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塘丝毫没有气馁,反而神秘一笑,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在小男孩眼前晃了晃,引诱道:“这是我自制的蜜糖水,非常好喝,你要不要尝一尝?”
小男孩仍旧盯着她,不说话。
她的身后切入一道影子,紧接着,耳后响起男人的声音:“不要尝。”
说话的男人长臂一捞,将小男孩抱了起来,“存嚣,你娘在找你,你怎么待在这里不回屋?”
霍塘看清来人,笑嘻嘻地收起瓷瓶,问道:“叶将军出城迎驾未归,你怎么倒先入城了?”
齐凛皱眉看着她复又藏起来的药瓶,颇有些警告意味地道:“叶将军与夫人尚未同意你的主意,你需慎行。”
霍塘讷讷地应了一声,跟着他往主屋处走。
“王上是要让叶将军出镇宛州的哪里?”她贴着齐凛的胳膊,边走边问道。因叶增伤未痊愈,且之前所用诸药尚需经由她以秘术长期贯引,所以她是一定会跟去宛州的。
齐凛想了想,觉得并没有避讳她的需要,遂回答道:“云中。”
霍塘眯了眯眼,笑了。
寒云川畔,建水滚滚,长雁送日,正望千载云中。
【四十九】
夏,五月二十八日,淳王孟守文登基即帝位。改天下之号复曰贲,改元太和,仍都天启。不复分封淳王,内淳地归王域。
初,淳军既克天启,毕止王廷震动。叶增遣使传捷迎驾,帝将发毕止,或谏曰:“今叶增功高,威权至重,王宜戒其反心。”
帝笑曰:“叶增于我,外有君臣之义,内有知己之道,其忠其勇,何谓反心!”
对曰:“人心可变。”
帝默然良久,谓之曰:“卿等不知叶增。”
时淳军精锐皆在叶增麾下,帝以伐均大权委叶增,自居毕止,凡两年未出一诏南问兵务,叶增麾下将兵多有只识帅令而不知王诏者。
天启既下,或有将领密劝叶增曰:“王久居毕止,军中人心所向唯将军耳。荡灭均廷之功,天下无人能出将军之右。将军今若踞城登基称帝,四州之内谁敢言怨?”
叶增闻言,怒而斥之曰:“我本一山民,今能权掌大军,非王之封擢不可至也。王肯信我,乃付我以倾国之兵权,我安能负其所信!”
对曰:“将军坦荡荡,安知王不以将军功高为怨?王若有诛将军之心,将军却将何以自处?待彼时更反,是亦晚矣!”
叶增不为所动,仅曰:“尔曹不知王耳。”
二十六日,叶增闻帝将至,率诸将出城百里,亲迎帝于天启北郊,见驾跪拜呼万岁。麾下从者无言相视,乃随之拜帝,呼万岁。
帝止其礼,亲执其手入城,叹曰:“将军终不负我也。”
自是左右文武始知二人之君臣相得。
诏赐伐均诸将,许闳、夏滨、石催、刘行周、唐进思、钟彦等皆在功臣之列,赏赠丰厚。
宛州平、唐、楚、澜州晋、彭五国闻帝登基,乃遣使入贡,仍称贲臣。帝深嘉美之,俱以殊礼相待。
裴沂内侍既携天子玺宝及其幼子奔八松,休王以妻故,奉其尊号,以帝事之,仍谓均臣。
帝问诸臣曰:“休国不臣,奈之何?”
叶增进言:“请出兵伐休,戮灭裴氏,以绝后患。不然,天下难安。”
帝曰:“独卿能平之耳,为国复领兵可也?”
叶增辞曰:“臣在兵中十五载,多苦旧疾,心力日渐不支。若为帅,恐累大军,愿陛下另择良将。前均大将军瞿广,年少多智,有大勇,臣力荐之。”
帝数劝无果,遂听其言,召瞿广廷对。
及陛见,瞿广不跪,曰:“我固无意事二主。”
帝嘉其风骨,未以为罪,问曰:“裴氏以臣弑君、废坏纲常、苛政无德,能为天下主乎?君视其为主,自视若何耶?”
