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蓝衣汉子挑着铁扁担,亦步亦趋,满脸焦急,不断地劝那少年缄口休息。

“骨骼修俊,细皮嫩肉,平时用来清蒸一定妙极。可惜眼下病入膏肓……唉唉,浪费了,浪费了。”草笠老叟偏过头,眯眼打量那少年,一边搅拌锅水,一边啧啧惋叹。

那布衣人耳廓一动,抬起头来,眼中光芒闪动,掠过一丝惊骇、警戒的神色,淡淡道:“原来是玄龟老祖,幸会了。”

另外两个大汉听见“玄龟老祖”四字,登时面色大变,止住脚步,惊怒厌憎地瞪着老叟,凝神戒备。

那少年“咦”了一声,止住歌声,笑道:“玄龟老祖?这名字好生熟悉。是了!舅舅,他就是你从前说过的专吃人肉的东海老怪物吗?背上那口大铜锅,果然象只老乌龟呢……”

“宣儿!”布衣人蓦地截住他的话头,朝那老叟微一抱拳,淡然道,“少年无知,无心冒犯,还请见谅。”

草笠老叟长眉一挑,站起身,桀桀怪笑道:“小娃儿年纪轻轻,见识倒是不少,看来都是阁下教的喽?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呢。”笑声阴恻森冷,听得众人毛骨悚然。

这老叟正是东海魔门四祖之一的玄龟老祖宋堇。魔门中人行迹诡秘,自称修道,却以妖邪之法修炼不死之身,恶名昭着,而这玄龟老祖又是其中声名至为狼籍的一位。

此人性情偏狭多疑,残忍好杀。独来独往,作恶多端,犹喜食童子肉,为官府、白道之公敌。但他妖法极强,每每从通缉围击中从容逃脱。

八年前,峨眉明空大师曾联合十八名佛门高手,远赴万里,在武夷山下伏击此獠,仍被他提前识破埋伏,以妖法遁走。此后杳无音讯,踪迹全无。

不知他今日为何竟敢孤身独上峨眉?又为何公然在这半山栈道烹煮童女?峨眉山群英荟萃,难道竟没有人出面管上一管?

一念及此,布衣人忽然想到今日一路上山,竟没有遇见一个佛门子弟,偌大峨眉竟似成了空山!心中陡然一沉:“难道传言不虚,峨眉当真发生了什么大事?”微一凝神,不动声色地道:“在下不过无名小卒,何足挂齿……”

“老怪物,我二舅是怕说出名号来吓死了你!”少年胆子极大,对这凶魔老妖毫不畏惧,笑嘻嘻地抢道,“青城半尺铁,光寒十四州。‘太玄真人’程仲甫的名头你也没听过吗?”

“程仲甫?原来你就是青城半尺太玄剑?”玄龟老祖目中凶光一闪,怪笑道,“青城、峨眉老死不相往来,你破戒上山,也不怕被赶出青城吗?”

峨眉山原为道教圣山,相传唐朝吕纯阳等人便曾在峨眉修炼得道。但唐朝中叶以后,道门势衰,佛教兴盛,峨眉逐渐被佛门所据,山中寺庙林立,两教怨隙随之越结越深。

唐玄宗时,朝廷为安抚两方矛盾,特将青城山辟为道教圣山,峨眉则继续为佛教所有。

到了大宋政和年间,道士林灵素横空出世,祈雷求雨无不灵验,名震天下,深得徽宗皇帝恩宠。

在他再三奏请之下,徽宗屡屡抑佛崇道,甚至于宣和元年下令改佛为道,焚灭佛经,佛门几遭灭顶之灾。

自此之后,道、佛两门更是形如水火,势不两立。

为免纷争,峨眉、青城山诸派严令各自弟子,若非生死攸关,绝不轻易踏入对方山门,违者轻则禁闭,重则逐出师门。

程仲甫虽是青城山中的成名人物,却也不能违禁行事。是以玄龟老祖如此发问。

程仲甫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道:“武夷山一战,犹如昨日。老祖这么快就忘了?难道是亲上峨眉,向明空大师负荆请罪?”

