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女子抿唇一笑,欠身行了一礼:“妾姓龚,名小慧。”
“啊!你是风夫人啊……”谢长晏愣住了。时隔多年,她终于见到了龚小慧——风小雅的正室。
在对曾经的“风小雅”起了仰慕之心后,她打探过他的十一位夫人。对秋姜自是无比在意,而除了秋姜外,最好奇的便是这位大夫人。
一来,她比风小雅大整整八岁;二来,她出身卑微,是个渔夫的女儿,而她嫁进门时,风乐天正是燕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能当宰相家儿媳的女人,绝对不会简单。而能纵容丈夫纳那么多妾的女人,更是万里挑一。
所以,她一直想见见这位风夫人。可惜风夫人常年在外经商,很少回京,因此也就一直没见成。如今在海上遇到了,终于一圆当年心愿。
龚小慧则注视着彰华道:“这位公子好眼熟,似是见过?”
彰华淡淡道:“也许,但我不记得了。”
见彰华不愿表露身份,谢长晏有些惊讶,连忙扯开话题道:“多谢夫人救命之恩。不知夫人此行去哪里?”
“几位想要去哪儿?我此番从璧国来,正要回玉京。”
“我是隐洲人氏,夫人如果方便,在滨州将我们放下船就好了。至于这位——”谢长晏看了眼同样被救上船的十九,“你想去哪儿?”
十九一脸茫然。
郑端午则奇道:“你们两个不回京?”
龚小慧道:“两位若去玉京的话就太好了,正好同行。”
谢长晏看了彰华一眼,做出了抉择:“不,我们在滨州下船就行,先不去京城了。”
龚小慧为四人分别安排了房间,并送上了清水食物和换洗的衣衫。
谢长晏站到铜镜前才发现自己有多狼狈,也难为风夫人见多识广,竟没被他们的模样吓到,还收留了他们。
不过,彰华的反应好奇怪。他为什么不告诉龚小慧自己的身份,然后跟着她的船回玉京呢?是因为失忆了所以对她没有信任?还是想起了什么有所保留?
谢长晏心中存了疑惑,便匆匆梳洗完毕,头发胡乱一擦就去敲隔壁彰华的门。
彰华过了好一会儿才来开门,也是一副刚刚沐浴完毕的样子,但头发已梳得整整齐齐。
他看到谢长晏,目光突然一变,转过脸去,耳根微微有些发红。
谢长晏低头看自己——龚小慧为她准备了一套红色女装,但因为她的个头比寻常女子高挑,因此不太合身,露着手腕和脚踝。可亲都亲过了,这点露肉算什么呀。
谢长晏便冲他一笑,自行挤进屋去:“看来在龚小慧心中你的地位比我高,安排的房间也比我大,尤其是这张榻,比我屋里的大好多。”
谢长晏在那张过分大的榻上坐下,拍拍旁边的空位,示意彰华坐。
彰华叹了口气,乖乖走过来坐下。
谢长晏其实挺想问问那两个“吻”的事,奈何还是要先谈正事,只好按捺住内心的甜蜜,正色道:“你不以燕王的身份跟龚小慧相认,是有什么计划吗?”
彰华注视了她一会儿:“我……我听了你跟我说的那些事后,心中有些疑惑。”
“噢?是什么?”
“有三点非常可疑。一,滨州水师。他们见船爆炸,而天子在船上,应第一时间捕捞抢救,没道理任由子舱漂远。”
“没顾得上?毕竟大海茫茫嘛。”
“可能性很低,但说得过去。二,燕王失踪,朝廷毫无异样,看宜燕两国的贸易,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你上次说,两种可能,若是保王派所为,谁是保王派?”
“风小雅?”
“反王派呢?”
“你姑姑长公主?”
彰华的眼中闪过一丝犀利之光:“有没有可能,二者联手?”
谢长晏的呼吸顿时一滞。
“你说风小雅跟我私交颇深,你亲眼见过吗?太傅已经去世了,而他是个白衣,有什么可以证明,他不会背叛我?”
谢长晏摇了摇头。
“三,龚小慧的船出现在这里,是偶然,还是巧合?不查明这一点,就贸然把她划为自己人一派,岂非危险?”
谢长晏怔怔地注视着彰华,注视得他都有些不自然起来,忍不住扬眉道:“你为何这么看我?”
