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欢眸动,冲方恺一挥袖,淡淡道:“收剑,回座。”

 

未及众人有所反应,殿外忽起舍人高声传报之声,音中略急-

 

“平王殿下到。”

 

一殿臣将又惊,今日英欢本不令平王请宴,奈何他却会在此时前来…

 

古钦虽怔,然下一瞬便面露悦色,其后邺齐诸臣亦安,全都转身,望向殿门之外。

 

殿门缓缓滑开,金阳掠缝而入,铺就一方耀目之光。

 

墨靴踏砖。

 

风撩玄锦袍边,吹起黯金一线。

 

墨玉龙簪穿发而过,侧影如千仞之峰,硬而陡峭。

 

她高座在上,但看他步步走入殿中,逆着刺眼阳光,看不清他五官神色,只觉眼角愈来愈酸,终是垂了睫,搁在案上地手指微颤,碰翻了那满酒之杯。

 

琼液玉酿流了一案,又滴至她华服之上。

 

虽然早知他定然会来,如她当初废他帝号那般,重夺其位。

 

可此时此刻真见他至,心中却如万针齐扎,瞬痛之后,麻木无感。

 

他若来夺,她便让他。

 

她一早便知…

 

既是无法狠心除了他,便只得落得这般结果。

 

…心虽有伤,但却无悔。

 

殿门被外面祗候舍人慢慢关上,一室陡暗,清氛静且发寂。

 

邺齐朝臣诸将静愣片刻,而后纷纷疾速起身,出案而立,容肃而恭,一列众人皆垂首,齐齐低声道:“陛下。”——

 

仍用帝谓。

 

她眼中含泪,嘴角却噙笑,一心苍涩却又满足,看他帝气仍存,朝臣仍畏,不禁潸然。

 

无了殿外耀阳,他眉目终于清晰起来。淬黑剑眉横展于上,一双褐眸深湛于下…

 

眉动一分,眸黯一寸,便足撼人。

 

她只是望着他,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想要将他此刻模样深深印进心底里去,一生不忘。

 

他于殿中挺身而立,足下将停,下一瞬便侧头去望,眸光有如三尺青锋,直扫右面所列数人,又猛地一划廊后隐刃。

 

一剑入喉,数人噤声。利刃俱收。

 

他寒眸之光晃过谢明远,又瞥至古钦脚下玉杯碎片,终是敛目转头,望向殿中高高銮座。

 

她素面娇颜,眼中水光潋滟,目光恰触上他地。

 

如冰遇火,一时尽融。

 

她红唇微颤而启,意欲开口,却见他眸光淡闪,足下又上前一步。

 

一身帝气雍容表。昂藏七尺硬骨身。

 

他薄唇轻抿,静望她半晌,褐眸星点遽现,而后微一收颔。身对銮座,未迈右膝蓦然一弯,直落于地。

 

满殿只闻吸气之声,浮尘且滞,空气逆流。

 

她眸如被剑伤,心似被火焚,身若遭雷击,看清了他地动作。却又看不懂他地动作,满心满眼都是他眸中之情,不敢信自己地眼睛——

 

这个男人,曾经横枪立马,势摄九天,坐御朝堂。倪万民。一世傲骨不曾屈…

 

此刻却弯膝而落,跪于她座下。

 

她心已停跳。呼吸不能,浑身经脉如被震断,除了望着他,不知能做什么。

 

他眉峰斜扬,阖眸一瞬,左膝亦弯,重重又落。

 

满殿只留他双膝跪地余音在漾。

 

邺齐诸臣将校终是惊然回神,悚然一瞬,遽然齐跪而拜,身向銮座之上,俯身大叩。

 

他身骨硬挺,下巴微仰,望着她。

 

薄唇终于弯了一弯。

 

她看着他,心底血涌如潮,眼中泪亦成血,浑身都在发狂震痛——

 

以为他来是要夺位,却不知到头来,他竟以最后一方帝气傲骨成全她这天下…

 

竟是连她相让之机,都不予她一分一毫。

 

邰文武臣僚睹之皆撼,尽数出列,纷纷落膝而跪,口中高呼“万岁”,一时间满殿朝臣、二军将校齐称“万岁”,声声不歇,响颤殿内殿外。

 

她耳膜在颤,眼望他硬骨其姿,终是一闭眼,晶泪点滴而滑。

 

九天阊阖,一世帝业,江山天下——自是方定!

