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预想中的女皇驾薨没有如期而来,几家欢喜几家忧。

大明宫外的侍卫撤走了一半,只留下御林军驻守在此。宫里不当值的太监宫女也已经歇下,等着辰时正常换班。

含光殿里,辰曌经太医诊治之后,确定她已经退烧,并且体内的毒素已经清除,如今的她只是安睡过去。守夜的众人总算都安下了心。

安素云和师文昌一宿没睡。武煜和武隆等皇子皇孙都被安排在偏殿小憩,公孙渺等一干大臣则回了府中等消息。太医院的太医只留下三分之一,其余的都回了太医院。

打仗一样的一晚终于过去,新的一天照常来临。

武瑞安和钟旭回到大明宫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晨光之熹微,光线淡弱,天地之间一片朦胧。

二人穿过御花园,衣裳上都沾染了些许水雾。当他们风尘仆仆地踏进含光殿的时候,周身似乎还带了些雾气。

师文昌一见他们,立刻摒退了众人。安素云也十分有默契的走到了门口,关上了宫门,更嘱咐了两名心腹侍女看守宫门,避免有心之人窥探。

“陛下,武王爷回来了。”师文昌在辰曌耳边唤了两声,辰曌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自从有了钟旭的护身符,她身上的不爽利似乎在一瞬之间消散,喝了几碗固元汤药之后,更是精神奕奕。

但是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好得这样快。时局需要她继续病下去。

“安儿,这位就是给你护身符的道长?”辰曌指着钟旭道。

武瑞安点了点头。

钟旭躬身作揖:“贫道参见女皇陛下,恭祝吾皇万安。”

“道长免礼,快快请起。”辰曌说完,又是抬手一指,道:“赐座。”

师文昌很快搬来一把紫檀木雕花的太师椅,钟旭身穿粗衣麻布坐在上面,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若在平时,辰曌见了他,至多觉得他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道士,甚至连看都不会多看两眼。不,以她的身份地位,根本就见不到这样的人。

但是现在,因那一纸灵符,辰曌对钟旭的道法造诣叹服不已。对他本人,更是尊敬有加。

钟旭没有多做寒暄,直接开门见山道:“陛下,您的寝宫不干净。”

在场之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立刻便明白过来,他所说的‘不干净’指的是什么。

辰曌面色一寒,蹙眉道:“朕的宫里有什么东西?”

“魅。”钟旭平静道:“皇城有皇气镇守,一般的妖魔鬼怪进不来,但是从宫里滋生的魅就没有办法阻止了。”

辰曌沉吟片刻,说:“可有人蓄意谋害朕?”

钟旭摇了摇头:“魅是您自身的意念凝聚而成,若说有人蓄意谋害,只怕不妥当。但是任魅滋生到如此地步,有些人也难辞其咎。”

钟旭想了想,接道:“两种可能,第一种,那人放任魅的滋生,甚至助魅日益变得强大,从而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第二种可能,是他的法力低微,甚至察觉不到魅的存在。”

钟旭说完,殿内又是好一阵沉默。

辰曌神色复杂,不知道在想什么。武瑞安听得一脸惊讶,面上写满了佩服。

最后还是内侍总管师文昌率先开口,打破了一室的平静。他躬身问道:“道长可有法子除了它?”

钟旭点了点头:“办法很简单,一把火烧了魅的宿主,魅便会神形俱灭,从此消失,再不得为祸。”

“魅的宿主在哪里?”武瑞安急道:“本王现在就把它烧了,避免母皇再受它所扰!”

钟旭没有回答武瑞安,而是看向辰曌,道:“陛下,贫道说了这么多,您意下如何?”

辰曌从钟旭说起魅的成因开始,就已经猜到自己宫中影响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了。

但如果那是一件能轻易割舍的东西,也就不会在它的身上产生‘魅’了。

“不烧会怎样?”辰曌几乎带着恳求,道:“封印它,或者把它放置在别处,可以吗?”

