不喜欢眼前这个俊美少年无辜献殷勤的举动,就只是死死的拽着秦菁的衣角眼神防备的看着晏英。
堂堂一国之君如此这般被一个小丫头拒绝,晏英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他尴尬的摸了摸鼻尖,最后还是风度很好的耸耸肩对付厉染和秦菁道:“宴会沉闷,朕过一会儿再去,你们随便吧!”
说罢,径自转身施施然的回到亭子里,抱了他之前放在石桌上的一罐鱼食兴致勃勃的逗鱼去了。
付厉染面容平静的与秦菁面对却不急着走,秦菁知道他这是有话要说,于是就侧目对墨荷使了个颜色道:“墨荷,你先带郡主过去吧!”
“嗯!”墨荷应声,又防备的看了付厉染一眼,这才和苏雨一块儿把安绮哄走了。
目送她们离开,付厉染的目光突然沉了沉,率先开口道:“怎么,长公主这几日是在故意逼着我吗?”
秦菁从远处收回目光,眼底神色带了几分冰凉的讥诮,客气道:“国舅大人说这话未免严重了些,不过是彼此间的身份有别,不方便主动去叨扰国舅大人罢了!”
这一次她的不友善就明明的写在脸上,付厉染的眉心不易察觉的微微一跳,随即却是毫无征兆的笑了一声,反问道:“怎么?生气了?”
说到生气,她自然是有的,只不过忍了这么些天她已经逐渐冷静下来,反倒不是那么的想要当面发作了。
“国舅大人若是没有别的事,本宫就不奉陪了。”秦菁顿时冷下脸来,转身要走,不曾想方才转过身去手腕却被人一把扣住。
这样的大日子,这御花园里人来人往眼线多的是,万一让哪个眼尖的看见他们两个人在这里拉拉扯扯就说不出请了。
秦菁心头一跳,回过头去瞪了付厉染一眼,不悦的低声喝道:“你做什么?快放手!”
付厉染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戾气,心情就变得很好。
彼此间接触了这么多次秦菁的脾气付厉染也是知道的,所以也就不再纠缠利落的松了手,轻声笑道:“先别走,我与你说几句话!”
“国舅大人想说什么最好快些,一会儿宴会就要开始了。”秦菁就势把手收回垂进袖子里,眉目间所表现出来的耐性已经所剩无几。
付厉染目光沉静的看着她,语气有些冷硬的淡声道:“你这性子真是不好把握,为什么当时没有马上去找我?”
其实在当初她闯进翠烟阁找樊泽对质的时候秦菁就已经有了打算,下一步便是去找付厉染算账,只是后来被白奕一提点一打岔,冷静下来了也就放弃了最初的冲动,现在想来秦菁还是庆幸的,她去找了樊泽,在梁太后面前姑且还能搪塞过去,而一旦再被人发现她私底下还和府里有所接触,她想要自圆其说只怕都得很是费些脑筋了。
只不过话虽如此却并不代表她就能把这段时间积了一肚子的怨气统统消化掉,此时付厉染主动问起,秦菁也被勾起了脾气,愤然冷笑道:“我为什么要找你?如果你想让我知道,当初也就不会瞒着我办事了不是?现在你却又主动跑来问我这样的话,不觉得多此一举吗?”
“我不事先告诉你,是因为知道你肯定不同意,而我现在会对你解释,却是出于对我们彼此间合作关系的尊重,你明白吗?”付厉染蹙眉,语气虽然不见怎的严厉,但也显然是觉得她这咄咄逼人的语气让人很难受用。
“尊重?”秦菁目光一厉,语气不由的加重三分道,“国舅大人我想你应该记得,那天主动提出要把我们之间这场所谓合作继续下去的人可是你吧。虽然本宫手里现在没有足够与你交换的筹码,但既然我们之间的关系定位成合作,那要么咱们就该彼此对等的来说这番话,要么就一拍两散,本宫不需要你的这份施舍!”
这个女子冷厉强势,对待任何事都寸步不让,与大晏朝中的那人倒是很有几分相像,只不过相较于那人独断专行的野心,至少在面对秦薇的事情上,秦菁是要多了那么点人情味的。
“我说了会解释,公主殿下又何必先要急着动怒?”付厉染心里讽刺一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十分认真的看着秦菁的眼睛道,“从大局考虑,只要她还活着,这件事就还要无止境的延续下去,而且必将牵扯的越来越广,到时候火烧到你的身上可就不好玩了。”
付太后要找那颗记载着大晏龙脉秘密的珠子,现在看来她对这件东西似乎是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是非要拿到手才肯罢休的,所以只要秦薇还活着一日,她就不会轻易放弃这条线索,可是——
这整个事件从头到尾秦薇是何其无辜?