瞿广竟无言可对。
帝复问曰:“君为帅为将,所求为何?未顾天下生民,何以取天下赞名?君奇才,不以战功传千古,反欲死节事贼主乎?”
瞿广心服,乃跪拜叩首,曰:“愿为陛下执锐前驱。”
帝遂以瞿广为帅,诏发平、唐、楚、晋、彭五国兵马,进讨休国。
宛州三国闻诏迟疑,以不宜空国出师千里之外,遣使诉不奉诏。
叶增闻之,自请出镇宛州云中城,帝许之。又谓三国来使曰:“苟不发兵,则望战于宛州之内。”
三国畏其言,不敢犯贲室兵威,卒奉诏。
六月二十二日,瞿广帅军伐休。凡所过处,休地悉平,三月下十六城,未尝挫败焉。
天启得报,众皆谓叶增有识人之明,而帝有用人之智。
九月二十七日,瞿广至八松城西,斩山筑堤,激水灌城,大军列陈城外四野,作旷日久围之势。休军城中粮磬,乃出兵求战。瞿广身先阵前,自旦及昏,领兵大破之;杀伤无数,城壑皆满。入城,得休王黄华及裴氏幼子,皆斩之,收其余党。
十月十九日,瞿广振旅还帝都。
帝以其勇效著明,拜为禁军都统,留镇天启。又诏曰:“师旅未解,天下积苦,用度不足。今裴氏既戮,当罢兵,四境勿有再言军事者。”
叶增闻诏,以多苦虚疾,自宛州上表请释兵权。帝初不允,而叶增固复请之,帝揽表喟息,终允其请。诏封云中为叶氏族邑,免十世赋。
或谏曰:“陛下于叶氏恩宠太甚。”
帝曰:“叶增半生戎马事贲室,为我披荆棘,定天下。其忠可炳日月,其功可震四州。何谓恩宠太甚邪!”
众遂不敢复言。
十二月八日,诏册札尔赤乌锡·宝音·鄂伦真为后,大赦天下。
三十一日,后诞一子,帝大喜,名之元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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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沛的郁郁山林中,两个少年正在伐木。
他们身着永沛军步兵营的短打皮甲,露在阳光下的手臂闪着汗斑,显然已经像这样劳作了许久。
“叶大,你爹娘为什么给你起这么个名字?”
先开口的这人叫做杜钧,永沛本地人,参军已有一年半的时间,却连一个小功都没有立过,仍然只是个普通的士卒。此时他正停下来喝水拭汗,在小憩的时候偷眼打量这个伍长派给他的新搭档,目光中是掩不住的好奇。
听说这个叫叶大的在来永沛之前曾在西川军立过大功,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得到晋升,反而被发配来了大贲禁军中条件最苦的永沛军。
被搭话的少年神色认真,嘴角抿得紧直,手中伐木的动作有力且规律,丝毫看不出有任何疲累的迹象。就在杜钧以为他完全不想与自己说话时,叶大开口了。
“我在家排行老大。”他没什么表情地回答道。
“喔。那你有几个弟弟妹妹?”
“六个。”
“嚯!那你爹娘能养得起你们么?你今年多大了?”
叶大直接略过了他前一个问题,仅回答了后一个:“十七。”
杜钧的眼睛立刻睁得老大:“你从军几年了?”
“四年。”
“……”
杜钧沉默了。从军四年,也就是说他十三岁就从军了。那么小的年龄就来吃苦,果然是因为家里孩子太多,他爹娘养不起的缘故。小小年纪就要出来挣军晌供养弟弟妹妹们,也真是令人心酸。
“唉,”他一边摇着头,一边发出感叹:“都是姓叶,但这命就差太多了……”
叶大瞟他一眼,听不懂他在嘟囔什么。
“云中叶氏!你听说过罢?”
