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定心绪,他的目光才继续向左扫去——
『然臣不图取天下,而图安天下。
于臣,裴氏亡,则天下安;于王上,裴氏亡,则臣功高、天下难安。
于臣,休国不可不伐,裴氏不可不戮;于王上,休国固当伐,裴氏固当戮,然功固不可归臣,而臣固无意争功矣。
既然,王上若怀良策,当亟示臣,臣必奉王命,虽释权、罢兵、万死不辞耳。』
……
齐凛无声地读至最后一字,额角有冷汗贴鬂而下,心中却暗暗长舒一口气。
孟守文鼻间低哼一声,道:“叶增的胆子何以如此之大,竟直言我不意他功高。古来名将如云,又有哪个人敢将这话挂在嘴边?”
齐凛微微笑了,语气如释重负:“叶将军信王上不疑他,故下笔皆为心中所想。”
孟守文的情绪似被他这话所慰,且心内亦以为然,竟没再继续冷言谑之。
暮晚霞光扫至二人足下,一片赤色,如昭真心。
齐凛又轻叹:“叶将军知王上,臣所不能及。”
“哦?”
“王上虽不意叶将军再建殊功,却不会舍休国不伐、舍裴氏不戮。这一点,臣之前却没有想到。”
清风掠身,扫去孟守文目中所有情绪。
“休国固当伐,裴氏固当戮。”他重复着叶增回表上的话,又加重语气道:“休国岂能不伐?裴氏岂能不戮?”
齐凛接道:“但王上却绝不会令叶将军再度挂帅,且叶将军已表明愿自释兵权、令王上心安。如是,敢问王上有何良策,能够既令淳军出兵澜州伐休、又不需顾忌兵力东出后的帝都空虚,同时可令其余诸国不会因叶将军不再掌兵而轻我淳军?”
孟守文沉眉稍思。
他的模样并不像是此时才在考虑计策,更像是在思索如何将心内的想法表述给齐凛听。
不多久,他开口答道:“待登基后,先复贲室之号,内淳国封地归王域。再以天子之令征宛州平、唐、楚、澜州晋、彭五国之兵力伐休。令叶增分兵扼守中、宛二州之交通重镇,唐进思仍守澜州晋北之东。待伐休事毕,再令叶增上表、以多苦宿疾而自请释兵权。”
齐凛何等聪睿,当下理解了个通彻透辟,随即暗自叹服。
他本以为孟守文只是不打算令叶增挂帅居功,谁曾想孟守文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打算令淳军主力东进澜州、进伐休国。
征五国之兵马粮秣讨伐休国,无论事成与否,都能通过这场战事大大消耗五国之可用兵力、削弱五国之实力,令其今后在短期内无法再生觊觎天子之位的野心。
如今淳军克复帝都未久,兵威正盛,若令叶增、唐进思分镇宛、澜与中州的交通要处,则平、唐、楚、晋、彭五国恐无一国敢逆天子之命而不出兵。而若伐休事成,此功亦不独属一国、一将所专有。
待彼时再释叶增兵权,已被消耗一空的诸国亦将不足为患。
且孟守文在登基之后能以此事为由将叶增调遣入宛州、远离天启政治中心,于贲室、于叶氏,都称得上是明智之举。
只不过……
“倘征五国之兵伐休,王上欲以何人为帅?”齐凛说出了他的疑虑,“必得是战勋出众之辈,否则难以服众。然而叶将军麾下诸锐将中,张将军已殁,许闳重伤未愈,钟彦资历尚浅,夏滨脾气暴烈,石催常持保守之策,恐难有能率五国之帅才。”
“世间帅材,莫非仅淳军才有?”
“倘以其中一国之将为帅,其余四国怕亦难服。”
“败军之将,亦可为帅。”
齐凛闻之,惊讶之色立现:“瞿广?!”语气更是罕见的略显冲撞。
孟守文瞟他一眼,“有何不可?”
