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安王爷的事我确实不清楚,我也并非万能,”狄姜摊手,打断问药接下来的话:“何况像老潘这样的夫妇尘世间有许多,你一时看不惯,过几日也就忘了,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您不是说带我们来春游么?游山玩水而已,哪有正事。”问药见狄姜不想帮潘辛贵,于是也跟她装傻。

狄姜懒得理她,翻了一个白眼便裹了浴袍起身上床。

“掌柜的你就睡了?!”问药跑过来,揪着狄姜的被子。

“不然呢?”狄姜横了她一眼。

“给我们传道授业解惑呀!”

狄姜摆摆手:“与你们聊天太无趣,我更愿意与周公聊天。”

狄姜抓住被子的一角,与问药抢夺,而问药却迟迟不肯放手,于是狄姜索性松开手,只听’扑咚’一声,问药便四脚朝天摔在地上。

“我不是故意的,”狄姜抢先说道:“而且我真的与周公有约。”

“周公是天上的神仙,哪是我们这些小妖精可以结识的?掌柜的自己想睡觉,也不找个好些的理由!我不理你了!”问药从地上爬起来,气得掉头就走。

书香面无表情,走过来放下床边的幔帐,又吹熄了床头的蜡烛,道:“掌柜的早些休息,我退下了。”

“去吧,晚安,做个好梦。”狄姜赞赏的点了点头,心道:“就喜欢这种干实事,话不多的侍童,当初收了他与问药一静一动,倒是极为互补。”

狄姜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梦见自己与一身着玄色衣裳满脸络腮胡子的男子下了一整晚的棋。

棋下到最后是狄姜输了。

男子问她:“许久不见可有礼物?”

狄姜想了想,从袖子里摸出一大包花生扔给男子,还故意强调说:“这是我亲自摘来,亲自炒的,下酒吃最是合宜。”

男子心满意足地接过花生,摸着胡子哈哈大笑:“那是老夫三生有幸了……”

翌日,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来,暖意在周身浮起,暖得狄姜浑身的骨头都变得酥软,她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让屋里的另外两人都十分惊喜。

“掌柜的你总算醒了。”问药急道。

听到问药的声音,狄姜霎时清醒,她睁开眼,便见问药和书香坐在一旁,正在嗑瓜子。桌上放着的茶水冒着腾腾热气,茶点也已经用了一半,想来他们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狄姜微微一笑:“早啊。”

“早?”问药瞪了她一眼:“知道现在几点了么?都快吃晚饭了!”

“哪有那么夸张?”狄姜看了一眼窗外,笑道:“才刚过午时而已。”

“那也是等着吃晚饭了!”

“好好好,你说的是,我马上就起来!”狄姜话虽如此,动作却仍旧不急,慢悠悠的爬起床准备更衣。

问药叹了口气,面上虽写着不满,但还是走来伺候她洗漱。

待狄姜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后,书香的早点也端了进来。

狄姜坐在桌边,看着眼前的馒头和咸菜,实在提不起胃口,她翻了几筷子便道:“这也太寒酸了。”

“在这种地方有得吃就不错了,你还挑?”问药阴阳怪气的翻了个白眼,惹得狄姜更加不想吃了。

她放下筷子,笑嘻嘻道:“我们去街边吃小吃。”说完,她便提起裙摆便奔下了楼,书香和问药连忙追了出去。

三人走出客栈,便见日头高挂在穹顶之上,暖化了四周山上的皑皑积雪,虽然山顶上还烟雾缭绕,盘桓着早春的迷朦,但较之昨日的阴冷已经好了许多。

今日是个赶集日,街道两旁摆满了商贩的小摊铺,吆喝声此起彼伏,倚山而建的村镇尽显一派生机。

狄姜见街对面的小摊上挂了一面白色的锦旗,锦旗上写了“酒酿”二字,于是跑过去,在摊位上坐下,对摊主道:“来两份酒酿。”

“好嘞!”掌柜吆喝一声,立刻开盖下锅。

问药和书香紧挨着狄姜坐下,问药急道:“我和书香都吃过了,掌柜的要吃两份么?”

狄姜摇了摇头:“我只用一份。”

“那还有一份呢?”

