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天资聪绝,博学强识,继承陈楠“翠虚金丹大法”,发扬光大,主张内外兼修,炼丹得道,开创“金丹派”。并以医术、神丹救人,云游天下,万众景仰,被誉为“妙手葛仙人”。

民间有谚:“灵芝仙草人参果,不如海琼一泥丸”。南宋初年,道佛之争颇为激烈,释、道两教门徒互为水火,势不两立,惟有葛长庚超然淡泊,德高望重,就连佛门各派对他也极为尊崇。

葛长庚因与峨眉山明空大师相交甚笃,便迁至峨眉山九老峰,建庵立院,医救四方病人,成为峨眉山上唯一的道门羽客。

许宣的祖父四十年前曾有恩于葛长庚,渊源颇深,是以许宣重伤、群医束手之际,许正亭福至心灵,委托程仲甫带着许宣前往峨眉求医。想不到阴差阳错,他们反倒先救了葛长庚的外孙女。

许宣笑道:“是了,我叫许宣,还没请教姑娘芳名呢。”他自小崇拜葛长庚,既知这少女是葛仙人的外孙女,莫名地增添了一分亲密之意,先前那些许尴尬忸怩的感觉登时烟消云散。

见他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少女俏脸又是一红,低下头,轻声道:“我……我叫李秋晴。原来许公子当真是仁济堂的少主,我……真是失敬啦。”

许宣摇头道:“仁济堂有什么了不起?那群木头木脑的老大夫,比起你外公不知差了多少万里。否则我也不必眼巴巴地跑到峨眉,求你外公救命啦。”

李秋晴“扑哧”一笑,红着脸道:“许公子说笑了。外公常常说,仁济堂高人云集,炼制的丹药比他高明多啦。”

见她笑靥嫣然,丽色倍增,许宣心中又是一跳,正待说话,忽听一人格格笑道:“海琼子的仙丹比不上仁济堂的俗药?果然女大不中留,小丫头见了少年郎,连外公也不要啦。不过现在老牛鼻子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小子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声音清甜婉转,正是提着他们御风飞舞的神秘女子。

李秋晴娇躯一颤,俏脸登转黯然,眼圈微红,泪珠不断地打转。许宣疑窦丛生,仰头大声道:“仙女姐姐,你说葛仙人自身难保是什么意思?你带着我们究竟去往哪里?”

那女子银铃似的脆笑数声,不再理会,只管提着丝囊急速飞掠。许宣暗觉不妙,大声呼问不止,却杳无应答。

李秋晴听得难过,忍不住哭出声来,颤声道:“许公子,我外公几日前受了重伤,踪影全无。适才那老妖怪抓了我,外公也一直未来相救,只怕……只怕他已经……”泪如泉涌,哽咽难言。

许宣大奇,常听舅舅说起,葛长庚真气卓绝,法术通天,当世几无对手,又有谁能将他打成重伤?他虽年少体弱,但生性侠义,素来好管闲事,忍不住询问其详。

李秋晴心中慌乱害怕,哽咽道:“我……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外公和明空大师象往常一样,一齐在九老亭里合奏琴箫。到了半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九老峰上乱石迸飞,两人双双受了重伤。第二天明空大师就圆寂了,外公也不知去了哪里。这几天山上来了好多凶神恶煞的怪人,四处搜找外公,茗烟、听松说不出外公下落,都被他们杀啦。所有寺庙都紧闭山门,不肯出来相救……”

许宣越听越奇,葛长庚与明空大师乃是天下超一流的高手,又有谁能将他们一齐重伤?难道竟是中了魔门众妖暗算?

但葛仙人与峨眉佛门关系极笃,魔门又怎敢上山挑衅生事?峨眉众派又为何闭门不出,坐视不理?