玄龟老祖长眉一挑,哈哈大笑道:“你是当真不知道呢?还是装疯卖傻?明空老秃驴恶贯满盈,五天前就嗝屁啦!相识一场,老祖我岂能不来吊唁送终?”

“什么?”众人纷纷失声。就连一向沉稳的程仲甫,也忍不住变色,愕然道:“明空大师……圆寂了?”

峨眉明空大师乃净土宗高僧,法力高强,嫉恶如仇,门徒广泛,德高望重,是大宋释教三大领袖之一,也是魔门妖类最为忌惮的人物。

难怪峨眉山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难以瞧见,想必这几日峨眉各寺都在闭门志哀,清诵超度。是以这老妖才这般猖狂,当道煮汤吃人。

玄龟老祖嘿嘿一笑,探出枯爪,捏住那黄衣少女尖尖的下巴:“奶奶的,老秃驴害得老祖我在东海呆了八年,顿顿鱼虾蚌蟹,嘴里差点长出海草来了。这次入川,老祖专门上峨眉吃几只两脚羊,过一过瘾,顺便祭奠老秃驴在天之灵。”纵声狂笑,声音在群山之间轰然回荡。

“汩汩汩!”锅水沸腾,蒸汽滚滚。

玄龟老祖笑道:“妙极!这就下锅吧。太玄散人想不想分一杯羹呢?”双手一扯,“哧哧”脆响,少女衣裳登时碎裂,露出雪白细嫩的肌肤。

黄衣少女羞怒恐惧,双颊通红,倏地又转为惨白,秀眸泪汪汪地望着程仲甫,又是哀怜,又是害怕,如雨荷风柳,惹人垂怜。

程仲甫心中不忍,微感犹豫。他素来谨慎,若无十分把握,绝不做冒险之事。玄龟老祖凶名甚着,自己多半不是他对手;峨眉山群僧又闭门不出,想要单独救下这少女,实比登天还难。

何况眼下要务在身,哪有闲暇与这老妖纠缠?但这无辜少女为老妖所擒,眼看便要成为他腹中之物,自己修道之人,又岂能见死不救?

正自踌躇,那少年“哎呀”一声,指着那少女笑道:“原来是你!舅舅,这位姐姐不是上个月到我仁济堂里抓药的那位么?她得了‘黑骨炎血毒’,孙大夫都说活不过三十天,想不到今日还这么活蹦乱跳,真是奇迹呀!”

卷一 云海仙踪 一、求药(2)

众人一愣,黄衣少女妙目朦胧,正自愕然,见那少年突然向自己眨了眨眼,心中咯噔一跳,桃腮泛红,更加迷茫不解。

程仲甫皱眉忖道:“这小子又在胡说些什么?”

仁济堂是临安城里至为着名的药铺,药材正宗,种类繁多,每年都要向宫里进贡三百八十一种珍稀药草。曾得宋高宗亲笔御书,号称天下第一。

除此之外,仁济堂的孙思廖更是南宋十大名医之一。故而民间有谚“昆仑远在天边,仁济近在眼前”,意指昆仑山的仙草神药,仁济堂应有尽有。

而这少年便是临安巨富药商、仁济堂主人许正亭的独子许宣,也是程仲甫的亲外甥,自幼体弱多病,若非仗着家中灵草妙药补济,早已夭折数次。

三日前,许府失盗,那伙强贼逃离时杀了几名家丁,无意间又将出来观望的许宣打成重伤,所幸孙思廖妙手回春,将他救活。

但他经脉断毁错位,伤势极重,虽然侥幸还生,却有瘫痪之虞,就连孙思廖也束手无策。无奈之下,许正亭才委托程仲甫带着他,远上峨眉,找一位隐居的故人相救。

玄龟老祖虽居东海,也知道“仁济堂”与孙思廖的名声,心下狐疑,眯起双眼,嘿然道:“小娃儿,你说什么?‘黑骨炎血毒’?那是什么狗屁怪病?”

