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昭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完的话。乔穆却半分没有觉察出她的异样,接过衣服礼貌地道谢:“是吗?谢谢你了。”

寒门素户中早熟的少女已然情窦初开,家境良好的青稚少年犹是未谙人事。

乔穆接过衣服时,指尖无意中触上秦昭昭的指尖。她本来就红的脸更是红得热烈,慌乱地一转身,头也不回跑掉了。

这天晚上,秦昭昭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用圆规在床头的墙壁上刻了一个“穆”字。想了想,她又在这个“穆”字旁贴了一张白羊座黄金圣斗士穆的不干胶画纸,以作掩饰。临睡前,她摸了摸墙壁上刻着的那个“穆”字,眼睛里有一层潋滟的波纹在悄悄荡漾。

初三下学期刚刚开学没多久,乔穆一家从长机地区搬走了。

乔家住的那套两室一厅,建于八十年代初期。虽然当时是厂家属区数一数二的好房子,可随着时间推移,到九十年代中期已经不算什么了。厂里已经先后两次集资建房,修建的新楼全是户型面积更大的三室一厅。好几位厂领导都搬了新居,但是乔副厂长家却始终“按兵不动”,因为乔穆的妈妈穆兰计划要搬进城去。终于在这一年,乔副厂长正式调去市机械局不久后,一家三口就搬去了城北新城区,旧房子留给了女儿乔叶。

乔家搬走的那天,秦昭昭在学校上课。那一天,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语文课上,老师习惯性地叫她朗诵课文时,她却站了半天还一脸茫然。这让老师很惊讶:“秦昭昭,你今天怎么了?”

秦昭昭在班里一向是好学生,上课专心听讲,作业认真完成。语文课上她的课文朗诵,每每读得标准流利又声情并茂,让语文老师特别喜欢她。对于这个得意门生今天一反常态的精神不集中,甚至萎靡不振,老师疑惑极了。

对老师充满疑惑的问话,秦昭昭低垂着头,不言也不语。谭晓燕赶紧站起来说:“老师,秦昭昭今天不舒服,我来朗诵课文吧。”

以身体不适为由,秦昭昭提前放学了。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家,走到以前她停下自行车等待乔穆来时的那个路口,顿住脚步。遥遥望去,马路那端过来的人形形□,却再也不会走来那个她偷偷喜欢的少年。他已经搬走了,也许她永远再看不到他了。一念至此,泪水不知不觉地涨满眼睛。

泪眼朦胧中,有辆桑塔纳小轿车从眼前开过去。秦昭昭浑身一颤,因为看见乔穆的侧脸在窗边一闪。突然间,她满心都是澎湃如潮的冲动,想追上去;想拦住车;想告诉那个同龄的少年,自己一直以来对他的偷偷爱慕…

太多太多的想,却都没有付诸于行动。十四岁的少女最终只是泪流满面地看着汽车飞快驶远,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对遥遥的车影悄声呜咽:“乔穆,我喜欢你。”

汽车无知无觉地越开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乔穆家搬走以后,秦昭昭成了一个爱逛街的人。她每个星期天都进城逛街,逛的地点永远只有一个——城北新城区,她希望能够在新城区的马路上遇见乔穆。可是偌大的新城区走上几天都走不完,四通八达的马路上人潮汹涌,哪里那么容易见到想见的人呢?

她在家时经常望着围墙那端三楼的阳台发呆。那里虽然还住着乔家人,但不会再飘来悠扬动听的琴声了。偶尔响起也是断断续续不成调,呕哑嘲哳难为听,那是乔叶六岁的小女儿圆圆拿着小舅舅留给她的电子琴乱弹一气。每每听得她更加心烦意乱。

秦昭昭的学习成绩突然大幅度下降,从班上的前几名落到二十几名。她的心思都被乔穆带走了,她每天每夜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

班主任找她去谈话,批评她最近的学习退步,对此深表失望:“秦昭昭,你一直是好学生,我还希望你今年中考能考一个好成绩。去年我带的初三班有一个学生考出全市总分第二的高分,连实验中学都来挖他。今年班上几个好学生中我本来很看好你的,可你现在这样子很让我担心啊。”

实验中学——秦昭昭多日无神的眼睛突然一亮。对呀,她怎么没有想到,乔穆在实验中学的初中部,以他的成绩一定会直升本校高中部。如果她能考进这所全市最好的学校念高中,就能够再见到乔穆了。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和他同班。

美好的设想让秦昭昭激动地霍然立起,她对班主任说,更是对自己说:“老师您放心,我会好好学习的。”