他虽然聪明绝顶,但毕竟只是个未见世面的少年,所有江湖常识也不过来自程仲甫等人的闲谈话资,一时哪能想通其中关窍?云里雾中,难以索解。

当是时,狂风呼卷,丝袋凹凸鼓舞,刮得他透不过气来。隐隐约约听见轰隆兽吼,一阵阵如海啸雷鸣,淡淡的腥气充盈鼻息,带来一种无可名状的不详预感。

“碧眼狼雕!”李秋晴花容微变,止住啜泣,低声道,“一定是狼雕老祖来啦!”许宣心下一凛,透过丝囊的孔缝,朝外凝神眺望。

只见残霞如血,暗天昏黑,巍峨险峻的山崖之间,一群黑压压的怪鸟正尖啼着飞来。万千双眼睛幽蓝如鬼火,在暮色里灼灼闪耀,远远望去又如同流星齐舞,诡异之极。

狼雕老祖安羽臣亦是东海魔门四祖之一,传说原为渔民之子,被仇家灭门之后抛入汪洋,却被东海凶鸟狼雕所救,因缘际会练成了妖法邪术,性情也变得阴毒暴戾。

十年后他卷土重来,将仇家所在的渔村三百八十七户人家杀得一干二净,从此驾御狼雕横行东海,以劫杀渔民为乐,成为海上巨害。朝廷曾七遣水师捉拿之,却屡屡全军覆没,无可奈何。

许宣素来喜欢听江湖掌故、仙谭怪闻,对这狼雕老祖自不陌生。

他自小多病,在常常被家中那高深院墙所困,寸步不出,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得道成仙,畅意游历江湖,见识那些奇人怪事。加上胆子极大,秉性豪侠狂放,迥异于寻常少年,今日虽然险些命丧老妖之手,却毫不懊悔后怕,此刻听说这么多妖魔毕集峨眉,心中兴奋竟远远甚于恐惧。

李秋晴深知这些魔门妖类的厉害,忍不住轻轻颤抖,贴靠在许宣身上,低声道:“狼雕嗅觉、眼力极其敏锐,嗜血贪婪,如果……如果被它们发觉,那就糟啦!”

软玉温香,咫尺鼻息。许宣呼吸一窒,喉咙象被什么堵住了,咳嗽一声,微笑道:“李姑娘不必太担心,仙女姐姐定有妙计甩脱这些妖鸟,我们只管静静呆着便是。”

“臭小子倒挺会拍马屁。” 那神秘女子吃吃一笑,“既是如此,姐姐怎能让你失望?你快将这小丫头的衣裳里里外外剥个精光,一件也不能剩下……”

“什么?”许宣与李秋晴齐齐失声。

李秋晴瞟了他一眼,脸蛋涨得通红,咬唇道:“仙子,你对我虽有救命大恩,却也不能……不能如此轻薄折辱……”声如蚊吟。

那女子“哼”了一声,道:“小丫头不识好歹。你身上的衣裳沾了玄龟老妖的‘青蚨子母香’,即使逃到千里之外,妖人也能循味追来。要不这些狼雕能来得这么快么?脱不脱衣服,你自己瞧着办吧。”

鸟啼凄厉,眼看着雕群越飞越近,李秋晴又羞又怕,樱唇颤动,想要应允,却发不出声,心中惶急,泪水忍不住簌簌掉落。

那神秘女子笑道:“小丫头,你的衣服撕裂了好几处口子,横竖也让这小子看过了,再让他饱饱眼福又有什么了不得?大不了我将他眼珠挖出来赔你便是。”

许宣吃了一惊,李秋晴失声道:“不要!仙子,你……你别伤了许公子,我脱便是……”飞快地瞟了许宣一眼,双颊酡红,别过头,颤抖着伸手去解纽扣。

许宣忙闭上眼,大声道:“李姑娘,你放心,我绝不会看上一眼。”只听得窸窸窣窣的一阵轻响,幽香愈浓。

袋内逼仄狭小,两人原本便靠得甚近,肌肤相贴,冰凉滑腻,想到她赤身在侧,许宣心跳更剧。

又听“咻咻”连声,上方狂风鼓舞,将堆积脚畔的衣裳尽数席卷而出。那神秘女子传音格格笑道:“小丫头倒听话。可惜我是故意骗你的。那老乌龟若有‘青蚨子母香’,早就追上来了,还等得到这一刻么?”

