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缙厉目一扫,眼看就要喝出口,楚玥眉心微微一蹙,众目睽睽欺凌继母,怕日后要被做文章。

她抢先一步站出来,压低声音对楚姒劝:“姑母,这……不若您先下去稍歇一歇?三弟也该赶回来了。”

楚姒儿子被选为太子陪读,虽麻烦但能通知得到,算算时间差不多该到了。

楚姒借机下了台阶,老太婆能死,但绝不可涉及她半分而咽气。

她哀哀说了两句,顺势“晕厥”过去,被扶走了。

屋内安静下来,太医已挽起袖子,上前扎针了。

年纪这么大的高热病患,扎针是凶险的,能不用就不用。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老太太必须马上平静下来。

太医额际沁出一层薄薄汗花,仔细旋着指下金针,一根一根手了回来。

他微吁一口气,点了点头。

张太夫人平静下来了,方才一番挣扎仿佛已耗尽所有力气,她脱力仰躺着,浑浊的眼珠子黯淡无光,眼皮子半耷拉着,一动不动。

不过神志倒清醒了一些。

“祖母,祖母。”

傅缙哑声唤着。

张太夫人眼皮子动了动,视线缓慢移到傅缙的脸上,定定看了片刻,仿佛把人认出来。

她吃力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傅缙一把攒住,她嘴唇动了动。

“……承渊,我看见你母亲了。”

此生最大的伤痛,平素尚能用理智压抑着,深深敛在心底,但眼下已分不清今夕何夕,张太夫人喃喃道:“我想她了……”

凄楚,黯伤,字字泣血。

听得楚玥眼眶一热,心口忽闷闷地难受极了。

“若非荀嬷嬷,我还不知我的阿娥……”声音越来越轻,后面的话只听不见。

傅缙捂眼:“母亲又何曾不想您了。”

他声音极沙哑,有些哽咽,低低道:“您好好养病,好起来了,母亲才高兴的。”

“是么……”

喃喃一句,张太夫人再度陷入昏睡。

......

重煎的药很快就好了,匆匆奉上,再次咬牙灌,期间傅延得讯慌忙折返。

所有人安静地在守着。

任是本领通天,此刻也不得不求上天垂怜。

好在,张太夫人命不该绝,灌足两贴药后,至暮色初现之时,高热终于开始退了。

有些反复,高高低低,熬了一夜,至黎明时,太医一握脉门,终于长吐一口气。

“有惊无险。”

烧终于退全了。

太医重新开了方子,叮嘱:“梳理肝气,宽宽老太太的心,万不可再郁结在胸了。”

思郁而百病生,尤其年纪大的人,张太夫人郁结是病情突然加重的元凶之一。

需仔细开解了,否则难保病势不会再度反复。

......

老太太病情稳定下来,还醒了一小会,虽人还极虚弱,但已恢复平日模样。

她撵人,让诸人俱回去休息,熬油点蜡守着她,没的不安宁。

张太夫人素来喜静,诸人便依言告退,不过傅缙和傅茂兄弟不愿,必要留着。

里头祖孙低低说着话,楚玥退出福寿堂正房,便听不见了。

雪停了,天有些灰蒙,秃树黑瓦白雪,她长长呼吸了一口气,沁冷空气盈满心肺,这才定了定神,举步往外。

一夜没睡,绷紧了神经,楚玥头有些疼,眼睛涩涩的。

她情绪有些低落。

“……承渊,我看见你母亲了。”

“我想她了……”

昨日张太夫人的喃喃悲鸣犹在耳边,心头沉甸甸的,甚至有一丝愧疚感,因为她也姓楚。

哪怕这并不干她事。

楚玥情绪不高,回到禧和居随意扒了两口饭就搁下筷子,人很疲倦,却不似平时般热切要睡,沐浴更衣后,沉默地端坐在妆台前,让侍女给擦着微湿的发梢。

孙嬷嬷也跟去福寿堂了,低声劝:“十根指头都有长短,俗语说龙生九子,九子都不同哩。这种子洒进田里,还有的长苗有的不长,这个旁人可没法子干涉?也不干人家的事。”

