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是许卫州……武瑞安想,他大概会帮助他离开太平府。

辰时,日头当空,艳阳高照。武瑞安到达许伯家中时,他仍坐在院子里的井边涮木桶。

许老伯穿着褴褛的布衫,身形佝偻,背部弯曲,双手亦呈现不自然的曲折——那是长期推车所致。他的裤腿有些短,似乎是许丫的裤子改良而成,他的脚脖子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似蜈蚣一样蜿蜒。

武瑞安和吕晨飞面面相觑,眼里好似在说:“这样一个穷困潦倒的夜香工,怎么可能是曾经权势滔天的镇国公?”

吕晨飞摇了摇脑袋,想把同情摇出去,但是他失败了。

“王爷,或许只是同姓罢了,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了。”吕晨飞迟疑道。

武瑞安想了想,便点了点头,他刚想转身离开,却听前头传来一声高呼:“大人,来了就请进来喝杯茶吧。”

武瑞安侧身转头,便见许老伯双手交叠,站在门下。

此刻,他的神色是武瑞安从未在他面上见过的轻松。

他看上去与前一刻一样,却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武瑞安一步步走近,面色愈加凝重。

他看着许老伯挺直的背脊,手心满是冷汗。

“王爷,他不驼背,腿也不瘸了。”吕晨飞在武瑞安耳边轻声提点。

“我长眼睛了。”武瑞安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道:“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许说出去。”

“这……”

“这什么这?”武瑞安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说:“本王的话就是命令!明白么?”

“……是。”

武瑞安和吕晨飞被许老伯迎进屋中,随即他便出门,说是要烧水沏茶。

武瑞安接连拒绝,让他不要麻烦,但是他却执意如此,说:“您来过这么多次,我却连水都没有给您倒过,我这心中实在过意不去,请您给我一个机会。”

“……那好吧。”

武瑞安目送许老伯出门后,便在屋中打量起来。

屋中间放着一张四方桌,左右各有一间房,用几尺破布隔开来便当作是门帘了,从缝隙中望过去,只有左边的房间床头有一只柜子,柜子上放了一面小镜子。想来该是许丫的房间。而对面许老伯的房中却连个衣柜都没有,他所有的衣服都挂在墙上。

这个家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武瑞安是个大男人,但在见到这一切的时候,仍是忍不住鼻尖发酸,胸口发堵。

他打从心底里希望许老伯千万千万不要是许卫州。倒不是因为他杀了人的缘故,而是因为许卫州的过去实在太过耀眼,太过光芒万丈。自己从小就耳熟能详的大英雄,老年过的日子若是这样的光景,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具体形容难受到什么程度?或许只比当初与狄姜分离时少那么一点点。

身边的吕晨飞也是同样的一脸难色,眼眸里充满了唏嘘。

为了缓解这一室沉默,武瑞安道:“你读过《丙申兵法》么?”

“当然!”吕晨飞点了点头,激动道:“它在末将的心里,地位比之《孙子兵法》也是毫不逊色的!”

“那你也一定还记得《丙申兵法》是谁编纂的了?”武瑞安眯着眼说道。

“……是镇国公许卫州在丙申年所书。”吕晨飞激动地声音压了下去,仰慕和纠结之情交织在一起,一时间竟难分上下。

“那你相信他能是坏人么?”

吕晨飞想了想,说:“兵法是部好兵法,可坏人还是坏人,我宁愿相信他不是许卫州。”

武瑞安半张着嘴,猛地一拍手,激动不已:“也是!现在的一切都只是公孙渺一面之词,他若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而随意栽赃嫁祸给一个不存在的人,这样的说法似乎也说的通!”

“嗯……说得通。”

“说得通……”

二人一人一句,像是在互相洗脑一般,等他们看法终于达成一致时,许老伯也端着茶水回来了。许老伯给他们一人布了一杯热茶,随后在他们对面坐下。

“你们怎么了?似乎……有些不开心?”许老伯想了半天,把心里原本的那句“你们怎么笑得比哭还难看?”换了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说出来。

武瑞安说:“许老伯,你的腿……”

许老伯撩起裤腿,露出他的整只小腿。武瑞安和吕晨飞这才发现,那条蜿蜒的伤疤一直向上,似乎越过了膝盖,仍未有停歇之象。

“这条腿,是在文献之乱那一年,被我的部下用长戟所伤,伤势一直到腰间。”