李秋晴“啊”地一声,又羞又惊,许仙亦大出意外,想不出这神秘女子为何要如此戏弄他们。又听她格格笑道:“这就叫‘一桥过一桥,一报还一报’。老牛鼻子捉走我姐姐,害得我们成不了仙,你是他孙女,活该拿来出气。”

许宣微觉失望,心想,原来你不是仙女,是葛仙人的仇敌。当下闭着眼大声道:“你与葛仙人有什么仇怨,只管找他报去,如此欺辱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家,算得什么本事?”

那女子笑道:“臭小子,我就喜欢欺辱她,你管得着么?既然看不顺眼,就别搁这儿待着,省得你气炸了肝、愁伤了肺,何苦来哉?”话音刚落,丝袋口突然打开,大风扑面,许宣还来不及叫出声,背领一紧,便已被她霍然提起,腾云驾雾地抛了出去。

天旋地转,狂风刮得双眼酸刺难睁,衣衫鼓舞如球。

他又惊又怒,想不到那女子如此狠辣,一语不合,竟将自己丢下万丈高空,待要纵声大骂,口颚却热辣辣酥麻如痹,连气也透不过来。

四方黑蒙蒙一片,什么也瞧不清楚,只能依稀看见险崖环绕,尖石兀立,自己正如同断线风筝,朝着那深不见底的山壑急速坠落。

耳边风声呼呼,不断有鸟儿惊啼掠过,换作别的少年,多半早已被活活吓死,许宣虽然胆大包天,也骇得头皮如炸,肝胆尽寒,眼看着那乱石交错的崖底越来越近,一颗心几将从嗓子眼里蹦将而出。

左下方崖壁上有几株层叠相连的青松,如果能冲落在松盖上,或许能侥幸捡回一条小命,但他这般直落而下,与松树最靠外的枝桠少说也有两三丈的距离,就算他生龙活虎之时,也断难够着,何况此刻经脉俱断?

目光转处,忽然瞥见一条细丝在肩肘间飘摇飞舞,许宣心中一跳,泪蛛丝!生死攸关,来不及多想,急忙从从腰带中抽出一柄半尺来长的青黑匕首,将泪蛛丝一端缠缚其柄,另一端紧紧地绕在手掌上,奋起全力,朝崖壁上猛掷而去。

这柄匕首是许正亭花了三百两银子,从高丽国参商买来的利器,以北海玄冰铁制成,通体青黑薄韧,吹毛断发,削铁如泥,故取名“龙牙”。原本是许正亭的防身宝物,此次许宣离京入川,为保独子平安,特将这匕首交与他使用。不想头遭出鞘,便派了这等用场。

“吃”地一声轻响,匕首直没岩壁,许宣手掌猛地被蛛丝勒紧,剧痛攻心,钟摆似的朝崖壁冲去。被他下坠的巨大冲势所拽,“龙牙”沿着岩壁势如破竹地朝下劈落,电光石火迸扬激溅。

云雾飞舞,崖壁上的松树迎面撞来。

许宣忍不住闭上双眼,纵声大叫,“劈啪”连声,松针枝桠不断地抽打在脸上、身上,刺疼如裂,接着胸腹又重重地撞在一根横亘的粗大树枝上,五脏六腑颠得如同移了位,“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朝后凌空飞跌。

所幸“龙牙”卡在石隙中,蛛丝又坚韧无比,他虽然摔飞出松树的荫盖之外,却被蛛丝回扯,又手舞足蹈地荡了回来,余势未衰,接连撞断了十几根枝桠,这才被下方那株伸出的岩松堪堪托住,摇摆不定。

卷一 云海仙踪 一、求药(5)

