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喜伸手接来,墨眉横扬,目光扫过其后十来近士,眸间一冷,道:“怎会寻来此地的?”
谢明远将头压得更低,“臣等担心陛下一骑离阵会出意外,才派人尾随而察。知陛下进谷,便在此处守着,万不敢去扰陛下。”
英欢面色遽然溢红----
此言真切是说,她与他二人之事尽被眼前诸人所知。
这黑甲男子看起来颇是眼熟。可因其低头俯身看不甚清,她又一时想不起来是在何处见过。
贺喜眉眼一紧,却也不语,伸指展开手中之报,其上字如夜黑,看不分明,不由冷声道:“报。”
“是。”谢明远飞快道:“巍州大捷。”
四字如雷,滚过耳廓。
英欢微怔而笑。心中狂喜,手紧紧一攥缰,不知说什么才好。
等了二日未闻一报,竟在今夜见他归来之后,便得巍州大捷之报!
贺喜冷面亦松,却仍平声道:“接着说。”
谢明远又道:“巍州城西大营守军尽为余肖所剿。西城既破。邵定易纵火其居,欲毁封桩库财。被方恺率军入城引东池之水所救,尚存大半…邵定易弃城东逃,遇林锋楠之部所阻,宁死不降,自刎而亡;邵定易长子被林锋楠部下生擒,正在押赴而来的路上。”
远山峰峦陡起陡落,染苍夜穹庐,战歌一曲凉音起。
她闻之,欲笑却笑不出,只淡淡一牵唇,转头去看他。
他双眸明亮非凡,侧身向南,眺目远望,半晌一笑而道:“甚好,待二军回营,朕亲为之飨宴!”
巍州内城东面焦土一片,浓烟滚滚熏天,久久不消。
曾参商坐在已被烧毁半截地木墩上,撑在膝上地双手微微在抖,半晌都平复不下来,眼望不远处正从简宫后仓往外飞快搬东西的邰将兵们,眸间隐隐有水在凝。
肩膀被人从后一拍,长弓被扔到她脚下。
她不转头,压了颤声,低低叫了声:“方将军。”
方恺绕过来,看她这被烟灰熏得辨不出眉眼的脸,不禁大嘴一咧,笑道:“此战大捷,所有人都高兴不止,你怎么还是这副表情?”
曾参商努力挤出个笑,抬手抹了抹鼻下的烟尘,道:“在下先前出手相迫,伤了将军皮肉,还望将军莫怪。”
方恺一摇头,低眼看她,“是我多虑,若非你那般逼我,这封桩库中钱财哪里能救出这么多来。”
曾参商默一点头,伸手扯过长弓攥在手中,却也未再多言。
方恺犹又看她两眼,表情极是犹豫,似是有话要说,刚要开口时却被远方士兵高声一唤,不禁对她道:“待回营之后,你来找我一趟!”
曾参商还是点头,未语,看大军正往城外而出,意欲结阵回营,便也僵然起身,去牵她地马。
满目尸血不可忘,空气中弥漫着的肉焦之味让她心恸无言。
大军既结,军心振奋,各路人马自由其将领带,一时方恺麾下旌旗尽数高竖而扬,人马战甲虽是血颓不堪,可士气却是极高,浩浩荡荡便朝阑仓山大营疾速行去。
来时疾行只用一日,归去却花了一日半夜。
虽是夜里,大营之中却是火把处处、灼亮通明,林锋楠一部最先归营,而后便是方恺麾下战后七万余人。
曾参商如行尸走肉般跟着众将兵们回至营中,酒肉之香、营帐之暖都唤不回她的神魄,耳边大笑大语之声只似轻风扫过。
全然不留痕。
人摇摇晃晃下马之时,远处有个小校飞快奔过来,往她怀中塞了封信笺,笑道:“曾大人,二日前京中来信!”
