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朝朱治手下点了点头。

“报—”一名信差进了府门外,“朱都尉有密信送予太守大人!”

许贡也被折腾了大半夜,昏头昏脑地刚睡下,又被侍妾扶着起来,朝堂前一坐,点了盏昏暗的灯。

“严白虎连夜收拾行装,带齐家小。”信差说,“恐怕要连夜潜逃。”

许贡顿时就脸色一惊,马上吩咐人去打探,未多时,门客前来,回报道:“回禀大人,严白虎已在套车,召集城内手下,确实要出城。”

“这蠢货!”许贡怒道,“朱治呢?马上送信给朱治!让他带兵前去城门处防守!传令严守大门!不得令他出城一步去!”

“走就走了。”许夫人懒洋洋说,“不正好让孙策追着跑吗?”

“哎!”许贡焦急道,“你有所不知,严白虎逃得了多远?万一在城外被孙策抓到了人,那厮哪里还会忌惮?寻个借口,搜寻余党就冲进城来了!要是再捅到袁将军那儿去,治我个窝藏匪贼之罪,吴县还不是落入他手里!”

许贡马上起身,让人备车,换上衣服,带上手下死士,要亲自前去阻止严白虎。

一行人离开太守府后,等在后院的周瑜默默计算,不少人都撤出来了,现在守备空虚,是发动突袭的最好时机。

孙策站在西城门外,飞羽飞来,他的呼吸为之颤抖,紧张得出了满额头的汗。

周瑜在太守府对面的院落内,一群手下将此地团团围住,小孩子忍不住哭了起来。周瑜忙嘘了声,做了个手势,手下护着此间主人入内去,一行人躬身,在地上拉开一个巨大的长条形风筝,泼上火油。

许贡驾车来到严白虎府外,死士举着火把,将整个府邸团团围住。

“严兄!”许贡慌忙下车,说,“你这又是做什么?”

“不必说了!”严白虎道,“今日放我离去,你我还能当朋友!若要拦我!以命相抵而已!”

许贡色变道:“万万不可!许某绝无加害之心,你这是听了何人妄言…”

严白虎却不给他任何机会,宅内已聚了上百名手下,当即一振单刀,吼道:“弟兄们随我杀出去!”

许贡大惊退后,严白虎带人冲了出来,长街上顿时杀成一团,吴县已近破晓时分,喊杀声将道路两侧百姓纷纷惊醒,不少房屋内亮起灯,外头喊打喊杀。许贡未料严白虎突围之心如此坚决,几番拦不住,慌忙退去。

两方人马展开了巷战,严白虎自知留下必死,今夜冲出城才有活路,许贡只不住叫苦,一退再退,又传人回府搬救兵,而说好来拦的朱治,却迟迟不到。

“杀—”

严白虎率人杀得许贡手下人仰马翻,冲过了太守府,许贡慌不择路,要朝西门处逃。吴县的百姓在深夜里全醒了,家家户户全部亮灯。

周瑜眼见最后一波府内卫士也前去支援,当即一声口哨,在屋顶上快速跑去,牵着风筝一跃。

背后士兵一晃火折,抛在风筝上,顿时轰然一声起火。

紧接着犹如一条火龙平地而起,在无数人的惊呼声中,飞进了太守府内。火油抛去,沾火即燃,轰然一声巨响,太守府爆发出熊熊火光!

“许太守遇刺—”朱治吼道。

“许太守遇刺!”传令兵冲过长街,吼道,“速回屋躲避!不得出门!”

紧接着,孙策看到城内燃起火光,开始率军冲城,周瑜早已埋伏好的手下冲向城门,打开大门。

城内,城外,乱作一团,严白虎刚冲到城门处便道不好,转身要逃,却被孙策率领的历阳军抓住,许贡的手下只有上百,顿时被冲散。

到处都是火光,孙策的军队手持强弩,射出淬过麻药的利箭,放倒了第一波,马上赶往太守府。

周瑜放开风筝棉线,冲进太守府,火光冲天,人已全逃光了,正要出府与进城的孙策会合时,横里倏然卷来一道白练,将他的脚踝缠住。

周瑜顿时朝下一摔,撞在瓦上。

“什么人!”一声女子厉喝,紧接着是一把铁蒺藜射来,周瑜不敢作声,原地一翻,挥手掷出暗器,白练卷着他又是一拖。周瑜身材高大,竟是被这女子拖得滑过将近一丈,顿知此人习武,不能掉以轻心。

呼啦啦一跃,周瑜反着白练之势在空中回旋。那女子连抖三下,都无法将他困住,反而被周瑜挣脱,挥手亮出匕首,唰地一匕挥来,周瑜未曾落地,侧身在空中闪躲,却被一匕划过,外衣被划破,皮肉受伤,绽出鲜血。

周瑜猛地一伏身,一手钳地,避过那女子挥来第二匕,紧接着仰面一个铁板桥,蒙面巾被挥落,顺势抽出腰间赤军剑,两人兵器一撞,“叮”的轻响,女子匕首断。

周瑜唰唰两剑,逼得她后退。

“周公瑾?”那女子诧道。

周瑜心中一震,未知这女子从何辨出自己身份,当即不再说话,闪身退后。

“留步!”