“你……知道吗?你以前从不会跟我说这些话的……”谢长晏低下头,去揪榻上的锦缎流苏,那密密麻麻的针脚,像一个个小细节,编织出她和他的过往。
“你总是把所有的怀疑、猜忌、困扰、艰难都独自一人藏在心里,藏得难受了,就去蝶屋看蝴蝶们吐茧。它们总是能把自己包裹得很好……”谢长晏看了彰华一眼,眸色深深,“你也是。”
彰华静静地听着,并没有发表什么看法。
“那时候跟你相处真是累啊,做什么都要自己猜。你总是喜欢给我出题,虽然我答对了,你会很高兴;但如果我答错了,你也不会责备我。从某种角度来说那是你的仁慈和温柔,你对我总是那么慷慨,但另一方面来说,是因为你并不……真正地……信任我。”
彰华的眸光终于起了一点变化。
谢长晏深深地望着他:“可是现在的你,连风小雅都会怀疑的你,为什么……信任我呢?也许我所告诉你的都是假的,也许我隐瞒了你很多事,也许我已经跟谢繁漪联手了,准备了更大更糟糕的陷阱在等你……”
彰华低下头去抚摸手腕上的伤疤,再抬头时,一双眼睛如星辰大海,浩瀚广阔,令与他对视之人,也情不自禁地豁达起来。
“我当然相信你。”他如是道,“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可以信任你。”
谢长晏的视线一下子就模糊了。
“我放任你在柳芽村昏迷,迟迟没有往外汇报你的行踪……”
“你没钱,不是吗?你尽力了。”
“我对端午他们撒谎,说你是我哥哥,不想让他们向宜王通报此事……”
“敌暗我明,敌我未分。你是为了保护我。”
“我连累你在外耽搁了这么久,现在还不能痛痛快快地回玉京……”
这些天来,这是谢长晏心中最焦灼的担忧。住在陵光殿的一个多月,她亲眼见过身为一国之君的他是何等忙碌。然而此番,为了她的缘故,让他离开了足足三个月,若燕国真起内乱,何其罪过!
谢长晏情不自禁地揪住衣襟,眼眶发红了。
彰华突然伸出手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就像从前弹她那样。
谢长晏愣了一下。然后便见彰华一笑,云淡风轻——
“你跟我说,太傅曾告诉我世间最不幸之人就是我,因为一出生就什么都有的人,会在此后的岁月中,体会何为‘失去’。眼睁睁看着一些东西溜走,一些东西陨灭,一些东西破碎,一些东西消失。有些可以阻止,有些不能阻止,有些不愿阻止,有些则是拼尽全力也阻止不了的……所以,现在的我难道不是重新获得了幸运?可以慢慢地、一样一样地把想要的捡回来。”
谢长晏捂着被弹过的额头,有些呆滞地睁大眼睛。这番话宛如一块巨石,在她心中溅起了滔天巨浪。
“我想,肯定是因为上苍知道我失去了一些不愿失去的东西,才安排了这样一场劫数,给了我一个机会——只要能够成功渡劫,那些东西,就会回来。”彰华说着走过去推开了窗,阳光顿时披了他一身。
然后他转身,朝谢长晏招手。
谢长晏走过去,跟他并肩站在一起往窗外看——此刻已近黄昏,太阳在海平线上将落未落,小小一颗,却那么璀璨明亮,让她想起五伯伯炼丹炉中的仙丹,凝炼了这世间最极致的追求。
渡劫……吗?渡劫……啊……
“你弄丢的东西……是我吗?”她的小心脏“扑扑”直跳,恨不得立刻跟此人就此说清山盟海誓地久天长。
彰华脸上错愕的表情一闪而过,突然“哈”地笑出声,将她反手推开了:“别闹。都说了现在的我不喜欢你,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啪”的一声,窗户被重重关上了。
紧跟着,又“哐”的一声,房门也被关上了,却没关好,反弹开了。
然而关门和关窗的始作俑者已气呼呼地走了,回了自己的房间,发出了第三记重击声:“砰!”
彰华站在关了的窗边,看着被震破了一个小口的窗纸,不由得笑了一下。
“她真是谢长晏?”郑端午忽出现在他门外。
“为何这么问?”
郑端午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曾听过谢十九勇退帝王婚的绝世佳话。”
“佳话……吗?”