“您……的部下?”武瑞安仍是不敢相信他就是许卫州的事实,仍希望他能有所反驳。

许老伯又道:“这道伤痕虽然触目惊心,但是它背后的故事更让人伤怀。我的挚友曾经在大漠黄沙中为我挡箭,也曾在粮草不济中五日不食,只为给我留下一些干粮。我们睡过同一张床,穿过同一条裤子,也曾经爱过同一个姑娘。当然,最终是我抱得美人归。”

许老伯笑了笑,又沉下脸,道:“但是在文献之乱那一年,他受文帝所托,斩杀了我所有旧部,就连我的妻儿也全都死在他的手里。”

许老伯淡淡地说着惊天动地的事情,可这在武瑞安和吕晨飞的心里,已经构成了一副血腥画卷。

他对文献之乱有所耳闻。

据传言,献帝曾被人冤枉造反,文帝下令赐死,然而被他逃脱。当时正值壮年的镇国公许卫州因不愿带兵追杀还是王爷的献帝,便被文帝削官软禁。再然后许卫州便消失了,他的家人则被文帝尽数斩杀,挂在城门口示众。直到多年后献帝杀回国都,才将他们解下安葬。

“你们刚才说的话,我在屋外都听见了。”许伯长叹了口气,随即抬起头,郑重地说:“在你们来之前,通缉令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现在他们虽然没有怀疑到我头上,但是我知道,凭公孙渺的玲珑心思,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我明白世道果报,屡试不爽,总有一天,我一定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但我并不后悔自己所做过的一切。”

武瑞安和吕晨飞正襟危坐,仿佛在聆听神祗的圣音。

“而且我很高兴,在大限到来之前,我先遇到了你们。”许伯嘴角上扬,露出一丝欣慰地笑,他接道:“武王爷,你是朝堂之上不可多得的清流,请你不要放弃宣武,不要放弃陛下。她需要你,百姓更加需要你。”

“……”

武瑞安万万没有想到,许伯什么都没有承认,也没有任何的解释,他只是开门见山的说着一个夜香工绝对不会想到的事情。他在替百姓求自己。

而这更好的说明了他的身份。

他就是曾经的天策上将,正一品镇国公,许卫州。

武瑞安和吕晨飞始终恍恍惚惚,他们内心有很多很多的问题,但是却不知道该如何问出口。

您为什么杀他们?

您怎么杀的他们?

您以后打算怎么办?

这些问题盘桓在他们的心中,可直到离开,他们也没能问出口。

“为什么”这个问题太好解释了。

许丫的死是导火索,而左相手里的人,他们官官相护,为非作歹也不是一日两日,只不过他们权势滔天,暂时没有人能拿住他们把柄。许卫州这些百姓知道的事情,辰曌不知道。而当他开了杀戒,就没有任何理由再停下。杀了一个公孙祺还远远不够,将他身后的势力连根拔除才是大快人心。

至于他的作案手法就更简单了,黑市买一只猛虎,将公孙祺等人喂进虎嘴再抛尸。

至于刘衡,赵佑和宋璃,怕是因为时间不够,只能草草铲除,他们才得以免去了死前的痛苦。

至于以后打算怎么办?

看他的神色,似乎已经视死如归,静静等待那一天的到来了。

但是武瑞安绝不能让他就这样死了!

武瑞安从许老伯家中出来之后,第一句话便对吕晨飞说:“今日我们没有见过许伯,你我都没有听到他这番言论。不,本王从未识得许伯,他从未出现在太平府。”

“这……”

“今晚你便送他出城,本王会在明德门等你们,为你们打点一切。”

世人皆知,没有许卫州,就没有这个宣武国,也不会有献帝的登基,更加不会有如今的女皇天下。

他的光辉深深刻在史书之上,在他的面前,一切的律法规矩都可以放在一边。

他的晚年绝不能沾上此种污迹。

吕晨飞想了想,重重地点了点头:“……末将领命。”

第三十七章 负重前行

下午申时,武瑞安打点过一切之后,去了见素医馆。

见素医馆里,狄姜正在大扫除。她的双手包着纱布,夹着扫帚,一举一动都显得很笨拙。

武瑞安见状,大步跨进铺子,夺过她的扫帚,将她摁在凳子上坐好。

“你的手还没好透,怎么能干如此粗活?”武瑞安将扫帚扔给问药,说:“看好你家掌柜,再磕着碰着哪了我唯你是问!”

“是~奴婢遵命~”问药’噗嗤’一笑。显然她是知道狄姜的皮肉伤都已经好透彻了,但是她依然决定让王爷和掌柜继续恩爱下去。装病什么的,可是感情加速发展的催化剂,最管用了!

