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芷蓉又惧又怒,恨恨瞪了华琬一眼,扭身走回自己床榻旁,一屁股坐下,薄薄的嘴唇不停翕动,也不知在骂了什么。
谢如英转向华琬,声音缓和了些,“往后陆博士再有交代什么,我会告诉你,不要在斋舍里吵吵囔囔的。”
华琬低低地‘嗯’一声,小模样颇委屈,她知道谢如英是好人,可谢如英也冤枉她了,先才她没吵,都是王芷蓉声音大。
第二天一早谢如英收到谢府递来的消息,言府中有贵客来访,让她们小辈都要去拜见,谢如英只能临时赶回谢府,无法同众人一道前往桑家瓦子。
辰时华琬换好襦衫,见林馨未与王芷蓉一道出去,颇为诧异。
不等华琬询问,林馨便开口说道:“阿琬,我不想和王芷蓉在一块,一会我能与你们一起么,我对京城熟悉,你和表哥鲜少来京城,我可以带你们逛的,保准很有趣。”
华琬未多想,点头答应下,“可以的,只是王芷蓉一人出去了?”
“太好了,”林馨起身开心地抚掌,“王芷蓉见我不肯陪她,自去隔壁斋舍寻何矜了,许是与她们一块出去了吧。”
华琬见时辰差不多了,未再多问,牵着林馨往工学堂外行去。
华琬刚跨出工学堂那足有半尺高的门槛,就看见了对面立于一家铺檐下的李仲仁。
李仲仁今日身穿豆青色交领直缀,腰带上系一条艾绿色如意纹丝绦,挺立的身姿一半藏于阴影中,一半沐浴在阳光下。
李仲仁的目光不期然地望了过来,眉目清朗,笑意温和儒雅。
华琬就要迎上去,却发现手里牵的人不动了,扭头发现林馨呆呆的不知在想甚,抬手在林馨眼前晃了晃。
待林馨回过神来,华琬指了指不远处的李仲仁,“那就是我表哥,我们快过去。”
林馨的心漏跳一拍,面上现出再温柔甜美不过的笑容,她似乎能明白曲里唱的‘相见时红雨纷纷点绿苔’是何意思了。
到了李仲仁跟前,华琬将林馨和李仲仁相互介绍后,便询问李仲仁太学的补试考得怎样。
“帖经、墨义、算术我都答完了,就不知策论能否令太学的博士满意。”李仲仁一贯谦逊温和,华琬能从李仲仁眼中读出自信,心里很是替哥哥高兴。
林馨面颊一抹绯红,在旁娇声夸赞道:“李大郎年纪轻轻便至京城考太学,小女实是佩服。”
李仲仁看向林馨,礼貌地笑了笑:“林娘子谬赞了。”
“哥哥,这几日你都住在哪儿,舅舅身子恢复怎样,腿脚可能下地了?”华琬扯着李仲仁的衫袖问道。
因华琬多带了一位女娘,未免唐突,李仲仁着意往一旁移了移,不想华琬又凑了上来,“我就住在附近的木荆客栈,客栈里皆是考太学的生员,大家都图木荆客栈离太学近。”
“那舅舅呢?”
