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风小雅说燕王在宫中,她还以为是几个朝臣控制了深宫,对外借口陛下抱恙什么的,制造出燕王还在宫中的假象。然而,风小雅这一句,充分说明了他见过如今的“燕王”,也就是说,玉京王宫中真的有一位“燕王”!


第107章 兰由芳凋(3)
那位燕王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主持日常事务。所以燕国才如此风平浪静,毫无波澜。
“长得一模一样?”谢长晏不敢置信。
风小雅的回答却让人绝望:“一模一样。不仅如此——”他看一眼彰华,补充道,“你不记得的东西,他都记得。”
“我姐姐……费了那么多心思,要杀你,是因为她、她找到了你的替身?!”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她肆无忌惮,敢杀燕国的君王!
难怪她千般遮掩,力求做得天衣无缝!
谢长晏情不自禁地去抓风小雅的轮椅扶手:“那我姐姐呢?她是不是也出现了?是不是?”
“是。这个月来,燕国最大的逸事便是——七年前的太子妃谢繁漪原来没死,回来了。而且,燕王决定……跟她破镜重圆。”
谢长晏脸上的血色瞬间退尽了。她有些僵硬地扭转脖子,看向彰华。
彰华的神色依旧平静,低声道:“你不用难过,我并不在乎。”
谢长晏的眼泪落了下来:“我不是为你。我是、我是……为、为谢家……”
谢家完了。
心中一个声音沉甸甸地响起。仿佛看见五伯伯书房门上写着“悬阁”的那块牌匾,绳子摇摇晃晃,终于断裂,“啪”地掉下来……
谢繁漪谋逆!
无论输赢,谢家都……完了……
百年芳兰的名声,至此,坠入淤泥。
其实一切并不是无迹可寻。
谢长晏靠坐在榻和墙壁之间的角落里,抱着双膝,将额头抵在船壁上,淡淡地想着。
三姐姐并不想嫁给燕王。她试穿嫁衣的时候,脸上没有喜悦。小时候她看不懂那种表情,但长大了,尝过情爱的滋味后,就知道了。那是——爱非所爱,黯然销魂。
然后,族学的岑夫子说那几天海上多飓风,建议把行程调一调。可是五伯伯又算了一次卦,卦象说必须七月初一出发。
再然后,姐姐一上船就病了,命船夫降速。所以当七月初三他们途经迷津海时,正好遇到了飓风。所有人都死了,尸沉大海,毫无踪迹。
一过七年。
为什么偏偏挑在今年?
因为今年程国换了皇帝。
姐姐必定是跟如意门勾结了,或者她也加入了如意门,所以在今年,他们先除掉程王铭弓,再向燕王下手。
胡智仁也是他们的人。胡智仁安排了她在程国的一切行程,算好日子,让她回到芦湾。然后,谢繁漪出现,胡智仁趁机控制住自己,伪造成自己失踪的假象,诱燕王亲自来程。
燕王来后,他们炸毁船只,赶尽杀绝。
然后,三姐姐回到燕国,带着彰华的替身,回宫主持大局。
一切其实都有迹可循!
谢长晏将身子蜷缩得更加厉害了些,眼睛又干又涩,却再也流不出泪来。
她并不是爱哭之人,更不愿意纵容自己沉溺于软弱的悲伤。只是这个打击实在太大,几乎比母亲被杀还要石破天惊。
母亲之死,对手是没有感情的敌人。这一次,对手,却是亲人。
谢繁漪如此,那么……五伯伯呢?知不知情?他所一直忧虑担心的杞人忧天,其实恰恰是因为对这一幕早有预见?九哥哥呢?知不知情?其他人呢,他们都知道吗?
好一个不求累世门阀,只求诗书传家的谢氏!
好一句“膏以朗煎,兰由芳凋”的家训!
若那一切都是谎言……
“父亲,你是因为这样,才坚持入仕从军,游离于谢家之外的吗?”那么父亲呢?父亲……生前,知不知情?
他被杀真的只是为了救陛下?
母亲被杀真的只是因为银门杀手报仇?
如意门跟谢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谢长晏腾地站了起来,顾不得双腿发麻,就要往外冲,没几步就倒在了地上。
于是她用手往前爬,想要爬向舱门,爬下船,爬去隐洲,找五伯伯、找九哥、找所有人问个清楚明白!