“等一位老朋友。”狄姜微微一笑,刚说完不久,便见不远处走来一个身穿青色袍子的年轻男子,他的身后背着一把半人高的木剑,手里捧着一个褐色的土罐子,罐子的形状与酒坛相仿。

旁人见了或许以为他捧着酒坛,但狄姜知道,那里头放着的是梅姐的骨灰。

来人正是钟旭。

“哟,钟老板,您怎么也来这了!”狄姜朝他扬了扬手帕。话音刚落,便见钟旭通体一震,他四下张望了一番,最后才在角落的凉亭下看见了狄姜。

“你怎么也在此处!”钟旭惊道。

“这不是奴家问您的话嘛,您怎么反问我了!”狄姜灵机一转,指着问药道:“问药的远方表亲病了,我来给他治病。”

“哦?不知是什么病需要劳烦狄掌柜大驾至此?”

“腿疾,”狄姜边说边叹息:“断了一条腿。”

“……”钟旭看着狄姜,眼里充满了不信,但嘴里却道:“狄掌柜悬壶济世医术精湛,教人佩服。”

“是啊是啊……”狄姜笑着点了点头,十分坦然。她面色如常的说着,问药却不禁拉了拉她的衣袖,冲她挤眉弄眼,在她耳边低声道:“掌柜的,我哪有什么表亲!”

“你权当老潘是你远房亲戚便是,反正你也很是心疼他,认一房也无碍。”狄姜低声笑道,说起谎话来连眼皮都不带眨。

“您可不是说不能管凡尘俗事嘛?”问药急道:“您要是治好了老潘,不就算是擅改了他的命格,到时候遭天谴怎么办?”

问药在一旁瞎着急,狄姜见她立即要露出马脚,便在桌下踩了她一脚,让她不要废话,问药不敢再多嘴,于是低着头看着脚尖,眼睛里很有些委屈。

狄姜也不管她,随即又对钟旭笑道:“道长您呢?何故会长途跋涉至此?”

“我来敛葬阮青梅。”钟旭看了眼手中的坛子。

狄姜’哦’了一声,点了点头,虽然是明知故问,但表面的客套也不能少。她见他神色凄凄,便觉得逝者已矣多说无益,便不打算再提了,转而又是一笑道:“奴家多点了一碗酒酿,钟老板吃了暖暖身子?”

钟旭面色古怪,却还是在狄姜对面坐下。

狄姜将酒酿递过去,他却又推了回来。

“道长不喜甜?”

“咳咳!”书香咳嗽着推了狄姜一把,她这才恍然想起道士不饮酒。

狄姜连连摇头叹气:“真是可惜了,这家的酒酿十里飘香,闻着就醉了,而你却吃不得。”

钟旭铁青着脸,要了一碗小米粥。

狄姜和他对坐着吃,毫不避忌的盯着他看,他实在被她盯得烦了,才蹙眉道:“狄掌柜有何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几日不见,想多看看你。”

“……”钟旭不再说话,索性低头喝粥不理会她。

从狄姜这个角度便只能看到他紧蹙的眉头,她又道:“道长为何愁眉不展?”

“习惯如此。”

“哦。”狄姜点点头,不再打扰他用餐,等他差不多快吃完了才又问道:“道长打算几日为梅姐下葬?”

“明日。”

“明日可是惊蛰呀!”狄姜惊呼。

“是。”

“唔,那该是要惊动地下的虫子了。”

第06章 腿疾(1)

二月惊蛰,春雷动,百虫从冬眠中苏醒,阳气日盛一日,天气日渐回暖。

对凡人而言,这是春耕之始,是好事,可于修炼的妖精而言却恰恰相反,这是整年里天雷最多的日子。每年都有十之八九到了修为的妖精在天雷劫里殒命,只有不到一成的熬过去,等待来年的天劫。

如此年复一年,待熬过百年雷劫,才能得到飞升。

“掌柜的。”问药额头冒汗,一脸惊惧。

“怎么了?”

“我怕……”

“怕什么?”

问药指了指头顶,狄姜瞬间会意,她大笑的摇了摇头,用只有主仆三人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按照你这个修炼的速度,过个一两千年,雷劫也与你没什么关系,你就放宽心罢。”

书香’噗嗤’一笑,被问药瞪了一眼。

钟旭闻声抬头,眸子里写满了疑问。

狄姜不想太过失礼,不禁掩面而笑,可这在钟旭看来,她们三人就更加奇怪了。

“狄掌柜来此几日了?”钟旭道。

“两日。”

“此处可有客栈?”