钟旭摇了摇头,说:“魅已经产生了,就说明它在您的心中,有不可割舍的一部分。如果今天不彻底铲除它,未来总有一天,它会以大家想不到的方式再次出现。届时,它将无限放大您心中的恶,直到您被他吃掉。非死不得脱身。”

钟旭说完,见辰曌仍然有些迟疑,又劝慰道:“陛下,贫道希望您在能解决它的时候,尽早将它解决。这样会少很多的麻烦。否则……贫道也不能保证您的安全。”

“……”

辰曌微微张着嘴,神色还有些怔忪。

“母皇,究竟那是什么,让您这样割舍不下?它竟比您的生命还重要吗?”武瑞安道。

“是啊陛下,奴才求陛下早做决断。”

“奴婢也求陛下早下决心。”

安素云和师文昌都跪在了地上,辰曌沉思了许久,才长叹一声,说:“好。烧了吧。烧了也好……”

辰曌说完,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多谢陛下。”钟旭说完,便站起身,走到了辰曌龙床的左侧,挑开帘子,走了进去。

龙床是一张千工拔步床,雕刻繁复,其上有很多用来通风的格子,但也正是这样的格子,可以用来存放一些长轴型的东西。

魅的宿主便是藏在这万千格子里的一副画。

钟旭将画轴拿出,轻轻打开来。

便见画中人身穿一袭白衣,有一张倾国倾城之貌。右下角画了一朵盛放的红牡丹。

虽然看得出花与人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但赤色的牡丹与画中的男子在一起,更显得相得益彰,弥补了他的孤寂和冷清。

整幅画可谓是仙姿绰约,栩栩如生。

第二十二章 焚画

“这是……江琼林?”武瑞安面露惊愕,显然没想到影响辰曌至此的人,会是她从前全然不在意的一个男宠!

这幅画……不是已经尘封了吗?

安素云心头的惊讶不比武瑞安少,但是她没有表现出来。

安素云是辰皇身边最亲近的女官,知道江琼林在辰曌的心中是怎样一个存在。若辰曌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瞒着所有人将画拿了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钟旭和师文昌都不知道江琼林的故事。师文昌一直垂着头,安静地立在一旁,无所表示。钟旭则秉持着一贯清冷的态度,直接拿来一柄烛台,将画放在铜盆之上点着。

火焰窜得很快,几乎片刻的功夫就将画卷烧掉了一半。

眼见火势渐大,江琼林的眉目在火焰中渐渐变红,这时,辰曌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床上跳下,一跃而起,飞扑到火盆边上,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用衣袍将火扑灭。

随后,她将余下的画紧紧抱在怀里,哀求地看向钟旭:“够了,够了……魅已经死了对不对?能否把这些留给朕?”

钟旭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朕说行就行!这是圣旨!是命令!”辰曌发了狂似的大喊,师文昌和武瑞安连忙走来,将辰曌扶起。

辰曌披头散发,双目血红,眼眶中更有晶莹在闪烁。

辰曌从未失态至此,这是所有人都没有见过的模样。

安素云说:“陛下,请您不要意气用事,只不过是一幅画,大不了再找人重新画过……”

武瑞安接道:“是啊,母皇,儿臣这就去召集天下画师,让他们……”

“闭嘴!”辰曌怒目相向,扫视了一圈,道:“琼林已经去了,难道连一幅画都不能留下吗?朕这么多年来,安邦治国,辅佐朝纲,从未求过旁的……现在就这样一点渺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吗?现在只有朕……只有朕能保护他了……”

辰曌的声音里,带了些许哭腔,虽然仍是哀求的语气,但是却也带着不容旁人反对的命令。

钟旭叹气,道:“陛下,您现在的不冷静,都是因为这幅画在作祟,一切都等贫道烧了这幅画再说,可好?”

“不行!朕不允许!这是朕的琼林,你们谁都不许碰他!”辰曌双目赤红,俨然一副已经被触到逆鳞,临界爆发的地步。

钟旭没有继续刺激她,而是将手放在背上,一副要拔剑的模样。

“不要乱来!”辰曌突然一声暴喝,与此同时,甩开了武瑞安和师文昌,将一旁的烛台上的蜡烛拔下,将尖锐地烛台对着自己的脖颈,大吼道:“你今天若是烧了琼林,朕也不愿独活!”

