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搁在她的肩膀:“有这么好看么?”

摸摸她的手,暖暖的,他放下心,也一同往轩窗外望去。

马车匀速前行,轩窗外蓝天雪原,苍茫开阔。

楚玥调整一下姿势,舒舒服服倚着,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不好么?”

确实挺好的。

傅缙雪景倒见过无数,不过他自年少起身负重担,哪有什么心思闲下来仔细观看?大约他会觉得大雪路难行的可能性反更高些。

如今怀里拥着娇妻,两个人静静坐着,反头回生出了兴致来。

空气沁寒,举目远眺,偶尔讨论两句,不知不觉过一个多时辰。雪原到了尽头,车队进入山丘起伏的羊首山脚。

差不多了,傅缙便伸手把轩窗关上。

楚玥意犹未尽收回视线,伸了伸懒腰,问他:“你出京这好几天的,可有妨碍?”

要知道,如今京中并不平静。

傅缙道:“无妨,三皇子动作频频,我正好避上一避。”

税银案一案至今,三皇子一党捉襟见肘,但到底是盘桓朝堂十余年的人,他根底比贵妃太子还要深厚许多,这反扑也使极其厉害的。

傅缙等人的目的,从来都不是朝争党争,恰好京营先前因军饷案肃清了三皇子一派的人,相对要平静一些,他正好避一避。

既提起,他顺便就将现今朝局和楚玥说了说。

楚玥点头,和他们先前预料的一样。

“那咱们呢,陛下对西河王有何手段?”

她压低声音问。

尽量避免被波及,才是他们实际上的头等要务。

二人坐回短榻,傅缙将她搂到大腿上坐着,薄唇正好凑在她耳侧,啄了啄粉红色耳廓,他低声道:“房太师奏,拟推恩令,陛下驳了。”

楚玥一怔:“推恩令,这不大合适吧?”

她知道推恩令。

藩王的封地爵位,历来皆由世子一人承继,而这所谓的推恩令则以公平分配为原则,人人有份,按嫡庶依次分享封土,赐爵,将原来大封地分割成若干块。代代如此。

政策固然是好政策,封地越封越小,藩王实力同样递减,兵不血刃解决拥兵自重的问题。但是吧,这得中央实力强劲,帝皇强悍的时候才好办,否则一个弄不好,在第一代执行推恩令之前,就要出大乱子了。

当今及朝廷,还有军事,虽并非主弱臣强,但距离压倒性优势还是有一大段的。

故而楚玥有此言。

傅缙赞许看她一眼:“所以陛下驳了。”

驳回之后,却先是加大力道约束西河附近的州府,再次大肆调动大小官员;接着,又示意对周边一带如沈氏般的大商号重重打压,以防还有第二个投藩的;再然后,又明着下旨,削减诸藩封国的国兵,及采矿等等权利。

难免就对其余藩王造成一定程度的影响,而且这才刚开始。

在利益受到侵害的情况下,怨言是必然的,这很难安抚,甚至有可能激起更多的反心。

皇帝这招使得还算漂亮,下面的人先提起这推恩令,让诸藩的心提起,然后他驳回,后续再采取其他手段的时候,诸藩虽利益受损,但也容易产生一种庆幸心理。

楚玥了然,人之常情,当然,这不包括本来就有反心的。

她问:“殿下那边如何了?”

“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回去了。”

宁王提前安排好,大宁矿山少,他遣出心腹京营的商号,还有楚玥的赵氏商号俱不邻近大宁,暂时来说,影响不算大。

傅缙嘱咐:“你回去后,正好使人盯紧西河及赵地淮安等地。”

这几个藩王皆实力强劲,正好旨意下去他们必会大调整,赵氏老牌商号却一贯低调,非常适合打探消息。

皇帝这还没完,可以预见日后的暗流涌动,有机会得抓紧布置。

楚玥郑重应了:“好,我回去就安排。”

……

赶路一整天,傍晚抵达京城,楚玥颠得有些骨头疼,一回到禧和居,立即吩咐打水泡澡。

就着热腾腾的水泡了两刻,又按摩一番,她昏昏欲睡,送张太夫人回福寿堂的傅缙回来了。

他两三下就洗刷干净,挥退下仆就挨过来。

楚玥真怕了他,昨夜宿在平津,被他追着兑应承诺,她想着自己确实答应过,只好应了。

月半孤枕,傅缙也是想得厉害,来势汹汹狠得和那出闸猛虎似的,她着实吃不消,好在他到底把天明得早起赶路听进去了,这才饶她一饶。

她心有余悸:“今儿赶了一日的路,我累得很了。”