舱门“吱呀”一声开了,原来是郑端午听到响动过来看看。他微皱着眉,看着在地上爬行的谢长晏:“你的腿受伤了?”
谢长晏一震,心中憋着的一口气突然就泄掉了。
她停了下来。
好半晌,看着微微摇晃的地板——船只在前行,只是四周的物品,却给她一种怪异之感。“我们这是在哪里?”
“谁知道?我人生地不熟的。”郑端午想了想,告诉她,“不过,在你之前晕过去时,风小雅带我们换了艘船。”
换船了?!难怪她有陌生感。
谢长晏再一细看,顿时惊了——水密船舱!鱼油厚绢的封闭层!纹理精致的木板!这是、这是……
“我的船?”不,不是她的船。她的船在长刀海峡炸没了。这是另一艘红船,跟她那艘一模一样。从漆上看,制作的时间都差不多。这是怎么回事?
郑端午见她久久趴在地上,想了想,走进来,扶了一把。
谢长晏简直要感动了:“知道了这么多秘密,还打算跟我们走?”
“知道了这么多秘密,你们敢放我走?”郑端午反问。
谢长晏一想确实,此刻就算他要离开,恐怕风小雅也不会放人的。
郑端午板着脸道:“所以,为了我的小命,为了一万双靴子,咱们现在是同一艘船上的了。”
谢长晏有些愁:“你说鹤公是我们这边的吗?”
“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衙役吗?靠分辨谎言、判断真相吃饭啊。”
“别傻了,我们一向靠刑讯逼供、贪污受贿吃饭。”
“你还真是坦白。”谢长晏瞪着他,瞪到后来,便笑了。那股子想要立刻赶回家问个清楚明白的冲动消失了,理智回到大脑,像重新启动的水转翻车一样开始运行。
“那么走吧,污吏大人。”
“干什么去?”
“想要一万双靴,总要出点力。”谢长晏起身,带着郑端午去找风小雅和彰华。
之前她情绪失控,彰华和风小雅便离开了,虽不知去了哪里,但按照谢长晏对此船结构的了解和对二人行为的推测,觉得他们是去另一间私密的舱室议事了。而整艘船里,以那个房间私密性最好——
她推开船尾最后一间舱室,彰华果然在里面。
而谢长晏也终于找出了此船跟自己那艘红船的唯一区别——没有子母舱。
彰华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景色默默出神。此刻,天色渐晚,房间里暗淡不明。
谢长晏进去后,也不多说,径自点起蜡烛,从书案上取了纸笔,开始画图。
郑端午在一旁磨墨,过得片刻,看出些许端倪:“你画的是舆图?哪里的?”
“玉京。确切来说,是大燕的皇宫。”草草画了个大概后,谢长晏又开始列表。
“这又是什么?”
“下个月,也就是八月间玉京的大小庆典。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中秋节。天子会在丹凤楼与全城百姓一起祭月迎寒,拜谢一年庄稼收成。”谢长晏说到这儿,扭头看彰华,“如果此时出现了两位皇帝,会如何?”
郑端午明白过来:“你打算悄悄潜入,再伺机亮相?”
“假皇帝现已把控朝堂,我们与其在暗,一路被追杀,不如公开亮相,众目睽睽下,孰真孰假,立分高下。”
郑端午皱眉朝彰华头去一瞥:“可他不是失忆了吗?”
“记忆没了,技能却在。我不信如意门手掌通天,找的替身除了长得像,还会养蝴蝶、写小篆。”谢长晏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我们先去万毓林,或者陶鹤山庄藏着,等到中秋节前一天,通过紫霄观的密道,前往陵光殿,再出其不意,出现在丹凤楼。”
“那条密道有多隐秘?你能保证如意门的人就不知道?”
“这个……”
“还有陶鹤山庄,你就这么信任风小雅?没准他也跟如意门联手了呢?”
“这个……”谢长晏不由得拉了拉彰华的胳膊,“你也说两句呀,陛下。”
彰华这才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看向她画的舆图和列表,目光闪了几下,淡淡道:“不用了。”
“陛下?”
“风公子告诉我,如意已背叛。那条密道……已经不是秘密了。”
谢长晏一怔:“怎、怎么会……”
如果让她给彰华身边的人排个忠诚度的话,如意肯定是第一名。那样一个心无城府、嘴硬心软的孩子,怎、怎么可能背叛?