许宣叹道:“你这海蛮子孤陋寡闻,自然不知道喽!得了这病的,外表鲜活水灵,毫无异状。但三十六日之内,必定骨髓尽黑,鲜血剧毒,全身溃烂而死。谁要是被她沾上一点,就算不死,也要烂骨掉肉。要不那天,我爹又怎会急急忙忙地将她赶出店去?”

程仲甫登时恍然,心中莞尔。这小子生性跳脱无赖,好打不平,竟杜撰怪病吓唬老妖。当下将计就计,故意喝道:“宣儿住口!谁让你多嘴?”

许宣吓了一跳,一捂嘴,后悔不迭地叹道:“傻了傻了!早知不告诉这老妖怪,等他吃了后再说不迟。”

玄龟老祖生性多疑,被程仲甫这么一截口,不由信了几分,忖道:“他奶奶的,难道这小兔崽子说的竟是真的?童言无欺,瞧他乳臭未干,又能想得出什么骗人的花招?”

口中却哈哈怪笑道:“小兔崽子想诓我?老祖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提起那少女,就要往锅中丢去。

程仲甫心中一紧,两个大汉失声惊呼,怒喝道:“住手!”

惟有许宣趴在大汉肩上,笑嘻嘻不说话,目光又是热切又是兴奋地盯着老妖,似乎盼着他快些煮食少女。

玄龟老祖哈哈一笑,倏地顿住。眼光一转,见那少女肌肤柔嫩,白里透红,毫无病态,心下狐疑更甚:“是了,这臭丫头多半得了绝症,否则过了这大半晌,那姓葛的老牛鼻子又怎会狠心不来相救?奶奶的,差点上了他的恶当!”

恼羞激愤,越想越怒,突然心中一动,哈哈笑道:“既然如此,这小丫头不要也罢。”蓦地挥臂甩手,将少女高高抛起,往山崖下丢落。

程仲甫见他怔然不语,脸色忽白忽青,咬牙切齿,已知不妙,叫道:“慢着!”飞身掠起,闪电似的横空踏步,朝那少女疾扑而去。

玄龟老祖狞笑道:“你奶奶的,果然是骗老子!想抢这丫头?滚你奶奶的蛋!”手指一勾,当空闪起一道淡淡的红光,那黄衣少女突然当空反弹回缩,瞬间摔回到他的脚下。

“东海泪蛛丝!”程仲甫失声道,脚尖一钩,御风回身,轻飘飘地落在树梢。

玄龟老祖手指间缠绕着淡不可辨的红丝,赫然是东海奇物泪蛛丝。

泪蛛凶狡剧毒,长近三丈,周身黑毛,蛰伏海底深处,以蛛泪凝丝织网,猎杀过往鱼群。蛛丝强韧黏粘,猎物一旦附住,绝难摆脱,再被泪蛛的毒牙轻轻一咬,即便是凶狂的鲨鱼,也立即乖乖受死。

玄龟老祖五指飞弹,红光闪烁,将黄衣少女旋身飞转,捆得结结实实,悬在树上;转身斜睨程仲甫,怪笑道:“正主儿没来,倒来了你们这些个小鬼。嘿嘿,正好,这臭丫头老祖舍不得吃,先拿你们填填肚子。”话音未落,阴风忽起,身形电闪,鬼魅似的朝许宣扑去。

程仲甫喝道:“铁九、王六,护住公子爷!”抄身斜冲,“呛!”的一声脆响,一道碧光破鞘飞舞,闪电似的朝老妖背心飞刺而去。翠光流丽,气浪激旋。

玄龟老祖头也不回,哈哈笑道:“这就是半尺青铁太玄剑吗?闻名不如见面!”大袖挥卷,一道黑光蓬然吞吐,“轰”地撞在剑光之上。

光芒刺目,气浪四射。

太玄剑“叮”地一声,龙吟不绝,冲天飞起。

程仲甫闷哼一声,脸色苍白,气血不畅,险些从树梢摔落。又惊又怒,想不到这老妖真气之强,竟远在自己预估之上!