楚玥不依,忙不迭卷起锦被团成一团,把口鼻都缩进去了,只露出小半个脑袋。

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娇俏可爱极了。

傅缙一探手,连人带被卷拖过来箍住,他凑过去和她鼻尖对鼻尖,“你昨儿都答应我了。”

被弄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那会儿,胡言乱语都不知答应什么了,楚玥想了想,蹙眉:“那不算。”

“我明儿也得早起呢。”

出门一个多月,商号一大堆事,还有暗务得赶紧布置下去,早起是肯定的。

傅缙想了想,“要不……就一回,一回好不好?”

他一边说一边剥着被卷,楚玥七手八脚也抵不过,他轻易就把脑袋给扒拉了出来,二话不说,立即凑了上去,用力一阵又亲又蹭。

他熟悉她得很,果然,楚玥又麻又痒,一边缩一边笑尖叫着往后缩,登时溃不成军。

泪花都笑出来了,最后只好应了。

“你说的,就一回,可不能骗我。”

“嗯,那肯定是,……”

……

楚玥得了一个深刻的教训,看来限定次数还不行,下次还得限定时长。

清晨天还黑着,朦胧雪光映在窗棂子上,她翻了个身,迷瞪瞪睁开眼,如此想道。

她又往柔软的缎枕蹭了蹭,忽床帐一撩,傅缙俯身下来亲了亲她,“要不再睡会儿?”

他已穿戴整齐,今日回京营销假,坐在床沿看她迷瞪瞪的模样儿,喜爱极了,也舍不得起身,俯身拥着她说话。

楚玥瞪了他一眼。

“边儿去!”

她气鼓鼓的,到底还是爬起床了,没办法,事挺多的,她不喜欢拖。

“还不上值么你?”

她赶蚊子似的挥了挥手,傅缙也不嫌弃,替她顺了顺有些凌乱的柔软发丝,“莫忘了添衣。”

她 “嗯嗯”应了两声。

时间限制,傅缙也留不得长,匆匆就走了。楚玥梳洗用罢早膳,披一件厚厚的狐皮斗篷,先去寿安堂和凝晖堂一趟。

她出门久了,回来正正经经请一回安是必要的。

福寿堂照旧简洁,听老太太有两声轻咳,她便关怀几句。楚姒倒热情得很,拉着她的手反复询问娘家,人人都问到,并重点关注一下獾儿,让楚玥很有几分腻歪。

不过,好在耗时不长,忍耐一下就过去,她用帕子擦了擦手,套车出门。

接着连续几日,楚玥忙得脚不沾地,连晚上都加班了,完事倒头就睡。傅缙就没怎么折腾她,最多就其中一天的清晨弄了一回。

他倒是精力充沛,附耳道:“过两日待你闲些,定饶不了你。”

听得楚玥头皮发麻,恨恨拧了他一把,傅缙不甘示弱,俯身过去,两人你来我往,又打闹了一场。

嬉闹过后,继续是忙碌,至于傅缙那话,再说吧,能拖两日就拖两日。

她想,再忙碌多几天也是无妨的。

不过吧,青木很能干,次要一些的他都处理好了,楚玥忙碌了几天,将要务大致安排妥当,接下来她再把这月余诸事过目一遍即可。

后者没这么紧迫,可以稍稍喘一口气。

傅缙来接她。

“明日你晚些起无妨。”

刚才一同从外书房而出,公务进展傅缙知道,说这话时,目光灼热。

楚玥瞪他:“谁说的,诸事繁琐尽快为宜。”

傅缙笑而不语。

他心里有数。

看得楚玥牙痒痒。

马车辘辘,两人又笑闹了一番,不过傅缙的心思注定是要落空了,因为才进府门,便见梁荣等着了。

梁荣神色绷得有点紧:“主子,太夫人病了。”

……

张太夫人病了。

初时,并不算严重。

也不知是沾了些寒气还是怎么的,在平津时就有几声轻咳,不过很轻微,她没多在意。张嬷嬷说让请大夫,她也不乐意,没啥事谁乐意吃那苦药汁子呢?