孙嬷嬷跟在楚玥身边,对旧事一知半解,只她了解自己养大的姑娘,知道如何规劝。

“少夫人,这旁人的错处,你莫在意了。”

道理楚玥都懂,她也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闻言冲乳母笑了笑,“嬷嬷放心,我懂的。”

只是,依旧不怎么开怀罢了。

孙嬷嬷忽想起一事,笑道:“刚翡翠禀,昨日傍晚有信来了。”

是邓州寄过来的,估摸着闺女抵达京城的日子,楚温赵氏就写了信寄出来了。

楚玥一听,果然精神一振:“快快取来。”

她忙接过信拆开一看。

信有两封,父母各写一封,都装在一起了。父亲一贯宽正平和,说家中一切安好,她娘和小弟也很好,让她放心不必牵挂。

母亲则说着家中琐事,尤其獾儿,这小子昨日居然微笑了一下,他和姐姐一样,唇畔有点小小的梨涡。赵氏十分遗憾地说,要是这小子能早几天笑了,她闺女也可看见了。

不管是淳淳叮咛,还是絮絮叨叨,总是十分之温馨欢乐,最后二人细细嘱咐,让楚玥好好照顾自己,他们过几年和獾儿一起上京看她。

楚玥唇畔不禁扬起了笑,胸中郁闷一扫而空,她轻笑两声,“这小子居然会笑么?”

据她所知,这是无意识的笑,这么大点的小婴儿自己都不知道呢。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高兴,楚玥来来回回,将信看了三遍。

她露笑脸,孙嬷嬷也高兴起来,“哎哟,咱家二郎君真伶俐,必是个……”

话未说完,忽听一声门响,接着有侍女在外头见礼,“见过世子爷。”

傅缙被劝回来了?

楚玥看一眼手里的信,也不多想,快速叠了叠,连封皮往妆台一塞。

傅缙步伐不慢,动作间,阻隔外间的烟蓝色门帘子已一挑,玄黑色高大身影出现。

楚玥回头:“夫君回来了?”

“嗯。”

傅缙双目有血丝,人极疲倦,行到她跟前,抬手抚了抚她发顶,“怎么还不歇?……”

低哑的声音顿了顿,骤他目光一定。

楚玥跟着看过去,却见他视线正投向铜镜之后。

方才来不及拉开木屉了,于是她将信塞在铜镜后头,没想由于太仓促,信塞进去以后没稳住,又往回倒了一截,那位置露出了一角浅褐色的信封皮和信纸。

信封簇新,信纸也是,背面透出墨迹也是新的,显然楚玥才拆阅的。

她刚返京就寄到,毫无疑问这是自邓州送出的。

平时倒还好,他最多神色冷淡些,毕竟她态度一直在,只是昨天老太太……

傅缙情绪肯定大受影响。

楚玥顾忌就是这个,却不想还是见着了,她微微蹙眉,回头看他。

傅缙目光定定,喉结动了动。

第68章

楚玥有些紧张。

傅缙盯了片刻, 移开视线。

她暗松了一口气, 忙站起:“先沐浴好不好?昨儿都守一天了,洗了先歇一歇, 咱们再去祖母那。”

傅缙点了点头。

楚玥上前帮忙宽衣解带,待他进了浴房,又打开衣橱翻出新的夹衫外衣, 给搁在床头小几处。

傅缙很快就出来了, 也未穿夹衫, 直接和她到床上躺下。

天色已经大亮,但熬了一个昼夜的两人才开始补眠,轻手轻脚将熏笼提到床前位置,孙嬷嬷领人无声退了出去, 并把房门掩上。

外头北风呼啸, 室内却很静谧,冬日的窗纱很厚,糊上后不怎么透光, 室内半明半暗。

楚玥被傅缙拥在怀里,暖烘烘的,她又倦怠得很, 睡意很快就上来了,和他说了几句, 调整一下姿势,蹭了蹭就要睡了。

她阖上双目,才有些朦胧睡意, 忽听头顶的傅缙唤了她一声,“宁儿。”

“嗯。”

一只大手轻抚她的脸,微微摩挲着,粗糙却温热,“我待你可好?”