“这……”齐凛直觉不妥,却又一时找不出理由劝谏。
待稍稍冷静过后,他那不妥的直觉竟诡异般地慢慢消逝,反而觉得孟守文此议竟莫名的合理。
论战勋、论用兵、论诡谋、论决断,放眼整个东陆,都不会再有比这个曾令淳军主帅两度重伤、麾下两员大将一死一伤、几乎成功锉断淳军南伐之路的均廷败将,更能够令众人信服其帅兵之能的人了。
而齐凛更是深知,倘无霍塘为叶增所锻之“名将之血”,二人最后一战之胜负,实难计料。
倘是瞿广果然能为贲室所驱用,伐休一事几乎已能见其功成。且这诛伐裴氏之莫大功勋,于他而言不过是用以折罪罢了,不会对贲室天子造成将臣功高之威胁。
如此想通后,齐凛不禁再度叹服孟守文之英智。而伐休之事若无须再操心,便只余一事令他在此刻隐怀忧虑。
他想了想,终是直言:“如若此番事成,澜州再无兵争,臣恐十年之内,贲室必有新患。”
孟守文若有所思,“你是说——晋国?”
齐凛点头。
“晋国新王王景予,的确不是寻常之辈。”孟守文回忆着之前他一手筹划的晋、羽之变,此时亦颇感同齐凛的忧虑,“如此年轻,便有那般城府与治国之才,倘给他与晋国足够的时间,此人必成虎龙之姿。”
齐凛遂进言道:“王上何不早做打算?譬如联姻。贲室皇后之位,或可考虑晋王的胞姊。”
孟守文不应不拒,似乎是在认真思考这个提议。
片刻后,他问说:“册立晋女为后,与鄂伦部的邦交又将如何?”
齐凛皱了皱眉:“王上当初对鄂伦部只许了淳王后之位,并未许其东陆皇后之位——那时王上是否能够入主天启,都未可知。纵是眼下册立她人为后,鄂伦部亦无理由对王上发难。且邦交一事,根在利弊,无关乎情义。王上需权衡贲室大局,慎思取舍。”
孟守文沉默了一会儿,吩咐他道:“去拟国书罢。”
·
“嘎吱”一声,门被从外推开。
孟守文蹑跟步入室中,尽力将关门的声音减至最轻。回身转望,却见宝音不知何时已醒,此刻正在案前默默习字。他一侧嘴角稍扬,走至她身后,颇为温柔地将笔自她手中抽走,“你需遵医嘱,尽量多休息,不要做这些劳动心神的事情。”
宝音一日前抵达,气色食欲皆不佳,整个人都恹恹的。孟守文担心她染了急疫,立刻找了随行医官来看。在其仔细的诊视过后,他被意外地告知王后这是有孕了。
孟守文大喜。
本就颇宠宝音的他,这两日对她更是呵捧甚于从前,又似乎不管做什么,都无法尽现他心中喜悦之万一。
此时此刻,宝音被他拢在臂圈中,神色淡淡的,并没有什么回应。
孟守文只当她是身体不适,关切道:“可还是不舒服?眼下有想吃的东西么?”
宝音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而开口:“我想要回北陆。”
孟守文一楞。他知宝音素来性直、不擅遮掩真意,于是皱眉问:“为何?”
宝音答亦直接:“你要娶别的女人做你的正妻,我都听见了。刚才我睡醒没有看见你,想去找你,一走到门口就听见齐凛和你说的那些话了。”
孟守文一时哑然。
宝音又说:“鄂伦部的战马已经全部送来给你了,东陆的帝都也已经被叶将军为你攻下了,你不会再担心北陆进犯,所以我对你来说,也没有能够继续利用的价值了。”
这短短数言可谓诛心,孟守文的脸色立刻转青。
他镇了镇胸口翻涌的怒气,尽力平心静气地向她解释原委:“晋国新王心有大志,不可小觑。与之联姻,不过是出于政治之利弊权衡,并非是我移情而不顾恤你的感受。不论将来后位上坐的是谁,你才是我真心所爱的女人。且你所出之子,我必将册之为东陆储君。如此,你还要计较什么?”