许宣惊魂未消,睁开眼,上下左右都是纵横交错的松枝,狂风鼓荡,身下横木“咯咯”作响,仿佛随时都将断裂。

左侧岩壁高达百丈,乱石嶙峋,长满了青苔,看似滑不留手。即便自己能沿着这长达三丈的树干爬到崖壁上,也根本没法儿攀到顶峰。

暮色渐深,猿啼四起,山壑里黑漆漆一片,他悬坐半空,被寒风刮得瑟瑟发抖,又是惊骇又是懊恼,想要大声呼救,又怕招来魔门妖类。左思右想,惟有拼死一试了。

于是他左臂抱住树干,右手抓紧泪蛛丝,反复拉扯,将“龙牙”从石隙中夺拔而出,拽回手中。而后趴伏在横亘的树干上,小心翼翼地朝着岩壁爬去。

他经脉断毁,方才又被松树撞得气血郁结,疲乏虚弱已达极致,被狂风一吹,几次险些翻身摔落,所幸反应极快,急忙握刀插入树干,贴身紧伏。如此一寸挨着一寸,费了半柱香的工夫,才爬到崖边。

就在这时,头顶突然传来“呀呀”怪叫声,两只狼雕似是发现了他,当空盘旋了片刻,一齐朝他俯冲而至。

许宣大凛,一手抓住岩石,一手握刀刺入岩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正想挤到崖壁的石隙间,脚下一滑,顿时趔趄踏空,左手下意识地合握住刀柄,悬吊在岩壁边,双脚乱蹬。

狼雕尖啸声越来越近,他不敢抬头上望,左脚踩住石坎儿,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往上一蹬,贴着岩石站在了一个凹入的浅罅中。

第一只狼雕尖叫着呼啸冲过,翅膀的长翎扫在他的衣袖上,竟“哧”地划开一道缝隙。

还不等躲闪,第二只狼雕又已迎面冲到,探爪朝他抓来。许宣侧身抵靠岩壁,拔出“龙牙”胡乱挥舞,狼雕被削去半截爪趾,吃痛尖啼,腾空飞去。

许宣松了口大气,周身冷汗浸透,几欲虚脱。低头望去,下面黑漆漆地也不知有几百丈深,双脚竟有一半踩在石沿之外,不由得一阵头晕目眩,急忙挥刀插在旁边的石壁上,稳住身形。

不料右手尖刀刚刚刺入,“嘭”地一声闷响,那块大石竟然塌裂开来,他肩膀失去依靠,顿时朝后翻身摔入。

许宣大吃一惊,来不及伸手抓住边上的石沿,便向后翻了几个滚,一屁股坐倒在乱石丛中。

尘土飞扬,四周竟是一个幽深的石洞,那两只狼雕呀呀怪叫,几次三番想要扑翅冲入,却被洞口的两块巨石挡住,只好盘旋了几圈,悻悻飞走。

许宣悬吊了半晌的心此刻才算放了下来,回头四望,洞窟高阔,右后方角落里有一条黑黝黝的甬道,不知通往何处。

再看洞口那迸裂的大石,每个重逾千斤,切面平整光滑,“龙牙”虽然锋利,也断不可能瞬间劈开。

他心中一动,难道早有人到过这里,劈裂了岩壁?倘若如此,洞角的甬道或许就是逃生之路了!精神大振,强撑着站起身,在洞口的树干上割了许多松脂,撕下衣袖,涂抹缠绕在枯枝上,而后用火石打着,举作火把,昂首走入那漆黑的甬洞之中。

甬洞迤逦向上,崎岖不平,稍有不慎便要绊上一跤。

许宣扶着石壁走了许久,仍不见尽头,偶有一阵阴风刮来,腥臭扑鼻,寒毛尽乍。饶是他胆大包天,也不免发怵,但既已走到这里,便已无法回头,只有硬着头皮继续朝上走。

洞内越来越潮湿,火炬明灭,时时有水珠从头顶滴落。到了拐弯处,突听“仆仆”之声大作,许宣吓了一跳,来不及闪避,一大群蝙蝠业已迎面撞来,其中几只被火焰卷着,尖叫着四处扑撞。