“过来罢!”玄龟老祖怪笑声中,枯干的手爪虚空抓探。“吃”地一声,狂风陡起,气浪涡旋。

许宣“哎呀”惊叫,只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自己朝老妖掌心吸去,急忙抓紧铁九肩头。三人头发、衣裳轰然鼓舞,跌跌撞撞,险些离地冲起。

“咻!”上方碧光电舞,太玄剑怒射而至。

程仲甫御风追来,嘴唇翕张,手舞剑诀,短剑随着他指诀变化,不断迤俪飞舞,蛟龙似的朝玄龟老祖汹汹猛攻。

老妖怪啸一声,魅影飞闪,大袖鼓卷,将太玄剑接连震飞,左手涡旋气流稍稍减弱。

许宣被那狂风吸得睁不开眼,口中却犹自断断续续地笑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容东海老乌龟兮太猖狂!”

老妖狞笑道:“小兔崽子,死到临头还敢油嘴猾舌!”右袖忽然飞卷横扫,黑光喷吐。

“公子爷小心!”蓝衣大汉王六抢身挡在铁九身前,还来不及抽舞铁扁担,“嘭”地一声,双臂应声折断,顿时喷出一口鲜血,撞飞到十丈外的松树上,软绵绵地滑落在地,不再动弹。

许宣惊叫道:“老六……”

话音未落,老妖狞笑道:“别急,你们很快就可以相会了!”掌心一收,万千道弧形气浪离心飞旋,阴风狂舞,四周绿树倾摇。

只听“噼啦啦”一阵脆响,万千松枝、树叶断裂飞舞,涡流绿浪似的冲向老妖袖摆。

铁九面色紫红,头发乱舞,苦苦强撑,脚下却不听使唤地急速前滑。许宣“啊”地一声,再也支持不住,蓦地翻身飞跌,越过铁九头顶。

铁九心下大骇,大吼一声:“程真人,接住公子爷!”奋起全身之力,猛地将许宣双腿抓住,反身高高抛起。自己却因此失去平衡,陡然横空后飞,“呼”地撞到老妖掌心。

“嘭!”铁九惨叫一声,强壮的身躯陡然干瘪,仿佛被瞬间吸干。鲜血喷射,心脏破体冲出,被老妖的五指“格嚓”一声捏得粉碎。

“老九!”许宣惊怒骇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顷刻之间,与他亲如家人的两个伙计便被这东海妖魔接连残杀!

程仲甫喝道:“宣儿,快走!在中午休息的山洞等我……”左手在他腰间轻轻一托,稳稳地送落到九丈开外。旋身抄足,驭剑朝老妖冲去。

玄龟老祖狞笑道:“小兔崽子,留下和臭丫头做伴吧!”手指飞弹,隔空御气。

黄衣少女身上的泪蛛丝登时“嗖”地飞出一根,抛扬横卷,紧紧将许宣缠住。他还来不及动弹,已被那蛛丝陡然卷起,回收高悬,和那少女绑缚在一处。

程仲甫又惊又怒,喝道:“老妖怪,他不过黄毛儿郎,为难他作甚!也不怕传到江湖,令天下耻笑吗?”

玄龟老祖哈哈笑道:“牛鼻子这话说得好奇怪,老祖臭名昭着,还要什么名声?再说,只要将你们杀个精光,天下人又何从知晓?”双袖鼓舞,黑光气刀凌厉卷扫,顿时将程仲甫压得透不过气来。

程仲甫怒道:“老妖怪,我和你无冤无仇,不过带着外甥前来求医。井水不犯河水,你又何必一再苦苦相逼?”

他脸上碧光笼罩,须眉皆绿,真气滔滔奔涌,剑芒锐气亦越来越盛。每次交手,都激撞出刺目光浪。

玄龟老祖气刀狂舞,扬眉嘿然道:“求医?这么说来,你来这峨眉山定是找葛老道喽?”

