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气腾腾,铁血狂沸,黑倏如箭。

  二十丈的陡坡,在他发疯似的猛冲之下,弹指几瞬便跃至底下湿泥之地上。

  她心跳得似要扑出来,人在马上却不颤不动,手将马缰攥得更紧,不知是受他杀气所染,还是被那不远处的近战之声所骇。

  玄甲之上,雨粒点点触目,在夜色中散发着诡异的冷光。

  两山之间,三面大军血战不休。

  弓矢利箭,碎尸四落,血沫横飞,遍山漫野的哀号之声令天幕为之陡颤。

  燕朗率军追袭,以为退军无粮溃散,却不料他遇到的是满怀恨火、誓要替狄风报仇、以血尽洗前耻的邰风圣军将士们!

  而两军并师合战、割首计功,邺齐铁骑又怎会甘心于邰大军前落了下风,其挥剑持抢、纵马杀敌之猛利又何弱于风圣

  如困兽出笼、饿豹捕食,一路返追至此的两军将士们都杀红了眼,于两山间狠剿中宛大军,战势胜负一眼便明。

  隆隆战声似春雷过阵。嚎吼枪撞之声如飞絮一般直塞耳际。

  睹此之景,纵是在夜雨之中,心也为之巨震。

  英欢轻吸一口寒雨之风。

  镇了镇神。

  贺喜纵马驰过乱战之中,冷冷一吼,长枪白亮之尖划过北面阵前。点了阻敌千骑中的五十人马,长臂倏然一挥,落枪,又提,直指前方破谷而出的百余骑中宛散兵!

  五十人马飞奔离阵,顺他所指,直扑窜逃敌兵。

  风雨之下,他眸光如狼。凶狠万分,口中响厉一声马哨,她座下青骢昂脖嘶鸣一声,跃蹄冲过阵前,驰至他人马之侧。

  二马并辔而行。

  蹄踏雨碎,泥水溅身,破风之向,正对前方银甲灼灼之光。

  马在狂冲,前方先行地邺齐轻骑已然挥刀斩向逃窜的中宛人马,雨血遍地而淌。她呼吸骤紧,攥着缰绳的手开始发抖。

  耳边传来他沉厉的低嘱之声:“松缰,拔剑。”

  她长睫微微颤了一下,座下战马怒冲横踏。颠飞离道,若是松缰,又如何能控得了马势…

  可她信他。

  右手松开马缰,然后探至腰间,蓦然抽剑而出。断剑之刃犹然锋利,在雨幕之下折了寒光一线。

  他猛地一抽鞭,持抢在手,跃过她人马。侧眸冲她飞快道:“任马而行,随我而来!”

  她还未来得及点头,便见他已回头,纵马直冲向前。

  前方中宛散兵已被邺齐轻骑砍杀近半,余数拼命朝北狂奔,蹄声震震。甲裂人翻。混着风声雨声,颇令人寒。

  他身影如惊锋一剑。自溃兵中一路持抢横杀而过,人马过处不留人命,泼墨走龙一般迅猛刚厉。

  明明是战生败死之血事,却被他做的这般利落雍华。

  她任御马顺风而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地背影,看他手中长枪飞转,利尖直对不远处的银甲黑马,眸底如火在灼,滚烫非凡,连心都透着浴火之殇。

  双腿猛地一夹马腹,喝斥青骢再行快些。

  右手紧攥剑柄,断刃之锋逆风割雨而过,然后蓦然抬起!

  当此一刹,才知他到底要带她来做什么。

  若是这般,她必不负他用心之苦!