“对面就是,”狄姜指着对角不起眼的二层小楼道:“不算是客栈,不过是供往来行人下榻的旅店,条件较之太平府差了许多,道长且将就住下吧。”

“修道之人餐风饮露,露宿街头也是常有之事,有片瓦遮头,已是极好了。”

“啧啧啧,道长这境界真是高。”狄姜诚心诚意的夸赞他,他却又是脸一黑,在桌上放下些许铜板便起身离去。

“钟旭告辞。”

“钟掌柜别急着走呀!”狄姜领着书香问药追上去,他却全当没听见。

狄姜快步跑上前,拦住他:“道长为何这样着急?”

“家中还有黄口小儿,不懂世故,处理完毕我需速速回府。”钟旭一脸不耐,眼神里充斥着“我可不像你,整日游手好闲四处坑蒙拐骗”这般神色。

狄姜叹了口气,只得点了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对他道:“钟掌柜赶路辛苦,早些休息。”

钟旭双手抱拳,铁青着脸与她点了点头,然后背着包袱进了客栈。

“哎,他还是这么无趣……”狄姜打了个哈欠,对书香道:“去付钱吧,我们该走了。”

书香听话的起身付账,问药又积极道:“我们下午去哪玩?”

“玩?”狄姜睨了她一眼,道:“我们有正事要做。”

“什么事呀?”问药一脸疑惑。

“我刚刚不是说过了么?去给你的远方表亲治病,腿疾!”

问药一听,立刻两眼放光:“掌柜的,您当真的打算出手救老潘?”

“嗯。”昨夜下棋的时候她就一直在想,老潘的腿其实是可以治的。

“我就知道掌柜的刀子嘴豆腐心,明明很关心老潘却故作冷漠,昨晚只是想逗逗我,对吧?”问药抱起狄姜,一脸谄媚,差点就要亲到狄姜的脸。

狄姜一把推开她,嫌恶道:“你想多了,我只是不想被钟旭小瞧了去。”

这也是实话。

“掌柜的您就不要谦虚了,我知道您心肠最好了!”问药哼着歌,心情出奇的好,狄姜也懒得与她争辩,带着他俩径直向潘家走去。

一路上狄姜都在心里暗笑:“等我真的治好了老潘的腿,那么在钟旭那里他也就不会有疑心了,如此甚好,如此甚妙!我真是个天才呀!”

镇子不大,走过几条小巷再过一座桥,道路尽头便是老潘家的那棵红杏树。远远看去,却觉得今日与昨日有些不同,仔细瞧来才发现这家的杏花一夜之间皆尽凋落,枝头上竟连一朵红杏都瞧不见,而地上那一地的杏花红,让人看着觉得并不舒服。

仿佛这是一场盛大的花葬,埋葬了花下的一切。

路旁的红杏依旧开着,没有昨日潘家那棵那样的红艳,却也没有如今日一般皆尽凋落。

问药前去叩门,三声过后却依然没有人应门。

“有人吗?”问药扯着嗓子问道。

“有人吗?”问药连唤了三声,仍旧无人答应。

狄姜叹了口气,想要推门,书香却拦住她:“掌柜的,主人可能不在家,我们还要进去么?”

“他在,只是没听到罢,我们去后院找他。”

“万一那疯婆子也在可如何是好?”

“真打起来,我们还怕她不成?”狄姜一意孤行的推开门,入眼便见大门边上放了两个半人高的麻布袋,四周的花坛边亦扎满了白色的幡布,三人皆是一脸惊骇。

钟旭在药铺对面开了家棺材铺,专卖丧葬用品,他们当然知道这这些白色经幡是用来做什么的。

“莫不是老潘被那婆娘打死了?”问药大惊地打开麻布袋,发现袋子里头装的都是红杏花,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狄姜打量着倚靠在树干旁的木梯,还有旁边放着的竹篙便知晓,眼前这些杏花是被人打落,而非自然落下。

“他们为何把红杏都敛了?”书香问。

狄姜摇摇头:“我也想知道。走吧,去后院问老潘便是。”

狄姜带着书香问药向后院走去,刚一跃过竹栅栏,便见老潘半跪的靠在篱笆的一角。

“老潘?”问药焦急地跑过去,将他从地上扶起,不住地唤道:“潘老头?”