“后会有期!”周瑜沉声道,继而一翻身,越过院墙,消失了。

第23章 天下

孙策带兵冲进城内,严令不可扰民,名为保护太守,实则一个照面便将许贡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交给朱治。手下一见许贡有难,顿时作鸟兽散,不敢近前。

孙策特地让朱治看管好许贡,因投鼠忌器,故无人敢上前。

天初亮时,一万多人入城,严白虎的手下,许贡的家兵,几乎全用麻箭放倒,不到两个时辰,吴县彻底平定。接着所有士兵唯剩救火一事,可怜许贡多年搜刮的民脂民膏,被一把火烧了小半。

周瑜又以救火为由,将许贡家当尽数搬出,置于大街上。当天吴县城内百姓也不知偷走了多少,孙策只当作看不见。

及至过午,火终于救熄,许贡也被放了回来。孙策派兵严守太守府,府中上下人等,尽数逃得干干净净,唯剩一张脸涨成猪肝色的吴郡太守与太守夫人。

周瑜一夜未睡,又在冰寒彻骨的冷水里游了将近一个时辰,接着又截人、写伪信、放火、偷袭,此刻竟是有点体力不支,脚下仿佛踩着棉花一般。

孙策却精神得很,径自进了府内,接手全城防务。朱治站在一旁,士兵前去点选账本,吴县治下官员十二人,清晨起来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入内听吩咐。

现在孙策手握重兵,无人敢为许贡说话,都乖乖听着。

“许贡,”孙策说,“你窝藏山贼严白虎,险些送了全城性命,如今我问你,服还是不服?”

许贡面如死灰,被押在堂前,不住点头,眼中现出怨恨之色。早知孙坚一伙人生性残忍,料想其子得了吴郡,不会再留着自己。

周瑜说:“太守大人也是一时受蒙蔽,如今严白虎已俯首,不如就让太守戴罪立功吧。”

孙策未料到周瑜会在此刻、此地出言为许贡求情,不由得一怔。

孙策望向周瑜,周瑜以眼色示意,留许贡一条命。

“也罢。”孙策说,“为他松绑。”

既然要饶他,说不得便做得好看点了,许贡解了绳索,起身嘿嘿一笑,忙道:“孙将军大人大量,这次乃是在下疏忽了,幸有将军来得及时。”

孙策想了想,未料许贡变脸变得这么快,忍不住好笑,要再说几句,周瑜知道孙策想逗他玩,但好歹是朝廷命官,不宜折辱,便道:“许大人还请好生休养,其余的事,待我家主公禀告长安,再做筹谋。”

许贡捡回一条命,知道今日孙策随便找个由头就能杀了他,这么说来倒是开恩,便忙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手下又将严白虎押了进来。

“跪下!”

严白虎下跪,怒道:“我不服!奸诈伎俩!下三滥手段!孙策!你这野种!你爹在我面前都不敢站着说话,你这小畜生!”

孙策顿时大怒,吼道:“给我抽!”

手下提鞭,一鞭抽去,严白虎脸上顿时皮开肉绽。周瑜看得心惊肉跳,奈何严白虎越打越勇,只是不住骂,从孙坚开始直骂到孙家祖上,太守府外围着一众百姓,看着孙策治严白虎的罪。

“主公。”周瑜低声道。

孙策还在气头上,正要吩咐把严白虎推到外头斩首,却又被周瑜一个眼神止住。

“你要我饶他性命?”孙策说。

“必须饶。”周瑜说,“这人虽是贼寇出身,但平素未做穷凶极恶之事,顶多就是打家劫舍,拉壮丁,反朝廷。”

孙策说:“我是破虏将军…”

“我知道。”周瑜蹙眉道,“你先饶他性命…”

“不行!”孙策手一挥,说,“万万不行!许贡的性命我都依了你…”

周瑜脸色一沉,最后说:“那么主公自己看着办吧。”

严白虎还跪在厅上,满嘴脏话地大骂,孙策看看他,又看周瑜。

周瑜脸上有点发红,喘出的气都是热的,额头滚烫。

“罢了罢了。”孙策未免有点无趣,说,“我敬你也是一条汉子,起来吧,给他松绑。”

严白虎愕然,说:“你不杀我?”