  他凛凛之势如狂风扑地,为她清出血路一条,身后是邺齐轻骑拦杀之声,唯前方将甲银光由他来追。

  飞驰之速,快得不可思议。

  她睫落睫掀之间,他便已冲至前方那人那马之后,就见玄甲陡震,长臂一挥,枪落之刹,马蹄屈倒。

  颤栗嘶鸣声起。

  马倒人未翻。

  她心口有血在涌,看那银甲颤了颤,便要翻身去捡地上落枪,可他却攥枪不动,勒马回身,望着她。

  他望着她。

  而后蓦然收枪指前。

  目光寒凌似尖冰,其间何意不须他道,她已然明白。

  青骢纵驰,剑削雨风,眼前只有那银甲一方。

  她狠一吸气,马蹄碾泥而过之刹,手起剑落,直直劈向那颤光银甲,用力猛烈,右手虎口陡然作痛。

  心底有碎石滚过。

  刺痛万分。

  银甲颤倒在地,她猛地勒缰回马,疾催几步,胸中恨火喷礴而出,扬手挥剑,再度砍下,狠狠割过那人颈侧!

  浓浓的血腥味荡在这潇潇冷雨之中。

  她深吸一口气,眼前一暗,浑身力气在一瞬间统统消弥,握着剑的手也开始狂抖,只心底碎石滚起成堆,牢牢压着她的胸

  狄风战死之仇…

  今夜,她亲为之报!

  眼前血雾蒙蒙,睫上沾落的不知是雨还是泪。

  恍惚之中看见他驱马过来。

  他目光灼灼,臂下长枪银尖冲地,盯着她,眼底凶戾之狠已消,小簇火苗隐隐在动。一早便知,她骨子里是同他一样的人!

  不怕死生之殇…

  怕不够狠。

  不怕血溅之殁…

  怕不能战!

  他催马近身,长臂探来。伸指轻轻抹去她脸上雨泪之水。

  刀唇一线,不作多言。

  万丈铁血、千刃傲骨之下,点滴温柔,只为她一人。

  身后山谷狭道之中,厮杀之声渐渐漫入雨中。越来越小。

  苍天之上,血光横映。

  暗雨之下,胜役激沸。

  死生与共、并肩而战…

  不过如此!

  昏昏沉沉睡梦中,眼前恍见那攒情黑眸,又见那森森白骨。

  心悸之下,乍然又见褐眸窜火,戾气缠情。

  银甲血光。乱发断首…

  英欢眼皮蓦然抖跳,口中急喘一声,猛地掀单而起,罗衫之下,身上裹着一层凉凉薄汗。

  梦魇逼人。

  外面已是大亮,金阳灿茫透过帐帘底缝,斜入帐内。

  她挨着榻边,定定坐了一会儿,才下地穿衣。

  心还是忽紧忽慢地在跳。

  好一阵儿才平复过来。

  简单洗漱拢发,换了戎骑衣装。走去撩帘出帐。外面晴天碧洗,千里无云,头顶天幕湛蓝,脚下长草青亮。

  她深吸一口草香。抬眸看了看日头,而后挑眉,竟不知自己一觉睡到这时辰,居然未有人来询探。

  守帐之兵过来问驾,“陛下。”

  英欢四下看看,问他道:“邺齐皇帝陛下可在营中?”

  那人垂首道:“邺齐皇帝陛下天亮不及,便随大军出营,列阵于顺州城下。不知何时才归。”

  她点点头,想了想,又道:“给朕备马。”

  自那夜大败燕朗三万守军,顺州城中无帅踞守,中宛军心惶动,紧闭城门拒敌。再不出战。

  雨季将过。江平所领步兵及攻城器甲行速稍快,再过数日便可抵至此地。

  顺州城防固牢。若中宛大军不主动弃守,单凭两军骑兵,确也难攻。

  因是贺喜连日来只逼不攻,闲命大军每日都去城外叫战,也不过是做个样子,起威吓城中守军之势,以待江平之部罢了。

  英欢小站了片刻,见马已牵来,便扯缰上马,自驰出营。

  三军战前利斩敌帅之首,此举威震两军数万将士。

  自那夜之后,营中上将下兵对她都是崇敬万分,再不似从前那般因她是女子而处处拦阻,不付所信。她轻驰慢行,自行帐到营外,一路上人马处处避让,无人问阻,皆是垂首任她独行,“陛下”之声恭稳响彻一营。