程仲甫一面飞退格挡,一面道:“不错。孙思廖说,宣儿的伤病,天下除了海琼子,再无人能医……”

玄龟老祖双眼一翻,桀桀狞笑道:“嘿嘿,真人面前又何必说假话?你当我是无知小儿吗?你找葛老道还不是为了‘他’么?牛鼻子,你来得太迟啦!”

程仲甫一怔,皱眉道:“你说什么?”心下分神,左臂登时被老妖气刀扫中,衣裳破裂,鲜血长流。

玄龟老祖狞笑不答,只是阴恻恻地道:“告诉你罢,峨眉山上上下下已经被我神门占据,就算你过得了老祖我这关,也绝上不了九老峰顶!”

卷一 云海仙 一、求药(3)

许宣在一旁听得云里雾中,悲怒交集,泪水早已迷蒙了眼睛。

他向来乐观开朗,胆大包天,即便是当日被盗贼重伤,凶多吉少之际,他也毫无半点害怕难过,反倒笑嘻嘻地安抚爹爹与娘亲。

但此刻目睹这凶狂老妖残杀王六、铁九,又对舅舅赶尽杀绝,心中之郁愤恨怒,竟远非言语所能描述。

一阵山风吹来,血腥味登时转淡,一缕处子幽香扑鼻而来。许宣突然想起正与那黄衣少女缠缚一起,心中莫名一荡,忍不住斜眼瞥去。

那少女妙目澄澈,正凝视着自己。两人目光相撞,少女吃了一惊,脸上烧烫,急忙别开头去。

那少女姿容秀丽,年纪虽轻,体态却已玲珑有致。此时青丝缭乱,衣裳撕裂,露出雪白细嫩的肌肤,衬着那满脸红霞、惊惶眼神,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许宣生长在富家之中,耳濡目染,已略知男女之事,惊鸿一瞥,见她衣不蔽体,春光外泄,心中一阵大跳,扭过头,不好意思多看。心里的悲怒惊惧少减,忖道:“她已如惊弓之鸟,我若在她面前慌张害怕,岂不是更吓坏了她?”

当下深吸一口气,大声道:“你别怕,我舅舅是青城山铁剑门的真人,武功法术比这老妖怪不知高了多少倍,他一定会宰了这老妖,救我们离开的。”

少女脸上一红,不敢看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玄龟老祖哈哈笑道:“小兔崽子不知天高地厚,让你见识见识老祖的手段!”右袖一翻,银光怒爆,蓦地幻化为三刃飞叉,“当”的一声,将太玄剑牢牢卡住。

“去死罢!”老妖狞笑声中,大袖挥舞,飞叉怒旋,登时将短剑绞得冲天飞起。

与此同时,老妖右手顺势一转,三刃飞叉忽然膨胀爆裂,再度幻化为三条银鳞巨虬,张牙舞爪,雷霆霹雳似的交叠扫落,霍然劈中太玄散人。

许宣心下一沉,失声惊呼。

程仲甫大叫一声,鲜血狂喷,断线风筝似的迤俪抛飞,重重滚落树林之中,也不知是生是死。

“什么青城十八真,原来不过尔尔!难怪被秃驴贼尼赶到青城山去。”玄龟老祖哈哈狂笑,徐徐落地。青衣、斗笠上满是斑斑鲜血,夕阳绚烂地照在他干瘪扭曲的笑脸上,丑恶狰狞,形如妖魔。