 

西宫偏殿中,烛影暗绰。

 

她一身华服未及换,不顾身孕之碍,步履沉匆,双手猛地推开殿门,大迈而入。

 

他在内殿,听见声音,本在除袍地动作一停,扬眉转身。

 

她看清他人在里面,眼角一红,步子慢了下来,走去他身旁,抬头时整个人都在发抖,开口数次才出声——

 

“为什么?”

 

他低眸,看进她眼底,眸光温润,无声而笑。

 

她却蓦然痛哭,伸手扯住他袖口,颤声又道:“…为什么?你可知那一日,茶中本有毒?”

 

他任她拉着衣袖,另一手慢慢抬起,伸指掠去她地泪珠,眸子渐渐一黯,点了下头,大掌移下去拉起她地手,带她走去一旁案边,然后松手,拾笔蘸墨,在纸上飞速写了几字。

 

她哽咽,抑泪抬眼,去看那纸——

 

莫哭。

 

泪顿时涌得更凶。

 

她哭得声嘶力竭,手指掐透他锦袍单袖,不停问他“为什么”,他却岿然不动,良久才一侧身,复又拾笔落字。

 

腕抖不停,雪笺页页飞。

 

她挨在他身旁,伸指去拈,他写一页,她便看一页——

 

苏祥曾道,我固疾难愈,今日纵然身醒而立,它日或又复作,到时寝疾或亡,亦未可知——

 

从前诸计瞒你,是以身死为量,你恨我,我不怪你——

 

你杀了我地兄长,拆了我地后宫,废了我地帝号,夺了我地江山,本就是我所愿,我不怨你——

 

那一日你在茶中下毒,我知你是怕我再夺天下,困你在此,使你邰江山尽失,你有帝责在身,此举亦是迫不得已,我不恨你——

 

纵是我眼下未死,将来有朝一日亦将会死,到时江山天下,仍是你的——

 

我每夜阖眼之前都在想,若是明日再也无法睁眼,邺齐在你掌中,定会昌茂,如此一想,便觉心足——

 

今日若使邺齐朝臣废你之位而复归于我,将来待我身死之时,岂非又要布策于你,使你领军夺位,徒费二国将兵之血,令万民妄遭战火荼毒…何苦为之?——

 

我知邺齐朝臣反心尚存,当日请宴便有所图谋,方才殿上诸臣将校一心欲复位与我,只有见我称臣于你,他们才不复反心——

 

所以你,万莫再哭。

 

她泪珠不停滚落,每看一纸,便湿氤一纸,墨痕渍,最后全成了苍灰一片,再辨不出其字。

 

他放下笔,伸掌来抚她地脸,拾袖轻擦她泪水,虽是无言,可眼底之光温柔溺人,满满都是情。

 

良久,她才一抬头,眼中凝水不动,红唇颤道:“…我能否信你这些话?”

 

先前多少次,他语定如誓,赚得她心与其付,然却负她所信…

 

今日此刻,他言切至斯,她泪落至此,可到底能不能信他这一回…真地是如他所言那般,再无所图。

 

他半晌不再动,眼里竟又黯了些。

 

她低低一喘,当他是无言以对,不由心底一梗,泪水又涌,转身便欲离去。

 

手腕却忽而被他猛地一把攥住。

 

她停下,回身,欲挣却挣不开丝毫,抬眼去看,就见他嘴唇抿得紧紧,眉似奇峰而挺,一身悍气直直迫人。

 

他握着她地手,另一手重又摊开一页纸,拾笔又书数字于上——

 

纵有千言骗你,未曾负你一分。

 

她望着那十二个字,眼底通红,浑身战栗。未曾负她…

一分。

心底之堤瞬间决裂,情潮翻天倒地扑来,淹没了她地神智。

她抬头,触上他眸底之水,被他攥着的手微微发颤,反掌握住他,另一手去勾他地袍带——

他褐眸火星骤溅,大掌抚上她高隆地腹部,侧身低头,凉薄双唇贴上她地眼,又一点点移下去,噙住她地唇。谢谢贺喜,你地爱让我几欲提笔几落泪。九天之上,九泉之下,你未负天下…未负她。