他一边挥舞火把,驱逐蝙蝠,一边贴壁侧行。刚走了几步,脚下一绊,踉跄摔倒在地,抬头一看,“啊”地失声惊叫,急忙翻身避开。

几尺开外,赫然盘坐着一具白森森的骷髅,衣衫破烂得只剩丝丝缕缕,颈骨上斜挂着一枚精巧碧绿的玉如意;右手骨上握着一柄青铁剑,锈迹斑斑,在火光照耀下,闪着奇异的蓝光。

许宣顺着剑尖望去,只见前方石壁上刻着几行秀丽的大字,低声念道: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

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地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他向来喜欢声色犬马,通擅音律,才念了两句,便记起这首词乃徽宗朝周邦彦所作的《西河》,忍不住轻声哼唱起来。心中暗觉奇怪,不知这骷髅是谁?瞧其残破的红裳碧裙,似乎是烟花女子,为何竟死在这峨嵋甬洞之中?临死之际,又为何要将这首词刻写壁上?

许宣凝神端看那具骷髅,更觉讶异。骷髅所挂的玉如意圆润剔透,鲜绿如春水,别说风尘女子,就算是巨富显贵也未必能有。忍不住好奇,将那如意摘下把玩,只见底部刻了几个小字:

记去年、对着东风,曾许不负莺花愿。

这句词颇为陌生,一时想不起谁人所作。他收起玉如意,朝骷髅拱手作揖,道:“得罪了!他日许宣如果探听出姑娘身世,一定将这如意作为凭据,让你家人来此移葬。”绕过骷髅,继续朝上走去。

又走了三炷香的工夫,火炬光焰渐渐转小,甬洞越来越狭窄,却始终不见出口。许宣正觉焦急,忽然瞧见地上青苔成片,水洼蜿蜒;侧耳倾听,远处似乎有潺潺的水流之声。

他心下大喜,既然有水流入这里,必有出口无疑。当下追循水声,快步疾行。

往上走了两百多步,水流声越来越响,夹杂着隆隆轰鸣。又转过几个弯,突然狂风扑面,水珠乱舞,前方甬洞的尽头竟是一片天河奔泻似的瀑布。

其时明月在天,透过水帘,照得四壁银光摇动。

许宣还没奔到洞口,已被飞花碎玉似的水珠溅湿了半身。洞外青山环抱,夹着一湾碧湖,湖面距离他立身处仍有二十余丈高。瀑布从头顶怒吼着冲泄而下,撞击炸舞,震耳欲聋。

他死里逃生,激动难表,想要探头出去看个究竟,一时竟忘了地上满是湿漉漉的青苔,脚底蓦一打滑,顿时趔趄前冲,和着瀑布的飞流,凌空摔入碧湖之中。

这一下猝不及防,摔得极为狼狈,加之他身体重伤未愈,被湖面迎胸拍打,只觉金星乱舞,腥甜喷涌,脏腑骨骼仿佛全都碎炸开来。冰凉的湖水从口鼻、耳朵一齐灌入,憋闷欲爆,双手胡乱划舞。

许宣不过略通水性,重伤之下,更没半点章法,慌乱惊惧,朝下急速沉落。正当他以为必死之际,手臂一紧,似是有人拽着他冲天飞起。水浪喷扬,夜空如洗,刹那间竟已冲起六七丈高。

那人在他胸腹上轻轻一按,许宣“哇”地喷出一大口水,想要感谢他救命之恩,却被大风刮得浑身发抖,牙关格格乱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转头望去,那人光头皂衣,竟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和尚。

那和尚年纪虽轻,修为却极为高明,提着他御风飞行,轻飘飘地冲落岸边,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虽然经脉尽断,多有内伤,但也非绝无救治之方,又何苦自寻了断?”