看着华琬焦急认真的样子,李仲仁心里暖暖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哪有那般快下地,不过爹恢复得很快,阿琬不用担心。”
林馨听见李仲仁的爹受伤,心也跟着提起来,无奈插不上话,好不容易捱到李仲仁询问她二人想去何处,她才迫不及待地提出建议。
第35章讲究
商议一番后,三人决定赁一架驴车,先去西郊的相国寺走庙会。
华琬想起一事问道:“若一会时辰早,哥哥可要去琼林苑附近看看。”
华琬记得李仲仁曾与她说过,琼林苑是御苑,寻常百姓不能进,但每隔三年皇家会在琼林苑为新科进士设宴,学子们对琼林苑的憧憬等同于对金榜题名的渴望。
每次春闱前,进京赶考的外乡贡生,皆会寻一日至琼林苑外,远远瞻仰琼林苑内高低错落珠檐绣额的亭台殿阁。
“好啊”林馨抚掌赞同,“琼林苑旁边就是金明池,听说上月端阳节时皇家造了架大龙舟,那龙舟长三四丈,宽四丈,船身上是金光闪闪的龙鳞,船舷两侧有许多小阁子,中间还设了御座呢,那龙舟是再华丽不过了。”
上月端阳节时她本想去金明池看龙舟竞渡的,逢节金明池开禁,全京城的百姓都可涌入与天子同欢,若能抢到个好位置,甚至有可能见到天颜和皇家的皇子、公主。不料她爹娘都同意带她去了,工学堂却未放节假,她能不扫兴么。
华琬听言亦很惊讶,“御座都有?那几乎是在龙舟上搭宫殿了。”
“可不是,龙舟现在还停泊在临水殿旁,就不知今日金明池可有开放,是否允许我们进去。”林馨一边说话,眼睛一边悄悄往李仲仁那瞟。
李仲仁见二人一唱一和的,笑道:“好,都去,如此可不能再耽搁时辰了,我们快走吧。”
驴车沿御街行了小半时辰,便到了西郊的相国寺,今日除了桑家瓦子搭棚听戏的那一处,恐怕相国寺是最热闹的。
就见大殿临时搭了百戏和奇能杂耍的台子。
这儿杂耍正精彩,那儿的傀儡戏又开始了,林馨看到社火表演时,是激动的又蹦又跳。
看了百戏,三人又去逛集市,各色小商贩皆热情地介绍自家卖的东西,甚蒲合屏帏,时果脯腊,摆满了两边长廊。
李仲仁对这些显然兴致缺缺,他虽想去殿后看文房四宝和瓷器古籍,却又不放心将华琬留下。
华琬亦发现了哥哥的心不在焉,无奈林馨正拿着一方领抹仔细瞧,而且这条长廊显然极合林馨心意,她已经点了好几样要买的东西,故不逗留个几刻钟,是不肯走的。
华琬毫不犹豫地开口让李仲仁自去逛,别陪着她们。
李仲仁想了想,颌首应下,“好的,不过我们要定个地方碰面了。”
长廊上人群拥挤,二人说话的空档就险些被挤下去。
华琬四处张望一番,指着北面能瞧见个金顶儿的琼林苑说道:“哥哥,出了相国寺拐两道就是琼林苑,那儿人少,要不我们一个时辰后在琼林苑望金明池的南门见了?”
“一个时辰?”李仲仁蹙了蹙眉,“会不会太久了些,现在瞧日头约莫已过巳时了。”
华琬耸了耸肩,扭头看了林馨一眼,“馨姐姐是着魔了,她先才说,逛完这条长廊后要去另一个门看飞禽走兽,没有一个时辰哪里够,哥哥放心吧,若饿了我会去买饼子吃的。”
知晓林馨还要去看飞禽走兽,李仲仁也扶额头疼,“好吧,一个时辰后琼林苑南门见,阿琬,你自己千万小心,不要四处乱走了。”
得了华琬的再三保证,李仲仁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过了好一会,林馨买下了那片领抹,发现李仲仁不见了。
