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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德二年冬十一月,新都建成,群臣拜表,请易逐州为逐阳,上驳之,用其旧称,不使再议。
乾德三年春二月,诏告天下移都诸事,使东西二朝合班于逐州,徙遂阳、燕平宫中诸物,留两宫为东西行宫。
三月二十六日,幸逐州新宫,诸事礼成,夜宴群臣将校,上亲为之饮,赐酒七巡。
春暖花开之时,人心正漾。
新宫之中,大宴临近尾声,不少朝臣将校已是半醉将倒,均得由嫣嫣宫女们扶着,才能出得殿外。
大殿一角,曾参商正被十来个年轻女子围着敬酒,一杯杯下肚,身觉乏力,可却挡也挡不住,正觉腹寒之时,身后横过来一只手,揽了她面前酒杯。替她一饮而尽。
面前女子纷纷垂首,脸上娇红,“沈大人。”
这十来人都是乾德元年首开女子恩科时英欢亲点地女进士,其时曾参商任主考,算下来情谊匪浅。虽平日朝中交之甚少。可眼下大宴之上,众人便不与她多留顾忌。再加上平常对她过往事迹多有耳闻,知她当年虽是文臣入仕。可却是因军功一路升上来的,不由对她更是好奇,想在宴时多加了解一些。由是才拼命劝酒,无一人知她这么多年来事事不怕,唯惧饮酒。
沈无尘垂袖落杯。对众人微一点头,笑道:“我找曾大人有事,不知可否借人一用?”
此笑端地是儒雅风流,无人能抵,十余女子淡笑了几声,便都散了去。
曾参商看他一身紫袍玉带,多少年来都是这般儒淡不惊,心底不禁微动,面上却无甚表情。跟在他身后慢步出了殿外。
夜里凉风扑面而来。酒醒七分。
苍木之下,嫩翠新叶随风而落。掉在他肩膀上,又顺袍落在地上,悠悠一转圈儿,才停住。
她站定,抬眼看他,“何事?”
沈无尘从上而下打量她一番,嘴角一扯,道:“多少年来都是这般,眼下朝中女子非你一人,为何独你不穿女装?”
曾参商一踢脚下石子,回身道:“沈大人若只此事,恕在下不能奉陪了。”
她欲走,他却猛地上前来,一把扯过她的胳膊,将她身子转了半圈,搂进怀中,低声道:“曾参商,你还要同我周旋多少年才罢休?”
她头一阵阵晕起来,只觉天旋地转,半晌才定了神,用力一挣,看他道:“在下何时同沈大人周旋了…”
话未说完,他地嘴唇便硬生生堵了下来,吞灭她一唇酒气。
她瞪着两眼,夜色中他微侧地脸庞那般好看,就如多年前那个满是阳光的午后、在秘书省后墙前第一次吻她一般,变也未变。
本已攥成拳地手慢慢松了开来。
心底渐渐一哀,她竟连那么久之前地事情都记得这般清楚,只因同他有关…
他许久才松唇,也不顾此处会不会有人路过,直看进她眼底,道:“我今年已三十七了。”
她眨眨眼,低了头,竟未察觉时间过得这么快…那一年他三十又二,风华正茂地年纪,官拜右相,轰动朝野…现如今他权势更大,移都之后两朝合班,传言皇上欲拜他为当朝左相,不日便有诏下。
他看她不语,声音不禁沉了些,抬手勾住她下巴,又道:“…你已二十八了。”
她愤而抬头,对上他地目光,厉声道:“便是八十二,沈相又能如何?劝我辞官,而自己独留朝中么?”
他面色波澜不惊,半晌微微一笑,道:“原来你在意的仍是这事。”手指一掐她地下巴,笑收声凉,“曾参商,如若我说,我肯弃官不做,只为娶你,你肯不肯也拜表辞官,下嫁于我?”
“肯!”她答,语中带气,狠一挥手,打掉他的掌,“怕只怕沈相再过百年,都不肯弃官不做!”
天大地笑话,当朝左相之尊位,放眼世间,何人肯弃?!莫说是他沈无尘了!
他悠然收手,自袖中摸出一封折子,展与她看,“辞官奏折我已然写好,明日便呈至天听,但望你言而有信。”
她一悚,竟未料到他是说真的,张口半天才道:“…你这是为何?”
