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尘转而去拉她的手。将她往里面带着挪去,口中道:“罚俸一年。”

  “就只罚俸一年?”她脸绷得紧紧的,瞳中漆黑,直瞪着他。

  沈无尘侧过身子,笑道:“眼下朝中如何你又不是不知,皇上纵是再怒。又能怎样罚我?”

  曾参商瘪了嘴。低眉想了想,又道:“你如何知道我今日能在营中?”

  大战在外。她自己犹不知何时止戈而归,他又怎能算得如此清楚!

  他笑容僵了半瞬,随即弯身去开地上一个小木箱,口中道:“本是不知,只不过是想碰碰运气罢了。”

  她看向地上那箱子,才发现他给她带了东西来,心神一分,没再追问下去,目光探至那箱内,见满满当当塞着东西,不禁小声嘟囔道:“带这许多东西来做什么…”

  他低笑,不理会她,只顾自己翻捡,一样一样取出来摆好。

  曾参商看他拿出来的都是女子所用之物,脸不由一红,待看见他轻描淡写地翻出几条被棉布包着的长垫带时,面色遽然窜火,口中结巴道:“你…你怎地连这东西都…”

  沈无尘回头瞥她一眼,道:“太医院替皇上备的,我依样叫人多做了一份。”他停了停,又是低叹,“你又不比皇上,人在军中也没旁人管顾得了你。当初走时匆匆忙忙的,多一面都不肯见我,我也不知你自己有没有都考虑周全…”

  曾参商二话不说,上前去将那些东西飞快抱去里面榻内藏好,遂红着脸转身,对他小声道:“皇上一向体恤我,这些东西都会给我的。”

  沈无尘淡笑一声,“那便好。”又取出一银盒,打开来给她看,“这也是太医院特配的药丸,若是痛了,就吃这个。”

  她脸已是红透了,眉横眼瞪,佯怒道:“你一个堂堂右相,怎的沦落到操心这些七七八八琐事的地步来了!”

  说着就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他笑笑,起身走过来,从后面圈她入怀,伸手到她身前,持了几册书卷晃了下,低声道:“…总该喜欢了罢。”

  她扭动了一下,抬手接了,一眼看去,顿时惊诧不已,“这…”

  沈无尘嘴角弯弯,将她身子转过来,道:“年初付梓,你走前未来得及见到,此次特意带来给你的。”

  曾参商咬了咬嘴唇,捧了那几卷书,半晌才咧嘴一笑。

  沈子旷集。

  拈开一页,墨香浅溢,文如其人。

  她心底沉沉一叹,靠进他怀中,轻嗅一下,扬唇道:“喜欢。”

  利甲秣兵之中。多么不易。

  沈无尘抱紧她,低头亲她地额头,不顾灰土犹存,半晌才离,“就知你看了会欣喜。”

  她眉头小动。伸指去戳他的胸膛,小声嘀咕道:“沈相沈大学士,往后京中不知又有多少姑娘做梦都想嫁给你。”

  他笑声低低哑哑,不作言语。

  帐外忽起男声,“曾大人可在里面?我…进来了!”

  厚帘猛地被人撩起,方恺手中提了个锈斑铁桶,大步而入。

  一见帐中情境,人一抖一惊。铁桶落地,而后诧然低喝道:“你…何人!”

  曾参商亦惊,断无料到方恺会在此时又来,慌忙从沈无尘怀中挣开来,飞快扯扯衣甲,小声道:“方将军。”

  方恺横眉利扬,只瞪沈无尘,“老子问你话呢!大营中何时有你这么一号人?!”

  沈无尘面上波澜不惊,上前半步,挡曾参商于身后。淡稳道:“今晨粮草器甲刚至,在下随粮而来。”

  “押粮地?”方恺皱眉,左右打量他一番,“叫什么?”

  沈无尘微弯了嘴角。低声道:“在下姓沈,双名无尘,草字子旷…方将军果然人杰。”

  方恺脸色遽然变黑,惊得反应不过来,半晌才一低头,“原来是沈大人。”

  惊慕之情并非缘于听到他是当权右相,而是因…原来他便是狄风此生志与其付的至交。

  位尊人高似他者,开口却道在下、草字…当真是谦恭得让人不敢相信。

  而那人杰一言。又果让他臊了起来。

  方恺目光扫过曾参商,复又看向沈无尘,心中忽而有些了然,胸口涩了一会儿,狠一叹气,抬腿轻踹一下身旁铁桶。对曾参商道:“我…取了些前面生火时烧烫的石头。出战甚累,你好好洗个热水澡再歇。”

  曾参商面带窘色。开口欲言,却又被沈无尘挡了下来,只听他不紧不慢对方恺道:“有劳方将军记挂。”

  方恺再也无言,只又看了二人一眼,便转身出去了。

  沈无尘回头,看着她,眼里半笑不笑的,道:“我先前倒是估量错了,这大营之中竟也有人记着照料你。”他看看帐帘,“是个人便能随便出入你这里?”