  帅威犹是。

  出营向北,马速加急,夏风扫发,甚是暖痒,不消多时便见远方高高城墙,侧眸朝东眺去,可见两军骑阵,如秀林苍木般丛丛立在战壕之后。

  英欢抿了抿唇,急抽一鞭,马蹄蓦然踏飞长草一片,冲向邺齐阵后。

  东面已有人看见她来,慌忙喝阵让驾,将士们纷纷落枪,恭声道“陛下”,又有人去阵前禀报。

  她微微一笑,不再前行,勒马立在阵后,静静地等。

  这一群轻骑精锐,血猛阳刚,眼神单纯直接,看向她的目光中都掺杂了隐敬之情。

  军中不似朝堂,历来以血功立威,她能亲身出战、手刃燕朗首级,比先前硬定主帅之位还要叫人拜服。

  她迎着这些将士们地目光,不避不趋,心中却在浅浅落叹。

  才知他所做一切,到底都是为了她。

  思虑才转一瞬,前方阵锋陡然朝两边裂开,人马如潮水一般涌荡避让,远远看见一人一马疾速驰来,盔飘雪缨,玄甲折日。

  她红唇一弯,看他一眼,随即扯缰掉头,往来时之路奔去。

  身后马蹄答答之声重重响起,草香沁心。

  黑马跃蹄,踏飞夏日纷阳,直驰到她人马前方,而后猛地转向,拦住她的去路。

  贺喜侧身扬眉,俊漠眸间淡淡亮起些温光,薄唇一扯,冲她道:“特来找我,见我又跑?”

  英欢一垂长睫,抿唇轻笑,也不看他,手指划了划鞍上龙纹,开口小声道:“不愿被阵前将士们分毫不差地全看去…”

  话音未落,他便催马上前,抬臂扬鞭,卷上她的腰,将她的身子牢牢一勾,低笑道:“都这般了,还怕人看。”

  她小惊,抬眸之刹,他便探身过来,抱她离马,按在自己鞍前,紧紧抱住她,而后抖缰纵马,不顾她青骢在后,只往广袤草川之前奔去。

  飞驰之间,他热烫的唇息荡在她耳后,声音沉沉,言语之间满是撩人之意:“找我何事?”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三十三

  她耳根微微发痒,额角泛红,偏了头不说话,半晌之后软了身子,手松开鞍,朝后靠进他怀中,任战马纵驰,夏风逆面,慢慢闭了眼。

  长草清露在夏日暖阳下颗颗剔透,背营而驰,天地愈显广阔,流云如絮,渐飘远际,广疆万里无阻行,唯二人一马绵情缠。

  他手臂环过她的腰,两手松松挽着缰,不勒马向,垂眸看着她的长睫侧影,嘴角带笑,任马行许久,才一拽缰绳,吁马止步。

  她在他怀里不动,只睁开眼看了看远方那湛天灿色,觉出他又将她抱得紧了些,才开口轻声道:“无事找你。”

  连日来他带兵出营,夜里归营又晚,她不便找他,可心里又惦记着他。

  是想他。

  可这话又实说不出口。

  他低笑,抬手握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扳过几分来,眼底黯黯柔光渐涌,低下头来亲她。

  一下下吻着她的红唇角畔,厮磨着,轻咬着。

  动作霸道却又怜惜。

  他不须她多言,便已明白她话中之意。

  长久以来,她次次找他,次次有事相商,何闻似今日这般无事却去阵前扰他之说。

  她被他亲得心猿意马,不禁在他身前小挣一下,反手推了推他,侧过头轻喘道:“本想看看你,说两句话便走的,谁知你又带人来这么远,放城下列阵将士们不顾。倒叫我心里难堪…”

  身下黑马尥蹄,喷着鼻息,一抖长鬃。

  他口中低着应哼一声,大掌摸过她腰间,嘴唇移上她额前。又亲了亲她,哑声道:“又瘦了。”

  她低了眼,心底水波汪涌,鼻尖一酸。

  他却忽然松开她,翻身下马,然后抱她下来,背倚马身,圈她入怀。长指探上来,指腹轻扫她眼下肌肤,斜眉道:“这几日在营中待得少,是想早些布好攻城之策,待江平之部一到,便可火速下顺州!”