见叶大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杜钧才继续说:“据说叶将军的长子和你差不多大,从小被叶将军亲自教导,熟读各类兵书、战法,生得又英俊,只是不愿出仕,除了叶氏族人,少有人见过他。听说皇帝陛下对近臣说过,倘若叶氏长子愿继父志入禁军,最低也当拜以校尉,以彰殊恩。不像咱们这样没背景的,得从一个小兵卒慢慢往上爬……你说你也姓叶,就不羡慕人家么?”
叶大仍是面无表情:“自然羡慕。”
杜钧瞧着他的神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这是戳到他的痛处了。想他在西川军明明立了大功,这若是家里稍微有些背景的人,必定能得个大大的擢升,而他却被调配到永沛军,想必是遭人妒忌,又因家里贫苦,只能受人欺侮。
这么想着,他更加觉得叶大可怜,遂安慰他道:“以后咱们就是同袍了,有能帮你的,我一定帮!”
叶大一斧头砍下去,将腰粗的树干凿出一个深大的豁口,“多谢。”
杜钧咧嘴冲他笑了笑,扬手丢给他水囊,“歇会儿罢,都干了一上午了。”
叶大接住,丢下斧子,走近他身旁坐下。然后拔开塞子,仰头就灌。
阳光落在他的眼睫上,映出其下眸子铁灰般的色泽,仿若剑挂寒霜,生冷迫人。
杜钧此刻挨得近,竟有些看呆了。
他早就注意到叶大头发的颜色也是这样的铁灰色,但因在阳光下每个人的发色都会有些变化,他也就没去多想。
此时看清叶大那一双与头发同色的铁灰眼眸,他忍不住问说:“你的眼睛和头发颜色怎么有些奇怪?”
叶大抹了抹因喝得太急而流到脖颈处的水,答道:“从小喝药喝太多。”
“……”
杜钧很是后悔,没想到自己又问出一个戳到别人痛处的问题。原来叶大不止是家里贫苦、被迫小小年纪就参军养家、立功却被排挤,而且身体还不好,也不知是什么样的重病,能因喝药把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改变了。
“那、那你现在还喝么?”
“喝够了,才从军的。”
杜钧只觉这回答甚为怪异,可一看见叶大那冷静的侧脸,就不由得相信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解了渴,叶大一声不吭地重新拾起斧子,再度伐起了木。
两人身处半山坡,足下倒着上百棵被砍断的苍翠老树。此地沿山脊线以东,每隔半里就有一组像他二人这样的永沛步兵,皆是奉了军令来伐木的。而之所以要出动军力如此大规模地伐木,是因永沛军奉了上谕,需要在锁河山北部的六个陉道修筑关隘。此六处陉道,向来是接通晋国西陲与中州王域的主要通路,在过往的十数年间从未设过兵卡,每年皆有上万的晋国商贾、平民将其作为往来中州的交通要道。此番军令来得突然,步兵营众卒虽心中多有不解,但因永沛军主将郑业仁治军颇严,故而并没有哪个人敢向上级问个究竟。
郑业仁从军多年,履历、战功皆无可指摘。他早年曾参与过伐均之役,十四年前隶属前淳军大将夏滨麾下骑兵营,在克复天启后因所立诸功被拜为校尉,当时只有二十三岁。新帝登基后,纳原淳国封地入王域,整合叶增麾下南伐兵马、原淳国天翎军以及十一边军为天子禁军,将之重新分为十二军,又诏遣原淳军诸将、校至各军领其兵务、戍守王域内各要镇。郑业仁就是在那时奉诏至永沛军,数年来因扎实的治军功绩而一步步地被升为一军主将。他治下虽严,为人却谦退不伐,又擅激励部伍,常于军中讲述国朝第一名将叶增的旧事,更以叶增出身前淳永沛大营普通士卒,而号召诸卒当以叶增为楷模,奋勇、尽忠,如此方不负男儿在世从军之志。
也正是因此,虽叶增已释兵权十四年,但永沛军中像杜钧这般的小卒也仍然能够细数其旧迹功勋、以自己同为永沛军中一员而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