两个人,四目相对,付厉染形容间竟是出奇的坦荡,不见半分理屈或者心虚的迹象。
秦菁在他近距离的逼视之下死死的拧起了眉心,最终却是毫不畏惧的突然道:“大晏的龙脉到底在哪里?那颗珠子是不是已经落到你的手里了?”
这些天来经过反复的思量她心里渐渐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她隐约有些明白了当初樊泽要冒纪云霄之名高调在云都现身的理由,他们打的根本就不是大秦的主意,而是为了千里迢迢把付太后的目光吸引过来,让她循着纪云霄这个线索来找那颗珠子。
“付太后手握大晏的军政大权,为什么她下了那样大的功夫却始终寻不到有关那颗珠子的任何线索?这台不合常理了吧?”秦菁冷眼看着付厉染,字字肯定,“虽然我也知道我无凭无据的要做下这样的揣测很无礼,可是在完全解释不了的情况下我就只能认为从头到尾这件事都是出自你的手笔。你让‘纪云霄’出现,并暗中催动让付太后对龙脉一事上心,随后又计划和安排了他的‘死’,断绝了有关大晏龙脉之事的一切线索,为的——就是看你的长姐思而不得挫败到发狂的惨象?!”
这一番话说出来,秦菁自己都觉得荒谬,付厉染实在不像是会做出这样无聊事的人。
付厉染沉默良久,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半晌之后突然直了直腰板模棱两可的长出一口气道:“她那个人啊,总以为自己手眼通天无所不能!”语气散漫,不见有恨,更显然也不见得是褒奖。
因为付太后太过自负还是太过专断?所以——
秦菁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那天晚上秦薇对她说了一半的话。
第152章
难道是因为晏婗嘉?梁太后一道赐婚的懿旨让晏婗嘉香消玉殒,便是这样就同付厉染之间起了嫌隙吗?
“为什么?”秦菁脱口道,差一点就失声笑了出来,怎么都觉得不可思议:“你这样兴师动众的布下一个局,就是为了给付太后添堵吗?”
有挂倪嘉公主的话她终究没有问出口,倒不是怕付厉染恼羞成怒,只是所谓感情,永远都只是当事人双方两个人的事情,旁人实在是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干涉的。
“这些事与你无关,所以我不需要对你解释。”付厉染道,说话间他下意识的抬手想要碰触秦菁耳际被风吹乱的一律发丝,秦菁不假思索的往后退开一步,远远的避开。
付厉染的手下落了空,他脸上表情一滞,隐约中秦菁恍惚觉得到他眼中跟着闪过一丝寂寥,但终究那道迷糊的光影消逝的太快,让她无从捕捉。
“罢了!”付厉染终于还是妥协,就势垂眸抖了抖袖子漫不经心道:“既然你介意,那么前两天的那件事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发生也就是了。只是这件事你自己还要权衡清楚才好。”
付太后对那龙脉的秘密势在必得,只要有秦薇存在的一日,她就不会轻易放弃掉这最后的一个线索,所以秦菁此时要袒护秦薇,无疑也就相当于在自己身边埋下了一个巨大的隐患。
付厉染的所谓好意提点也略带了些警告的意味,秦菁却不领情,微蹙了眉头冷声道:“谢谢国舅大人的好心提点,如你所言,本宫的事也和你没有关系。”
“如此——那便算我多管闲事吧。”付厉染浅浅的呼出一口气,态度异常平和不愠不火,只是遥望着对面宫墙后头隐约燃起的灯火道:“前头开宴的时间也差不多了,公主殿下要与我一同过去吗?”
