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他们昨夜的行事太过高调了?

兵部尚书和御林军都卫都是公孙渺的人,这一事太早的暴露,只能招人制衡。

下朝之后,辰曌宣召了国师,显深法师。

关于显深法师的来历,说来又与公孙渺有些干系。

传闻在不周山上,妖魔横行,生人勿近,但是其山巅,有那么一座庙,庙堂之高,令人敬畏,显深法师便是在不周山上修行多年。他在一次云游苦修之后,遇到了公孙渺。

彼时,公孙渺家宅不安,连夜噩梦,显深法师给他做了一场法事,喝了圣水之后,他的病不药而愈,家里也没有再出过怪事。

辰皇知道公孙渺病了两个月,见他一夕之间竟能生龙活虎,不禁也对显深法师敬畏有加,遂封作了国师,以一品大员之礼相待,入主明镜塔。

下朝之后,辰曌再次见到显深法师的时候,差点认不出他来。

与前阵子的圆润相比,他整个人瘦成了一把骨头,呈现出一种病入膏肓的模样。

他的眼眶深深凹陷,颧骨突出,嘴唇发青,印堂发黑。看上去已经行将就木,半只脚踏进了棺材里。

“国师,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辰曌坐在御座上,看着底下摇摇欲坠的显深法师,立刻招呼侍女道:“快快赐座。”

显深法师坐下后,颤抖地情况才稍稍有所好转,但他整个人还像是一把枯萎的稻草,提不起半点精神。

他长舒一口气,缓缓道:“陛下……老臣差一点就见不到您了。”

“哦?”辰曌眉头一紧,疑惑道:“国师何出此言?”

“不瞒陛下,昨夜中元节,鬼门大开,有一妖物盘桓在大明宫久久不愿离去,臣怕吓着陛下,一直不敢对您说起,昨夜做法,臣本想收了它,却不想被它反噬,重伤难愈。”

“竟还有这等事?”辰曌面露惊惶,表现得震骇不已。

显深法师点了点头,又道:“好在老臣到底还是擒住了它,将它收了,陛下才能从鬼门关脱险,回到阳间。”

“竟是您救了朕的命?”

显深法师再次点头:“这便是那妖物的本体了。”他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朵明艳艳的红牡丹。牡丹花开正艳,十分抢眼。

“这个季节……怎么会有牡丹?”辰曌不解。

显深法师又道:“牡丹公子在阴间痛苦,遂化作了牡丹花精,想拉您去阴间与他作伴,幸得老臣拼死护佑,终保龙体康泰平安。”

“……”

辰曌瞳孔紧缩,双拳在桌下紧握,她不动声色的深呼吸后,便又放开了拳头。

她走下御座,来到显深法师面前,道:“国师所作所为,让朕深表感动。”

“为陛下尽忠,这是老臣应当做的,老臣不敢居功。”显深法师勉强微笑,一举一动都显得吃力无比。

辰曌又道:“既然国师辛苦,以后便在重灵寺安度晚年吧。”

显深法师倏尔抬头,一脸不解地看着辰曌:“陛下,臣不明白您的意思。”

“朕的意思很简单,爱卿老了,该退休了,有关于下一任国师的人选,朕心中已有考量,就不劳法师费心了。”辰曌淡淡道:“来人,送国师回去休息,即日起搬离明镜塔,调去重灵寺修行。”

辰曌说完,大手一挥,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让显深法师说。

他离开后,那一朵明艳艳的牡丹落在了地上,辰曌看了一眼,径直从花上踩过。

牡丹花瓣碎了一地,与普通的花儿也没有多大不同。显然这在辰曌看来,不过是个笑话。

……

……

辰曌回到大明宫时,武瑞安正打算带钟旭去参观御花园。

他在偏殿跟榆木疙瘩一样的钟旭待了两个时辰之后,终于受不了了,二人正准备出殿门时,辰曌便带着一大拨的人走了过来。

宫女们分别捧着金册金典和金印,以及一套素白秀金丝的道袍,一顶白玉琉璃簪子来到了殿里。

辰曌让侍女们将东西放下,然后摒退众人,只留了师文昌在身边伺候。

武瑞安和钟旭给辰曌行礼问安之后,辰曌立即扶起钟旭,郑重道:“钟道长,经过昨夜,您一定知晓,朕的大明宫已经内忧外患,危机四伏。”