狄姜走过去探了他的鼻息,见他呼吸无碍才放下心来。

“他可能是累晕了,所以任我们在前院如何吵闹都没有听见。”

“累晕了?”问药义愤填膺:“这得累成什么样,才能在这种天气里累晕在外头还浑然不觉?”

“放心吧,他没有生命危险。”狄姜叹口气,见着三五个麻袋妥帖的摆放在后院里,又道:“一夜的功夫要将这些红杏收集起来并不容易,他应该只是太过劳累罢,也不知道他在这睡了多久,不要冻坏了身体才是……你俩把他抬到屋里去,稳当一点。”

“是!”问药和书香合力把老潘放回床上,边走边道:“他好轻啊,一点也不像个大男人。”

“他这些年过的确实不太像男人。”狄姜点点头,她环视一周,发现李姐儿并不在房里。

房间里收拾的一尘不染,只有梳妆台前零星散落着几个小盒子,盒子有好几个都没来得及盖上盖子,显然李姐儿忙着出门没有时间收拾这些胭脂水粉,便留了下来让老潘收拾。

问药也看出了这些细枝末节,她把老潘放置稳妥盖上棉被后,便叉着腰气冲冲道:“简直太过分了!怎么会有这样不守妇道的女人!居然把丈夫留在家打扫院子,自己却四处潇洒?”

狄姜又是淡淡地叹了口气,看着床上的老潘冻得发白的嘴唇,现在也再不能说出一句“旁人的事,轮不到我们品论”这样的话了。

他简直单薄苍老到让人心疼。

“掌柜的,我们给他留点银子吧,”问药满脸天真道:“老潘多些私房钱傍身,李姐儿就不会看不起他了。”

“这不是银子能解决的事,”狄姜摇了摇头,冷静道:“把他的裤子脱了。”

“啊?什么?脱裤子?”问药一惊,面色一红:“这……”

“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狄姜敲了敲问药的头,又对书香道:“去把他的断腿露出来,我要看看他的腿。”

问药这才恍然,面露惊喜,抢先道:“我来我来我来。”

问药生怕书香动作慢了,于是走到床边三下五除二把老潘的裤腿卷到膝盖以上,又仔细的用棉被盖住其他部位,确保他不会着凉后,对狄姜道:“掌柜的,开始吧!”

“嗯。”狄姜清了清嗓子,坐在床边,右手分别在他腿上的阴谷,鱼腹,解膝穴按压了三次,指尖所触及之处,传来的质感柔软且无力。

“筋骨退化,肌肉萎缩,这几棍子把腿骨打得粉碎,真是回天乏术啊……”狄姜摇了摇头,又道:“当时治疗的时候还能保住他这条腿,可见医者也是用了十分的心思。”

“对普通医师来说回天乏术,对您来说可不是小事一桩呀,对不对?”问药一脸谄媚的看着狄姜,狄姜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便又继续观察起老潘的腿。

狄姜将老潘的腿屈膝,又接连按下膝眼,梁丘二穴,心中便有了主意。

“去烧一盆炭火,取我的金针烧至火红。”狄姜对书香和问药道。

“是。”

二人得了令,问药立即出门找炭盆,书香则在随身药箱中拿出了一整套的一百二十八根金针木盒。木盒子上雕刻了三朵莲花,但莲下的花藤却妖娆怪异,各不相同,像是它们的枝叶托着莲,又像是它们被莲所镇压。

不一会儿,问药便搬着一小盆炭火跑进来,抱怨道:“这潘家也太奇怪了,柴房里放满了碳却没有炭火盆,找来找去就这么一个小暖炉。”

狄姜定睛一看,才发现问药手里是半个铜质的暖手炉,暖手炉精工细作,雕刻繁复,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闺房里用的物件,她淡淡道:“老潘家里穷用不起炭,但是再穷也不会苦了李姐儿,于是买了个小暖炉,每晚给李姐儿暖暖手脚罢了。”

“老潘对媳妇儿也太好了些,李姐儿太不知足!”问药恶狠狠的咒骂,心中替老潘的不平又多了几分。

狄姜不无赞赏的朝床上的老潘点了点头:“是个会疼人的,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问药疑惑道:“只可惜是个瘸子?”

“可惜的事情可多了呢……”

“是啊是啊,最可惜的就是娶了个不知足的婆娘,成天的被人压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