秦昭昭开始拼命学习,已经落后的成绩又突飞猛进。期中考试时,她又重回尖子生行列,考了全班第三。把原本对她有些失望的班主任乐得眉开眼笑,觉得自己到底没有看错这个学生。

秦昭昭考得这么好,她的父母也非常高兴。秦爸爸说:“好好学习,闺女,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你爸爸我就是吃亏没文化,所以干了这么几十年还是一个普通工人。那时候和我一起进厂的,有初中文凭的都早就提拔上去了,可我只勉强读完了小学,想提都提不了。”

秦爸爸是山里孩子苦出身,全靠当兵退伍分配工作才进城当了城里人。只是他这个城里人也当得不容易,因为文化程度低,一开始被分配在厂食堂当伙夫,完全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农村出来的小伙子,工种也不好,找个对象很难找,一直蹉跎到二十九岁才总算和秦昭昭的妈妈结婚了。秦爸爸深知在厂矿单位工作没有技术是不行的,业余便自学钻研,后来才被调到车间去干起了技术工种。有位郑工程师特别欣赏他,夸他聪明,学什么精什么,可惜就是书读得太少,否则也可以做工程师了。这个评语多年来一直让秦爸爸对自己的学历深以为憾,他寄望于女儿一圆他的学历梦。

秦妈妈问起女儿高中准备考哪间学校,秦昭昭不假思索地回答:“妈,我想考实验中学。”

秦爸爸双手大力一拍掌:“好,我女儿有志气,要考全市最好的重点中学。”

“不过,爸,实验中学的学费可比一般中学要贵呢。”

重点学校,因为有最好的教学环境和最好的师资力量,所以学费上基本都不会便宜。秦昭昭决定要报考实验高中后,对父母深感歉疚,他们又要为她的学费而操心了。

秦爸爸却哈哈一笑:“学费贵一点怕什么,昭昭,只要你考得上,爸就一定会供你读。”

提到钱的问题,秦爸爸没有再如以前那般双眉紧蹙闷头吸烟,秦妈妈不由眼睛一亮:“老秦,是不是那个工程活有希望了?”

秦爸爸用力一点头:“对,那个工程活我和几个老工友应该可以把它承包下来。干完这单活,咱们就把这套旧房子改造装修一下,住得舒服一点。”

厂家属区里,经济条件好的人家大都买市里的商品房搬进城去了,经济条件不那么好的就参加厂里的集资建房,也能住上新楼房。而一些买不起楼房、或是住惯平房不爱住楼房的人,就花笔钱把旧房简单地改造装修一下。比如铺下地板砖刮个仿瓷墙,再加盖一个卫生间,也能住得挺舒服。

秦氏夫妇从没有买房的打算。作为普通的双职工,他们除了工资奖金外基本没有其他收入。辛苦半生,可以说全是从牙缝里省才存下了两万块钱。如果拿去买房手里就全空了,而女儿将来读大学还要用钱呢。再者他们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将来总是要嫁出去的,于是觉得没必要买房子。长机厂很多只有女儿的家庭都是如此想法,有儿子的人家才非要想方设法买套新房不可,否则没有房子将来怎么替儿子娶媳妇呢?彼时的老百姓想事情总是很简单,买房子只为自住,如果不需要房子住就不买了,钱捏在手里感觉更心安。像“置业投资”这种词他们听都不曾听过,更遑论去想去做。结果后来再提起买房的事秦氏夫妇都后悔莫及。想当年城北新城区刚开发时,三四万块钱就能买到一套百来平方米的房子。十年后这批房的房价都涨到十几二十万一套,而当年的三四万块钱时过境迁后已经不够付首付了。

秦昭昭一听要装修房子,大喜过望:“真的吗?爸,咱们家也可以自己建个卫生间吗?”

“当然,等爸赚到钱,马上就翻修屋子加盖一个卫生间。上个厕所还要跑几十米远,实在麻烦透了。”

房子的狭小阴暗都可以克服,可是随着年龄渐长,少女秦昭昭越来越希望家里能有一个卫生间。她讨厌公共厕所,不仅因为其永远是腌脏的,臭气薰天的。更因为那样开放式的蹲位前,每每有人来人往。公厕嘛,当然是人来人往的。纵然,排泄是人类最隐私的行为。秦昭昭每次都会选择蹲在最后的位置。

冬日里的公共浴室就更不用提了,水汽袅袅中到处是□裸的肉身,有高有矮有胖有瘦。那些阿姨婶婶婆婆们,坦然地在水笼头下冲洗身体,秦昭昭却总是躲躲闪闪地缩在角落里。却也免不了有视线落在她身上:“哟,小姑娘发育得真早呀,胸脯就开始突突的了。”

秦昭昭无端端就觉得羞耻,转过身匆匆洗两下后逃一般地离去。

家里穷,房子小,这些秦昭昭都可以克服,可是她做梦都希望自家能有一个卫生间。

6

秦昭昭开始向中考发起最后冲刺时,谭晓燕却基本放弃中考了。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学习成绩考不上高中,因为数理化实在太拖后腿了。她期中考试的数学成绩只考了六分,气得她妈妈直骂:“你天天在学校学什么呀?数学才考了一个六分回来,你是去混日子的吧?”