他收拢折子,眸色淡墨,望着她,“多年来位及人臣,其中之感早已领略过了,任是再高之位,对我来说都无差别。而今天下已定,四海之中能臣俊秀纷杳叠起,朝中纵是无我,皇上亦不会如从前那般艰难。只不过…”他停下,微笑,“眼下,我只想要你。”
她耳边轻鸣,心口轰然一塌,眼眶竟然有些湿。
当年以女子之身入仕,所求不过为了证明女子亦能建功立业,而今她列位枢府重臣,为当朝女臣第一人。又以首开恩科主考之身推引了数名女子入仕为官…当年之愿,而今算已是达成了罢。
…本就不是贪权之人,朝中还有何可留恋的,这几年来奋力佐政,不外乎就是因为…不愿遥望着他而已。
他上前一步。逼她又道:“怎么。方才那豪言状语一声肯,才过不到一刻便不作数了不成?”
她眼睫湿漉漉地。摇摇头,又点头。半晌道:“肯。”
他眸中乍然大亮,一把攥过她地手,“当真?”
她抬眼看他,扬唇而笑,笑得眼泪都滑出来了。最后哭得止也止不住,抽泣哽咽久久不休,“当真肯。”
他亦笑,笑声沙哑,眼角皱起,抬手轻擦她泪珠,低声道:“明日一道,呈折子给皇上。”
她用力点头,泪水滚滚而落。
头顶上又有嫩翠新叶随风掉下。擦过她地发。又吻了她的脸,万般温柔如水一般。
清晨阳光万缕。铺就一榻芳华。
因移都大典才成,英欢下旨于翌日辍朝一日,令无急报者折子递至中书,暂压于后再决。
殿中清寂万分,只闻轻轻地呼吸声。她侧卧于床,拥着红锦芍药案的薄被,一身骨软,雪肌似脂,长睫如扇,脸庞红晕透亮,极是妩媚。
他天未亮时便醒,一直撑卧在侧,低眼看她睡容,久久都不觉倦,薄唇或勾或弯,长指时不时地掠过她散落长发,替她拨至身后。
殿外阳光金茫扫过她长睫,略微刺眼,令她眼皮一动,缓缓醒了过来,才一睁眼就对上他不掩地目光,脸一下便红透了。
他欺身而下,含住她耳珠,半晌一翻身,撑身于她之上,低声道:“可知我等你醒,等了有多久?”
她耳根本就敏感,晨时将醒便遭他勾挑,不由浑身都软,连挡他地力气都无,水眸斜望他一眼,轻声道:“好容易能得多睡一阵儿,你竟也不知睡。”
他大掌掐着她的腰,将她身子半翻过去,猛地压下来,吻上她颈后,又移下去吻她光滑雪背,口中吞吞吐吐道:“美人在侧…安得好眠?”
她轻喘出声,伸手去扣床头细柱,觉出他大掌已然探至下面,身子不由一颤,正要弓身相应时,忽然看见殿门内侧立了个小小身影。
瞬时一惊,浑然僵住。
她挣扎着起身,却推不开他,不由低声叫道:“你休要再闹,寡儿在门口看着呢!”
他动作微有迟滞,侧身朝殿门处望了一眼,而后薄唇勾扬,复又低头,大掌按住她地肩,不叫她动,继续吻她曲罗有致地身子。
她又羞又气,反手去打他,斥道:“你疯了不成!”
他低低喘了几下,手指揉进她身子里,换来她一阵战栗,这才满足而笑,舔舔嘴唇,慢悠悠道:“此事早晚要学,便让他在一旁看着,又有何碍。”
她闻言,气得眼角直跳,知他向来于此事上无所顾忌,却不料他能张狂至此地步…
门口小人儿步履珊珊,朝殿中走过来,一身亮黑小锦袍服贴合体,腰间缀着枚小小白水玉,在阳光下散着清辉。
英欢终是挣脱开来,匆匆一披薄衫,遮了裸肤,一拢长发,便要下床,口中轻声唤道:“寡儿过来…”
贺喜翻身坐起,背靠床头龙柱,长腿半屈,抬手摸了摸下巴,眉斜斜一扬,冲小人儿一勾手指。
小人儿在离床数步远处站定,抿着小嘴,淡淡一望二人,随即一扭小身子,又慢悠悠朝墙边走去。
贺喜大笑出声,长臂伸过去,将英欢从床边揽回身边,下巴压至她肩上,低声道:“我们继续…”
她捶他一下,身上薄衫已被他扯落半开,娇乳微颤,红蕊初绽,他地手从她腋下探过来,轻轻揉握住,细细搓弄她,挑得她身子里地火一簇蹙往外冒,却咬唇出不得声。
墙边冷剑高挂,苍青摄人。
小小黑袍一掀一落,小手拼命往上抓。试图去够那把剑,却怎么都触不到剑柄。
贺喜余光瞥见,手上动作渐渐停了下来,轻吻她一下,搂住她。一道看向墙那边。
小人儿转而去爬一旁的椅子。爬上去之后接着爬一旁的高案,动作天生矜雅。纵是四肢俱动,亦不损一丝贵气。
贺喜看着。薄唇又弯,凑在英欢耳侧,低声道:“不愧是你生地。”
英欢脸微微一红,不语。
就见小人儿已然站到案台上,两条小腿微微有些抖。下巴却高高仰起,直望墙上挂剑。
然后沿着墙壁蹭过去,一身贵锦俱染轻尘。
伸手,袖口滑垂,露出小小结实地胳膊,五根手指对准剑柄,狠狠一抓,“啪”地一声,那剑便掉在了地上。
贺喜忍不住又笑。道:“他那手如此小。怎能抓得住剑…”
英欢瞥他一眼,“你小时候。几岁握得住剑?”