华琬告知缘由并说了碰面地点,林馨面上是藏不住的失望,那些琳琅满目的物什瞬间失去七八分颜色。
一旦兴致索然,便开始走马观花,逛完贩卖飞禽走兽的小北门,竟然也只过去半个时辰。
走了这许久,华琬额头上沁出薄汗,遂询问林馨可要去附近的茶棚子歇息,不想林馨摇头不肯,“真无趣,阿琬,要不我们直接去琼林苑那吧,虽然琼林苑进不去,可附近有许多凉亭曲径,风景亦很好的,待表哥过来后,我们就可直接去金明池,到时候我还要给你一个惊喜。”
林馨心里都盘算好了,她要请李仲仁和华琬去金明池旁的会仙楼用午食,会仙楼虽不及樊楼、清风楼名声来得响,却也十分不错,最重要的是会仙楼是她爹的,吃完能记账。
华琬一向随和,执帕子擦了擦汗,跟在林馨身后去琼林苑。
因为京城里的百姓都被吸引到桑家瓦子和相国寺庙会了,故琼林苑附近游人稀少,华琬和林馨刚走上一座凉亭,便从林间迎面吹来一股凉风,被烈阳晒出的燥热瞬间消散,华琬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哎哟、哎哟。”林馨冷不丁叫唤起来。
正在享受阴凉和清净的华琬被吓一跳,担心地看向林馨,“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林馨捂着肚子,脸揪做一团,“不知怎的,肚子忽然好疼。”
“啊,你别怕,我这就扶你去找大夫。”华琬赶忙走到林馨身边,要去搀她。
林馨朝华琬摆摆手,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用的,约莫,约莫是早上吃了凉的绿豆水儿,这会闹起肚子了。”
华琬一愣,尴尬地立在原地也不知该说什么。
林馨撑了石桌站起身,“阿琬,这儿风景好,你先自个儿走走,我去四周寻了茅舍。”
林馨跑下凉亭,还不忘回头叮嘱华琬,“阿琬,你别走远,一会儿我们也在南门见。”
华琬朝林馨伸着手,“诶”一声话没说出口,林馨便一溜烟儿人影也瞧不见了。
华琬手指一下一下地绕着垂在肩头的小辫子,仰头叹一口气,折腾这半日,结果她又落单了,也不知道哥哥在相国寺后殿可有淘换到甚好东西。
华琬走下凉亭,沿着琼林苑外的曲径慢慢散着,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到了临近琼林苑南门的石榴林。
红灿灿的石榴花缀满枝头,青石路上亦落满花瓣,似铺了一道霞光般。
发梢、肩袖上偶尔沾到落花,馨香萦绕鼻端,藤草鞋再踩在柔软花瓣上,华琬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
“小娘子,不能再往前走了哦。”
沉浸在花海中华琬登时清醒,目光平视只能看到对方秋香色锦缎袍服上的金线绣衔藻双鱼纹。
离得好近。
华琬吓得后退一步,抬眼望着足足高了她两个头的郎君,怔怔地合不拢嘴。
风过林间,石榴花纷纷落下,肆意在凡尘间渲染的艳红娇美,却不及眼前郎君半分。
郎君嘴角缓缓流淌出几分笑意。
华琬总算回过神来,羞红了脸,忙不迭地向郎君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搅扰郎君清净了,还请郎君见谅。”