许宣悲怒空茫,仿佛身处梦魇,呼吸不得,动弹不能,直到此刻,方始感到一丝惧意。

黄衣少女轻轻地颤抖起来,惊恐害怕,忍不住往他身上贴去。

当是时,大风鼓舞,松涛呼啸,一道淡绿色的人影箭也似的从茫茫山壑中冲出,翩然飞掠,直奔许宣二人。

“哧!”人未至,剑已到。翠绿的剑光蜿蜒如蛇,破空似电,将悬吊的泪蛛丝瞬间斩断。

许宣二人身下一空,失声坠落。绿光飞舞,香气扑面,一条丝带轻轻巧巧地将他们拦腰缠住,蓦地朝外拖曳飞去。

“狂贼敢尔!”玄龟老祖厉声大喝,冲天飞起。

他与许宣二人相距甚远,适才又正自得意欢喜,未加防备。奇变突生,那人来势极快,此时再要追阻已然不及。

老妖惊怒咆哮,默念法诀,双手一拍,那口大铜锅“呼”地翻转飞撞,满锅沸水倒泻喷涌,“哧哧”激响,宛如万千银箭怒射飞舞。

许宣眼前一花,叫道:“小心!”下意识地翻身抱紧黄衣少女,将她护住。黄衣少女低吟一声,全身绵软,羞得双颊滚烫。

许宣微微一怔,突然想到男女授受不亲,“啊”地一声,脸上一红。刚要撒手,却又生怕那水箭伤了少女,急忙重新搂住。

“轰!”眼前那条浅绿色的丝带突然鼓舞膨胀,碧云青霞似的飞散开来。滚沸水珠撞击其上,飞花溅玉似的四下抛扬,在阳光中缤纷闪耀,蔚为壮观。

仍有一颗水珠穿透丝带,其势未衰,“哧”地射在许宣的右手背上,登时青烟直冒。他痛吟一声,疼彻心扉,咬牙强忍,汗珠滚滚而下。

耳边听见一个清脆甜美的声音格格笑道:“臭小子年纪轻轻,就知道怎么怜香惜玉,讨女孩子欢心么?”绿影闪耀,一个莹白色的丝袋铺天盖地罩了下来,将他与那少女兜入其中。

天旋地转,脚下空荡,许宣心中一紧,已被那人提携飞冲上天;耳畔依稀听见玄龟老祖气急败坏的吼声,越来越远,终于淡不可闻。

光影闪烁,风声呼啸,鹰鸣鹤啼由远及近,倏然擦耳掠过。

许宣与那少女兜于丝袋中,紧紧相贴,难以翻转动弹。身在万丈高空,如浮萍飞叶,跌宕飘忽。

隔着那丝袋的缝隙,隐隐可以看见巍巍险峰、茫茫云海。许宣长了这么大,从未有过乘风飞舞的经历,心中又是惊奇又是兴奋又是新鲜,片刻前的悲怒惊骇不由得淡却了大半。

他生来体弱多病,又是大富人家的金玉公子,不能象其他孩童一般,随心所欲地奔窜玩耍。出行乘车,逛街坐轿,就连到郊外放纸鸢,也要王六等人一齐拽着线,生怕一阵风吹来,将他单薄的身体一齐刮上天去。

盖因如此,好强如他,自小格外慕仙羡道,渴望能象传说中的仙人那样自由自在地御风飞翔。

八岁那年,二舅程仲甫拗不过他的百般央求,偷偷带着他在自家宅院上空乘风遛了一圈,那次离地虽不过五丈,却已足足让他激动了好几个月。但比起此刻际遇,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不可并语。

“这人究竟是谁?难道是神仙吗?”许宣好奇心大起,眯着眼透视丝袋缝隙,朝斜上方凝神细探。但见那人绿衣飘飘,青丝鼓舞,皓腕欺霜胜雪,妖娆浓香阵阵扑鼻,当是女子无疑。

仁济堂名医云集,其中不乏看相高手。许宣从小耳濡目染,学了不少揣摩骨相的本事。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一个人的长相、体形大致可由他身上任何一处骨骼揣描而出。

这女子虽然碧纱蒙面,瞧不清脸容,但从她腕骨来看,骨骼修长纤丽,肌肤晶莹似玉,必是绝色美人无疑。

许宣心中怦怦乱跳,忖道:“不知这仙女为何要救我?难道……难道天帝听见我的祈祷,所以派她接我上天去当神仙?”

胡思乱想,又惊又喜,一时间竟将适才的遭遇忘得一干二净,当下定了定神,道:“多谢仙女姐姐救命之恩!敢问仙女姐姐要带我去何处?是去天庭吗?”