  曾参商伸手去扯他袖口,轻轻晃了晃,低头小声道:“你莫要胡思乱想。”

  他一抿唇,抽过手臂,转身便要走。

  她见他这样,不禁也来了气,冲他道:“一早便要离营了,为这点小事也值得同我生气么?”

  他停住不动,却也不语。曾参商略感愤然,也不解释,自去拖过木盆,出帐打水,往复几次才将浴桶盛了半满,然后拿火钳从那铁桶中夹了几块红烫的石头丢进水中。

  咝咝水气一冒,她便开始利落地解甲拨发,拉了帐中地帘子,隔他在外,待衣衫尽落,便钻进桶中。

  舒服地一叹。

  听见身后帘子悉娑一动,她扯嘴低嗤,闭了眼不吭气。

  沈无尘进来之后放下隔帘,紧着眉低眼看她,半晌后才无奈低叹一声,弯下腰蹲在桶后,将袖口卷了,伸手拢过她的长发,沾了水,替她揉搓起来。

  她心里暗暗笑起来,面上却不动声色,抬手勾过装了香豆粉的小盒,冲他道:“有劳相爷了。”

  沈无尘愈发无奈起来,撩了水轻擦她脏兮兮地脸,咬着她耳朵道:“你倒会享受…待你将来回京之后,看我怎么加倍讨回来。”

  她身子颤了一下,双手卡在桶沿上,只顾阖眸假寐。

  人在热水之中,觉出他捻了香豆粉在帮她洗发,倦意狂潮瞬时铺天盖地向她席卷而来。

  她困意重重,乏着开口道:“明晚二军设宴共庆巍州大捷,你果真不愿多留一日?”

  他手移下去洗她的身子,口中道:“京中政务成山似的,就等着我回去…”

  她小声一哼,撑开眼睫,瞥见先前气时脱衣被丢在一旁的信笺,口中喃喃道:“既是人来,为何先前还写这信…”

  意识尽彻涣散之前只听他口中含糊了几句什么。

  人便泡在热水之中,沉沉睡了过去。

  沈无尘半晌听不到她再说话,又见她动也不动,这才发现她已是不自知地睡着了,不禁且笑且叹。

  知她定是累坏了,才会在他面前彻底松懈下来。

  连面子都也不顾。

  他甩了甩手上水珠,转身绕了半圈才寻来一件干净地袍子,将她湿淋淋地身子从水中裹了出来,抱进里面榻上去。

  擦干之后又替她换了中单,盖了薄毯,灭了火烛,才在她身旁侧躺下来,将她揽入怀里,淡淡吻了下她微翘的小嘴,才低笑着闭了眼。

  帐外天边已然隐隐泛白,夜将退,晨将至。似金。

  营中在忙二军庆捷大飨之宴,纷纷闹闹,人声大沸。

  临近傍晚时才稍有静意,营中摊开一大块空地,埋了几处柴木,就待入夜后燃火开宴。

  东面中军大帐仍是一派肃穆。

  贺喜人在帐中,换了常服锦袍,正注力翻阅朝中递来的要报时,外面忽有人来禀扣,“邰皇帝陛下还未听人说完,他便疾速道:“请。”

  扔了手中的东西,离案起身,足下未及两步,就见英欢已然入帐。

  他停下,眸中淡闪,看她身上是大衫襦裙,薄唇不由一咧,笑道:“好看。”

  英欢不笑不语,眉微扬,直走过来。

  贺喜一挑眉,谑道:“晚上两军共宴时便可见到,怎的眼下主动来找我?就这么等不及了么…”

  她冷唇一勾,却非在笑,走到他案边,轻道一声:“是等不及了。”

  说着,从广袖之中抽出一支细纸筒,搁在他案上。

  其上暗纹绰约繁丽,密泥玺印均可见。

  他看清之后眸寒眉锁,身子一僵,“这…”

  英欢敞袖拂案而过,走到他身边,冷面冷声道:“沈无尘特从京中送来的。”

  身子还未大好,狂擦一把汗,本来想晚上早点写完早点睡,结果又熬到四点…无语问苍天,我就是这命…(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二十三

  贺喜伸手拿过那纸筒,眼睛却望英欢,道:“他借押粮为由,千里赶赴此地,就为了给你这个?”