许宣一愣,才知道他误将自己认为跳湖自杀之人,刚想大笑,五脏六腑一阵撕扯似的剧痛,“啊”地跌坐在地,冷汗涔涔冒出。

远处山坡上站了几个和尚,朝这里不住地张望,似是等得有些不耐,叫道:“法海师弟,再不快走,就要来不及啦。”

少年和尚微一迟疑,道:“施主,贫僧乃峨嵋莲社弟子,敝院白莲大师通晓医术,或可助施主康复。请随我来。”背起许宣,大步如飞,随着那几个和尚一齐朝山坡北边奔去。

许宣体内剧痛如绞,汗出如浆,迷迷糊糊地想:“莲社?那不是当今净土宗圣地、天下第一佛寺么?”

他听舅舅说过,峨嵋莲社的明空、明心两位大师与南海慧真师太、白云禅院的宗惠大师并称大宋四大名僧,尤其明空大师修为高绝,慈悲睿智,是释教中最德高望重的长老。这小和尚是莲社弟子,难怪有如此菩萨心肠。

他伏在那少年和尚法海的背上,昏昏沉沉,也不知奔掠了多远,只觉得耳畔狂风呼啸,鸟鸣阵阵,夹杂着呼啸如浪的松涛。忽听“铿”地一声钟鸣,万籁俱寂,就连大风也瞬间止息。

卷一 云海仙踪 二 遇仙(1)

许宣心中一凛,勉力睁开眼,只见四周峭壁连天,险陡如井,月光照得西边峰顶白如霜雪。

前方湖平如镜,在昏暗的夜色中闪着幽光。湖面上有一座钟亭,与岸边曲廊相连,刚才的钟声想必就是从彼处传来。

湖面上浮着数十朵莲花,每朵莲花上盘坐着一个僧人,个个敛首垂眉,双手合十,一动不动。遥遥望去,倍觉奇诡。

岸边与曲廊内站了数百名僧人,个个握刀持棍,如临大敌,瞧见法海背着个病恹恹的少年奔来,无不露出诧异之色。

一个黑面长须的和尚踏步上前,沉声道:“小师弟,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师父要你带棋谱来,可不是带个……带个……”看了许宣一眼,忍住下半句,皱眉道:“你将棋谱给我,我交与师父,等棋局结束后,再请师父为他医治。”

法海稽首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命存一线,不可有片刻耽搁。师父心如明镜,无所挂碍,自不会为此分神。”顿了顿,又淡淡地道:“法源师兄请放心,棋谱存乎法海心中,历历分明。”便欲朝曲廊走去。

“站住!”法源面色一变,伸手拦阻,低声道,“如今满山妖魔,你怎知此人不是奸邪乔化,伺机前来作乱的?这局棋不仅关乎峨嵋,更关乎天下安宁,岂能因小失大,妄冒奇险?”

许宣迷迷糊糊听见,心中大怒,想要骂他贼秃,偏偏提不起半点气力。

法海年纪轻轻,性子却颇为执拗,摇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岂能以大小相论?师兄,得罪了。”背着许宣,径直大步向前。

法源想要扣他肩膀,“嘭”地一声闷响,反被震退出几步开外,恼羞成怒,挥舞禅杖,狂风骤雨似的朝法海攻去,低喝道:“大胆法海!你平时自负妄为便也罢了,今天这等时节,竟敢以下欺上、犯我山规,眼里还有我这执法师兄么?再不将此人留下,从严论处!”

法海速度奇快,真气又极为强沛,或避或挡,刹那间便冲出了十七八丈。许宣呼吸窒堵,但觉周围气浪鼓舞,如在旋风中心,那些僧人接连上前拦阻,刚一挨近,便被震得踉跄跌退。

他又是惊奇又是艳羡,心想:“这小长老不过长我几岁,却有如此修为,和他一比,我可真是枉活了十几年啦。”

又听“当”地一声钟鸣,震得他气血乱涌。湖心亭内传来一个和蔼低柔的声音:“法源,让你小师弟过来。”