京中来信…
她犹是怔着,脚下木然地朝独帐行去,手指微僵,将那褐封拆开。
薄笺似雪,暗纹朗历。
字骨清硬,甚是熟悉。
一张纸,两个字,一个名。
她看着那纸,那字,那名,泪水忽凝眼眶,而后瞬时决堤,如大江淹田,冲刷过面上烟灰之黑。
只留道道泪痕。
她绕到帐后无人处,身子软软倚着帐柱滑到地下,手里紧紧捏着那笺纸,哭得像孩子似的,半晌都停不下来。
泪水落到信笺之上,湿花了其上墨痕…
甚念。
子旷。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二十一
帐后远处营火耀夜,士兵们的大笑高语之声不绝于耳。
马鸣嘶嘶,幡旄碎碎。
大役广胜,人心昂沸。
遍营悦乐之情染不及这一隅隘哀。
曾参商屈膝支肘,将脸埋在掌中,抽噎哽泣,泪淌个没完没了,似是要将这二十多年攒蓄的一次全部倾泄出来。
血沫战尸不足以叫她颓,刀光剑影不足以叫她惧,杀伐戎戮不足以叫她疲。
可他抖腕轻书的这二字,瞬间便将她轻易击垮。
泪水和着面上黑尘之迹,自指缝间滚出来,灰流斑斑,狼狈不堪,脏乱不已,整个人就如苍枯之树一般,了无生机,只靠骨脉而挺。
紫蟒玉带,儒雅肱股,庙堂之高…
…远如天边之火,滚滚而燃,却烧不及她寸毫。
青袍薄衫之下人隐隐在笑,风流气度世间无人可比,眸湛嘴弯,轻声唤她道,参商。
参商,参商…
靠在帐柱上,咬着胳膊上的绢布甲,竭力忍住,没有嚎啕出声。
哭得几将昏厥过去。
离京之时心中空杳无私念,惟愿于这广疆沙场之上一展胸中之志,却不知此路荆棘何其多。
圣驾出征之时他率百官出城恭送,俊雅清逸,朝服华重,人在众臣之前,眼却独望阵中她一人,一路看着她离他远去。一直一直,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不曾回头,可她知道。
甚念。
念他朗朗风姿,念他一手文章,念他戏谑之言调笑之吻。念他强柔相错韧骨绵情。
从来未有一时如此刻,这般想念他…
子旷。子旷…
她垂首咬唇,用手背擦了擦脸上湿泪,复又展开那雪笺,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指,轻轻摸了摸最后那落款。
如在触他。
嘴角笑纹,眉间陷皱,三十三岁而立之身。大好风华却也不顾,惟在等她一人。
眼前一晃而过他的清哑淡笑,耳边荡起相怀甚久的声音…唤我子旷。
泪又涌出来。
位低人微,仰首瞻他风采累数年,不料一朝竟能得他青眼相待…初虽恼他,可他那清萧之范儒雅之笑,那一声声参商唤下来,不由她心不倾。
可却从未对他坦言心迹。
后悔没早告诉他,其实她心中之情并不比他少…只是她不知该如何让他知晓。
钝甲利器,平匮兵营。万人军中她惟念他温暖地怀抱。
泪流心瑟瑟,她手指微微发抖,沾去信上墨湿之痕,然后轻轻将它重又折好。慢慢放回赭封中。
脑中想起那一日碧天涤清,春帐帷飘,床榻之间她汗水纷落,他压她入怀,在她耳边急急道的那句话。
她心底微一抽搐,搁在膝头的手不由紧攥了下。
倘若此次能平安回京,她一定…
身旁忽闪一影,甲胄滚颤之声入耳。断了她的思绪。
曾参商侧瞥一眼,虽是逆光看不清人脸,可眼前银甲亮胄折光耀目,瞬知来人是方恺,立时慌忙抬手揉擦了一番脸上灰泪之痕,抬头道:“方将军。”
方恺低头看了看她。手一扬。丢过来一个酒囊,低声道:“回来的人都在前面喝酒吃肉。你一人躲在这里作甚么?”
说着便蹲下来,往她身旁一坐。
硬甲哗啦拉响了几瞬。
她怕被人看出哭过,只顾低了头,拿过那酒囊却也不喝,口中支吾了几言,也不知说什么。
方恺斜眸睨她,“喏。”左手又递过来一块软饼,里面夹了才烤出地肉,油烫溢香,“别告诉我你不饿!”