“仙女姐姐?”那蒙面女子低下头,瞥了丝囊一眼,格格脆笑道,“油嘴滑舌的小子,你别自作多情啦。我可不是救你,我救的是你身边的傻丫头。”

“多谢仙子相救之恩。”黄衣少女的声音温柔悦耳,如清泉微风。适才这一场变故,老妖、神秘女子的真气交相激荡,已然震开了她的经脉。

许宣忽然记起佳人在侧,方一转头,嘴唇触到柔软滑腻之物,少女蓦地颤声惊呼。他吃了一惊,始知碰到她的耳垂,忙道:“哎呀,对不住!”

那少女极是害羞温婉,被他唐突碰触,登时脱口叫出声来,自觉失态,低下头,俏脸红透,长睫轻颤,一时不敢看他。原是美人胎子,合着这娇羞腼腆的姿态,更让人心驰神荡。

袋内空间极之狭小,许宣与这美貌少女咫尺相距,面面相对,不免有些手足无措;正值少年,情窦初开,心中不由又是一阵大跳,忖道:“原来她这么好看。府里的丫鬟娘姨,可没有一个及得上她。也不知那老妖怪怎舍得吃她?”一念及此,突然想起王六、铁九惨死老妖之手,二舅凶多吉少……心中又是一沉,惊喜欢悦之情荡然无存。

少女偷偷抬眼看他,见他瞠目结舌,惊怒懊悔地怔然出神,猜想他必是担心程仲甫生死,心里又是感激又是难过,低声道:“公……公子,多谢你们仗义相救,大恩大德,我……”

秋波转处,忽地瞥见许宣右手背上血红的烧灼疤痕,吓了一跳,骇然道:“公子,你……你受伤了!”

许宣低头望去,只见手背红肿溃烂,竟被那道水箭灼穿了一个小洞,这才感到一阵锥心烧疼,忍不住“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少女道:“公子,你别动。”罗袖翻卷,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瓶,轻轻倒出一颗桃红色的透明药丸,在掌心揉搓,均匀化开,而后小心翼翼地将素手盖在他的手背,轻柔按摩。

许宣只觉异香扑鼻,清凉沁骨,宛如冰泉雪水流淌全身,疼痛大消。她的纤手冰凉滑腻,柔若无骨,摩挲触觉极是舒惬。

许宣心中一荡,隐隐约约地升起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饶他胆大无赖,也不禁莫名地有些忸怩,不自禁将手望回一缩。

少女脸上晕红,慌忙抽回手去,低声道:“公子,差不多好了,只是十二个时辰内不能触水,否则必定溃烂。”

许宣低头再望,手背红肿溃破的伤口迅疾愈合,转瞬间只剩下一个淡淡的疤痕,又惊又喜,笑道:“这是什么灵丹妙药?好生厉害!比起我们仁济堂的‘春泥丸’强得多啦。”

少女微微一笑,道:“这是我外公自制的‘琼山桃丹’,和仁济堂的金创药可不能相比。”

“琼山桃丹!”许宣心中一动,失声道,“葛长庚葛仙人是你外公?”又惊又喜,笑道:“这可真巧啦!我这次上峨眉,就是为了找你外公呢。”

卷一 云海仙踪 一、求药(4)

其时大宋崇道慕仙,天下尽是修道之人,派系林立。既有以符箓法术闻名四海的茅山、龙虎、阁皂三宗,又有以剑术着称的青城九大剑派,还有神霄、金丹各大新兴派别。可谓群英辈出,各领风骚。

其中龙虎山的张守真、峨眉山的葛长庚、青城山的司马浮云与蓬莱的王文卿声名最着,并称为“大宋四散仙”。

葛长庚据传为葛玄子孙,原为海南琼州人,故有别号“海琼子”。少为神童,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少年狂放,任侠杀人,亡命到武夷山后,拜翠虚真人陈楠为师,从此潜心修道炼仙,自号琼山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