“而且风公子……虽然没有背叛,但也并不打算帮我们。”
谢长晏又是一怔。
“他跟如意门达成了协议,如意门还秋姜自由,他则不插手此事。”
谢长晏大怒:“他疯了?!他忘了杀父之仇?!为了一个女人,忠孝仁义都不要了?!”
“他本就是白衣之身,没有功名,与朝政无干。”
“大燕兴衰,人人有关!”谢长晏当即就要去找风小雅,被彰华拉住。
“你放开我,我去骂醒他!”
“若骂不醒呢?”


第108章 兰由芳凋(4)
“那就动之以利!一个龌龊肮脏、恶贯满盈的如意门,凭什么还秋姜自由?秋姜本就是自由的!如果风小雅所求的只是秋姜的平安的话,我们比如意门更有资本给他!而且,我要告诉他,太傅的英灵,在天上看着他呢!”
彰华定定地凝视着她。
谢长晏因为愤怒而脸颊通红,但一双眼睛是那么亮,清澈一如初见时。
就在这时,有人鼓掌。
谢长晏一僵,转头看向声音来源处——床榻上,垂下的幔帐被一只手轻轻挽起,风小雅就端坐在榻上,没有离开过。
“你……都听了?”
“是。”
“那你醒了吗?”
风小雅低笑起来,片刻后,却叹了口气:“秋姜从陶鹤山庄逃走了。”
谢长晏心中一紧:“什么时候?”
“一个月前。”
也就是说,三姐姐把秋姜都算计在内了?!用秋姜要挟风小雅不得轻举妄动?!
“她落入如意门手中了?”
“不确定,但凶多吉少。”
“所以你就背叛陛下?”
风小雅看了彰华一眼,笑了:“如果我真的背叛,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你们也不会还安好地站在这里说话。”
“我知道,所以我才更奇怪,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理由只有一个——”风小雅盯着她眼神骤然一变。
谢长晏顿觉好像有一把无形之剑穿胸而过,身体不由自主一抖,紧跟着,双腿一软,情不自禁地跪下去,好不容易扶着墙壁站稳时,额头冒出了颗颗冷汗。
好可怕!以往总听说书人说某某大侠的眼神能杀人,竟是真的!
谢长晏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心口,而这时,彰华挡在了她前面,挡住了风小雅的视线:“别再吓她。”
风小雅一笑,收回了目光。
谢长晏拉了拉彰华的衣袖,彰华回过头,用袖子替她擦掉了额头的冷汗:“他怀疑你跟令姐一伙,故而试探。”
谢长晏看向风小雅:“那……现在相信我了?”
“我信不信很重要?”
谢长晏哼了一声:“当然不。反正有陛下信我,就够了。”说着,冲彰华甜甜一笑。
彰华放下衣袖,回了她一个笑容。
两人的目光一经对上,便像黏住了,再难分开。
一旁的风小雅不得不咳嗽了几下,道:“无意打搅,但实在时局紧迫,可否开始我们的计划?”
谢长晏不解:“什么计划?”
彰华将她拉到窗边让她看外面,虽天色已暗,但周遭景物还是依稀可辨。第一眼陌生,第二眼则看出些许端倪,在脑中迅速搜罗,居然慢慢地找出了吻合点——她来过这里。去年,在风陵渡口附近,公输蛙把加好子母舱的红船给她后,她便是沿着这条被外人以为已经废弃了的河道直接出的海。
一瞬间,福至心灵。
风小雅一笑:“这才是——如意亦不知的真正的密道。”
八月,玉滨运河沿岸州县的学子百姓们,都在翘首以盼。
传说中写《朝苍暮梧录》的十九郎君,完成第三册 程国篇后,在近期将乘坐他独一无二的红船衣锦还乡,沿玉滨运河北上,接受燕王召见。
《朝苍暮梧录》堪称唯方大地这三年来影响最大、传播最广的书。而且如今的街头巷尾还在流传十九郎其实是个女儿身的小道消息,令人热议。
因此,听说红船到了,好事者、仰慕者都纷纷赶往岸口,想一睹真容。
当然,绝大部分人是见不到人的,只能见到船——一艘红色的、造型精巧的沙船。隔日,说书先生的段子里就多了一段关于那艘船是如何如何快、技术是如何如何领先,从而进一步推测十九郎君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何方人士,能一直吃喝玩乐不干活。
过了几天,传闻再次升级——十九郎就是谢十九!勇退帝王婚的谢十九娘!