  她抬眼看他,眉头微蹙。

  他知她念他,所以才解释给她听。

  可他想火速下顺州,不外乎是要占疆夺利,好再趁中宛都城受胁、无力分兵之机。势扫东面数州。

  如此一想,她心头凉水渐涸,眉眼间也不复先前柔色。

  他长指划过她的脸,勾起她下巴。目光抵进她眼底,峻墨眉峰蓦然扬起,低低道:“想要速破顺州城,是想早些让你移驾至城中去…你身子不比营中将兵,久居营中,如何受得了!”

  不怕死生战血,怕她人有万

  他见不得她瘦,见不得她苦。纵是她自己不觉艰辛,他亦心疼!

  口说无用,非亲身亲为不可。

  她本已黯下去地眼底又忽然亮起来,如宝珠夜明,萃灿眸光隐隐带雾,红唇轻轻动了动。却是无言。头一垂,脸埋进他胸前。伸手紧紧去抱他。

  竟是又错怪了他。

  心底湿乎乎一片,怨自己多疑,又怨他炎日挂甲,不为自己却为她。

  叫她如何能自安而过…

  他搂过她,看她这颇显孩子气的动作,不由沉眉低笑,嘴凑近她耳边,问道:“醒来后,可曾用膳?”

  她闻着他身上汗湿之气,却不忍离他,摇摇头,还是不开

  脸贴在他略带潮气的硬甲上,额角渐渐烫起来。

  那夜雨战之后,夜夜不得彻眠,神疲力乏,待今日见了他,才觉浑身张紧的韧力都松懈了下来,此时只想好好睡一觉…

  他声音沉了些,“怎的又不用膳?”声音隐隐存怒,又带了不忍之叹。

  她身子软软偎在他怀中,眼皮渐垂,心安而落。

  他见她一直不语,不由皱眉,抬手握住她脑后,正要唤她,却觉掌心温度甚热,脸色蓦地一变,立时飞快探指去摸她地额。

  滚烫滚烫。

  他眸光遽然转利,反身抱她上马,踩蹬扬鞭,动作快似十丈广瀑落地而砸。

  猛地一鞭抽下去,战马陡嘶一声,前蹄屈扬,飞也似地朝西南面的广数营帐冲去。

  他脸色阴霾,眼底黑雾腾升,刀唇紧合,紧抱着她,人在马上如铁剑一柄,锋不可近。

  万没想到,她会在此时生病!

  额角炸裂似的疼,人昏昏沉沉不知所事,只觉浑身骨头都似被人敲断了一般,僵痛难耐,想动一指都是难事。

  整个人都烫得要命,热汗一身身地出,好似永无止时。

  意识朦胧中,隐约感到手被人牢牢握着,耳边有低低之语,却听不清辩不明,热意难抗之时,又有人用浸了凉水的帕子替她擦拭身上那些似要着了火的地方。

  动作温柔万分。

  时而有蝴蝶嬉戏之痒,搔得她唇角发颤。

  虽是睡着,可眼眶却湿,自己又不知是为了什么…

  年年月月那般长。

  往事如画,飞连成幕,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心悸心搐,心痛心殇,多少人多少物在她面前来了又走,唯心底一角隐隐潮涌,其间藏着一人,可倚可靠。

  耳边忽然响起东西碎裂的清脆声。

  又有人低声呵斥之音,小声谢罪之音…

  被人握着的手一松。

  她猛地一惊,眼睫颤颤,意识拢回了些,慢慢睁开眼,望向帐顶缃线的一刹,便觉头晕目眩,不由蹙眉又阖眼。

  脑中却能忆起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