谭晓燕不服气:“我的语文学得好哇,语文成绩有九十分呢。”

“这有什么用啊,中考又不是只考一门语文,你也太偏科了你。”

谭晓燕就是这样严重偏科,这样的成绩她是肯定考不上高中的。她爸爸妈妈一合计,打算让她初中毕业后去上中专,学个会计专业将来也好就业。

谭晓燕却不愿意学会计,她原本就对数字不敏感,学这么一个整天跟数字打交道的专业她实在提不起兴趣。她对秦昭昭诉苦:“我爸妈一定要我学会计,说是女孩子学会计好,将来找工作容易,坐办公室也轻松。可是我真的很不喜欢和数字打交道的专业呀!”

“那你想学什么专业呢?”

“我想学服装设计,设计和制作很多漂亮的衣服,你说是不是很好?”

秦昭昭点点头,服装设计这个词在九十年代的小城听起来蛮新潮的。小城以前没这么一个词,都叫裁缝或缝纫,服装设计则显得洋派多了。

“你也觉得好,那我就决定学服装设计了。告诉你,这个专业很热门呢,学校承诺毕业时会负责替我们安排工作,送我们去广东那些大城市的服装公司就业。我希望可以去深圳,听说那个特区城市建设得特别好。”

说这话时,谭晓燕的眼睛里充满着希望与向往。

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十五岁的秦昭昭和谭晓燕分别为自己的人生做出了第一次郑重其事的规划。她们都为自己树立了一个目标,朝着各自不同的目标努力前进。

中考前最后半个月最紧张的复习时间里,秦昭昭做了“大人”。

小城习俗,将少女的初次月经来潮称之为“做大人”——生理方面的成熟,意味着少女的正式长大成人。

从初一开始,班上女生们就有人陆续“做大人”了,到初二时是一个比较集中的高峰期。几乎每堂体育课都有女生请假,不用说任何理由,只需对体育老师说一句“我今天不能上体育课”就行了,老师不会多问一个字就点头允可。

秦昭昭是班上来潮最迟的一个女生,别的女生一个个都可以理直气壮地不上体育课时,她却每堂课照上不误。

初二的生理卫生课后,少女的青春期生理发育特征已经成为众所周知的公开秘密。秦昭昭眼看着班上其他女生都陆续“长大成人”,唯独自己却没有丝毫动静时,心里不由有几分着急:人人都来了怎么自己就偏偏不来呢?那个什么,你倒是快点来呀!

谭晓燕安慰她不要着急,说迟点来其实也挺好。因为“那个”真得很麻烦,动不动就弄脏裤子,她都快烦死了。

班上的女生们提起“那个”时都异口同声地说麻烦,真麻烦,好麻烦。但是秦昭昭却盼着这个“麻烦”。无它,人人都有,唯她没有,感觉自己似乎特别不对劲。

现在她终于“对劲”了,姗姗来迟的初潮总算是来了。晚上睡觉时还好好的,早晨起来一掀被子,床单上一团醒目的红。

可是这个来得未免太不是时候了。中考逼在眉睫,复习特别紧张,它却偏偏跑来凑热闹,而且还一来就不走了,一个多星期过去了,还陆陆续续没完没了。少女初潮往往是无规律的,有的人可能只见了一下红就完了,有的人却可能断断续续地来上十天半个月。谭晓燕是前者,秦昭昭则不幸是后者。天天都要带着卫生巾,而且还有腰酸肚子痛的不良反应,眼看要上考场了,还这个样子如何是好?