人好看声音也好听,好似泉水自山涧而下,清朗温暖,“不用向我道歉的,不过是因为你再往前,就要撞见御苑的禁军,未免你被禁军捉走,我才出现提醒你。”
第36章仙人
郎君无言地望着华琬如同受惊小鹿一般向外逃窜的瘦弱身影,他不过开玩笑说了句可能被禁军抓走,竟会吓成这样。
“主子,她就是主子回京那日,听见有人喊抓贼,吩咐在下从贼人手中救下的女娘。”仍旧穿一身窄袖短袍的辰风朝郎君躬身见礼。
郎君点点头,“我听出声音了,果然是个笨的。”
“主子,她亦是华家留下的唯一后人,是前凝光院院使陶大人收下的学生华琬。”雨泽如鬼魅般出现在郎君的身后。
“哦,竟是同一人,倒是巧。”郎君修长精致的眉毛轻扬,他虽曾派雨泽盯梢和观察过华琬一日,可他本人却从未见过华琬。
“雨泽,此处很快会有人过来,紫露殿内的宫婢和侍监,你可都查清楚了。”时间紧迫,郎君不再讨论华琬,转而询问他交办的事情。
“查清了,其中有七人入宫名册是假的,主子可要将她们逐出。”
郎君仍旧满面适宜春风,淡淡说道:“逐出倒是不必,免得惊扰了有心人,先将七人名单与我吧,待我仔细琢磨,将她七人换个用处。”
郎君与两名侍卫说了几句话后很快分开,重回到琼林苑的蹴鞠场,同另一名年纪与他相差无几、身着黛蓝华服的郎君谦卑问好。
黛蓝华服郎君不屑地斜乜了他一眼,冷笑暗讽两句,翻身骑上飞霞骠,往另一处马球场去了。
郎君并不以为意,吩咐侍监取出他随身带的刻刀和一块柏树根,他准备雕一小幅蹴鞠图。
抬眼看见蹴鞠场上几人在追逐八宝鞠球,华琬慌不择路逃窜的模样不期然地浮现在脑海中,令他忍俊不禁。
另一处,华琬一路不停歇地跑到与李仲仁约好的琼林苑南门,确定禁军不会来抓她后,才停下吭哧吭哧地喘着气。
华琬可不敢再乱走了,安分地站在距离南门约莫两丈远的杏树下,抬眼不住往相国寺方向张望。
不一会儿,华琬瞧见哥哥和林馨一块朝南门走来,赶忙朝二人挥手。
李仲仁松口气,不动声色地快走两步,赶到华琬身边。
林馨冲着华琬使眼色,“可是巧,我刚回到相国寺就遇见表哥了。”
华琬差点脱口询问林馨肚子还疼么,愣是将话又咽下去,是她缺思量了,哪能当了表哥的面,问林馨那般私密的事呢,不过瞧林馨满面轻松笑容,应该已无事。
“阿琬,你可有去四处走走,景致是不是很好。”林馨亲热地挽着华琬,先才寻到李仲仁后,李仲仁虽然对她不冷不热,可终归是两人独处了,林馨内心忍不住欢呼雀跃。
华琬柳眉微颦,一脸认真地说道:“风景是十分好,先才我还去了石榴林,石榴花开得正艳,我不小心走远了,险些儿走到御苑被禁军捉去,辛亏遇见石榴仙人,是石榴仙人提醒我,让我免遭难的。”
“石榴仙人?”
“禁军?”
李仲仁和林馨皆一头雾水,可瞧华琬那模样又不似在胡说,故猜测华琬是被太阳晒糊涂了。
“阿琬,你没事吧。”李仲仁颇为紧张和心疼。
华琬摇摇头,展颜笑道:“没事的,我是真的遇见仙人了,这不我好好地站在你们跟前么。”
郎君姿容风华绝代,况且又是悄无声息、忽然出现在她眼前的,她初见惊为天人,后仔细想想,那郎君压根就是天上有地上无的仙人。
李仲仁嘴角略抽搐,扯着嘴角笑了笑,“阿琬一定累了,我们先去寻一处食肆用午食和歇息。”
三人讨论去何处用午食,趁李仲仁走前头探路,林馨同华琬悄悄说道:“阿琬,先才我跑回相国寺才寻到茅舍,不想出来后遇见了表哥,我与表哥说是落东西回去寻的,你可得帮我圆了。”