“今天换了我爹在这里,”孙策说,“他不会留你项上人头。”

“可我不是我爹。”

孙策说完这句,起身离去。

雨停了,吴县阳光万丈,枝叶上留着晶莹的水珠,太守府上坍了近半,后花园,边厢里却是完好的。

孙策将一应善后之事扔给朱治去对付,独自一人打着赤膊,在花园里练棍,扫得落红满地,呼呼风声,所过之处,花瓣叶子飞了漫天。

“今天进吴县,一个人也不能杀。”周瑜来到走廊,在廊前石凳上坐下,说,“你留了严白虎一条性命,江东一地豪杰,才会来投奔你。”

孙策没有说话,只是练棍,周瑜又说:“许贡藏的钱,我都替你散给百姓了。”

孙策长棍一收,说:“钱不打紧,一个人也不杀,怎么立威?”

“不杀人,”周瑜认真道,“才是最好的立威。”

“我的手下,死在城门外的怎么算?”孙策又问,“我用的麻箭,许贡手下用的,可是真刀真剑,你算过伤亡多少没有?”

“四十七人。”周瑜答道,“上万人的队伍,去了这么点,已是全胜。”

孙策说:“严白虎与我爹是一个时候起义的,这厮现在不除,来日必有大患。”

“来日有祸害,须得来日再除。”周瑜耐心道,“你要当主公,就得设法收服他,不能看谁不顺眼就一刀杀了,我知道你爹素来是这样,可是你…”

孙策把兵器一收,走了。

周瑜脑海止不住地发昏,按了下太阳穴,肩伤还在隐隐作痛,他踉跄推开一间房,也顾不得是谁的,倒头就睡,只觉实在撑不住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听见孙策的声音,与一名女子的声音。

周瑜昏昏沉沉,想睁眼朝孙策说几句话,却听到他担心地说:“怎么病了?”

“我来吧。”那女子声音却很温柔,接着是拧布巾的水声,冰凉的布巾敷在他的额头上。

脚步声远去,周瑜这一睡,就是整整睡了一天两夜,期间他闻到了药味,像是有人在廊下熬药。接着一双冰凉的柔荑扶着他的后颈,让他起来,喂他吃药,周瑜迷糊中睁眼看了她一眼,只觉十分熟悉。

接着他又睡了过去。

直到阳光洒进来,周瑜的烧退了,吁出一口气,脸色苍白地坐起来,发现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袍子。

他想起自己发烧时,照顾他的是个女孩,那么这一身袍子…周瑜忙不迭翻看袍里的单衣,见里头连单衣都没穿,就这么裸着,顿时大窘,忙自起床,又绊了下。

“周郎醒了?”门外一个女声轻轻地说。

“是…正是。”周瑜面红耳赤,说,“辛苦姑娘了。”

“是孙将军给您擦的身,换的衣服。”女孩笑道,“他请您醒过来后,到正厅里去。”

周瑜一副不忍卒睹的表情,说:“谢了。”

料想是许贡府里的侍女,周瑜也没多想,系好袍带,便到正厅去,沿途士兵已修缮好太守府,挂了个“孙”字的灯笼,想必孙策是老实不客气,要鸠占鹊巢了。周瑜站在二门外看了会,又说:“朝左边挪点儿。”

士兵躬身,照着吩咐做了,又把另一对也挂上去,周瑜一看,正是个“周”字的灯笼,当即不禁好笑。

本以为只有孙策在,没想到进去的时候,厅上坐了两名老者与一个女孩,女孩正在给其中一老者斟酒。

“醒了?”孙策笑着说,“来认识认识,这位是张昭子布大人。”

周瑜上前,执后辈之礼拱手,张昭忙也拱手道:“不敢不敢,鄙上与周大人同在朝廷为官,愚兄痴长几岁,平辈相称就是,公瑾美名,早已得闻,然百闻不得一见,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周瑜说:“张兄终舍陶谦而南下,乃是主公之福。”

席间三人大笑,孙策又说:“这位是乔公,你俩已是忘年交了,这是乔公爱女,乔姑娘。”