最后是秦妈妈打听到一位老中医,跑去开了几帖药给她吃,一吃“麻烦”果然鸣金收兵。可这一收它又半年都不再露面,当然那是后话了。

秦昭昭中考前的摸底考试都名列全班前三甲,正式中考时更是超常发挥考进了全校前五的行列。本校高中部希望她留下来就读重点班,市里另外两所高中也有意挖她,以减免学费的条件游说她去就读。市里的高中都是这样抢好学生的,因为好学生是考大学的好苗子。要是一旦有哪个学生考上了清华北大复旦等名校,那就是给学校添光加彩了,所以中考时成绩优秀的学生每每是各个高中的抢手货。

秦昭昭哪里都不去,就是一门心思想去实验中学。

实验中学是全市最好的学校,如果中考成绩考不上而又想去上实验中学就读的学生,需一次□纳三万元赞助费。而即使是考上的学生,除非考分排名在前两百名内,否则也要额外交钱。排名在两百名后的学生们按分数高低分为AB两档,A档要交一千块,B档交两千块。

秦昭昭的中考成绩排进了实验中学前两百名录取名单中,不需要交纳任何额外费用,只要每学期交六百五十块钱的学杂费就行了。左邻右舍都再一次啧啧夸奖她会读书,还说她考上实验中学等同是为家里赚了三万块钱。

女儿的中考考得这么好,有学校以减免学费的条件让她去就读,秦爸爸不由就另有打算了。他在心里算了一笔帐,如果在实验中学读高中,一个学期要六百五十块钱的学费,三年下来就是三千九百块。如果去别的学校读,这近四千块钱的学费不就可以省下来嘛。

秦爸爸说服女儿:“其实别的学校也一样读,只要自己发愤学习,在哪所学校读书都能考得上大学,未必一定非要上重点学校不可。”

秦妈妈帮腔:“是呀是呀,昭昭你在二中读书不是也照样学习成绩很好嘛。实验中学只是名头响亮,你去了还未必会适应呢。要不就就别去了,上别的学校念高中好了。”

秦昭昭一听父母的口风变了,眼眶顿时就红了:“你们答应过我,只要我考得上实验中学你们就会供我读,现在…你们说话不算数。”

跑回自己的房间,秦昭昭关起门来大哭一场,伤心和失望只能通过哭声来渲泻。床头的那个“穆”字,让她的眼泪流得更急。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她终于考进了他所在的实验中学,可是父母却为了省钱改变主意不愿让她去了。再一次,她像儿时那样羡慕别人的父母是厂长、是干部、是上海人,而为什么自己的父母却只是一对出身农村无权无势的普通下岗工人呢?不公平,这个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有的人生下来就应有尽有,有的人却一无所有。

秦妈妈推门进屋,未语先叹气:“昭昭,你要懂事一点啊!只要你自己会努力读书,在哪所学校读不是读哇!何必非要把钱扔到实验中学去呢?三年的学费能省下几千块,咱们家赚几千块钱不容易呀!你爸上次想揽的那个工程最后还是没有揽到,原本还打算干了那个工程赚到钱来改造装修一下老房子呢。你将来上大学也需要钱,家里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现在能省一点是一点,你说对不对?”

道理秦昭昭不是不明白,但就是很难接受。一连好几天,她都闷闷地不说话,为自己实现不了的愿望和全世界赌气。

长机厂家属区的熟人们听说秦昭昭考上了实验中学但父母因为想节省学费而打算让她去四中读书时,议论纷纷。

有的人表示认同:“嗯,会读书的孩子在哪都一样会读书,四中既然能省几千块钱学费那为什么不去呢?”

也有人非常遗憾:“重点高中有重点高中的好处,学习氛围和师资力量这些是普通学校比不上的。孩子既然考上了,只为省学费不让她去未免有些太可惜。别人家的孩子交三万块钱赞助费都要想方设法挤进去呢,四千块学费却还想要省下来会不会太目光短浅了一点。”

秦氏夫妇被这些议论搞得左右为难,一时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了。最后秦爸爸专程去请教了一下他尊敬的郑工程师。郑工说:“孩子努力考上了,你们之前也答应了,那就还是应该让她去。如果不尊重她的意愿勉强她去四中读书,万一她将来因为种种原因没考上大学,那她一定会怨你们当父母的一辈子。这个责任就很重大了,千万不要因为四千块学费因小失大。”

从郑工家里回来后,拿定主意的秦爸爸把女儿叫到跟前说:“昭昭,开学爸就送你去实验中学报到,要好好读书啊!”