武瑞安在狄姜身边坐下,狄姜忙呼唤竹柴端来一碗冰镇银耳汤。

武瑞安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说:“我没胃口。”

“出什么事了?”狄姜侧头看他,面上虽然仍旧挂着风轻云淡的笑意,但是眼眸里却多了几分认真的询问。

武瑞安叹气道:“我可能不能再留在太平府。”

“为什么?”狄姜疑惑。

“因为……”

“嗯?”狄姜眨了眨眼睛,等着他继续说。

因为我可能要做一件得罪左相一脉的事。母皇现在还没有能力动摇公孙一族,只要此事暴露,宣武将再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他的下场要么是死,要么是带着狄姜亡命天涯。

但是原因武瑞安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他不想在不确定的事情发生之前给狄姜造成负担。

“没什么,你不要担心,等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狄姜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突然话锋一转,说:“王爷,要不要陪我去散散步?”

“现在么?”

“嗯。”

武瑞安看了眼天色,见天色还早,便点了点头说:“好。”他说着,给狄姜头上罩了顶冪篱,便牵着她出去了。

一路行来,初秋之景不似春光,但尤胜春光。

看枫叶在似乎夕阳下红遍,层林尽染。

二人走啊走,不觉间竟行到了明德门下。

此刻,城门之下围了许多人,他们交头接耳,在传阅数封信件。

明德门早在武瑞安的安排下,换上了他的人。他牵着狄姜挤进人群,终于在门楼下见到一脸焦急的吕晨飞。

“出什么事了?”武瑞安对吕晨飞说。

吕晨飞颤抖着指着城楼,说:“许、许卫州上去了,他把城门上的侍卫都打晕了!”

“什么!”武瑞安大惊失色,抬起头,果然便见许卫州站在约莫四丈高的城门之上。

明德门的城门宽约十五丈二尺,分为三重三楼,由外向内,分别是闸楼、箭楼和正楼。除南门箭楼外,其余各楼下都设拱形门洞,门洞高、宽各三丈,深八丈。正楼为重楼,面阔七间,进深二间,高十丈,三层檐歇山顶,周围有回廊。乃太平府最大最高的一座城楼之一。

“他什么时候上去的?你们怎么不拦下他!”武瑞安说着就要飞身上前,却听楼上传来一声厉喝——“天地不仁,我一生忠肝义胆,为国为民,老来却断子绝孙,无人送终!”

只见许卫州踏上城墙,发丝在呼啸地风中飞舞。

他地双手拨开衣襟,褪到腰间,露出他满身伤痕。

他不似一般老者,鹤发鸡皮。相反,他的身上每一寸都是肌肉,虽然精瘦,但是充满了力量。

在场之人大多不知道他的身份,但是光凭他身上交错的伤痕就能看出,多少年前,他曾经历过的,是金戈铁马,是烽火狼烟,是气吞万里如虎。

原本灿烂的艳阳被乌云所遮,天地之间一片阴暗。

许卫州站在凛凛风中,神色刚毅,背脊直挺。

他说:“我曾与太宗一齐推翻前朝暴政,建立宣武一统;也曾带兵北伐突厥,东征靺鞨;我令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安享太平。可自从太宗驾崩,文帝登基,残害手足、陷害忠良等事便屡屡发生,到最后竟发展到令我宣武铁骑自相残杀的地步!文献之争,令死伤者越十万!”

许卫州字字铿锵,说着让所有人心惊胆寒的过往。

辰曌的通缉令没有说是镇国公犯案,百姓不知道许卫州的身份。他们面露疑惑,看着许卫州的眼神里更多的是同情——他们不过是将他当作一个神志不清的老头。

“王爷,要不要末将去带他下来?”吕晨飞浑身颤抖,请示武瑞安。

武瑞安摇头:“你不是他的对手。”

“那您……”

“我也不是他的对手。”武瑞安一脸凝重,说:“我只能保证自己在他手里不落下风,但想把他平安带下来,却是断不可能。”

狄姜在一旁,双手交叠在身前,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许卫州。

许卫州接道:“文献之争时,我曾有将士的夫人刚产下孩子,他们就问她‘你追随文帝还是献王?’,她说‘自己的丈夫忠于文帝,但自己不认为献王有错’,就这一句,他们直接将她的孩子扔出窗外,摔死在雪地里(1),当晚,她就去了……他们曾经都是跟着我从战场上下来的将士,我曾答应过他们,只要能活着回去,所有人都能过上好日子。可现实呢?他们没有死在外族人手里,倒死在自己人手中,他们成了上位之人博弈的棋子,我如何能心安??”