华琬了然笑道:“馨姐姐尽管放一百个心。”
看到李仲仁回来,林馨摇晃着华琬的手,利爽道:“表哥,阿琬,我爹在金明池旁经营了一家食舍,最是物美价廉,不若我们就去了那儿。”
林馨都开口了,而且说价廉不贵,二人遂点头应下。
不料随林馨走到那家所谓的‘食肆’时,才发现竟是一家小酒楼,华琬脸色都变了,想拉二人离开,再商量一二,可林馨已经走了进去。
华琬与李仲仁站在大门前面面相觑,颇为尴尬和难堪,心知酒楼不能进,可又知不能这般丢下林馨,违了君子、朋友之道。
就在二人犯难时,酒楼里的林馨连菜式都已点好,甚三脆羹、炙獐、虾蕈,扭头发现二人未跟进来,又出来生拉硬拽了一番。
菜肴虽美味,可李仲仁和华琬皆食不知味,华琬宁愿吃舅娘烙的饼子和工学堂里煮的馎饦汤、素兜子了。
用完午食自是林馨去记的账,出了会仙楼,李仲仁朝林馨略行了文人礼,“今日午食本该李某请的,实是很惭愧,过些时日李某定将午食的银两交还林娘子。”
林馨摆摆手,“这是我家经营的,又是我提议来的,岂有李大郎请的道理,若李大郎心里着实过意不去,改日请我吃金橘团便是,哦,阿琬也一块儿。”
李仲仁眉眼微垂,短期内他确实无能力还这笔银钱,只能应下,礼貌的笑里带着些许苦涩。
林馨眸光里闪烁了几分得意之色,她是故意带李仲仁过来的,李仲仁的爹虽只是云霄乡里正,可李仲仁如若考上太学,将来就定能金榜题名,家里两个哥哥都念不进书,她爹最愁的就是他们林家没有能走仕途的人了。
三人绕着金明池走了会,便乘驴车回州桥一带。
将驴车还于租赁行后,李仲仁先送二人回工学堂。
“哥哥,你今儿还是住在木荆客栈么,那太学甚时候放榜呢。”临分别华琬开口问道。
“是的,明儿一早我就回云霄乡,太学在七月底放榜,那时我再带了你们去吃饮子和金橘团。”李仲仁可以感觉到林馨颇为热辣的目光,心里很不舒服,勉强同华琬笑了笑,即告辞离开。
第37章细金丝
回到斋舍,林馨旁敲侧击地询问了华琬许多关于李仲仁的事情,知晓二人真只是寻常表兄妹,甚至连长辈之间口头玩笑定下的婚约也无的,这才安了心。
因又多了此层关系,林馨对华琬比之原先更加热情和关心,甚至瞒着华琬去寻了一次陆博士,主动认错,言当初董月兰用于欺骗文思院的檀木簪,是她央求华琬制的,希望陆博士原谅华琬,让华琬重新回到学舍,若一定要有人担责,她愿意受罚。
陆博士乍听之下未反应过来是甚事,想起后轻咳两声,“我知晓你与华琬之间同窗情谊深厚,但一人做事被就该一人承担,你不必替她开脱担责,更何况待她将书背诵完,自会回来,一直背不完,就只能怪她不努力了。”
林馨怏怏地回到斋舍,看来要巴结华琬,还得想了其余法子。
如此华琬在工学堂的生活并未有变化,仍旧每日一早去置屋房。
到了七月中旬,庆国公府郑老夫人定下的二十支金簪制好了,陶学录递了拜帖到庆国公府,询问郑老夫人七月初二十一是否得空,若得空,她将前往拜见。
七月流火,棕漆铁木梁栋被炙热太阳晒得爆出漆皮,陶学录午时也不敢在廊下歇息了,令人于屋内格窗下摆了一张春藤高靠椅,摇着蒲扇,耳畔是窗外小院里小陶和华琬的嬉闹声。
这两日得闲,她除了交代华琬别忘了背书外,其余都不去管,这会听见小陶的嗓子都笑哑了,才高声唤了句:“井水里湃了西京雪梨和乌蜜桃,渴了自个儿去取了吃。”
“诶,好的!”