秦昭昭连日来阴云密布的脸一下就阳光灿烂了。

秦昭昭上实验中学读高中的事尘埃落定。而谭晓燕跟父母几番较劲后也终于争取到了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没去学会计,而是报读了某中专的服装设计专业。初中三年的同窗时光结束,她们要各奔前程了。

秦昭昭考上了实验中学,在世人眼中是踏上了大好前程的第一步。谭晓燕笑吟吟地打趣她:“昭昭,你考上了重点高中,相当于准大学生身份,以后千万别不认识我这个中专生了啊。”

“这话应该我说吧,晓燕你以后要是成了著名服装设计师,可千万别不认识我这个老同学了。”

1997年的夏天,阳光明媚的照耀下,两个十五岁的少女真诚地彼此约定,虽然不再朝夕相处于同一间教室,但日后她们依然还是好朋友——很好很好、亲密无间的好朋友。

【第三卷 最是年少青涩时】

1

九月开学的日子,秦昭昭如愿以偿走进了市实验中学的大门。

她被分在高一(2)班,当她在(2)班学生名单中看到乔穆的名字时,心中的又惊又喜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生平第一次,她感觉到了神明的存在,是它们听到了她心底一直以来的祈愿吗?竟然让她心想事成了。

走进高一(2)班的教室,她一眼就在满堂学生中发现了乔穆。他正站在窗边和几个男生女生随意聊着,干净的白衬衫,简洁的短发,眉目清秀的脸庞在一窗阳光的映照下,有一种熠熠生辉的感觉。

乔穆像他的妈妈穆兰,容貌谈不上多么的漂亮,但站在人群中却总能轻易地被一眼挑出来。在他们身上仿佛有那么一种与众不同的特殊光彩,超过了寻常所谓的美貌与漂亮。这种特殊光彩,一般人称之为“有味道”,若换成书面语,就是有气质。

只一眼,秦昭昭的心就扑通扑通直跳。她随便找了一张空桌坐下,视线尽量不着痕迹地瞥向窗边的乔穆。他和那几位男女同学聊着天,丝毫没有注意到她。从他们的谈话中,可以听出他们都是实验中学初中部的学生,一起直升高中部的。

上谭铃响了,学生们各自落座。班主任老师走进来,第一堂课先轮流点名认识新学生。每点一个人的名字,他或是她就站起来应一声‘到’,然后做自我介绍。

秦昭昭被老师点到名站起来时,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自然而然落在她身上。她看到乔穆也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看到她时他微微一怔,尔后似乎想起了她是谁,朝着她微一点头,浅浅一笑。

她突然就紧张极了:“我…我叫…叫秦昭昭,我…我…”

底下的话就再说不出来了,涨红着脸,咬着嘴唇,窘迫万分地僵立着。有些同学开始吃吃低笑了,笑声中她听到一句声音不大不小的话:“咦,她是不是结巴呀?”

语气用词,不算是恶意的嘲弄,但奚落之意是免不了的。秦昭昭怔了怔,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看见一个很漂亮很洋气的女生,她刚才和乔穆一起聊得热火朝天。

开学第一天就被人奚落了,而且当着乔穆的面。秦昭昭觉得自己好丢脸,默默地低下头,牙齿把下唇咬得紧紧的,眼眶忍不住泛红。

班主任一看情况不妙,第一堂课就要把一个女学生弄哭了。马上让她坐下去,接着点下一个学生的名字。一个又一个学生站起来,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轮到刚才小声说话的那个女生时,秦昭昭格外用心地记住了她的名字,她叫凌明敏。

秦昭昭以为考进实验中学,会离乔穆更近。结果却无比沮丧地发现,她和乔穆之间的距离其实还是一样的遥远——咫尺之间是天涯。

在高一(2)班,秦昭昭的同学们很多家庭条件都挺不错。他们的父母基本上都是干部,都就职于效益良好的事业单位。怪不得小城的普遍百姓们提到实验中学时都说那是干部子弟学校。虽然是同龄人,可是他们吃的穿的用的,秦昭昭几乎都闻所未闻。

就拿凌明敏来说吧,她的爸爸是工商局的,妈妈是保险公司的。外公外婆是老革命,在部队一直干到离休,如今在市干休所安享晚年。大舅小舅从部队转业后,一个分配在检察院,一个安排在地税局,都是好单位。凌明敏的家庭背景,让秦昭昭真正明白何谓一荣俱荣。

高中的女生虽然不用化妆品,但护肤品是会用的。课余时女生们在一起讨论哪个牌子好时,凌明敏说:“我夏天用夏士莲,冬天用玉兰油,这两个牌子我用着都感觉挺好。”

班主任重新安排过座位了,秦昭昭就坐凌明敏右边那组同一排的位置。凌明敏的话不用刻意听就能非常清楚地飘进耳来。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夏士莲和玉兰油,平时她不搽面霜,只有寒冷的冬天为免皮肤起皴才会搽一点郁美净,只要几毛钱一袋。后来有一次她在百货商场看到了玉兰油,小小一瓶要卖几十块。她对着柜台发怔,售货员过来问她想看什么时,她赶紧扭头走开了。