钟旭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钟旭的颔首,也让辰曌确定了心中所想——昨夜除了魅在作怪,还有人在觊觎自己。

辰曌长舒一口气,对着钟旭拱手行礼道:“朕为了宣武江山稳固,已经孤身披荆斩棘十余载,如今国师之位空悬,朕恳请道长出山,助朕一臂之力。”

“陛下,您这是……”钟旭瞠目结舌,不太明白辰曌的意思,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

扶起辰曌吗?

她真的是在跟自己行礼吗?

武瑞安拍了拍钟旭,道:“还愣着干什么?快答应呀!难道你想一辈子缩在棺材铺里?”

“不然呢?”钟旭疑惑。

武瑞安一副“你干脆蠢死得了”的表情,道:“母皇这是要封你做国师,官拜一品,入主明镜塔!”

“什么?”钟旭瞪大了眼睛,看向辰曌。

辰曌微笑地对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的意思的确如此。

“我……可我只是一介草民,实在难当大任。”钟旭挠了挠头,搓了搓双手,整个人都开始不知所措起来。接连道:“我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像国师,我实在受不起……”

“道长切莫妄自菲薄,您绝对当得起。”辰曌打断他。

这时,一旁的武瑞安将白玉金袍拿来,在钟旭身上比划着,止不住的称赞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等你穿上这件衣服,就像个国师了!”

钟旭愣愣地看着这一切,还是觉得富贵来得太容易,太不可思议。

辰曌道:“朕说你当得起,你就当得起,难道你忍心拒绝朕?”

钟旭连连摇头,犹疑道:“可是我的棺材铺……”

“本王替你去卖棺材!”武瑞安情急之下一拍胸脯,又惹来辰曌好一记白眼。

但辰曌也没有反驳他。

毕竟武瑞安现在已经无官一身轻,在朝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可以做,若钟旭实在舍不得他的棺材铺,武瑞安去体验体验民情,也没什么不妥。

在三人愉快的交流中,这件事就这样定下了。钟旭被封作新一任国师,成了明镜塔的第三位新主人。

……

第二十四章 煮龟

明镜塔通体莹白,建在大明宫外的丹霞山之巅,属太平府最高的位置。塔旁,有成片的枫树林,时值仲夏,青葱一片。等入了秋,便是漫山遍野的红枫,风景之绝妙,世所罕见。

钟旭在一行宫人侍卫的带领下,从明镜塔正门步入。

塔里跪了乌压压一群僧人,皆是显深法师的弟子,他们见了钟旭,立即垂首作揖,高呼:“弟子们恭迎新任大国师。”

钟旭对这样的阵势显然有些不适应,神色不自然地点了点头便绕开了去。

明镜塔的塔身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经书,楼梯围着塔身旋转而上,走在楼梯上,可以翻阅诸多经卷。

钟旭随手抽出几本,边走边看,发现这都是第一任国师悟真国师的手稿,记载了多年来宣武国的星象吉凶。他大概知道了国师平日需要做的事情,便将书册又放回了原处。随后缓步走上了塔顶。

明镜塔顶,有一个纵横三丈宽的平台,用以夜观星象。从这里往下看,可以望见皇城的巍巍宫墙,以及太平府纵横如棋盘的一百一十个里坊。风景大气磅礴,美不胜收。

塔的东面,有一片红墙绿瓦的宅子,钟旭指着那片宅子,对身边的弟子问道:“那里是做什么用处的?”

弟子躬身答道:“回禀国师,那是您的居所。”

钟旭看着那一大片殿宇,很是惊讶。粗粗一看,怕是比五十个棺材铺加起来还要大。

“我一个人住的?”钟旭不确定道。

弟子颔首:“回国师,正是。”

“那你们住在哪里?”