法源满脸怒气,极不情愿地收起禅杖,众僧人纷纷合十避退开去。法海向众僧行了一礼,背着许宣踏入曲廊,不过片刻,便奔到了钟亭中。

亭内立着一张石桌,四个石凳,顶上悬着一个巨大的青铜钟。檐角风铃叮叮当当,随风摇荡。

一个方面大耳的中年和尚坐在石桌左侧,左手握着法杖,右手举着一枚黑色的棋子,低头凝视着石桌上的围棋盘,沉吟不决。他眉眼慈祥,瞧来和蔼可亲,却又让人无端地凛然敬畏。

对面坐着一个仙风道骨的白衣人,清癯挺拔,闭着双眼,三尺青须飘飘若舞,腰间别了一管青绿色的玉箫、悬了一个不盈一寸的小巧的玛瑙葫芦。

法海将许宣放在地上,朝那中年和尚恭敬稽首,道:“师父。”

中年和尚目不斜视,淡淡道:“这位施主先天真元不足,近来又接连遭受重创,经脉尽断,好在有高人灵药续命,暂无大碍。你先喂他一颗‘无色丸’,等贫僧下完此局,自当为他接脉输气。”

许宣见他连瞧也未曾瞧自己一眼,便将体内病症断得八九不离十,心中不由大为佩服。

正想张口吞服法海递来的药丸,那白衣人却突然睁开眼,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他,摇头道:“且慢!‘无色丸’虽是补气续命的神丹,却与这位公子体内积存的药性阴阳互克,寒热相冲,他现在体虚气弱,贸然吞服,不仅无益,反倒有性命之虞。小师父,你先喂他一颗‘既济丹’,再吃‘无色丸’无妨。”指尖轻轻一挑,也不知从哪儿变出一颗乌黑的药丸,不偏不倚地落在法海手心。

法海犹豫着望向中年和尚,那中年和尚道:“真人悬壶济世,医术通天,识见远在为师之上。你依他所言,自不会有错。”

法海这才将“既济丹”、“无色丸”先后送入许宣口中。许宣刚一吞下,便觉暖流涌动,周身通泰,那如割似绞的疼痛顿时减轻了许多,手脚也有了气力,又惊又喜,踉跄着朝三人拜倒,道:“多谢诸位救命之恩。”

白衣人微微一笑,低头端看棋盘。

中年和尚却仿佛没有听见,捏着棋子,淡淡道:“这一局棋,掌门师兄与真人下整整了三年,可惜却没能见到收盘。贫僧棋力低浅,与掌门师兄相去甚远,岂敢不自量力?倒是我这小徒弟自幼学棋,颇得掌门师兄喜爱,如果葛真人应许,不如就由他来代替下完此局。”

白衣人道:“世事无常,何止于棋?能悟至道,方明棋理。这位小师父既能得明空大师垂青,他日必有大成。老夫能与如此少年高僧谈棋论道,幸何如哉!”

法海向他长揖稽首,站到中年和尚身后,嘴唇翕动,似是在传音说些什么。中年和尚眼中露出讶异之色,思索了片刻,缓缓将棋子落于棋盘。

白衣人捋须沉吟,手中棋子几番欲落,又屈指收起,眉头紧皱,脸色越来越是凝重。

许宣的父亲许正亭酷爱围棋,重金聘请了许多高手在府中对弈,他聪明好胜,加上从小耳濡目染,看了不少名局,棋力已远胜寻常棋手,此时见有对局,忍不住凝神观望,一时间竟将先前发生的种种险事忘在了脑后。

棋盘左上方空空荡荡,仅由白子落占星位,右上角与左下角则尽被黑子盘踞,双方的拼杀主要集中于右下角到中腹的大块区域。白子黑棋包围交错,争屠大龙,无论哪方被提子,则全盘告负。

他看了片刻,觉得棋局极为眼熟,似曾在哪里见过,再一算双方棋子,竟是白子先行,心中一动,差点惊呼出声。

遇仙图!两人所对弈的,赫然竟是大宋第一国手刘仲甫在骊山遇见仙姥所下的千古奇局。

刘仲甫是大宋开国以来公认的第一国手,哲宗、徽宗两朝独霸棋坛,无人可敌。传说他上骊山游玩时,邂逅一个无名老妪,按旧例持白子先行,与她对弈了一百一十二手,殚智竭虑,却仍被杀得大败,只得推盘认输。