这种场合之下他二人若是一同过去,哪怕只说是巧合在路上遇到也少不了别人的猜疑和议论。
“不了,本宫还要去找安绮,请国舅大人先行!”秦菁自然不会沾惹这些无谓的麻烦,理所应当的开口拒绝。
付厉染微微钱都唇角露出一个貌似冰冷的笑容,颔首道:“如此,那在下便先行一步了!”说罢就径自举步,错开秦菁身边往对面宫墙后面的中央宫方向走去。
秦菁静立于花圃一侧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远去,此次出现在云都之后付厉染都喜欢穿戴素色的衣袍饰物,这从某种意义上讲,他这身装扮的确是让人在接触不到他目光的时候会多觉出几分亲和力,进而中和了他本身强大的气场。秦菁却一直都记得初见他时他那种阴鸷邪魅的表现,每每想来都遍体生寒,让人不得不防备。
思及往事种种,秦菁难免有些心不在焉,正在失神的时候耳畔突然响起一个男子温和的浅笑声道:“小舅舅这个人的脾气怪的很,朕还是第一次见他在私底下和谁说这么久话儿的!”晏英说着兀自玩味的摸了摸下巴,那神情却是再纯洁不过的沉思,不带半分的试探或是不合时宜的暧昧。
秦菁因为方才失神而并未主意,不知何时他已经绕过那片花圃,就站在她身后两步开外的距离。
“陛下是不是想问本宫和国舅大人方才都说了些什么?”秦菁回过神来侧目看他,语气带了丝不加掩饰的轻嘲。
“怎么会?难不成方才小舅舅还追问了朕与公主殿下之间究竟聊些什么了吗?”晏英的目光明亮一闪,还是实打实的坦然,看不出半点推搪的味道来。
秦菁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这回却是真心有些困惑起来。
从北静王的事情上看,这个少年的确是精明的让人防不胜防,秦菁在直觉上总觉得他不简单,而但凡这样的人都不可能完全没有好奇心,再者相由心生,一旦一个人暗中动了什么不合时宜的心思,从他的言行举止中总会或多或少的显露些迹象出来。
眼下大晏朝中通知中心的局势也是十分微妙,付太后掌权,晏英不过是个架子皇帝,他国中大事小事无不要过付太后的手,完全由不得他来拿主意。而付厉染,外人所见他此时更是个甩手掌柜的浪荡作风,鲜有过问朝中大事的时候,秦菁却深知他前世作为,这个人绝非池中物,当年他既然能在付太后突然暴毙的情况的之下迅速将大晏的中央集权尽数掌握手中而甚至未在朝中引起一场大的动乱——要达成这样的效果绝非一日之功可以速成,所以无论他的雷霆手段有多高段,前期暗中的部署自然也必须滴水不漏。
再经过了这连番几次的接触,秦菁就更是确定,付厉染此时在大晏国中暗地里必定已经有着相当高的影响力。
自古至今,外戚干政终至江山易主国家异性的前车之鉴并不是没有,这晏英不是蠢人,他对付厉染怎么都不可能毫无防备,虽然彼此表面上和气,但在秦菁看来,这舅甥二人私底下斗法的事情应该也发生的不少,如今她和付厉染走的近了,还如此避人耳目的窃窃私语,晏英总会有所警觉的——
所谓好奇心,人人都有。
晏英见她目光之中颇多探寻之意,面上笑容终于还是带上三分腼腆,掩饰性的摸了摸鼻子笑道:“小舅舅这个人向来孤傲不驯,即使同我母后见上一面也都是三两句话说完转身就走的,公主殿下这样看着朕做什么?朕不过就是一时好奇说了句实话而已。”
晏英的所谓不好奇,不管是真是假倒都是让秦菁一时间无言以对,毕竟就算对方问了她至多也是想方设法的搪塞,而现在人家不问,她又总不能上赶子的去说吧?
“是本宫一时失言,陛下不必介怀!”不过好在朝堂后宫的磨练的多了,秦菁的应变能力也是极快,她略一晃神就迅速从晏英的言辞间找到了新的话茬,忖度道:“对了晏皇陛下,请恕本宫唐突之过,近来本宫无意中听到些传闻无从考究真伪,今日既然碰巧在这里遇上,可否请陛下纡尊降贵亲自予本宫解惑?”
“这个——”晏英只听她话到一半就敏锐的察觉到走势不对,急忙抬手就要拒绝。
然则秦菁却并未给他表态的机会,紧跟着又是话锋一转略微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当然,这件事可能是事关你大晏皇室隐秘,本宫也不好随意向他处去打听,如果陛下觉得有所不便,直接回绝了——本宫也会体谅的。”
晏英略一怔愣,看着秦菁面上平和的笑意,心里却是突兀的跳了一下。
这个荣安长公主竟真是个滴水不漏的性格,按理说她既然知道此事关乎人家皇室的隐秘,那就不该冒昧提出来,还说什么不好向别人求证,这分明就是在威胁他——如果他不能为她解惑,那么回头她寻了别人再把这些事情抖露出去,那就对不起了!
晏英心中微动,极不自然的扯了下嘴角道:“既然结了亲,咱们秦晏、氏两家就是自己人,公主殿下有话但讲无妨,朕自然是乐意回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