第106章 兰由芳凋(2)
郑端午一脸梦想幻灭:“所有说书人口中,她都是个风华绝代美绝人寰才华横溢高贵优雅的女人。”
彰华想了想,问道:“我可否请问那段佳话中的我……什么形象?”
郑端午盯了他几眼,突然露出更加幻灭的神色,一言不发地回自己屋去了。
“看来很难以启齿啊……”彰华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将房门关上了。不知为何,想起谢长晏刚才的模样,唇角的笑便又自动浮现,怎么也收不回去。
“不喜欢……吗?”好像,也不是。
沉着脸的谢长晏回到自己房间,甩上门,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
然后,她的表情突然一变,从愤怒转为欢喜,几乎是打着滚地倒进了柔软的被子里,抱住了枕头,用手指戳啊戳,像在戳那个人的脸颊:“口是心非!装模作样!不承认!不坦白!以为这样就能瞒过我?明明、明明喜欢我喜欢得要死了!”
千里迢迢放下国事来程国找她。
宁可自伤也要保护她。
爆炸之时不顾一切地救她。
哪怕失忆后都把她的安危放在首位,还亲了她。两次!足足两次!
如果这都不是喜欢,还有什么是喜欢呢?
人生好像突然间就变得不一样了,那些患得患失的卑微、摇摆不定的未来,在这一刻,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想跟着此人继续前行,厮守一生的坚定。
娘亲,你跟爹爹在天上有没有看见啊?
谢长晏抱着枕头喃喃。
看见了吧?十六岁的我,好像比十三岁时,更了解、更靠近,从而也更喜欢那个人了……
像是磨难都已熬尽了,接下去的旅程顺利得不可思议。不到十天,就抵达了滨州。在这里,他们将与龚小慧告别。
龚小慧准备了丰厚的礼物,一一分赠给四人。分到郑端午时问道:“他们回隐洲,您呢?”
郑端午看了谢长晏和彰华一眼,将礼物揣入怀中:“他们还欠我一笔账。我跟他们走。”
谢长晏翻了个白眼。
龚小慧又问十九:“那么你呢?”
这些天十九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内,几不见人。此刻终于出来了,脸色虽然极尽苍白,但眼睛终于恢复了些许精气神:“我、我不跟他们走。”
“那你可有去处?若没有我这儿倒少几个人,可以安排……”
龚小慧的话还没说完,十九已摇了摇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但我若留在您这儿,恐会给您带去祸端。”
“真正救他的人不是我吗?”谢长晏忍不住扭头问彰华。
彰华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做回答。
十九深吸口气,忽扭头看了谢长晏一眼:“我打算去看看!”
“什么?”
“看你说的那些罕见的景色,看看是不是真的存在,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而且,比你早看到!”
“你说什么?”谢长晏当即就抬腿要踹,然而十九已一个纵身跳下船,飞快地跑走了。
阳光照着他年轻而充满力量的修长身躯,海岸旁的草木浓翠欲滴,万物蓬勃的夏,恍若隔世的故土,就这么撞入了谢长晏的眼帘。
——她回来了。
历经波折,却终究是带着大燕的王平安归来了。
谢长晏心中涌起无限豪情,当即跟彰华道:“走,姐姐带你回娘家!”
彰华挑眉:“姐姐?”
谢长晏心想按你现在的心智也就十五岁,比我小一岁,怎么就不能叫姐姐了。但当着众人面,终究不好意思,连忙一拽彰华的手:“走不走?”
彰华叹了口气:“我愿意。可惜,怕是走不成。”
“为什么?”
彰华朝岸上投去一瞥。
谢长晏定睛一看,远远驰来一辆马车,全身漆黑,唯独轮上绘了白鹤图腾的马车。赶车的是两个人,左边那个一抬手,摘下了斗笠,直勾勾地望过来。
下一瞬,他将斗笠一扔,纵身从车辕上跳起,就那么几个纵跃跳上船头,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看着谢长晏,脸上万语千言。
“呀,孟兄,好久不见啦!”谢长晏笑着朝他打招呼。
孟不离的眼眶却骤然一红,半晌后,慢慢地朝她行了一礼,退到了一旁。
而这时,另一名车夫焦不弃将马车停在岸边,抱着一人上船来。
孟不离这才如梦初醒,扭身搀扶。
那人在焦不弃怀中,对谢长晏道:“莫要怪他失礼,这几个月,不离一直在找你。”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风小雅。
彰华看着他,目光探究,如看陌生人。
谢长晏则看向龚小慧急声道:“你?!”