刘仲甫生性骄傲,受此打击,呕血数升,几乎一蹶不振,下山后连京城也不回,就此隐居山林,对于其中细节更是闭口不谈。故而此事虽被传得神乎其神,天下皆知,却几乎无人见过这场弈局,除了许宣。

许宣能有此机缘,则全赖其父许正亭。

许正亭好棋之名闻达天下,许多未成名或穷困潦倒的棋手常常造访许府,一住便是三年五载。许正亭不管他们棋力好坏,全都好酒好菜地接待,并请人将他们对弈的棋局一一录画成图,收藏赏玩。

许宣自小多病,少有出门之机,在家里百无聊赖,除了看戏听曲、走狗斗鸡,就是看这些棋手对弈,时日一长,也萌发了浓厚的兴致,常常拉着别人下棋。

众棋手中,惟有一个青衣白发的老头儿不与任何人对弈,终日自闭屋中,反反复复地下同一局棋,也不管许宣如何滋扰,始终苦苦沉吟,自言自语。

许宣被他勾起好奇心,也陪着看他自己同自己对弈,看得越久,越是惊心动魄,不可自拔。

观棋千局,从未见过如此诡谲凶险者。那老头儿每落一子,看似高明绝顶,却偏偏又都有更精妙的对招可以化解,宛如惊涛骇浪,一浪高过一浪。直到黑棋行至一百一十二手,老头儿便再也无从落子。

如此过了整整半年,许宣从这半局棋中受益匪浅,棋力突飞猛进,府中的过半棋手竟然下不过他这黄毛小儿,均觉颜面大失,纷纷告退。许宣大为得意,对围棋的兴趣倍增倍涨,一时还盖过了学道求仙。

老头儿却一日比一日苦恼烦躁,常常在屋里反复徘徊,念念有词,就似快要发疯了一般。

一天夜里,他照常去老头儿屋中观棋,老头儿握着棋子呆呆地望着棋盘,面如死灰,突然手指颤抖,将白子落于盘上,抱头嚎啕大哭起来,说什么自己苦思三十载,居然还是破不了此局,就算死了也难以瞑目。哭到伤心处,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碧玉棋钵,重重地摔碎于地,说自己连一个山中老妪也下不过,还有什么脸面留存圣上御赐之物?

许宣听他颠三倒四地说了半晌,才知他竟自称是消隐了几十年的大国手刘仲甫,又是惊疑又是骇异。再看那砸碎的碧玉棋钵,底部刻有徽宗御印,货真价实,除了刘仲甫,谁人能有?

卷一 云海仙踪 二 遇仙(2)

老头儿自顾自哭骂了一阵,又跳起身想将棋盘砸碎,目光刚瞥及棋盘,全身却突然僵硬,怔怔地呆望了片刻,纵声狂笑,涕泪交加,连称天机不可测。他说自己冥思苦想数十载,难解其妙,想不到居然在心如死灰之际,误打误撞,阴差阳错地破了这玲珑怪局。

许宣转头端看棋局,白子落在左面空白处,与其余各子毫无关联,更救不得受困的中腹大龙,为何他竟如此狂喜?左思右想,茫然不知其解。

老头儿精神大振,一边落子如飞,黑白对弈,一边得意洋洋地向许宣讲解此中奥妙。如此又走了十几手,局面柳暗花明,许宣渐渐看出端倪。

原来方才这一着,看似无凭无靠,弃舍大龙不顾,实则借助中腹之势,呼应渗透,不仅救活了左下方大片白子,更靠着“打劫”之机,围追堵截,将左下角的黑棋困入死境。

这么一来,黑方虽然抢占了中腹,却被白方夺走了两角一边,以及上方的部分领地。粗略算来,非但没有落败,反而小胜了一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