她院里也有常备的药丸子,取两丸服下了事。

药丸子服下了,轻咳停了,谁知隔一日又重新咳嗽起来,到得次日,严重了许多,人也有些低烧了。

忙忙打发人去请了大夫,傅缙楚玥归时,才把大夫送出府。

二人一听,也顾不上其他,立即往福寿堂赶去。

来人也不仅仅有他们。

本朝以孝治天下,府上太夫人生病,这是头一等大事。傅茂不提。即便宣称体弱闭门调养身体的楚姒,接讯也第一时间领着儿子过来了。还有傅延,他归府比傅缙二人早一步,衣裳都没换,匆匆赶去。

傅缙楚玥到时,傅延和楚姒已在张太夫人床前说话了,傅延说:“……母亲好生养病,这冬季天寒,勿冷着了。”

转头,他又嘱咐张嬷嬷等仆,一定得妥善照顾,并注意门窗,万不能进了寒气。

“祖母,您如何了?”

楚玥随傅缙而入,傅缙匆匆往张太夫人床头去了,她请安后则安静站在一边,半垂眸不语。

和楚姒一样。

楚姒在,即便楚玥和老太太的相处比开始时好了不少,也不能表现出来。

她很自觉当起了背景板。

张太夫人斜靠着引枕倚在床头,拍了拍长孙的手,环了屋里满当当的人一圈,淡淡道:“人食五谷杂粮,哪有不病?不过小事一桩,何用劳师动众。”

老太太精神头不大好,懒得理会这些人,扫了一脸关切的楚姒一眼,心下不喜,她看傅延:“都回去罢,我乏了。”

她神色比平日还淡些,楚玥瞄了身侧楚姒一眼,后者表面功夫到家,表情丁点没变。

张太夫人素来喜静,傅延也不奇怪,又关切嘱咐了几句,拱手:“母亲,儿子告退。”

“去罢。”

这情形父亲都不留了,留儿子就不大合适,话罢,张太夫人示意傅缙兄弟和楚玥也一起回去。

傅缙只好叮嘱几句,便退下了。

方才满当当的屋子,眨眼就清净下来,张太夫人怔怔坐在,须臾从枕下摸出一支点翠牡丹攒金钗,握在掌心轻轻抚着。

张嬷嬷见了有些急。

这支点翠牡丹攒金钗,是傅缙生母张氏十五加笄之用的,她去世后,张太夫人便留着当念想。

多年密密收藏,可自平津杨府忆起张氏后,这几日老太太的情绪都不怎么高,回来后就把这支金钗翻了出来。

睹物思人,更添感伤。

只是眼下这般暗自伤怀,怎么养病?

张嬷嬷忙劝:“主子你躺下好生歇着,这金钗老奴给您收起来。”

张太夫人回神,也不为难张嬷嬷,被搀扶躺下了,不过她也没将金钗交给对方,塞回原来的枕下。

她摆摆手:“阿秧,我无事。”

……

楚玥跟着傅缙回禧和居,二人一前一后,未有交谈。

进了禧和居,傅缙停了停,和她并肩而行。

他眉心皱得紧,张太夫人年纪大了,一病人就显得格外憔悴,他心里记挂着。

楚玥宽慰:“只是略略发热,服两帖药就好了,你勿担忧。”

傅缙朝她笑笑,“嗯”了一声。

说到底还是牵挂,回家的路上闹得凶,梳洗上榻后却没了那个兴致,搂着她拍了拍,“睡吧。”

楚玥也没办法,这个只能等老太太好起来。

中药虽略慢,但低烧的话,一日怎么也得见效了。

她是这么想的。

但谁知,事与愿违。

张太夫人的病并没有好了起来,她服药后退热不过半日,突兀反复,至次日午间时分,高热来势汹汹,很快的,人就烧糊涂了。

第67章

古代一个小小的风寒, 都能要了人命, 更何况高热不退?

况且张太夫人年纪大了,都快要六旬的人, 又逢数九寒冬,要说一个弄不好就没了,真不是一句玩笑话。

楚玥得讯, 当时心头就咯噔一下。

镇北侯府的大小主子, 除了被传召入宫通知不到的傅延, 一接讯立即匆匆往回赶。

楚玥刚进的门,傅缙后脚就到,他飞马狂奔而返,冲进门直接一掀最外层沾雪的斗篷, 几大步到老太太病榻前。

“祖母!”