窗外立即传来往院井里跑去的脚步声。
“到底年纪小,平日里安安静静,这会就是只皮猴。”陶学录嘴角弯起几分笑意。
五日前,大皇子又悄悄到工学堂看望她,如今于大皇子而言,她几乎是唯一同他外祖家关系亲近的长辈了。除了一匣上好的蒙顶石花,大皇子还带了一件可以摆在八宝橱中赏玩、巴掌大小的金丝楠四扇屏风。
屏风自是大皇子雕的。
因为得过华琬的开解,陶学录对大皇子木雕一事不似初始那般排斥,甚至就大皇子的木雕工艺指点了一二。
四扇屏风通雕了锦鲤戏荷纹,构图有趣雕纹精致,修光与打磨的工艺亦炉火纯青。
陶学录先夸赞一番,再指出其中不足,上好的木雕在着色之后原木的纹路通常更加清晰,而大皇子的这扇屏风,显然矿料下得太重,将原本可自成金丝山水的纹路彻底覆盖了。
大皇子对陶学录的指点很感激,因不能久留,大皇子言过些时日再来探望陶学录,并请陶学录一定照顾好身子后,便回宫了。
陶学录不知不觉打起瞌睡,华琬甚时候进的屋子,她都不知晓,迷迷糊糊地睡了小半时辰,醒来发现身上搭了一条薄衾。
“婶娘,你醒啦?”华琬抱着本书,蜷缩地坐在一张小杌子上。
陶学录发觉华琬身量又高了,五官亦长开了些,华琬容貌每褪去一分稚气,便多三分灵秀。陶学录忽然意识到,华琬不出三年,就会出落成风华佳人,怕是不会逊于当年的荣贵妃。
华琬见陶婶娘不说话,只望着她出神,心里着慌,用极轻的声音唤道:“婶娘,婶娘?”
陶学录终于回过神,“哦,华丫头有甚事?”
“陶婶娘,学生琢磨了一个能让金线更细的法子,只不知道能不能成……”
如今拔丝板上的圆孔是用百炼钢针在铁板上打钻而成,钢针的粗细和硬度决定了拔丝板上圆孔的大小,而拔丝板上的最小圆孔已是当下新宋国冶铁术的巅峰,自难再强求。
“婶娘,既然钻不出发丝般细的圆孔,可否用两块铁板合成细圆孔?”华琬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就是先将钢针的针头磨得尖细如发丝,同时将铁板一分为二,再用钢针尖于两块铁板上分别划出细壑,最后两块铁板重新合二为一,如此就能制出更细的圆孔了。
陶学录心里一亮,颌首道:“倒是好想法,说不定可以一试,下午我去潘楼街的三进巷子寻陈铁匠说说。”
“嗯,学生和婶娘一块去。”华琬很期待,若真能拔出细金丝,她有许多藏在脑子里的花样儿要去尝试和编织了。
……
潘楼街的陈家铁匠铺在民间很有名气,陈铁匠不论打铁、淬火亦或回火技术,皆是整条潘楼街乃至全京城最强的,他打出的剪子刀具,锋利坚韧,传闻若非近十年无战事,否则军器监都会招了他去。
陶学录和陈铁匠是旧识,陶学录惯用的镌刀便是陈铁匠打制的,共四十八式。
前些时候,陆博士送华琬的十六式镌刀,已令华琬激动不已,后来瞧见陶学录的四十八式,是愣怔当场,霎时明白何谓小巫见大巫。
到了铁匠铺,陈铁匠正在替一把三尺剑淬火,被烧得火光流转的剑身迅速没入水中,白雾伴了滋滋声腾空而起,摇曳不停的水面折出光亮剑影。
陈铁匠因常年在炉火边做事,脸、手臂等露于外的肌肤都黑得发亮。
七月已令人灼热难耐,而铁匠铺里比日头底下还要热,华琬不过刚踏进一小会,小脸就被烘得红彤彤,浑身热得不断往外淌汗,几乎要虚脱了,可陈铁匠却面色沉静,面上不见半滴汗水,果然心静自然凉,不是骗人的。
华琬一边擦额头上的汗,一边暗暗佩服陈铁匠。
剑淬完火后,陈铁匠唤来小学徒,让继续去炼三尺剑,自己则同陶学录打了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