师文昌见了,连忙拦住钟旭:“道长,快放下剑!”

武瑞安也走过去,摁住了钟旭的手,对他摇了摇头。

“妇人之仁。”钟旭叹息,极不情愿的放下剑,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辰曌,接道:“陛下,贫道明白画中人对您很重要,但是贫道想要告诉你的是,不管过去他对你有多重要,现在的他都只是想要害你性命的魅,你必须放弃他。”

“不!是朕害了琼林!琼林怨恨朕也是应当的!你知道吗……他跟朕说,地下好黑好冷……他的伤好痛……他希望朕去陪他!朕已经负过他一次,朕不能再抛弃他第二次!”辰曌声泪俱下,凄凄哭诉,让身边的人都是好一阵揪心。

就在局面进入僵局,安素云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陛下,奴婢有一事未禀。”

辰曌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什么事?”

安素云接道:“在江琼林临死前,他曾交代过奴婢一句话,奴婢从未对您说起,请陛下责罚。”

“琼林……琼林对你说过什么?”辰曌一愣,迟疑道:“可是有话要对朕说?”

“回陛下的话,正是。”安素云跪在地上,始终没有抬头。

辰曌连忙走到她身前,抓着她的双臂,急道:“琼林说什么了?他说什么了?”

“他说……是您给了他一个美好的希望,一个旁人欣羨的前途,是您给了他光明的未来,让他曾经尝试过张开羽翼,虽然您也同样折断了他的翅膀,但他永远会记得,没有您,他就从未体验过翱翔。他不悔,不怨。”

“琼林……他真是这样说的?”

“回陛下的话,是。”

“他……没有怪朕?”

“回陛下的话,是。”

“啪嗒”“啪嗒”……接连两声,安素云明显感觉到有两滴灼热流在了自己的手背上。她慌忙抬头,便见辰曌满目怔忪,一脸泪痕。

泪水断了线,从辰曌的眼眶里淌出。

就在辰曌失神的片刻,安素云飞快地抢走了她手中的烛台和画轴残卷。

安素云抱住辰曌,将烛台踢到一边,将画卷扔给钟旭,随即紧紧抱住辰曌,不让她有任何动作。

“你干什么!你给朕滚开!放开朕!”辰曌重新变得狂躁起来。

钟旭眼疾手快接过画卷,再次点着,画卷便在他的手里化作了灰飞,最后连一点灰烬都没能留下。

辰曌眼睁睁地看着画卷燃烧殆尽,眼神从暴怒,变成了惊讶,然后是怔忪和疑问,到最后变成了一滩死水,毫无波澜。似乎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没有关系。

“朕怎么了?”

辰曌平静下来,见安素云紧紧抱着自己,问她:“你在干什么?”

“陛下,您没事了?”安素云惊疑交加,满脸不可置信。

辰曌蹙眉,不解道:“朕能有什么事?”

“陛下终于没事了,真是太好了!”安素云连忙放开辰曌,跪在地上,止不住地冲她磕头。师文昌也紧跟着跪在地上,三呼万岁。

辰曌就像做了一场梦,方才大梦初醒。

辰曌捂着头,回到床边坐下,这时候,恰好鼓楼的第一声钟声响起。

“咚咚咚——”厚重的钟声响起,每一声都震慑心魂,发人深省。让人的心都跟着平静。

“来人,”辰曌淡淡道:“更衣。”

“母皇,您这是……”武瑞安不解。

“该早朝了。”辰曌一脸淡然,恢复了平时气定神闲,不苟言笑的模样。

辰曌对钟旭说:“钟道长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朕很欣赏你,希望你能留下帮朕。”说完,她又看向武瑞安,道:“安儿,你好好招待钟道长,具体的事宜等朕下朝之后,再与你们具体商议。”

“儿臣领旨。”

“贫道遵命。”