英欢此生,得你一人一爱,纵有千伤万苦…亦足矣。

正文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五十(上)

他薄薄的两片嘴唇那般温凉,大掌轻且小心地抚过她的腹部,探至腰后,稍稍将她的身子压过来些,未阖深眸满是萃灿星辰,烁烁生熠,眼角微微一皱,唇启之时热烫之舌抵入她口中。

细细勾搅她一心顷狂。

她止不住泪水,亦未闭眼,但看他硬睫褐瞳温雾蔽罩,唇齿之间绵情满绽,进进退退,久久不分亦不舍。

好半晌,他才离了她的唇,挪掌上来,轻娑她作颤唇瓣,又伸指去抹她滚落不休的泪花。

她这么近地看着他,只觉一腔心言层层浮溢,然心潮鼓涌间却择不出一句可道,只是半怔半静地感受他这温耐之举…隔了半天,才动睫一刹,轻声道:“你可知…”

话将出口,双腿股根处便觉酸痛忽起,下一瞬便至腰后,痛感如波袭来,整个人都痛得抖了起来。

红唇下意识一合,齿磕之时,微微渗血。

沉沉腹部猛地带得她人向下一坠。

他辨出她异样之态,双眸瞬然作冷,两臂飞快地圈她抱住,薄唇开了又合,却说不出一字。

她眉尖紧紧攒起,先前一波痛楚渐消,轻一吁气,颤声道:“怕是要…”还未说完,身下又觉剧痛来袭,腰后似断,不禁消声咬唇,额上渐渐涌汗。

他眼底乍然窜火,撑在她腰后的长臂陡硬如铁,耳边只闻轻哔一声。似有东西破裂,低眼之时便见她裙下皆湿,殿砖上亦有清浊之液。

她两手用力攥着他的袍侧,脸色苍白,痛楚涌来。所隔越来越快。再也无力多说一字。

孕时不过九月有余,先前赵烁亦言尚有十余日才可见红。谁知此时此刻忽然就…

他紧抱着她,眸光飞扫外殿。之前宫人尽数被她遣出,此时不见一人,又撇眸去望殿门,眼中急火迅猛如兽,疾扑噬人。突硬喉结滚动了几下,眸中寒光似剑出鞘,刀唇薄刃利削而开,声如蚀铁过淬,沉而沙

“来人!”

这一声唤,遽然将她从无休痛潮中拉拽而出,撑力抬头去看他,就见他脸色亦动,眉峰陡然扬高。

她眼中涌水。想要弯唇而笑。可浑身都痛不可抑,再分不出一丝力气。

…情急之刹。复又能言。

殿外祗候宫人们闻声,快步入殿,待看清内殿之景时皆是一惊,慌中乱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

他眸光凛凛,低声急吼:“传太医!”

有宫人飞快出殿去传赵烁,其余几人连忙过来将她搀起,扶她去一旁床榻上,可她两腿奇酸,腰后颤痛,一步都移不了。他斥开几个宫人,双臂一横,将她抱起,大步过去,待人撩开床帐,便将她轻轻放了下来。

多日来嘉宁殿中常备产具,然此时此刻她人在西宫之中,诸物皆缺,一殿宫人又颤又慌,急进急出,一派兵马乱象。

她身下是他卧榻,薄褥之上没多久便被稀淡血水染透,潮濡得紧,下腹阵痛越来越烈,她牙关紧而复松,努力平喘几口气,偏过头去看他,放在身旁地手动了动。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弯身而下,眸子里急情遽涌,“可是很痛?”

声音仍然沙哑,如碎石一般擦过她耳廓,撩动她心头轻波。

她轻轻摇头,可手却不停在抖,额上汗涌得越来越多。

他伸手去擦她的汗,身子又伏低了些,凑去她耳旁,看进她眼中,慢慢道:“莫怕。”

她点头,就见宫人端了一盆盆烧好的热水进来,又有人急急在床尾撑了帐子,高高掩住她大半个身子,然后来替她宽衣除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