  英欢容苍面白,微点了一下头,瞥他一眼,道:“否则京中重政成山似的堆着,他怎敢弃而不顾!”

  贺喜薄唇微咧,低笑道:“我以为…”他停了停,挑眉又道:“是不放心心上人被你扔去疆场,才借机来探慰的。”

  英欢脸上一丝笑容都无,“他胆子便是泼天似的大,也不敢因这点儿女私情离京!”唇勾眼冰,看他道:“不奏不报,以佐政宰执之身而孤意来二军大营,若果真只是为了一个女人,你以为我会只罚他一年俸禄?!你以为他沈无尘就蠢到敢行此荒谬之事?!”

  圣驾在此,厉兵利剑,他纵是再有能耐,又怎敌得过她一怒之火?!

  贺喜侧过身子,屈臂撑案,伸手去摸她气得泛红的脸,眸子里的寒意消了些,低声道:“人都走了,再气无用。”

  英欢抿了唇不语,纤眉紧蹙。

  虽说不是因儿女之情来此,可他昨日一听大军夜里将归,便死活也要等见曾参商一面再走,宁可忤逆圣意,亦不肯罢休。

  知他非因一己私情才来,又见不得堂堂儒流之人那副恳切之样,她才软了心,允他多留一夜,未将他立时赶回京中去。

  只是此时再提,却仍是气得要命。

  准他留营歇宿一夜,他却于曾参商帐中彻夜未出。天明之时她听营兵议及此事,怒火遽涌,悔她先前一时心软!

  当真是,成何体统!

  贺喜见她气得面红唇艳,眼眸不由黯了些。手指转而去揉她的耳珠,哑声道:“再作这副生气的模样,我可要忍不住了。”

  英欢霎时回神,见他脸硬唇刃,知他话里何意,不由更是一恼,用力拍掉他地手,道:“都何时了。还有这心思!”指了指他手中纸筒,蹙眉道:“来找你,是要叫你看看这个。”

  贺喜手指夹着那细筒,小转半圈,低眼淡笑,“我自己写的东西,还有什么好再看的。”

  此物是当日人在燕平时,朝中议同二军共伐巍州,由他亲自手书,封于密蜡细筒中。浇泥盖印,遣使送与她的。

  却不知沈无尘为何会在此时将这东西送来给她。

  英欢瞧一眼中军帐帘,合未见缝,这才稍松了眉。凑过去揭开那纸筒,从中捻出一纸,展开来递与他,低声道:“你再仔细看看,这可是你当初写与我的那封?”

  贺喜见她神色凝慎,不由敛了笑,接过之后匆匆一扫,眸瞳乍然一缩。冷声道:“内容一样,字迹甚像,却非我当日所写那封英欢手僵面缟,颤唇道:“果不出沈无尘所料。”

  贺喜皱眉,“他如何看出这不是我地字?”

  英欢背倚案沿,拿过那纸重新卷了塞进细筒内。脸色冰僵。半晌才道:沈大学士文采风流,识字辨墨的本事。天下无人能及。”

  当日接他来书,着中书二相并枢密使共议此事,除她之外,就只三人看过这封东西。

  廖峻许彦眼里只有函中所提之议,沈无尘却赞邺齐皇帝写得一手好字。

  当时她还讽笑沈无尘酸腐,却不料今日却被他这酸腐识破这么一个惊天大密来。

  贺喜听她一句之后没了下文,陷眉略思,便问:“如此看来,此函是你阅后被人调的包?”

  她默然,半晌一点头。

  他容色冰峻,“倘是这样,当初共伐巍州之计…”

  她抬睫看他一眼,见他眸间有火,人不由一颓,阖眼道:“邰细作不在军中,而在朝中。”

  取他手书惟一可用之途,不外乎是传与别国以阅。

  否则谁肯轻信。

  贺喜闻言心中亦惊,当日拦她御驾时只道邰军中有细作,她虽不信,他也未逼,却不曾想到伐巍之计被泄,会是邰朝中做的手脚!

  见她脸苍眉蹙,心不禁沉沉而落。

  他拉过她的手握住,低声道:“邰朝中密事,为何愿同我说?”

  自昨日见过沈无尘至今已过一日又半,这才迟迟过营来找他,想必她心中定是挣扎矛盾了许久…

  英欢任他牵住手,口中低低一叹,道:“本是没打算来同你说的。”

  非但她未打算,就连沈无尘也道不必将此事告诉他。

  邰朝中有乱,怕他知道后心生歧念。

  虽听沈无尘言之凿凿,认定此函被人虚调,可她仍是不敢罔信邰朝中会有人行此叛国之举。

  思虑反复,彻夜未眠,天亮至今滴水未进,终是忍不住到他这里来,叫他亲辨一次。

  方可真信。

  可现如今,更不知要如何是好。

  此事牵扯二府重臣,因她带函回过内宫,后又存函于职方馆,就连禁中之人与专司间报的朝臣都脱不了干系。

  因是沈无尘察此惊密后连廖峻都不曾知会一言,亦不敢让人送报至御前,只借了军器监发新铠兵器之机而亲随至此。

  然她此时远在千里之外,又能如何察防此事!

