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投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府上也一天比一天热闹,曹操与袁绍久战不下,士人南逃,入了吴郡后,先来拜谒孙策。
周瑜在府里住着,多少有点不堪其扰,本想着回舒县去看看水军,又不知鲁子敬情况如何,数日后,寒春转暖,满园的桃花开得缤纷灿烂。
周瑜在房内找到一把琴,抚了一曲,小乔恰好经过,在外头说:“周郎今日气闷?”
“倒是被你听出来了。”周瑜说,“这琴摆放着太久,有根弦旧了,弹到此处时,便多少有点颤。”
小乔挽着袖,说:“姐姐问你肩上旧创好些了不。”
“谢姑娘挂心。”周瑜答道,“好得差不多了。”
小乔又说:“府里山后,有个温泉,若结痂了,可去泡泡,温泉水暖,对疗伤有效。”
周瑜谢过,小乔便走了。
飞羽带着鲁肃的信回来,周瑜正在奇怪,自己没回舒县,怎么飞羽径自去找鲁肃了?解下信一看,才知孙策数日前便写信,要将鲁肃招揽至麾下,让他办完事后速来吴郡,与自己会面。
鲁肃信中又提及,孙策让其母与其弟来吴郡一事,这事连周瑜自己也不知道,料想孙策是想举家改迁了。而吴氏不愿前来,更宁愿在舒县待着,只让鲁肃带着孙权南下。
周瑜这边还想回家去看看,鲁肃却要来了,当即毫无办法,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只得拿着回信去找孙策。孙策正在与一众文士说话,笑得满面春风,还在开张昭的玩笑,张昭只是板着脸,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周瑜笑了笑,手指叩了下打开的门板。
“来来,公瑾!”孙策说,“聊会儿,给你斟一杯。”
一众文士纷纷点头,都是久仰周瑜大名,想必周瑜不在的时候,孙策已将他夸出朵花儿来。
周瑜却没有接酒杯,答道:“伤未好,不能沾酒。”
“我们家公瑾,”孙策说,“少时精擅岐黄一术,什么病都是他给治好的,大夫的脾气,大夫的本事,不服也按着你服。”
众人都笑了起来,孙策又说:“都说医者父母心,公瑾是比我娘待我还严苛的。”
这话又引起一阵大笑,得了引荐,周瑜便与厅内一众人认识了,其中不少是北方南下的士人,还有吕范、张纮、周访等人,俱是当时大名鼎鼎的名士。周瑜打过招呼,将信交给孙策。
“谁的?”孙策问。
“家信。”周瑜答道,“鲁子敬送来的。”
“听说孙将军水军治下,足可与刘表一分荆江。”张纮说,“了不起啊。”
“这要问公瑾。”孙策正色道,“他给带出来的水军。”说着又朝周瑜说:“我让子敬把水军也一路带过来,暂时就泊在太湖。”
周瑜点点头,说:“就依你吧。孙权跟着他过来,你娘说最近懒怠不想动,就不折腾了。”
“行。”孙策点头道。
周瑜便前去写信,孙策说:“写了信,回头再过来。”
周瑜应了,回房写信,末了又有人来问周瑜,孙策要给他拨一间城东的宅子,问他意思。
“不必赏了。”周瑜答道,“非常之时,钱先省着点用吧。”
赏来赏去,还不是自己的钱,想到这个,周瑜只觉好生无趣。今年春雨迟迟未来,除却二月下过几场小雨,月底便旱得厉害。他也不回厅堂内与一众谋臣赔笑了,写过信让飞羽送走,便穿着木屐,绕过府后的小道,朝着山上走。
山上果然有个温泉,只不知大小乔是否来过,温泉所在地方隐蔽,外面还有看守,周瑜问过后知道是孙策圈起来的地方,便进了山里溶洞,将衣服挂在洞口石笋上,示意有人了,径自进去泡着。
温泉水热,触及伤口时,仍带着刺骨疼痛,周瑜吁了口气,头发披散,靠在泉水里,两手搭在岸上。
四周的石笋朝下落着水,滴答轻响。
太守府内乱糟糟的笑声似乎还在耳畔,孙策那副乐呵呵的表情周瑜也熟得不能再熟,那是周瑜认识的他,却又不是他了。
回想起来,孙策仿佛对每个人都这样,而不单单是对他周瑜。除却孙坚战死的那些时候,孙策就没有不笑的。他的笑能让整个晦暗的天一下亮起来,也能让人心甘情愿地跟着他走。
每个人说话的时候,孙策都会看着对方的双眼,眼里则带着笑意,是嘉许,也是虚心请教。
“来日天下,有你,有我…”
真的是这么想的?周瑜长叹一声,然而这不就是最好的结果吗?他始终等着孙策有这一天,大家心悦诚服地追随着他,名士满座,坐拥雄兵。如今他们在乱世之中,已足以自保了。
这是周瑜想要的,却又不是他想要的。
第24章 温泉
远处传来一声轻响。
继而是窸窸窣窣的声音。
周瑜闭着眼睛,泡在热水里,听到洞外的士兵说“孙将军”,而孙策嗯了声。
孙策赤着脚,踏进洞里来,踩在湿漉漉的岩石上,说:“喂。”
周瑜依旧闭着双眼,说:“来这里做什么?”