弟子转身,指着西山的一片宫墙说:“回国师的话,弟子们住在那里。”

钟旭向西山看去,发现那边的树丛里,也有一大片的殿宇,规模与一百个棺材铺不相上下。他不禁惊讶地张开了嘴,满脸惊骇。

钟旭还要回棺材铺打理一些琐事,在震惊中带着五六名侍从匆匆离开了明镜。

钟旭离开之后,一众弟子立即炸开了锅,围着刚刚追随钟旭的弟子们道:“新来的大国师如何?”

大弟子弘元笑答:“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好糊弄。”

众弟子们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放下了心。

……

……

回到棺材铺的钟旭,身穿雪白的衣袍,头戴白玉质地的发冠,整个人一扫此前的寒酸与霉气,焕然一新。唯一与从前相近的地方,也只有手里那一柄用麻布包裹的太霄剑了。

问药见了钟旭,连连咂舌:“钟道长,您这是要去相亲?”

长生也瞪大了眼珠子,跟着问:“是哪家的姑娘?”

书香摸着下巴深以为然地说:“对方肯定是个千金大小姐,否则你不必穿得如此隆重。”

武瑞安笑着扫视了一圈,对狄姜说道:“你怎么看?”

狄姜边说边点头:“我同意书香的说法。”

钟旭瘪着嘴,面色发楞,脑海里正在组织语言,要怎么跟大伙解释这件事。

但还不等钟旭开口,他身边的侍从便是一声大喝道:“大胆!见到大国师不行礼,还口出狂言出言不逊!该当何罪?”

问药长生书香都是一颤。

就连狄姜都半张着嘴,不可置信道:“国师?”

“是大国师!”侍从眉头一皱,再次强调:“还不快跪地行礼!”

侍卫这样一喝,满大街的人都听见了,好在南大街的尽头巷子里没几户人,数来数去也就他们几个,狄姜闻言,立即带着书香问药俯身。

狄姜双膝微屈,才刚要行礼,钟旭便连忙上前来,扶着她的手肘,道:“狄大夫不要与在下开玩笑了。”他的脸有些红,显然整个人还如坠梦中。

武瑞安见状也是立即扶起狄姜,说:“你是我的未婚妻,怎么能拜钟旭?本王再不济,到底也还是个六皇子。”说着,他不动声色地将钟旭的手拂开了,一个人霸占着狄姜,做出一副“旁人勿近”的模样。

钟旭见二人如此,没说什么,淡淡一笑便带着侍从和长生进了棺材铺,开始收拾行礼。

武瑞安则回到药铺,将昨夜之事悉数告知了狄姜主仆三人。

三人听完,都是一阵心惊肉跳。

虽然武瑞安描述地很简单,但是她们能从字里行间了解到其中的凶险。尤其是辰曌吐出黑水一事,他们深知如若武瑞安再晚去一刻钟,只怕辰曌就已经回天乏术了。

狄姜问道:“那上任国师显深法师如今身在何处?”

“母皇打发他去重灵寺种菜了。”

“没有赐罪?”

“碍着公孙渺的面子,没有重罚。”

狄姜点了点头,沉思了一会,说:“他必不会甘心就此沉寂。”

“我想也是,不过有钟旭在,他应当不能再在太平府兴风作浪才是。”

“但愿吧。”狄姜不无担心地说完,看向对面的棺材铺。

钟旭将一些必要的书籍放在了车上,又将一些看上去破烂不堪的器具吊在了车身,随后将棺材铺的钥匙交给长生,道:“棺材铺以后就交给你了,务必要将欠狄掌柜的银子还上。”

长生重重地点头,红着眼诓说:“徒儿知道。”

钟旭摸了摸长生的头,笑道:“我会经常回来,你不必忧心。”

长生吸了吸鼻子,到底还是没忍住掉了泪,他一把擦掉眼泪,对钟旭爽朗一笑:“徒儿会想念师傅。”