安素云和师文昌很快便打开了寝宫大门,呼唤一群婢子鱼贯而入,伺候辰曌梳洗。

辰曌更衣梳洗时,武瑞安和钟旭便离开了。他们在师文昌的带领下,去了偏厅,与武煜武隆一起用早膳。

偏殿里,武隆坐在首座,已经用完了早膳,正在喝茶。武修文坐在他身边,仍不紧不慢地吃着。

武煜的椅子下垫了厚厚地毛毯,整个人也裹在一个很大地披风下,看上去颤颤悠悠,随时都要晕倒一般。他面前的粥只喝了几口就没有再动过。

“臣弟参见二皇兄,三皇兄。”

“贫道参见二王爷,三王爷。”

武瑞安和钟旭先后躬身行礼,武隆看了他们一眼,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坐下。

武煜抬起头,嘴角微微扬起,给了武瑞安一个笑脸。但是他很快又低下了头去,神色有些闪躲。

武修文起身,对武瑞安行礼,道:“侄儿参见六叔。”

“免礼,快坐下。”武瑞安看着小大人似的武修文,心情大好,连连惊道:“修文竟长这么高了。”

武隆略有些骄傲地一挺胸,道:“是啊,你上一回见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个毛小子,这一晃都十年过去了。”

虽然武隆自己当皇帝的时候很失败,但是武修文却十分的聪慧机敏,一表人才。辰曌也是在见过武修文之后,才重新对武隆重视起来。

如今武修文便是武隆手里最值钱的一张牌。是他的骄傲。

虽然武瑞安从来就没往皇位那方面想过,虽然他只希望自己能永远在辰曌的羽翼下,当一个闲散王爷。但是他的这份心思,很显然,外头人根本就不信。

武瑞安的存在,无疑是皇位的最有力竞争者,武隆对他有着天然的排斥。他的面上虽不表露,但是隔阂却已经早已埋下,生了根发了芽。

很快,有太监来传报:“朝会之时已到,恭请恭王爷上朝。”

武隆一愣,蹙眉道:“上朝?何人主持朝会?”

“回王爷的话,是陛下。”

“母皇?她的病好了?”武隆一惊。

太监点了点头,称是。

武隆连忙站起身,擦了擦嘴,说:“本王先走一步,你们慢用。”他说完,带着武修文急匆匆的离开了。

武煜重病,不必上朝。而武瑞安则被革职,更加不必参与朝会。桌前只剩下武瑞安,武煜和钟旭,三人心中各有所想,一时间竟无人说话。

武煜脸色苍白,显得有气无力,很快也站起身子,道:“皇弟,为兄先行回府了,告辞。”

武瑞安站起身来点了点头:“皇兄慢走,臣弟不送。”

“嗯,留步。”武煜说完,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走出了大殿。

他一走,钟旭便看着他的背影,沉声道:“他的身上,也不干净。”

“什么?”武瑞安目瞪口呆的看着钟旭,手里刚拿起的勺子,也“哐当”一声,掉在了碗里……

第二十三章 国师

“三皇兄还有救吗?”武瑞安没心思再用早膳,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钟旭。

“嗯。”钟旭点了点头,一派淡然。

听到钟旭肯定的答案,武瑞安放下了心。虽然知道武煜还有救,但一想起钟旭那句“不干净”,仍还是心有余悸,胃口全无。

钟旭跟个没事人一样,就着青菜喝着粥,大鱼大肉碰也不碰。

“你真的是道士?”武瑞安突然有些好奇。

钟旭大方地点头。

“不是和尚才吃素么?”武瑞安又问。

“……”钟旭沉默片刻,冷冷地说道:“我喜欢。”

“这样啊……”武瑞安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发现自己跟钟旭聊天有点聊不下去,便安静的坐在桌旁,百无聊赖地等着辰曌下朝。

……

……

朝堂之上,辰曌颁布了一个新的诏令,命右丞相长孙齐督造两对新的虎符,用以调遣太平府中的布防兵和御林军。

从前用以调遣十万布防兵和三万御林军的虎符分别只有一块,掌握在兵部尚书赵佑,御林军都卫六衡的手里,如今新督造的四枚虎符,则会分别放在左相公孙渺和右相长孙齐的手里。不管是布防兵还是御林军,他们出兵必须要有三块虎符齐出,否则不得擅自行动。

辰曌此举看似是抬高公孙渺,实则却是在分他的权。纵然他们心有不满,却也不得不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