孙策答道:“你来这里做什么?让你去厅里吃晚饭,找你说话也找不着人。”
周瑜没回答,孙策站在蒸汽里,说:“嘿,是个好地方,你倒会享受。”
周瑜睁开眼,看着孙策,孙策肩宽腰壮,胸肌结实,腹肌轮廓分明,手长腿长,健硕有力,在周瑜记忆里,孙策一直是那年与他游过孤山下暗湖时,一身单衣胜雪的少年模样,现在彼此赤身,周瑜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孙策被蒸熏出一身汗,肌肉上带着细腻的汗珠,犹如抹了一层油脂,他随手搓了搓腹肌,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注意到周瑜在看他,目光移下去,说:“看什么看,你自己没有?”
周瑜笑了起来,“真没注意过。”周瑜说,“你的气味比你肌肉还清楚些。”
孙策走进水里,饶有趣味地问:“气味?”
两人各坐一侧,周瑜懒懒道:“洗得很干净的衣服,短衣、单衣,和你脖子上的气味。”
他们从前常常在一张榻睡觉,抵足而眠,互蹭的感觉,以及彼此男子肌肤的气息,令周瑜的印象要深刻得多。
孙策抬起一脚,搁在周瑜腿间,说:“你生气了。”
周瑜也抬起一脚,踩着孙策胸膛,要把他踩进水里去。孙策抬脚一勾,周瑜倒是站不稳了,孙策忙把他拉住,让他坐稳。
“你生气了。”孙策说。
两人面对面坐着,周瑜热得脸上晕红,孙策看着他的双眼,说:“没意思。”
“罢了。”周瑜说,“我没有生气,不骗你。”
孙策把手撑在膝盖上,周瑜盘着腿与他相对,彼此沉默了片刻,孙策说:“突然就觉得挺没劲的。”
“你做得挺好。”周瑜答道。
孙策说:“还没办法给他们安家呢。”
周瑜答道:“我让鲁子敬给带一千两金过来,已经在路上了,够你花的,上次还剩多少?”
孙策答道:“库房没多少了。”
周瑜说:“等几天吧,先安顿在府里。”
孙策似乎有点内疚,总找周瑜要钱,又长长地出了口气。
“搓背。”周瑜说,“一千两一次。”
孙策笑了起来,搓了搓手,给周瑜搓手搓脚,力度刚好,周瑜被按得很舒服,只觉自己需要的每个地方都被他照顾到了。
“转过去,”孙策说,“靠着我。”
周瑜便侧过身,背靠孙策胸膛,孙策的手指头给他按压耳后,并顺着脖颈一路按下去。
“乔老说把他的女儿嫁给咱俩。”孙策说,“让我问问你的意思。”
周瑜的呼吸有点抖,被按得很舒服,他闭着眼,说:“你自己娶吧。”
孙策又说:“你不娶?”
周瑜说:“我不懂怎么娶。”
孙策:“我教你,你就懂了。”
周瑜长吁一口气,眼里倒映出满池的蒸汽,与洞壁上湿漉漉的、若隐若现的水滴,恰好时值黄昏,斜阳循着山洞投进来,映着温泉里的水光,荡漾开去,化为漫天若隐若现的红霞。
犹如多年后,赤壁那一场焚天裂地的大火。
浴后,群山烟雨蒙蒙,春雾湿重,周瑜与孙策湿发披散,并肩回太守府内去。周瑜脸色微红,孙策搭着他,吊儿郎当地往回走,握着周瑜肩膀的手掌稍稍一紧。
两人都没有说话,飞鸟呖鸣,穿过昏昏沉沉的天际。
“你觉得张昭此人如何?”孙策问。
周瑜想了想,答道:“刚烈直率,谨慎保守,可用以治军。”
“鲁子敬如何?”孙策又问。
周瑜答道:“识人明断,可用以治人。”
“张纮如何?”
“才华横溢,有贤才,可启书断文事。”周瑜如是说。
孙策:“程普、黄盖、朱治、凌操等人如何?”
