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孩子没了之后,身子便一直大虚,太医诊脉虽对小产存疑,却也不敢问出口,只是遵贺喜嘱咐,沿寻常方子来慢慢调理。

起先还肯进药,人也未见如此憔悴,只是待再也不闻谢明远的消息后,她才拒药不进,生生做出一副寻死之态来。

旁人只道皇后是因孩子没了才性情大变,可他知道后才陡然明白,原来她竟也是动了真情的。

她身边原先的几个陪嫁宫女均已被他罚至外殿司任差,永不得近中宫一步,此举更是让她愤懑难堪。体虚之下又生出病来。

连月来几闻皇后不肯让太医诊脉,不肯让人进药,他本是没怎么在意,以为过些时日便好了,谁知近几日又闻她连饭也不愿再吃。这才当真动了大怒,朝议过后便亲来宣辰殿勘视。

只消轻轻一试,便知症结所在。

果真是因为谢明远。

英俪芹垂手落碗,抬眼去看贺喜,脸上俱是企盼之色,“你当真没杀他?…他人在哪

贺喜低眼看她,见她十指死死掐着身下锦褥,人在轻颤。不由带讽一笑,望着她,不开

英俪芹见他不语,眼中企盼之意转为焦急之色,欺身上前,伸手去扯他地袖口,低声泣道:“他在哪儿,你倒是告诉我…”

“中宁道,禁军。”贺喜轻抽手臂,将她甩开。目光渐寒,“还想死么?”

英俪芹抬手抹了抹眼角,鼻尖透红,垂了眼。“我死不死,对你而言又有何差。”

贺喜捏紧了掌中薄折,“对邺齐有差。”他停一停,又道:“你若想以死来报复朕,让邰与邺齐徒生嫌隙,想也别想。”

她低眼,不语,指甲划破锦褥之丝。

贺喜目光转向一侧。将床榻里外打量一番,见俱是凌乱之状,再看向她时眉皱得更紧,冷声道:“二日前,刚调中宁道禁军赴中宛。”

英俪芹蓦然抬头,眼中略有恨意。似是知道他是何意。

贺喜低笑。笑声僵寒,“前线战事紧急。沙场刀枪无眼,营中军法无情,他是活是死,端看你是活是死。”

他对上她水眸之光,又道:“只要你眼下不再寻死,老老实实按规矩过日子,朕保他不死。待中宛事定之后,你要死要活,朕都不管!”

她咬住嘴唇,眼中恨意不减,仍是不开口。

贺喜挑眉,冷笑道:“不信?”他垂袖,弯身凑近她,“朕将御驾亲征,若是在外闻得你在宫中有何动静,莫论何因,定杀谢明远!”

她猛地一扯锦被,身子在抖,眼中水光凛凛,“我应了你便是!”

御驾亲征。

几日来只闻西线大举调兵,却不知,他竟是又要御驾亲征。

贺喜直起身子,敛了目光,瞥一眼床头盛药空碗,又看向地上碎瓷,“民赋收之不易,你再这般使性子,莫怪朕不留情。”

英俪芹眼眸又红,撇过头不再言语。

贺喜最后看她一眼,也不再开口,挥袖负手,脚下踩过地上瓷渣,一路穿帘而出。

听见殿门开了又合,她才转过头,看向那只碗,目光定了半晌,而后蓦地伸手用力去掐那碗沿,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泄出心中对他的恨与怨。

青花釉彩龙凤祥和,繁复花纹之间,赫然一抹朱红之色。

她微怔,随即伸指去抹,一擦即去。

指间湿感略粘,分明是赤血一滴。

心下陡惊,抬眼朝外望去,殿门紧合,先前之人早已不见声影。

那拂碗而过的玄色广袖…

漆黑似墨,纵是染血,亦难辨出。

大历十三年二月八日,邺齐皇帝御驾亲征,调京中禁军三万、中宁道禁军八万同赴中宛,会胡义守军于云州。

二月十三日,于宏过水;十六日,林锋楠下越州;二十二日,狄风进泷州,距巍州仅余二百里。

泷州邰大营外,一人一骑飞驰而来,过门不下,亮牌直奔而入。

营中火光犹明,兵沸马嘶之声不绝于耳,待近中军帐前时才小了些。

狄风立于帐外,身未着甲,袍摆受风而鼓,脚下一动不动,眼望直驰而来之人,眼中终是涌出些光。

马未停时,方恺便飞快地翻身而下,不顾踉跄之姿,咧着嘴便奔至狄风身前,自胸前摸出一叠笺,交与狄风之时笑着道:“邺齐同意将军之计,愿与将军共伐巍州南岵残部!”