曾参商讷讷地接过来,“谢将军了。”也不顾手脏,送到嘴边咬了一口,慢慢地嚼咽下去,只觉腹中骤然一紧,才知是饿过了头了。
方恺看见她放在腿间未收的那信,又看她这满脸灰花乱色,不由挑眉道:“家信?”
常年在军中带兵,见惯了收到家信痛涕不止的士兵们,因是一猜就中。
曾参商咽下口中食物,兀自捏着那饼肉,却也不再吃,将手在身上抹了抹,轻轻拿了那信揣进怀中,犹豫了半晌,才低应了声,“嗯。”
…当算是,家信罢。
方恺看她先前丢了的魂儿此时像是搂了半缕回来,眉才一松,道:“出征在外,人安最重。知你平安无事,家人自会放心。”
曾参商又是小声“嗯”了一下,不知他来找她到底何意…想起在巍州时听他要她回营后找他,自己竟是忘了这茬,不由侧过脸看他,询道:“将军找我是有事要说?”
方恺眉头动了动,从她脚下了那酒囊,拔了塞子昂脖喝了一大口,咂了咂嘴,突然道:“你不错。”
曾参商愣了愣,从来只知方恺对她颇看不上眼,忽听他这么一说,一时竟作不得反应,半晌才道:“…不错?”
方恺眉梢一压,低哼道:“是不错。攻城时你那一射五箭可谓乱中有定,逼我率军进城救火更是颇有谋瞻。”
若是那时没及时救出那许多财物,邰邺齐二军眼下何能平和共处。
曾参商讷言一声,听懂他这是在赞许她,倒叫她手足无措起来,不知如何答话,只自己垂了头,扣着绢甲缝里的血垢。
方恺偏过头,又看她一眼,神色略显古怪。犹豫了一下才道:“真没想到你一个女儿家,竟能扛下来这一场硬仗。”
本以为她战后定当惧颓而退,却没料到她大哭一场之后便又回了本色。
曾参商被他这话猛地吓了一大跳,慌慌张张站起身来,手中饼肉摔在地上。瞪着他道:“方将军你信口开河!”她急喘一口,气血不平之下又高喝道:“此话你如何能乱说!”
方恺不惊不躁地看着她,见她一副气急败坏之样,不由一咧大嘴,笑道:“大营之中,上将下兵,人人都知你是女人。”
曾参商人像被钉在了地上一般,瞬时化成了石块一枚。嘴张着闭不上,眼睁睁看着方恺起身站到她面前,仍是说不出一言。
方恺看看她右脸上的那条箭擦之痕,眉一皱,又道:“你这模样身骨,放在京中朝堂之上或能骗骗那些文弱之臣,但在这军中,”他扬眉大笑,“一日都骗不过将兵们地眼睛。”
他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逡绕一番,“哪点像男人!”转身捡了酒囊过来。又道:“又从来都不饮酒!”
曾参商乍然回神,眉挑眼怒,冲他道:“女人又如何,就得忍受将军这般嘲弄不成?”说罢甩手就要走。
可却被方恺从后面一扯肩膀。将她转了回来。
曾参商怒极,使劲一挣,喝道:“还请将军自重!”
方恺讪讪一收手,摸了摸鼻子,低声道:“我明明是想赞慰你,却也能被你误会了去…你对我意见就这么大?”
她恨恨瞪他一眼,“将军拥兵自大,在下何敢对将军心存不满。”说罢又要走。
方恺在后面急着喝她:“我还未说完。你敢走!”
曾参商愤愤然停下,转过身来,“方将军还有何事示下?”
他看她一瞬,拿眼望向一旁,轻咳几下,才低声又道:“你…可有许配给人家?”
“呃?”曾参商僵然一怔。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将军说什么?”
方恺黑脸泛臊,目光转回她脸上。重又道:“我问你可有婚配?!”
曾参商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木然道:“未曾…”
方恺瞪她一眼,低应一声,脚下迈开大步,越过她就要往回走。
曾参商就算再傻也知他话中之意,神转之刹恍然大悟,急急去扯他的银甲,拉他回来,结结巴巴对他道:“我…我有心上人。”
方恺大掌一挥,格开她地手,脸色更臊,低喝道:“我不过随口问了你一句,你同我说这个做什么!”