早点经常有同学带到教室里来吃,凌明敏也不例外。一般同学都是带面包或蛋糕,这在秦昭昭看来已经吃得相当好了。她自己吃早点要不就把头天的剩饭剩菜炒在一块吃,要不就在早点铺买两个馒头。买面包蛋糕的钱如果用来吃馒头,可以吃上好几天,秦昭昭不舍得那样奢侈地把几天的早点钱一次用光。

而凌明敏如果在学校吃早点的话,总会带一盒包装得非常漂亮的点心和一盒牛奶,都是从超市里买来的。她说:“我妈妈不让我吃小摊的东西,说那些东西不卫生。”

那时候,超市还是刚刚进入小城的新鲜事物。要买东西可以不必隔着柜台让售货员拿,而是开放式的任君选购,让人觉得特别方便。可是这种超市卖的东西基本上都是零食和日用品,价格都不便宜,一般平头百姓进去看看热闹也就出来了,要买东西还是宁愿去城西的批发市场买,不会真在这里多花冤枉钱。直到几年后,大型“一站式”超级购物广场开始东一家西一家地开张,海鲜、水果、服装、家电与传统百货业态相结合的经营方式,不但给消费者带来了巨大的方便,而且还打出天天平价的口号,促销活动一浪接一浪,超市才真正成为便宜利民的百姓购物去处。

所以,彼时凌明敏吃早点居然去超市买,秦昭昭闻所未闻。而她带的点心也果然够卫生,纸盒里还分六个小包装袋,一袋一块圆圆的蛋糕似的点心。她总是转过身去叫坐在她身后的乔穆和她一起吃。

乔穆和班上的同学交往不多,因为他的性格斯文安静,既掺合不到喜欢打打闹闹的男生堆中,也不会和女生们在一起说说笑笑。当然,凌明敏例外。或许因为初中时就认识吧,他和她显得比一般同学更亲密些。班上二十几个女生,迎面遇上时他会对每一个礼貌地点头微笑,但却只会和凌明敏经常一块聊天,也只会吃凌明敏带的东西。而他若是也带了什么好吃的,一样会分给凌明敏吃。他们俩要好,是班上公开的秘密。

一天放学后,秦昭昭负责打扫卫生。倒垃圾时看到垃圾篓里凌明敏扔掉的点心盒,她好奇地捡起来看了一下。漂亮的包装盒上印着好丽友蛋黄派的字样,还有超市的价码条,单价九块八一盒。点心盒下面是牛奶纸盒,盒上的标价是两块五。一顿早点要吃十几块钱,秦昭昭想想自己的炒饭和两毛钱的馒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重重地把包装盒掼回地上后,她咬着嘴唇还用力跺了它两脚。

每天上学,同学们都会自已带水去学校喝,尤其是有体育课的日子。秦昭昭一直用爸爸当兵时发的绿色军用水壶,又大又沉,但是非常结实耐用。十几年了,除去绿色漆皮掉得斑斑驳驳外,整个水壶还是好好的。在二中读初中时,她这个水壶不算什么,那时班上大部分学生的家境普通,像钟娜家条件那样好的很少,有个别同学还用过洗净的输液玻璃瓶带水喝。可是在实验中学,她发现班上的同学基本上都不带水壶,他们大都是直接握一瓶矿泉水就来了。

秦昭昭最早见到矿泉水这个东西,是在二中上初一时,钟娜带过矿泉水上体育课。按她以往的认识,装在这种瓶子里的液体多半都是汽水。她跟着父母参加他们同事们或朋友们的喜宴寿宴时,桌上往往会有一瓶酒和一大瓶汽水,每个人可以倒上一杯。她很喜欢喝汽水,颜色和桔子一样黄澄澄的,味道也和桔子一样又酸又甜,非常好喝。秦妈妈总是会把自己那杯省下来给她喝。可是这个瓶子里装的液体却是透明的,和水一模一样。这让秦昭昭很费解,它是汽水吗?为什么跟水一个颜色呢?那它的味道还会又酸又甜吗?