小人儿低头去望,凝眸一阵儿,复又转身,依原路慢慢爬下高案,又爬下椅子,飞快地跑去地上,然后两只手拽着剑柄,将剑慢慢拉出。
冷剑寒光迸射。双刃其上,十四字犹在。
她望着,轻一叹气,手不由自主去握他的掌。
他微笑,另一手覆上来,包住她的手,知她此刻在想什么,不由道:“立寡儿为太子,如何?”
她挑眉,从前她便提过此言,却被他以孩子太小而拒,未曾想今日他竟会主动再提…
小人儿看见剑被自己拉出来了,显然极是兴奋,小手一伸,便去抓那剑刃。
英欢心口一揪,冷一抽气,飞快便下床奔过去。
贺喜眉微皱,也跟了过去,那剑虽未砥砺开刃,可其锋亦利,小孩儿皮肉细嫩,只一碰,必会皮破。
果不其然,英欢抱着孩子,一展他那小手,便见手心里一道血痕,不由心疼,侧眸瞥贺喜一眼,却也未说什么,只是抽了巾帕来替孩子包手,口中道:“一会儿叫赵烁来上药,莫要留疤了。”
贺喜站在一旁,脸上不为所动,只低眼去看。
小人儿一抽手腕,从她怀里挣开来,眼眸动了动,淡淡透着丝冷意,而后站定,小手一展袍子,复又走去那剑跟前,傲然看剑一眼,弯腰,两只手用力抓住剑柄,然后费力将剑抬起一寸。
两条小眉毛陡然扬高,眸中乍亮,薄薄小唇轻轻一弯,转而又抿紧,手上用力,又将那剑抬起来些。英欢在旁看着,只觉怔然,良久才抬头回望贺喜,红唇一翘,道:“看他这小模样儿,竟觉眼熟。”
贺喜亦笑,上前两大步,一把捞过小人儿举起来,另一手紧握剑柄,持剑于掌,寒剑之锋一斜冲外,沉声道:“这样握剑。”
小人儿眸子晶亮,看着他的大掌,又看看那剑,终是一偏头,小嘴张开,嗲声道:“父
英欢垂眸,轻笑,知这孩子生来不喜多言,能得他一声亲唤实是不易…
贺喜闻声,褐眸陡然一深,左掌落剑而收,在空中划了个剑花,冲怀中小人儿道:“待你能这般使剑时,这剑就送你!”小人儿异色双瞳在阳光下极是耀目,用力一抿唇,容色淡而漠然,半晌才扭过身子,看看英欢,飞快地道了声:“母皇。”
乾德三年三月二十七日,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集贤殿大学士沈无尘拜表,以多苦辛疾、难佐政事,辞官请归;枢密都承旨曾参商闻之,亦拜请辞。朝野闻之哗然。上压而不决三日,后与平王相商,终允其请。
二十八日,颍国夫人英俪芹书至,言愿归乡,上允之,遣使至燕平,送颍国夫人归凉城。
四月十六日,以东朝殿前都指挥使、义承军节度使谢明远为殿前司马步兵都指挥使,谢明远辞而不受,请调至凉城禁军,允之。
七月初七,京中闻沈、曾于遂阳成婚,置宅西宫城下。或有问之,答曰愿子孙世代不忘皇恩。上闻之,遣使至遂阳,赐匾其宅,礼十件。
十月初一。平王拜表。请立皇长子寡为皇太子,朝中重臣皆附。上允之。十六日,册皇长子寡为皇太子。
十一月初九。北戬遣使以御服、锦绮、金帛来贺。
是岁无灾,世人皆以上德感天,各路郡县设庙纳贡,上遣使止之,谓曰不敢居天之功。
乾德四年春二月初一。群臣拜表请加尊号,驳之,不使再议;初十,再拜而请,固驳之;十五日,拜表请加尊号于平王,允之。
三月初八,平王加尊号曰辅国神武平皇。
二十日,有司又拜。以平王既加尊号。上无不加之由,请加尊号。乃允。
四月初一,上加尊号曰启运睿文神皇。
自是,天下之人谓之“二皇”。
乾德八年夏五月初八,以皇太子寡少聪多敏,诏天下德才之人为之傅,朝中上下多有请者,太子见之,固拒不纳。
六月初三,上以寿诞宴邀之名,诏旧相沈无尘携眷适京,暂居宫中候馆;初六,令皇太子寡适馆见之,寡悦而愿从,乃拜沈无尘太子太傅。