他半跪, 隔着锦被攒紧张太夫人的手。

傅茂眼圈通红:“大兄,太医说祖母风寒入里,积郁不散, 若是不能尽早退热,恐,恐有大忧。”

老太太这一病十分凶险, 若是高热一直不退,上了年纪的人, 谁也不敢担保什么。镇北侯府连太医都请动了,太医诊脉后面色十分凝重,开了方子匆匆督促煎药去了。

张太夫人正阖目躺在病榻上, 颧骨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涸起了白皮,她喘息颇重,每一下都似极费力,艰难喷出灼热的气息。

两颊微凹,深纹纵横,人看着一下子老了十岁,艰难挣扎着,触手温度高得吓人。

傅缙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幼时丧母,父亲续娶,被接到封地养育,张太夫人慈心抚育,祖孙二人感情极深。

傅缙呼吸都有些重了,捂暖了掌心,探手进被内握住张太夫人的手,“祖母,我来了。”

他声音有一丝哽咽,强自压抑着:“药很快就好了,您且忍耐些,会没事的。”

楚玥听着心里难受。

但她不好表现,只能沉默站着。

因为楚姒在。

楚姒正指挥下仆端水送药,忙忙碌碌的,一脸关切带着焦色,不时叮嘱安排。这关头,儿媳孝顺必不可少,她看着也无懈可击。

傅缙兄弟无心理会她。

张嬷嬷不亢不卑应了,人是不可能撵出去的,东西不经对方的手,她无所谓。

楚姒也无所谓,在场的,大部分都心知肚明,傅延也不在场,她姿态到位就可以了。

说话间,太医领着药童,匆匆把药端进来。

辛涩的苦味,立刻在不大的内室弥漫开来,楚姒吩咐:“赶紧的,把药端过去!”

她也跟了上去。

不过没往床前凑,约莫五六尺,便站定。

楚姒居高临下,打量病榻上的张太夫人,瘦削的脸干枯通红,这般气息奄奄的,是快死了吧?

她也挺在意的,不过不是在意张太夫人是否好转,而是恰恰相反。

一个养母,还是张氏的姑母,多年来始终压在头顶上的嫡婆婆。楚姒虽掌控内宅,但始终还是差一点的,算不得说一不二的人。

另外最重要的是,这么些年老婆子给她出了多少幺蛾子?

先是怂恿老侯爷接走傅缙兄弟,给她带来数之不尽的后忧;还有之前,若非这个死老婆子,她何须割脉自证清白?

楚姒摸了摸小臂上那道泛白的细长刀疤,可以说,她这辈子的磕绊,愈半数根底都在这死老太婆这!

她恨毒了对方。

怎么还不死?都活够了吧这把年纪?

往日咬牙切齿,如今,总算有个盼头了,说不得这回就能如愿。

楚姒微微垂眸看着,见张太夫人正被扶起,掰开牙关灌药,可惜并不顺利,难以吞咽有大量的药汁溢出,苍老的头颅无力歪在一边,看着生机黯淡。

她眼底闪过一抹快意。

谁知这时,张太夫人却动了动,忽睁开了眼。

醒了,也不算醒,是睁了眼,但人还糊涂着,唇角微动喃喃着胡话 “……”

忽她眼珠子一转,一瞥向楚姒的脸,那双浑浊的老眼突然就有了焦距。

“是你,姓楚的!”

张太夫人花白的发丝凌乱披散,瘦削的颊凹了下去,一动,蜘蛛网般的细纹布满整张脸,她喘息。粗重死死瞪着,“是你,是你害了我的阿娥!”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张太夫人突然剧烈挣扎起来,要往前扑,嘴里含含混混骂着,情绪极激动。

够了几次够不到,骤老太太声音一高,嘶声厉喝:“滚!你给我滚!”

她一只手直直指着楚姒,“毒妇,你滚出去!!”

烧得通红的一双老眼死死瞪着,张太夫人形容可怖,楚姒心头一突,蹙眉退了半步。

这死老婆子!

“母亲,我是阿姒啊,你莫要错认了啊!”

惊愕伤心,连连倒退几步,捂着脸跄踉跪坐下,掌下的脸却阴沉沉的。

“若蒙了此冤,儿媳也做不得人了!”

楚姒忽站起来,要往中柱撞去,当然是不成功的,她带进门的贴身侍女慌忙上前抱住。

场面一度非常混乱,闹哄哄的,楚玥心头突突,这个不好,老太太本情况危急,这么一闹,恐要雪上加霜。

“老太太万万不可动肝火!需静养啊!”

果然太医一个箭步上前,他暗骂一句倒霉,只佯作目盲耳聋,不管有否阴私一律装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