也就是说,她退了燕王的亲事后,便女扮男装游历去了,果然活出了不一样的人生。
如此一来,去岸口等红船的人群里又多了一帮视她为楷模的女子。
而好事的人也更多了——陛下知道十九郎就是十九娘,竟还要召见她?这是要做什么?陛下不是打算跟谢繁漪再续前缘吗?
谢三娘谢繁漪,谢十九谢长晏,这对姐妹还真是了不起啊,不愧是百年谢氏的并蒂兰!
无数人翘首以盼着燕王对谢长晏的这次召见,无数人猜度着陛下到底喜欢的是姐姐还是妹妹,一时间,人人都在关注和谈论此事。又几天后,玉京那边传来消息——燕王将在丹凤楼前与十九郎设坛,公开讲座,人人可以聚而听之。
这下子,整个大燕都沸腾了!每天都有好多人涌向玉京,就为亲眼见识、亲耳旁听这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盛会。


第109章 九变十化(1)
执明殿中,坐在龙椅副手位置的长公主狠狠地将手中的茶杯掷在了地上:“废物废物废物!”
殿下列队站着十几名官员,神色全都惶惶不安。
“怎么就能让这种假消息流传出去的?怎么就能闹成现在这样一发不可收拾的?你们都是聋的?瞎的?死的?这么大的事,就没在第一时间发觉?”
一名官员唯唯诺诺道:“要、要不,咱们现在赶紧出个告示,说此事纯属子虚乌有,再装模作样地抓几个说书的,追究一下?”
“能止住那些涌入京城的人吗?”
“那再下个戒严令,这段时间不许外地人随意进京?”
长公主气笑了:“然后呢?再编个谣言,说陛下改地方了,决定去船上接见谢长晏怎么办?”
另一名官员斟酌道:“釜底抽薪,此事不能从陛下这边断。要断,也要断在谢长晏那儿。”
长公主缓了缓表情:“如何断?”
“派人埋伏河中,等红船经过,凿船杀人,制造成沉船之象。只要谢长晏死了,就什么都平息了。”
长公主想了想,看向站在队尾的一人:“袁御史,你觉得呢?”
此人正是袁定方,短短两个月,他已从鞅洲刺史调回京城,成了大将军,统领京岳五州的府兵。
被长公主点名,他出列行礼,沉声道:“月初,当此传闻开始流传时,臣已派人去查看过那艘红船。船上之人,并不是谢长晏。”
“听到了吗?也就是说,风小雅那个反贼,弄了个假壳吸引众人视线,其实是用别的方式秘密进京,以图谋逆!偏偏我们现在,眼睁睁看着舆情为他所操控,毫无招架之力!”
一官员道:“可鹤公……”被长公主瞪了一眼,连忙改口,“噢不,风小雅为何如此想不开?他一介白衣,没了太傅做靠山,一无兵权二无人脉的,怎么谋逆?”
“是啊是啊……陛下一向恩宠他,为何突然就反目了啊?”
“要不,咱们几个找找他,私下劝劝?”
“我看这个可行!”
眼看一帮官吏越说越不像话,长公主气得又抓起一个杯子砸在了地上:“胡说什么呢!乱臣贼子,诛之后快!你们忘了陛下被他刺了一剑吗?你们当时全在旁边看着,我还道是你们反应不过来,现在看,难不成,你们跟他是一伙的?!”
此话一出,群臣惶恐,纷纷跪了下去:“臣不敢!”
“滚滚滚!全给我滚!一帮废物,要你们何用!”
官员们彼此对视了几眼,当即退了下去。
“袁御史留下。”长公主开口留住袁定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袁定方的目光闪了闪,走到长公主身后,帮她揉肩。他的动作亲昵而熟练。长公主没有拒绝,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这帮蠢货不明真相,我却又不能明说……”
“其实,臣本也觉得让替身来冒充陛下这个举动,很是不智。”
“噢?为什么?”
“陛下这些年虽独断专行,但修运河、推新政,确实很有魄力,而且也颇见成效。如今换了人,短时间内没问题,但时间一久,必出乱子。殿下可想好了下一步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