那名唤乔姑娘的女孩抬眼看着周瑜,两人打了个照面,周瑜不由得啼笑皆非—正是那夜太守府起火,手持白练,追击周瑜之人。

另一人正是乔玄,听得孙策收复吴郡,特来拜谒,恰好一年前乔玄与许贡访袁术,而后女儿就在许贡府上留住。周瑜暗道幸好当时未下杀手,否则麻烦可就大了。

周瑜入席,乔玄又介绍道自己一对双胞胎女儿,还有个名唤小乔,前些日子为周瑜熬药的就是她,周瑜忙又连声称谢,言道给二人添了不少麻烦。

“徐州情况如何?”周瑜坐下便道。

小乔端了清粥过来,周瑜又连忙道谢。

先前他听过张昭此人,传闻张昭乃是大儒白侯子安的学生,年少时举孝廉,然因白侯子安性格刚正不阿,直言直语,得罪的人也多,卢植、陶谦等人都将其排斥在外。

后来张昭因师门吃遍苦头,在言语上触忤了徐州刺史陶谦,更被陶谦关了起来,直到近日里,才被放了出来。

“北方战乱不休。”张昭捋须道,“士人们都南下了,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前些年里,曹嵩原本也想南下避祸,没想到途经徐州,反倒招惹上陶谦,一家十二口,尽数作了刀下冤魂。”

“曹嵩…”孙策蹙眉道,“这名字怎的这般熟?”

周瑜说:“就是骁骑校尉曹操的父亲,曹丕的爷爷。”

孙策脸色一变,想起来了,不禁大叹可惜,孙、周二人多少也算与曹家有点交情,没想到遭了灭门惨祸,以曹操那性子,还未知要如何报复。

“如今吴郡已在我手中。”孙策说:“唯剩娄县、海盐两地,初立足,近几日也正与公瑾,乔公商量下一步如何走,望张兄提点一二。”

周瑜喝了口清粥,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举箸拈了点小菜放进碗里。

“恩威并施。”张昭想了想,正色道,“主公既已得吴郡立足,想必短期内,兵马粮饷是不缺的,根据我得到的消息,袁术再过不久就要称帝了,长安内乱,董卓与吕布父子离心,想必也管不到此处。”

“袁绍屯兵冀州。”周瑜淡淡道,“唯一的麻烦就来自他,但寿春有袁术抵挡着,想必不妨。”

“正是。”张昭说,“下一步,必须南下。”

孙策说:“张兄觉得,尽快驱刘表,取荆州如何?”

周瑜心想你居然还没忘这事,当真不容易。

张昭不悦道:“荆州乃是兵家必争之地,怎能贸然出兵?”

孙策忙连声道是,周瑜心想终于打消了他报仇的念头,得多谢张昭才是,否则孙策根本放不下这桩事。

“余杭、富春、会稽等地在南。”张昭说,“此地须得趁袁术无暇抽身,尽快解决。”

“江东士人盘踞。”周瑜摇头道,“只怕难以顺利入驻。”

“一个字,杀。”张昭做了个斩首的手掌动作,看着孙策双眼,说,“如今朝廷命官势力衍生,错综复杂,光是吴县、丹阳、历阳等地,便各有各的地方官。”

周瑜微微蹙眉,张昭却未曾发现周瑜的神色,又朝孙策说:“丹阳、历阳两地,俱是你们亲族,并入不难。但再往南走,这些太守,须得早日解决才是。”

“留一个在位,便是一个祸患。”张昭又说。

孙策看看周瑜,眼神一目了然—我说吧。

周瑜说:“太守领命镇守一方已久,师出无名,难逃朝廷苛责。”

张昭说:“所以,必须施恩予百姓,广施恩,只杀少数的几人,愿上表退位的,像许贡这般,留着不妨,若不愿配合主公,自然只有一刀了。”

孙策笑着点头,周瑜知道有自己在,孙策也不好表态,便没再说什么。

张昭所言有他的道理,倒不全是迎合孙策,若放下顾忌,一地接一地地碾过去,不交权的都杀掉,换上自己人,自然是极好的解决办法。然而周瑜总担心手段过激,容易引起当地士族反弹。

周瑜对张昭的策略不置评价,喝过粥后,便离席告辞,夜间与乔玄对坐下棋。

“公瑾呐。”

周瑜下了一子,乔玄拈着棋子,敲敲棋盘。

“老夫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乔老请直言。”

乔玄说:“吴郡一战,打得漂亮。”

周瑜点点头。

“今日下午,北边士人来投,都在府里住下了。”

“我见着了。”周瑜转过身去,将油灯拨亮了些许。

乔玄又道:“你与孙将军乃是竹马之交,但有时候,总归要让着他一点。”

“嗯。”周瑜又点点头。

乔玄说:“你不嫌老头子啰唆就行。”

周瑜笑笑,说:“我也觉得,张子布之言有理,只是我生性优柔寡断,凡事总想着顾个两全。”

“世间许多事,原本便顾不全。”周瑜叹了口气,说,“我不适合带兵,只能治兵,现在来投的人也多了,想必纵横决策,总有些谋臣能拿出更好的办法。我本也想着不掺和了,他问我,我便帮着他想想,多的话,一句不说。”

乔玄“嗯”了声,目光中颇有点嘉许之意。

当夜周瑜经过府上正厅,看见里头灯火通明,孙策正在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