龚小慧歉然一笑:“抱歉,虽不敢确认,但像陛下这样的人,见过一次又怎会忘记?而陛下出行,又怎能不妥善准备?为了确保万一,还是告知了外子。”
谢长晏虽然无奈,但并不意外。其实回到燕国,身份被揭穿是迟早的事。然而如今彰华心中对风小雅的忠诚存疑,若风小雅真的背叛了他,能否脱身尚是其次,就怕他……会伤心。
他当年谈及这位至交知己时的柔软表情,至今铭刻在她的记忆中。那是她所能想起的燕王难得的几次温柔之一。
谢长晏不由得有些紧张,生怕再目睹一场反目成仇。
然而,没等他们质疑风小雅,风小雅先凉凉一眼看向彰华道:“你说此人……是陛下?”
什么意思?谢长晏一愣。
风小雅上下打量着彰华,发出一记冷笑:“确实像。但陛下如今好好地待在宫中。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冒充天子!来人,拿下!”
话音未落,焦不弃已跟龚小慧同时出手,攻击彰华。
谢长晏心中一紧:“你果然背叛了陛下!”
风小雅道:“我没有。他是假的。”
“胡说八道!你才是假的!”谢长晏跺了跺脚,当即就要冲过去帮彰华,却被孟不离挡住了去路。
谢长晏怒道:“你敢拦我?!”
孟不离明明一脸不敢,身子却半点不退,把谢长晏气得够呛,伸手推他,推不动,踹他,没反应。谢长晏索性扭身冲到风小雅面前,想要劫持他。
然而,眼睛一花,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整个人就“啪”地倒了下去,倒在了风小雅脚边。
风小雅从袖中取出一根笛子,将笛子的一端轻轻点在她的脖子上,轻轻道:“住手。”
正在以一敌二的彰华见此情形,只好住手。
谢长晏无比后悔,她怎的忘了,传说中风小雅可是会武功的。她见他一副病秧子样,想劫持他,结果反让自己成了彰华的拖累。
“他不敢杀我的。你快逃!”她冲彰华喊道。
彰华没有动。
谢长晏急了:“燕国跟程国不同,就算天子亦不能随便杀人,风小雅不敢动我的,真的!”
风小雅叹了口气:“你错了,我明明是敢的。”说着,手腕一动,笛子一点,谢长晏顿时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叮咚、叮咚。
有水珠从屋檐上凝聚了足够的重量,落下来,滴在玉盘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再然后,声音连绵起伏,无数水珠在盘上蹦跳,那些水珠溅到红木长几上,顺着几脚滑落,一路滚向青石地面……
一双光滑白嫩的脚突然踩在了亮如镜面的地上,脚尖旋转,荡起白色的长裙,乌黑的长发。
紧跟着一个个美人翩然而至,会聚在一起,载歌载舞,动作虽整齐统一,眉眼却不尽相同,春兰秋菊,各有特色……
谢长晏看得目眩神迷,情不自禁地想要抬步朝那些美人走去,结果一脚踏空,整个人从榻上滚了下来。
“哎哟!”她睁开了眼睛。
这才发现自己躺在船舱的地上,一旁坐着风小雅,风小雅正在吹笛。她在梦中所见的幻境便是源于他的笛声。
不过,他并不是吹给她听的。因为,彰华就坐在风小雅对面,静静地听着这首曲子。
这是谁的房间?不是她的,也不是彰华的,难道……是风小雅的房间?
谢长晏心中疑惑了一下,随即又被笛声吸引了,忘记了思考。
一曲终了,地上的谢长晏这才爬起来,鼓掌道:“不愧是玉京三宝。鹤公的乐,当真妙绝天下。”
风小雅看着彰华道:“这首曲子叫《玉钩栏》,是十四岁那年,你送给我的寿礼。”
谢长晏震惊:陛下的叶子吹成那德行,居然会谱曲?
彰华则面无表情。
风小雅放下笛子道:“你果然不记得。”
谢长晏忍不住辩解:“他失忆了!”
“宫里的那位,却记得。”
谢长晏一怔,脑中似有什么“轰”地炸开了,一瞬间,风雪扑至,遍体生寒。
她终于听懂了风小雅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