宝音说:“我计较你的真心。”
“我对你是何等真心,还需计较?”
“真心就不会再变了么?”宝音看着他,“当初我对你而言,也不过是出于政治之利弊权衡的考虑而不得不接受的一个异族女人罢了,但是后来呢?你的真心,是永远不会变的么?”
被这般诘问,孟守文再压不住怒意,口中冷冷答道:“论世间王侯,谁无三妻四妾,谁能永保真心不变。”
本以为他这气话会将宝音一并激怒,谁知宝音看他两眼,平静地说:“我的父亲,对我的母亲,就是真心不变。”
孟守文冷笑数声,逼问道:“若果真如是,你的母亲为何当年要离开你的父亲、离开你,远走东陆?”
一层红意渐露宝音眼底,她勃然作色,嘴唇发抖,却吐不出一字。
而孟守文早已大悔方才说出的话。
他起先的怒意在她的眼眶蓄满泪水的那一刹便消逝无踪,心内只余懊恼与自责。
明明在毕止的那一个满月之夜,他在静静聆听了云蔻所说的、无论如何也不愿让宝音知晓的当年旧事之后,向她承诺必不会令宝音因此事而再伤心,为何今日在气头上竟忍不住又揭此疤?
她远嫁东陆,迟迟未见母亲,本就是他欠她的冀望。
而她心甘情愿地对他倾心相付,与他共荣辱,为他育子女,却从未提起过要他兑现这早初的承诺。
若论真心,她确是最有资格与他计较的那一人。
孟守文沉默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宝音,自知眼下说什么都难以弥补方才的失言,更因素晓她刚烈的脾性,此刻已做好了迎接她怒火的准备。
谁知,宝音抑抑了情绪,说出了他万万没有料到的话:“我的母亲已经回了北陆。在你派人来毕止接我前,我收到了父亲从鄂伦部发来的书信。母亲当年离开我的原委,我现在都已经很清楚了。”
“如果你要迎娶别的女人,那么东陆已经没有让我再继续留下去的理由了。所以,我想要回北陆。”
她的声音微哑,却不含一丝怨怒。
……
“王上?”
齐凛瞧见来者,略略惊讶,连忙从案前起身出迎。
孟守文掠过他身侧,径直走至案前,伸手拈起其上一封字墨未干的绢书。
齐凛步近,“给晋国的国书,臣尚未草完。不如明晨再呈给王上看。”
孟守文不言,手指渐渐收拢,将这封绢书在掌中揉作一团。然后他的力道越来越重,薄丝在他指下几欲裂开。
齐凛愕然地看着他的动作,“这……”
“十年尚远,今朝尚早,纵有新患,仍可徐除之。”孟守文向他道,“劳你今夜重新草拟一封发往鄂伦部的国书,邀其遣使来观东陆天子登基。”
而他没有对齐凛说出口的话则是——
贲室之大局,固当权衡;真心之取舍,何须慎思。
·
天启城。
被淳军封了近两个月的城门终于大开,均廷前朝诸旧臣听闻淳王王驾已临城外,无一不惴惴;待到又闻淳王有赦前朝旧将瞿广之罪的传言,众心方安,纷纷翘盼新帝登基后能有大赦、大免、大封之旨下。
不大的庭院中,霍塘正饶有耐心地逗弄一个小男孩。
“你爹马上就要带你们全家去宛州了,宛州可同中州大不一样呢。”她兴致勃勃地开启一个话题,“我从小就在宛州长大,那里有意思的事情数之不尽……”
小男孩盯着她,听她滔滔不绝地自说自话,年幼的眉眼隐有一丝桀骜之色,神情半是戒备半是冷淡,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