平心而论,傅缙待她真挺好的,在这个时代里,他甚至是难得一见的好丈夫了。

“那自然是好的。”

怎么突然问这个?她抬了抬眼皮子。

傅缙将脸凑到她跟前,和她挨得极紧,他低声说:“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他定定看着她的眼睛:“出嫁从夫,你日后莫要和邓州多联系可好?”

楚玥一下子就清醒了。

傅缙是想她和娘家分割开来,要从此以后,邓州楚氏在她生命里就只是一个不甚重要的符号。

二人挨着很紧,宽阔的胸膛温热,他正如往日一般将她的脚丫夹在自己腿窝里暖着,两双眼睛对视着。

他很认真。

楚玥相信,他此刻说的这句,一辈子对她好,也是出自真心的。

但是。

她闭了闭眼。

“你对我好,我知道。只是夫君……”

楚玥摇了摇头:“父母生养之恩,怎能因为一纸婚书,一句出嫁从夫可轻易割裂呢?”

摩挲她脸的大掌停了下来,帐内气氛有些变化,楚玥苦笑,她撑了撑床,慢慢坐了起来。

离开了他暖热的身体,身上仅一件薄绫寝衣,即便熏笼火旺,还是觉得有些凉。

楚玥将双腿抱住。

“公务事无巨细耐心指点,朔风大雪不远百里来寻,夫君待我如何,我是知晓的。”

傅缙也慢慢坐了起来。

她仰脸,看着他的眼睛。

“昨儿听祖母说话时,我心里难受得紧。旁人都如此,更何况当事者?你和祖母,想必比我难受千倍万倍。”

“行恶者身负罪孽,付出代价理所应当,只是夫君,楚家也不全是罪孽之人。”

楚玥慢慢说着,声音有些涩:“人生父母养,你我皆如是,我待父母之情感,亦如同如你待祖母母亲。生恩养恩,多年慈心抚育,我怎可轻言割舍?”

她低声说:“不求夫君亲近往来,只盼能体恤我一二。”

……

他是想着和自己过一辈子了,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吧?

近来,两人相处越来越好了。

亲昵嬉闹,相处融洽,寒风大雪夤夜百里来寻,考量她的难处后一再退步,楚玥能感觉到,傅缙对自己是真有感情的。

他洁身自好,对女子并无鄙薄,两人相处轻松愉快,其实她是不排斥和他过一辈子。

只是很可惜,从一开始,他们就注定了无法如同普通夫妻一般。

她和傅缙之间,有着太多太多根本上的矛盾,哪怕下意识忽略不去碰触,它都始终存在着。

今天,他第一次提出来了。

他想她弃了楚家,和他好好地过一辈子。

她相信他此刻是真心的。

但楚玥没办法,她实在无法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人伦天性,请夫君见谅。”

帐内半昏半明,窗棂子滤进的光晕映在她的身上,睫毛轻轻颤动,她侧颜有些脆弱,那双清澈的眼眸中流露出恳切之色。

……

傅缙和她面对面坐着,他一双眼眸本有光彩,渐渐沉寂下来,他一动不动,静静看着她。

楚玥知道他此时情绪不对,这般回答后,恐怕二人关系又要生出波澜。

但此事不同其他,她并不能有半点敷衍或许回避。

屋外一阵寒风刮过,窗纱“噗噗”轻响,他的影子也随之晃了晃。

楚玥探臂握住他的手,轻声说:“夫君,我也是盼与你相伴白头的。”

温热柔软的手心触及,傅缙忽醒了过来,他闭了闭目,一仰躺在床上,抬手覆在眼额上,揉了揉太阳穴。

“夫君,……”

“你且歇着。”

傅缙翻身而起,一把撩起锦帐下了床,套靴穿衣:“我去看看祖母。”

他连夹衫都没穿,仅披一件外裳,一提靴子就要往外。

“夫君!”