“程普勇猛果敢,可领前锋。”周瑜自若答道,“黄盖老而弥辣,善判战局,进可攻退可守,且不焦躁,应对自如,可守中军;朱治敦厚善以静制动,可守一城;凌操有贤能且武艺高强,性却自傲,难以配合,可单独率一军。宜全权交付。”
“那周公瑾如何?”孙策笑吟吟地看着周瑜,问道。
周瑜走下石板路,回到花园内。
“周公瑾…”周瑜答道,“优柔寡断,小肚鸡肠,不可任大事矣!”
孙策哈哈大笑,周瑜却一本正经地答道:“周瑜那厮有什么本事?不就是有钱?”
“孙伯符如何?”孙策又正色问道。
周瑜答道:“吊儿郎当,口不对心,城府颇深,阴险。”
孙策只觉好笑,抓着周瑜的手,拉着他朝正厅内走,说:“来日我要真能做一番功业,便只有你知道我这些年里吊儿郎当的事了。”
“同侪之间无英雄。”周瑜淡淡道,“你这才知道?”
孙策牵着周瑜的手,回到厅堂内。只见堂内坐了满厅的人,酒菜上齐,却无人动箸,都在等孙策与周瑜。孙策玉树临风,泰然自若走进厅内,笑道:“久等。”
周瑜完全没想到,所有人都在等他吃饭,颇有点不好意思,笑着说:“海涵海涵,忘了时辰。”
厅内人都笑了起来,忙道不妨不妨。数日以来,光看周瑜与孙策这两人,稍微有点眼色的都知道他们关系匪浅。大多数时候,孙策碰到周瑜,都被堵得没话说,而周瑜平时虽少出现,露面也几乎不怎么说话,更令人觉得神秘莫测。
这尚是周瑜首次公开与孙策招揽的谋臣们同席,较之孙策在时,众人变得更拘束了些,席间觥筹交错,谈的无非都是吴郡现状之事。张昭、张纮等人私底下打听过,如今周瑜才是孙策背后最大的金主,周家数代豪富,养着一大府人,又手握重兵,众人无不对他客客气气。
周瑜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席间谈笑风生,亦不自持,很快便融入了谋士中。他与孙策坐主席位上,两张矮案并排摆着,斟酒、布菜等事俱由他亲力亲为,更见二人亲厚。
“阴雨连绵,”张纮笑道,“说不得令人怠懒。”
吕范又说:“此处虽鱼米丰足,但比不上舒县桑树遍地,孤山巢湖的景色。”
“吴郡有吴郡的好。”周瑜笑着朝席间不少吴郡大族的文士说,“吴郡气派繁华,商贸往来,自然是徽南之地比不上的。”
张昭又说:“先前问过主公,搬来府上后,怎么还在厅堂上挂个风筝。”
周瑜一怔,孙策便回头看,周瑜循着他目光望去,顿觉啼笑皆非,厅堂内挂了个他们从前玩的风筝,风筝已经褪色了。
“怎么把这个也拿来挂着?”
孙策嘿嘿一笑,朝众人说:“舒县是个好地方,小时候就常念着那里,来日老了,说不定还得在巢湖边上安度余生。”
说着孙策又调侃周瑜,说:“我在后院找到一把前朝的破琴,什么时候抚来听听?听说你音律是最好的。”
周瑜唔了声,不置可否。孙策又说:“以后若能把这担子交卸了,就在孤山下划划船,放放风筝,听听琴,别无他想。”
“舒县以蚕丝闻名。”张纮又说,“巢湖不及太湖大,风景却也好。”
“正是。”周瑜听到夸他家乡,心里多少是高兴的,便笑着点头,多说了些小时候的趣闻。一顿饭宾主尽欢,从舒县说到江东,再说到中原。
周瑜不露声色,将话题朝着民生与战略上引,看似闲聊,实则考察的都是谋士们的功底。
孙策只是笑着听,没有说话,偶尔眼中闪过一丝较真的神色,却始终没有开口。这顿饭吃到最后,周瑜问的话,已有许多人答不上来了,唯独张昭还在认真地想,且一字一句地琢磨。
“吴兵不及塞外兵马悍勇,”张昭最后说,“须得扬长避短合宜。”
周瑜说:“未必,江东子弟,古闻其名,昔年霸王出兵乌江,坐拥江东一地,染指天下…”
“好!”孙策喝彩道。
整个厅堂内一众人等都为之耸动,未料周瑜竟是有此雄心。
张昭却没有反驳,也不表示认同,只是点头笑笑,捋须。周瑜又说:“眼下最困扰我的,就是历阳军、丹阳军以及吴兵这三大统属。”
张昭说:“若交到我手上,整合三军,不难。”
“如何整合?”周瑜又问。