“嗯。”

当天,钟旭和狄姜武瑞安等人一起吃了一顿午饭后便走马上任了。但事情果真如狄姜的预感一般,他上任的第二天就出现了怪事。

七月十七,一只体型巨大的乌龟在御花园的池子里被人打捞了起来。

乌龟足有半人那么大,外形不似一般的乌龟。它的长相酷似鳄鱼,头部粗大,脖短而粗壮,眼睛巨大,呈现赤红色。尾巴尖而长,两边具棱,棱上长有肉突刺,尾背前边三分之二处有一条鳞皮状隆起棱背,并呈锯齿口状。龟壳上有黑色的三行棘,周围有散开的黄色斑纹。

整个龟看上去凶神恶煞,不似吉物。

女官安素云得下人禀报后,立即下令处死恶龟,但恶龟无论或摔或打或切割,都我自巍然不动,刀枪不入,毫发无损。

此事最后便以灵异事件论处,归到了钟旭头上。

左丞相公孙渺收到了消息后,颁令与钟旭说:“若此事处理不当,你何德何能忝居国师之位?”

他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恶龟不死,你也不必再当国师了。

这摆明了是一封挑战信,钟旭接到之后,看了恶龟两眼,便道:“这个国师,不当也罢。”

随后,钟旭便脱下一身白袍,离了明镜塔,跑回了棺材铺。

棺材铺里,武瑞安正拿着一堆叠元宝的纸钱,虚心向长生讨教该怎么叠。

他说要帮钟旭看铺子,还真不是开玩笑。

狄姜一脸好笑地看着二人,只觉得这武瑞安“死”过一遭之后,还真是变化惊人。任劳任怨,任打任骂,让他干什么都不反口。

就在武瑞安叠好了十三个元宝时,他一抬头,便见钟旭站在店铺门口。

他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随即惊愕道:“你怎么回来了?”

狄姜和长生闻言,皆抬头看去,同样一脸惊讶。

钟旭走进来,喝了一口水,淡淡道:“公孙渺给了我一个伤天害理的任务,我不想做,就回来了。”

钟旭说完,将具体的过程说了一遍,众人都是一脸凝重。

“你也杀不死那只恶龟么?”武瑞安不解道。

钟旭摇了摇头,说:“杀死乌龟的办法很简单,但是乌龟根本不需要死。”

“为什么?”

“那只乌龟是只活了几百年的老龟,只不过被人下了障眼法,呈现出丑陋的外表,在下若因一己私利而杀了它,岂非作孽?在下不愿残害无辜生灵。”

“你解不开它的障眼法吗?”武瑞安道。

钟旭再次摇头:“障眼法被人下了咒,解开也是死。”

武瑞安微微张嘴,显得惊讶不已。

这时,狄姜却眉目柔和地笑道:“带我去看看,或许我能有法子呢?”

钟旭沉默了片刻,说:“罢了,这个国师当来不好受,不做也罢。”

“你若不做,会有千千万万的人代替你,但是他们肯定不会有你这般的心肠,你忍心将此重任交给心术不正的人?”狄姜笑曰:“这可比杀一只乌龟来得罪孽深重得多。”

钟旭想了想,点了点头:“好,我带你们去。”

……

……

老龟被关在铁笼子里,放在明镜塔前的平台上。它的双眼赤红,目露凶光,龇牙咧嘴,背上有尖锐的脊刺。

寻常人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丑陋的姿态。

但是在狄姜眼里,老龟却是背着厚重的龟壳,双目呈现倒三角形,目无焦距,已是垂垂老矣的模样。它除了体型巨大外,与寻常乌龟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正如钟旭所说,这是一只活了几百年的普通乌龟。仅此而已。

“把它煮了罢。”狄姜淡淡道。

“什么?”武瑞安和钟旭同时向狄姜投去不可思议的目光。

狄姜看向钟旭,笑道:“你信还是不信我?”

“……”钟旭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我信。”

明镜塔前很快架起了一口大锅,老龟连同铁笼一起被扔进了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