“我承认,我在某一方面很懦弱,我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失掉性命,却没办法让曾经那些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命丧黄泉,更加不能接受手足相残,同胞自相蹂践!”

“于是我带着他们离开国都,放他们解甲归田,可是到头来,我最终却是一个都没能护住……我的战友们被别有用心者屠杀殆尽,我的家人也都在那一场动荡中去世。我看着他们的尸体被高挂在东都的城墙之上,可我为了手下将士们的安危,却连上前救下他们尸体的勇气都没有!直到他们在城墙被风干成骷髅,多年后被献帝的人安葬,我才敢偷偷去坟地上看一眼……”

“而我毕生信仰守护之宣武,如今也在公孙渺之流的蚕食下,愈渐衰弱……我恨自己无能为力,恨自己曾亲手放下了屠刀!”

许卫州目光灼灼,眼神穿过人群,最终落在武瑞安的身上。

他似乎是对着天下人说,却又似乎只是对武瑞安一个人说。

“曾经我手握重兵,铁骑滔滔,如今我老年迟暮,独身一人……但那又如何?”他说:“就算只剩下我一个,只要我想,不论过了多少年,我也依然可以再拿起屠刀!我也依然会为了宣武国战斗下去!我死不足惜,唯愿以己之血荐轩辕!”

曾经霜重肠断,从此天涯成孤路。

如今凄然相像,苦情重诉。字里行间,光影斑驳。

前三十年,他戎马半生。

中间十年,他是只手遮天的镇国公,就连长孙无垢都是他的门生,公孙渺之流曾经见他一面都难。

后二十年,他被文帝屠杀满门,他的亲人全都命丧黄泉,他的兄弟战友,全都离他而去。他所有的骄傲全都付诸东流,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再说出口。

他自己则孑然一身,漂泊在社会底层,在各个城市颠沛流离。

再十年,当他终于到达太平府,见证宣武国在女皇辰曌手中,重又回到鼎盛时期,当他终于看到他想看到的太平世界,可这个世界又给了他无情地一击。

他终于又拿起武器,用他自己的方法报复。

他是在报仇,可更深层次的,是在维护他心中的正义。

他有傲气,有铁骨,还有愤怒。愤怒之火,在他的胸中熊熊燃烧,最终烧掉了他的信仰。

当他没有了滔天的权势,当他不能再用镇国公的身份去衡量这个世界,他仍用自己的眼睛去丈量这个世上的公义。他重又拿起屠刀,让那些不能得到法律制裁的人死在自己的手上,再次充当了世界的审判者。

许卫州又拿起一拓拓宣纸,朝着天空洒下。白纸纷纷扬扬,如雪花旋转落下。

城下的百姓争抢夺过,争相传阅。武瑞安和狄姜亦是如此。

白纸上有密密麻麻的小字,不似印刷而成的产物,而是他一笔一画誊写而来。想来这些东西也没有人敢为他印刷,这每一份文书都透露着他的心血和愤怒——这是死在他手里的人的罪证。其中多是收受贿赂,买凶杀人,栽赃嫁祸,卖官鬻爵之类。宋璃,赵佑,刘衡这几个人,可说是死不足惜。但是这里头,始终没有提及公孙渺。

“虽然公孙渺行事谨慎,从不落人把柄。但是我知道,大家都知道,我宣武国之最大蛀虫,非公孙渺莫属!公孙渺此人绝不可留!我虽杀不了他,但我希望自己的死能够引起陛下的重视!”

“我,虽死犹荣!”

许卫州洒下最后一拓宣纸,随即纵身一跃。

“许伯——!!”

武瑞安蓦地睁大眼睛,下意识足尖点地,飞身上前,可他还是晚了一步。

许卫州的身体就像是满城飘飞的紫薇花瓣重重的落下。他的身下溢出鲜血,一如落在地上的紫薇花瓣,无论是在枝头还是零落成泥,皆是那般浓艳绚丽,满堂殷红。

枯藤老树,紫薇花谢。

倚门回首,壮怀激烈。

当这个世界背叛了你,你隐忍、退避、不过问。然后他们会用更暴戾的方式,让你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直到你拿起屠刀,以己之力,以命相搏,还给这个世界沉痛一击。

但是他的内心亦是充满了痛苦。

许卫州曾亲自参与修订法典,奠定了治国之根本,而他在晚年却又亲自毁掉了它。

那无异于毁掉了他一世的信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