这个疑问,在钟娜大方地给她喝上一口矿泉水后才得以解惑。

喝第一口时,秦昭昭有些不相信自己的味蕾,又大大地灌了一口,还是什么味道都没有,跟妈妈灌在军用水壶里的凉白开没有任何区别。她才明白过来,不是商店里所有装瓶出售的水都是汽水,矿泉水就只是水,和烧开后的自来水一样淡而无味。但是自来水才一毛多钱一吨,它却最少卖一块五一瓶,因为号称天然无污染。在长机地区,她所熟悉的人家中没谁会这样花一块五去买瓶水喝,交水费可以交好几吨了。在街上逛街时渴了喝杯凉茶也才一毛钱而已。

多年以后,秦昭昭听了非著名相声演员郭德纲的一个相声段子。他说到一个穷人有钱后去买矿泉水喝:“我倒要尝尝这矿泉水是什么味道。”举手为瓶假装喝一口后作喷吐状:“呸,兑水了。”

观众的轰笑声一浪浪此起彼伏,秦昭昭听了也跟着笑,可是笑容背后,有几分心酸淡淡地浮上来。

这种心酸,如坐标,注释着她曾于拮据中渡过的青葱岁月。

2

夏士莲和玉兰油,好丽友蛋黄派和牛奶,还有一天一瓶的矿泉水…有一个这样的凌明敏在乔穆身边,秦昭昭根本不敢靠近他,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如果说秦昭昭是一个灰姑娘,凌明敏就是一个公主。同是生于八十年代初期的孩子,同为国家计划生育政策下的第一代独生子女,凌明敏和秦昭昭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生长环境。凌明敏的生长环境要比秦昭昭优越太多,套用现在的话来说吧,凌明敏赢在起跑线上。良好的家庭条件对一个孩子的成长帮助很大,尤其是培养成材方面。培养一个孩子是离不开钱的,天才交不起学费也是枉然。

凌明敏和乔穆一样,从小就被家里安排学习艺术类课程。她学的是芭蕾舞,女孩子学舞蹈永远是首选,既然可以优美形体又可以陶冶情操。这种号称最高雅的舞蹈艺术将她薰陶得颇有气质。一个班的女生中,凌明敏显得格外出挑,她是高一(2)班公认的班花,像一只开屏的孔雀般美丽且骄傲着。

相对凌明敏,秦昭昭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灰姑娘。她平时除了学习就是帮妈妈做家务,她知道鸡蛋多少钱一斤;买菜要什么时候去最便宜;煤球要如何用最耐烧;衣服上的油渍要怎么样才能洗干净…却不知道任何一个时髦的玩意,也没有任何一门特长。

而班上有那么多同学都有特长。乔穆会弹钢琴;凌明敏会跳芭蕾舞;龚心洁会吹长笛;宋海旭会写一笔好书法;王雯琳会画国画…很多同学都多才多艺。在这个人材济济的班级里,秦昭昭觉得自己就是一只丑小鸭。她原本最引以为豪的学习成绩,在这个好学生多如过江之鲫的重点学校也不过只是中上水平,不算什么。她渐渐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默,是班里最沉默的女生,沉默得让同学们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如果说之前,秦昭昭还想鼓起勇气告诉乔穆她喜欢他的话,现在是半丝勇气都无。乔穆和凌明敏就坐在她旁边,他们经常在一起聊天。说得最多的是他练琴和她练舞的事情,夹杂了一些音乐和舞蹈方面的专业术语。她大都听得似懂非懂,有些则完全不了解不明白。

秦昭昭越来越觉得童话是何其美好的幻想。灰姑娘在厨房里呆了十几年,就算有仙女把她打扮得美若天仙地去参加王子的舞会,可是她能跟王子聊些什么呢?她只会洗衣做饭,连学都没有上过一天,她要如何与教养良好的王子沟通?两个人应该是完全没有共同语言的。可是童话中的结局,却是灰姑娘从此和王子一起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何其虚幻的结局,美好却不真实。

每次走进教室,秦昭昭的眼睛从不会刻意看向乔穆的座位,但她眼角的余光永远留意在那个方向。如果看到他在,一颗心就格外安定。如果看不到他,就会放下书包走到外面的走廊上去。假装趴在阳台上看风景,其实在教学楼前的路上搜索她想见的那个身影。看到他出现那刻,心情总是分外雀跃欢喜。

远远地看,是最安全的距离。秦昭昭隐秘的关注,乔穆始终无知无觉,他从不知道有个女生的目光一直在温柔地将他眷恋。

无法靠近啊,无法靠近,却因此而更加痴迷。用一颗年轻单纯的心,秦昭昭着魔般地偷偷喜欢着乔穆。他的一个微笑、抑或一个眼神,都可以让她回味良久;他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总会被她暗暗藏进心底,夜深人静时分,独自在黑夜里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回想;他的模样,更是深深篆刻在她心上。