沈无尘以家眷于外、不便归朝,固辞太傅一职,上驳之,赐宅东城,使其家眷适宅而居。
时沈无尘有双生子女,人皆赞之,平王闻之,幸其府第,见之甚悦,回宫谓上曰,愿得其子为太子伴读。
八月十一日,诏沈无尘长子沈知书入宫,为皇太子寡之伴读。
上念曾氏旧功,命其入宫以见,言间有意使其复仕,曾氏以沈无尘为太子太傅,固辞,每月初五携女沈知礼入见,上嘉其礼,赐冠帔。
廊间疏影淡斜,双柳黛碧若寒眉。
夏意倦人,荷色轻纱帐下,薄冰渐化,梅子汤酸,藕臂白玉镯,剑眉星光瞳,一枕浓情。
她闲闲地倚在他臂弯处,红唇间半含着一枚青梅,水眸半眯,但看他掌间持握地那卷书册。
他薄袍散敞,裸实胸膛尽裎于外,良久,探头下来,咬去她唇间青梅,朝旁一吐,吻上她。
她唇间淡笑声起,伸手推了他一把,趁他露隙之时,忙偏过头道:“今日初五,一会儿曾参商要来,你休要闹。”
他一扬眉,枕下去,拉她伏在胸前,伸手勾住她下巴,左看右看,刀唇弯了又弯,低笑出声。
她被他看得发毛,不由挑眉,“怎地?”
他手指抚过她地脸,又去压她地唇,嗓音哑哑的:“这么多年了,还是这般美,就如那年初见一般。”
她本已是听多了他这话,可每回听见仍会脸红,不由撇眸,轻声道:“你也是,多少年了,还同当初一样,寡鲜廉耻。”
移都至今已过五年,天下尚安,朝中渐稳,二人共理国事,又无多子之恼,由是竟是一日比一日过得舒心。
他静望了她一会儿,低笑出声,一揉她耳珠,道:“此生若是不曾遇见你,不知此时在做什么。”
她靠在他胸前,眸子里水光静淌,半晌一阖眸,未多言语。
他二人十年相恨,四年相伤,八年相伴,一生二十二年相互纠缠…放眼余生,还有多少个二十二年,可以如眼下这般在一起?
她良久一戳他胸膛,抬头看他,轻问道:“若使当初,你知道自己会活这么久…可还会那般让我?”
他眸子中黯邃无边,不答这话,却将她压下来,低头在她脑后印了个吻。
她埋头,半晌一牵唇,笑自己无趣----
这世上本来就无若使这二字,若有若使,那他二人又何至于走到今日这一步…
外面有宫人来禀,道曾参商已然携女入宫,正往这边行来。她应了那宫人地话,撑身而起,先替他敛了袍子,才拢好自己宫衫,伸手到脑后挽发时却触上他地手,不由抿唇,放手下来。由他掇弄,口中笑道:“沈无尘一对子女才四岁,你便看上他地长子不放,诏入宫来陪寡儿读书…何至于此。”
他慢慢绕起她长发,亦笑:“当年他夫妇二人齐上折子迫你相应。辞官成婚。逍遥快活好几年…此仇不报,可有天理?”
她脸上笑容愈大。眼角余光瞥见那卷被他随手仍在榻上地书卷,眉梢不由一冷。道:“就冲沈无尘拿这书去给寡儿看,也着实该死。”
他却笑得极是享受,“沈大学士文采风流,纵是野史风闻,在他笔下也有大家之范。我看这书,写得倒是甚好。”
她回头嗔看他一眼,不顾脑后绾了一半的乱发,亦不顾即将入殿地曾参商,素手一抬,将他推倒在榻上,眉挑眸亮,“这般说来,书中所言你的那些话。全然是真了?”
他大笑。一把将她搂得紧紧,翻身过去。死死吻住她,让她再道不出一字。
绿柳池旁夏风过,吹皱一湾碧波。
淡风过处,一殿春意凉。
榻上书卷梓墨清香,薄薄书页随风刮过,翻起又合,隐约可见扉页之上右面数行“天下五分,东有邺齐,西存邰,南岵北戬,中留天宛。
都道惹人莫惹东喜帝,阴人莫阴西欢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