曾参商讪然退了一步,垂首不言,看他飞快转身,脚下如火在燃,往前营走去。
她转身,脸庞发烫,去摸胸口信笺,未留神时却听身后又响起脚步,扭头去看,竟是方恺又大步而返。
他面带怒容,盯着她,半天才问道:“他…可是比我强?”
曾参商讷然,不知如何答,低眼垂首,小声道:“在我心里,世间男子无人能及他一分。”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哲懂理,儒雅风流;肱股之栋,朝中之柱。
虽是文质灿然,却也强得过征伐夺疆之将。
心中有他,又如何能存得下旁人。
方恺眼眸一黑,未想到她说得如此利落不留退路,不由抬手抓了把头发,扯嘴道:“也罢!你有你的心上人,同我就以兄弟相待罢!往后也莫要相互为难了…”
曾参商除了点头也说不出别话,搪塞道:“我…回营之后还未见过皇上,先行一步。”
急急绕柱而走,见他并未追来,才大松了一口气。
她心潮波波未平,浑身上下都觉别扭,在帐外抖了抖身上绢布甲,缓了一刻不适之感,才撩帘入帐。
一进去,就见帐中一人背身而立,闻她入帐之音,疾速转身,眉扬眼亮,嘴角牵笑罗地长袍萧萧朗疏,青纹加饰,腰间金鱼袋淡淡泛光。的话,欢喜就要被踹到看不见地地方去鸟…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二十二
曾参商生生愣住。
下一瞬人惊然一跳,转身便要往外跑。
“参商。”
淡哑儒和的声音响起来,自身后轻轻传入她耳中。
她顿足,手指互绞,喘息不稳,踟躇了一下才慢慢转过身来,颤兮兮地抬眼去看,对上他温文微暖的目光。
昏灯阴暧的帐内,刹那间变得明亮非凡。
竟是真的。
沈无尘看见她右脸上的擦伤,笑容渐灭,目光自上而下将她轻扫一遍,嘴角也垂了下来,只留声音还是淡稳不惊,“不乐意见我?”
她仍是心惊难平,看着他,半天才启开唇,声音抖得无法自持,“你…你…怎会…”
他朝她走过来几步,眼垂了一瞬,才又看向她,淡淡道:“押送粮草及军需器甲。”
袍纹轻弯慢绕,襟边滚紫。
她目不转睛地看他走至她身前,喉头发痛,怔然不信道:“你贵为执政,军需器甲由何使你押运,朝中政事兵务又将交付何人暂置!”
沈无尘抬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至一边,截断她下面的话,道:“见了我,就没旁的想说么。”
眸光娑娑如雾,拢过她血已凝痂的伤口。
他皱眉,手掌一转,拾袖去擦她脸上黑灰血尘,动作轻柔不燥,干罗却拭不去容色之苍,不由低叹。垂袖而下,一把将她揽进怀中。
曾参商拼命挣扎起来,大战归来未曾梳洗,身上又臭又脏,生怕染污了他这一身清。口中叫道:“军帐之中,你成何体统!”
他不管,双臂环上来,用力将她压入怀里,凑在她耳边发根处闻了闻,轻笑一声,道:“我不嫌你脏。”
她倚在他胸前,闻着他袍上淡熏之香。眼底忽而湿涩起来,咬牙忍了一忍,才没落下泪来,身子却软了,低声道:“你何时到的?”
“清晨天明之时。”他答。
她又紧追道:“何时走?”
他下巴压在她发顶上,摩挲了一阵儿,才轻道:“明日一早。”
眼下已是后半夜,至天亮不过只剩二三个时辰。
曾参商心口微呛,鼻子乍然一酸,嗓子也跟着哑了下来。小声道:“到底为何来军中。”
“不放心你,”他摸摸她的乱发,口吻低绵,“想借机见你一面。”
她不信。推开他一些,抬眼盯着他,“可曾见过皇上?”
他笑,“自是见了,一来就去面圣,然后才到这帐中等你回来地。”
她蹙眉,“皇上未怒?”
“自是怒了。”
“未罚你?”“自是罚了。”
她索性一把推开他,恼道:“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