喜欢而不可言说的少女心事,酸涩又甜蜜,喜悦又忧伤,明明知道不可能会有什么结果,却就是无法停止对他的迷恋。

因为喜欢,秦昭昭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对乔穆好。

十五六岁的少女,要如何对心爱的少年好呢?秦昭昭对乔穆的好很简单很纯朴——对他好,就是给他她所能给的最好的东西。

有一天,秦妈妈从睡衣店下班回来,带回一只非常漂亮的苹果给女儿。果皮是玫瑰花瓣般深湛的红,红得那么均匀又鲜亮,和她以往吃过的那些半青半红的小苹果完全不同。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苹果。

“这是什么美国进口的苹果,有人送了老板娘一袋,她顺手给了我一个。昭昭你拿去吃吧。”

老板娘慷慨给予的苹果,秦妈妈舍不得吃,特地留着回来给女儿吃。秦昭昭也舍不得吃,夜里把苹果放在枕边闻着它的香气睡了一觉。第二天起了个绝早,苹果往书包里一塞跑到学校去。趁着同学们都还没有来,她悄悄地把这个漂洋过海来自美国的漂亮苹果放在乔穆的课桌抽屉里。然后走出教室在校园里兜了一大圈,快上课了才回来。

乔穆已经在座位上了。他显然是刚到,一边往课桌抽屉里放书包,一边从抽屉里拿出那个苹果,满脸意外地端详着。她突然就红了脸,头一低,竭力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把乔穆罩着,耳朵也坚得高高的,听着旁边的动静。

只见乔穆轻轻一拍坐在他前面的凌明敏,悄声问:“这是你给我的吗?”

凌明敏回头一顾,先是一愣,尔后一笑:“哪来的?”

听这口气,乔穆就知道不是她了:“我放书包时看到它在我的抽屉里面,也不知谁放的。”

凌明敏又抿唇一笑:“乔穆,真不错,有人偷偷送苹果给你吃。哟,还是美国进口的蛇果呢。该不会是…”

她没有说下去,而是拿过乔穆的作业本在反面写了一个名字给他看。一旁的秦昭昭突然全身紧张起来,他们会不会猜出是她?

可是乔穆看了凌明敏写的名字后,眼神却看向教室另一处的一张课桌。那张课桌旁坐着班里一个名叫许丽媛的女生。她爱吃水果,天天都会带水果到学校来吃。因为她的家境十分殷实,吃的大都是价格不菲的好水果,寻常的苹果梨子她都不爱吃的。

凌明敏自然而然地猜到许丽媛头上去了。她会这样猜想也很自然,只有经常吃好水果的人才会有好水果送。她怎么都想不到,送出这个进口蛇果的人,其实是一个从没吃过蛇果的人。

凌明敏没有猜到送草果的人是秦昭昭,让她既庆幸又失落。

乔穆看了许丽媛一眼后,默不作声地把苹果塞回课桌里。两节课之后是课间操时间,大家都到操场上去做操。再回到教室时,许丽媛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呀的一声:“谁给我的苹果?”

教室里的学生纷纷朝着她看去,都看到她课桌上摆着一个鲜艳亮丽的苹果。有调皮捣蛋的男生便拍着桌子起哄:“欧欧欧,有人喜欢许丽媛。欧欧欧,有人喜欢许丽媛。”

许丽媛爱吃水果全班都知道,而她的课桌上突然放着一只苹果,自然会让人觉得是喜欢她的男生投其所好偷偷放的。最是年少青涩时,喜欢却赧于直言相告,每每有人这样隐秘地表达自己的心意。

在男生的起哄声中,许丽媛的脸一下就红透了。她显然也相信这是某个暗中喜欢她的男生放的苹果。秦昭昭却知道,那是乔穆放的。他故意放在课桌上,是想明显地告诉许丽媛,他不要她“送的苹果”,请她以后不要再“送”。

乔穆不知道,他拒绝的并不是许丽媛,而是秦昭昭。秦昭昭看到那个苹果跑到许丽媛的课桌上时,心里非常非常地难过。她舍不得吃的东西,当成宝贝一样留下送来给他,可是他却不要,并误还给了另一个女生。

许丽媛抓起那个苹果跑出去了,再进教室时两手空空,人人都猜她是把那个苹果扔掉了。可是秦昭昭却觉得她绝不会扔掉那个苹果。刚才她的双颊绯红双眸闪亮,只有羞色没有怒色,她应该很享受这个对她而言“代表暗恋”的苹果。她不知道这只是一个误会。

多年以后的一次同学聚会,秦昭昭情不自禁地问起过许丽媛那个苹果的往事。高中时代的许丽媛就已经是个胖乎乎的女孩子,嫁为人妇生过孩子后更是胖得一塌糊涂,看上去已经是十足十的妇女了。可是提起年少时的红苹果,她脸颊上还漾起少女般的甜甜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