  贺喜虽听她只轻道一言,却也不催,自己低眉沉想片刻,便知她意之七八,不禁眉动眼亮,嘴角也隐隐一弯。

  她肯来同他坦言此事,当是终肯尽信他。

  心中终是不再防他。

  英欢眉头小动,抬眼看他面上神色有变。却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又道:“我若离军归朝,你觉得如何?”

  贺喜不开口,眸中亮了又黯,忽然低头下来。牢牢吻住她,缠磨了半晌才低喘着放了她,嘴角抵着她耳根,低声道:“你这是让我帮你拿主意?”

  英欢手本是掐着他的胳膊,极力想推开他,听他这话之后脸忽一蹙额,垂眸道:“此事当真难定。”

  几年来内政外兵事事不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次次耗人心神。

  呕血理政,挂甲亲征,抑情扼念,体国大婚。

  她太累了。

  累得都不知这次究竟该如何是好。

  贺喜拥她入怀,低头在她耳边道:“若依我计,你当留于军中,此后战事兵议皆遵圣意,不报朝中,不问二府之意。”

  英欢蹙眉,手指勾在他腰间宽带上。半晌未语。

  如若她此番归朝,二军今后何进何退姑且不论,便是她同他之间若有何议,定是书函往来。再咨二府之意,似今日之事怕也难防。

  更何况她若立时回京,一时也察不出朝中谁为细作,而沈无尘才归她便动身,怕是会打草惊蛇。

  可她若是仍在军中,朝中诸事沈无尘一人可否稳控…

  她微叹,“容我再想想。”

  他知她心中定是明白,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忽然伸手抬起她下巴,眸光逡扫她地脸,挑眉道:“昨夜未睡?”

  太知她地性子了,心重虑多,接此一报,怎会任自己好过。

  英欢也不瞒他。点点头。兀自靠在他胸前,“哪里能睡得着。”

  贺喜脸色沉了些许。眼里满是心疼之色,揽在她腰间的手臂猛地一用力,另一手滑下去,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朝内帐走去,低声道:“在我这睡。”

  英欢大惊,欲挣,却拗不过他,人被他甩在宽榻之上,薄毯覆身,怒火将涌之时双足被他一握,锦履落地。

  他身子压过来,眸间黯邃无光,容肃不带笑,盯着她道:“睡。”见她拿眼狠狠瞪他,不由伸手去抚她的脸,沉叹道:“不睡的话,别怪我不老实。”

  她朱唇微动,喉间呜咽一声,拨开他的手,扯了毯子掩上脸,翻了个身,便再也不动。

  贺喜看她半晌,轻一弯唇,起身去外面握了一摞折子进来,支了个马扎在榻边,便在她身旁翻阅起来。

  英欢知他在一旁陪着她,心中似水流过,便也不忍拂他强意,阖了眼沉了心,不多时人便迷糊起来。

  外面天色渐暗,帐内却始终未燃烛。

  身边之人始终未曾离开。

  隐隐之间听见帐外有喧哗之声,又有叩报之音。

  她困乏难耐,意识迷蒙,挣不开眼。

  感到他起身离榻,知他人出内帐,耳边传来帐帘掀落之声,外加几句低言低语,而后外面便又安静了下来。

  于是心安而睡。

  梦中静且安宁,甚慰人心,只是恍恍中忽见冲天火光,刺眼万分。

  她急急惊喘,猛地醒了过来,一身冷汗。

  手被他一把握住。

  “梦。”他轻声哄她道。

  英欢心底渐稳,又小喘了几口气,才翻过身,撑着起来,看见帐外篝火燃亮,不由挑眉看他,问道:“大宴已开?”

  贺喜抬手拢了拢她地发,低笑道:“是。”

  她一急,“怎的不叫醒我?”慌忙便要下榻着履,又看自己身上衣裙,恼道:“将兵在外等着,你我二人在帐内不出,像什么话。”

  他好整以暇地起身,看她整理仪容,道:“先前方恺过帐请驾,我叫两军大将先行宴飨各营士兵,不必候驾。”

  她手上动作一停,先前来人竟是方恺…不禁一怔,蹙眉看向他,“你…如何对方恺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