张昭答道:“不可打乱重编,须得预作选拔。主公手下,兵分三队,第一层,乃是亲兵,亲兵以武勇智谋为筛选标准,一层二层三层,如此层层递推,底下若建起军功,可晋升至亲兵队中。”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周瑜近日来所想,无非是打乱重新编队,让孙策指挥起来得心应手,然而孙策身先士卒,以他这种打法,无疑能更好地激励士气。
但不管怎么样,周瑜还是不希望孙策每次打仗的时候都冲得太前。
“张兄此计绝妙。”孙策说,“待我仔细安排,便交给张兄打理。”
“理应为主公分忧。”张昭说。
就在这时,飞羽唰然冲进来,扑打着翅膀,登时桌面上酒水淋漓,翻了整案。众人被吓了一跳,孙策笑着说:“这是我军中信差。”
周瑜解开飞羽脚上布条看了一眼,脸色马上就变了。
“吕布刺杀董卓,连夜逃出长安,李傕、郭汜率兵杀回城内,屠王允等人、天子下落不明。”
“寿春袁术身边谋臣联合上书,恳请袁术称帝。”
全厅刹那鸦雀无声。
二更时分,孙策书房内亮着灯火。周瑜喝了少许酒,眉目凝重,脸上却带着少许晕红。
墙上张贴着地图,上面绘制着中原以及长安一带的地图,引出好几根线,绘明了各路人马的行军路线。
“曹操自东朝西,”周瑜用朱砂笔标注,说,“从邺城往长安,吕布逃出长安后,朝徐州撤离,袁绍中路拦截,兵发下邳。”
消息来得实在太快,令人猝不及防,长安的消息传到寿春,黄盖得到消息,马上派出飞羽,告知孙策。顷刻间整个天下再次陷入了一片泥淖之中,天子失踪,群雄并起,这一次的局势显然比各路联军讨董要更严峻。
“曹操应当是去长安。”孙策说,“想劫天子。”
周瑜:“先不论他能否成功找到天子,数月内,乱局是难免的了。袁术称帝后,第一个要对付的人,你猜是谁?”
“陶谦等人。”孙策想了想,说,“多半是结盟,否则就要出兵扫除。远交近攻,连横合纵,自古皆是。第一个要对付的,我猜会是曹操。”
周瑜喝过酒,还不太清醒,孙策又让人端来茶水给周瑜醒酒。
“最迟三天。”周瑜说,“袁术的征召令就要到这里了,咱们必须站队,否则麻烦只会越来越大。”
周瑜长吁一口气,孙策眉头深锁,说,“现在就得选,比我想的早了太多。”
“没有办法。”周瑜答道,“一派以袁术为首,另一派以袁绍为首,短期内,必然会出现袁家兄弟相争的情况。”
孙策说:“袁术太沉不住气了,前景堪忧,你觉得这两兄弟争夺起来,最后的结果如何?”
“荆益一带,连着整个江东。”周瑜说,“是我们的近期目标。”
周瑜站在地图前,以手示意孙策看地图,说,“最后天下,必然会是个多方割据之势。袁术落败后,袁绍会占据冀州等地,连着整个幽州。曹操,如果能找到天子,那么据长安,整合手中军队,可自占一地。”
“于是未来,就变成三军分立的情况。”周瑜说,“我们取荆益两州,连同江东,袁绍占冀州幽州,曹操占司隶及并州、凉州。”
“要多久?”孙策若有所思地问。
“至少十年。”周瑜眉头深锁答道,“近期绝不可轻举妄动,须得至少稳住其中一方。”
“朝袁绍,还是袁术示好结盟,”周瑜说,“这个时候,你一定已经有主意了。”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孙策箕坐下来,两手在腿间垂着,望向外面阴暗的夜空和屋檐下滴着的水。
周瑜只是答道:“这个决定,我不能替你做,你是主公。”
“说说也不行?”孙策笑了笑,看了眼周瑜。
“唔。”周瑜摇摇头,说,“不成。”
孙策沉浸在思考里,又说:“与袁术联盟,才是最明智的;袁绍势大,联弱以抗强,且争得时间,以图发展。”
“但袁术一旦称帝了,腾出手来,”周瑜说,“第一件事就是收拾咱们。相比之下,袁绍一方并无恩怨,若能浑水摸鱼,占到寿春以北与徽南一带,才是短期的战略目标。”
孙策仍在思考,周瑜也不打扰他,径自走了。
夜半,周瑜困倦已极,翻了个身,感觉到孙策又进来了,挨着他的被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