楚玥急忙拉住:“祖母不是让你回来歇息么?这么冷的天,要去好歹把衣裳穿够呀。”

她手里拿着夹衫,又一把扯下搭在屏风上的大毛斗篷。

她的手抓得很紧,他顿了顿,最终回头接过大毛斗篷,匆匆走了。

……

傅缙头疼,难受。

悬心一个昼夜,心弦绷紧到极致,本极倦怠,而他心神仍沉浸在祖母和母亲的哀伤中未能自拔。

黯伤动荡,偏偏又得了这么一个否定的答案。

心口空落落的,失望,伤心,隐隐作痛,翻江倒海的,他难受极了。

他真的没办法再在正房待下去了。

寒风凛冽,雪花再度飘飘洒洒而下,傅缙步伐急促,绷着脸进了福寿堂。

屏退一众诧异的仆妇,命不得打搅张太夫人,他随意推开一处厢房,就在榻上躺了下来。

空置的厢房没有燃熏笼,空荡荡冷冰冰的,未铺锦垫的卧榻冷硬硌得人生疼。

挥退要跟进张罗的仆妇,傅缙胳膊重重压在额头,闭上眼睛。

……

未曾如楚姒的意,张太夫人的病渐渐就痊愈了。

人老思旧,但大病了一场在鬼门关徘徊过后,反放开了许多。她还要给二郎相看媳妇,还想抱抱孙子孙女,不用人劝,她自己就调节过来了。

不再郁结于心,病好得飞快,不过三四日,太医就宣布病愈,接下来只需要好好调养即可。

是的好好调养,这把年纪的人,大病一场就等于大亏损一次,如果不好生补益,于寿元多少也是有妨碍的。

“孙儿问过太医了,照方调养三月,而后按四时节气食用药膳,定能如从前一般无二。”

傅缙终于露出笑意,他亲自询问太医,又研究脉案,查阅药典,得太医再三保证,这才放下了心。

话罢,他又再一次叮嘱张嬷嬷等人仔细照顾。

孙子这般孝顺,张太夫人自然是高兴的,她笑道:“人年纪大了,病痛自然有的,你无需过分记挂。”

老太太病了这么一场,人眼见瘦了些,不过精神头很好,行走坐卧与平时已差不多。

此刻正在福寿堂正堂,傅延楚姒早被打发走了,傅茂也进学去了,他被兄长安排明年要去登州的嵩阳书院求学,课业繁忙得很。

堂内就张太夫人,傅缙楚玥三个主子。

傅缙闻言不赞同:“祖母身体,孙儿怎能不记挂?”

楚玥侧头看了他一眼,他端端正正坐着,正专注看着上首。

从她进来,他眼风都未曾往这边飘来过。

她收回视线,微微垂眸安静不语,却不知,头顶的张太夫人也往这边望了望。

张太夫人转眼看孙子:“行了,我没事了,你回去就是。”

前几日,傅缙忧心祖母病情,都歇在福寿堂的东厢房,除处理紧急公务,未曾离开过一步。老太太知晓后,说了几次才把人打发回去。

“若上值就上,不上的话好好歇歇,养精蓄锐。”

话罢摆摆手,让赶紧自去忙碌。

既如此,傅缙站起:“孙儿告退。”

“去吧,领你媳妇回去。”

傅缙和楚玥折返禧和居。

他肩宽背直,不疾不徐走在前头,步伐稳健面容严肃。

楚玥落后一步,跟在他身后。

入了禧和居,他脚下未停,楚玥轻声唤:“夫君等等我,我这鞋子有些紧,硌脚。”

他顿了顿,停下,不过没回头。

楚玥缓步上前,与他并肩而行。

他侧头看了她一眼,楚玥便冲他微微一笑。

傅缙瞳仁黝黑和平日无异,表情没什么变化,转过头去重新举步。

二人并肩回到正房后,他拉开衣橱,解了斗篷就换衣,楚玥看他取的青底暗红的扎袖武官袍服。

“不歇歇吗?”

她上前替他更衣,执起外裳一抖开,递给他。

他顿了顿,伸手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