狄风接过,展纸匆匆阅毕后收起,只是略微一挑眉,便转身入帐,仿若事在情理之中,并无丝毫意外。

方恺跟着进去,口中笑道:“将军真是料事如神,怎知邺齐大军西进不得,只能南下从巍州入手?”

狄风回头看他一眼,侧目望向帐中悬着的地图,下巴微抬,指向中宛东面,低声道:“谷蒙山、丰涧在前为天险,燕朗铁骑在侧相阻,纵是邺齐大军不惧血战,想要再进也是难事。中宛东面已失五州与邺齐,更不会在此时掉以轻心,燕朗之后又有岳意大军为守,邺齐大军破一不能敌二,以贺喜之心思手段,又怎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只顾一路西进?”

“再者,”他垂眼,低笑道,“南岵帝室北上携财甚多,若能下巍州,则邺齐大军不愁粮响矣。邰只图灭南岵残部,俘邵定易其人,其余断不与邺齐相争,他又怎会拒邰共伐之请?”

方恺面上笑容更大,“将军说得在理,只是属下原也没想到,邺齐答应得会这么快!”

狄风眸间微动,目光定于图中巍州处,却再未开口。

怎能不快。

他人尚在遂阳时,英欢便已着京中使司送书至邺齐,密信止付那人与阅,议二国共伐巍州之事。

只消她开口,那人又怎会不应。

不过未料及地是,那人竟会真的再次御驾亲征。

他眉头略沉,嘴角微扯,想必是…不甘心在南岵输于邰,誓要在中宛猛扳一局,将他赢过来。

巍州地险多山,又有江环伺,南岵十万大军驻于野,非一部之力能取。

莫论邰还是邺齐,但凡想要南下以攻巍州,势必要分兵留于中北二路,以阻中宛援军。

是以狄风只带风圣军赴此地以候,而贺喜亦将留兵于云州,谁也不敢倾一军之力而伐巍州。

“将军只留十日与邺齐大军,是否太仓促了?”方恺在一侧不放心,小声又问道。

狄风回神,看他一眼,挑眉道:“绰绰有余。”

中宛东南以下皆平原,以邺齐骑军之速,若无意外,最多五日夜便可至巍州以东百里处,之所以将共伐之时定于十日后,不过是留出些时间,以防不测之报罢了。

轻兵扰营,诱敌而出,东西两面大军同时夹攻,南北山谷伏以弩兵,南岵大军本就是败军之部,又如何抵得过如此利兵共谋,只要能于乱中破巍州城,南岵大军定是不歼自溃。

狄风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帐外,冲方恺道:“吩咐下去,这几日处处小心提防些,万莫出什么意外;给将士们都吃好点,平日里操练再加一班。”

方恺诺诺遵命,目光却是闪烁不定,直瞅狄风腰间,欲退不退。

狄风看他,“怎么?”

方恺咧嘴,指指他腰间玉佩,“将军以前领军从不戴这玩意儿,怎么这次…属下都看了好些日子了,心里琢磨不出…”

狄风微一皱眉,斥道:“退下!”

方恺一怔,少见狄风对下发火,因是忙退出帐外,合帘而走。

夜风随帘微入,凉意侵面透

狄风半晌才收回目光,头稍低了一下,看见腰间之玉,不由抬手,慢慢将它握于掌中。

其上字之纂痕,划划刻之于

一面是狄,一面是御。

瓶纹纤细繁复,隐隐发亮,她微哑的声音犹在耳侧——

保你平安。

他缓缓闭眼,手又将那玉握得紧了些。

漫漫征途,惟此以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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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欢若平生,喜之不尽帝业四十三

烟卷灰云,席裹青天。

云州城外百里,莽莽草坡上营帐延绵不断,一眼望之不尽。

寒风一起,长草斜倒铺成一片波,逆风翻过的草叶隐隐作亮,自远处望去,仿若清碧湖境一般,刺得人难睁双眼。

营外兵马声沸,六万邺齐铁骑人马着甲,长枪槊戈,弯弓臂弩,整装待发。

营中四角,十六面黑底金字旌旗顺风展扬,明黄锦苏如水似纹,沿旗碎飞,苍戾之景中徒添一抹柔。

中军行辕帘帐未放,里间通明,簌簌微尘在外面洒荡进来的阳光中翻飞轻舞,拂过坚铁硬甲,落于利剑薄枪。

玄紧束腕,狠狠一把拉死。

二寸宽的棉质袍带,在腰间系绕数圈,直待双袍同体不留一缝,才用力打成结。

赭色硬质牛皮马靴上暗隐龙纹,靴侧十二枚缃金固卯,及踝抽带,顺膝而紧。

贺喜直腰,宽肩微沉,背身转回帐中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