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悄悄地看着他,而后忽然就想要掉泪。

这神色这目光…她辨得明。

于是慌忙错开眼,转而望向远处景欢殿,殿中烛光犹亮。想必那人仍在伏案批折。

这天下就只有那殿中一人,能得他深情,能得他…心。

她复又低头,拾袖飞快地抹了抹眼睛,然后再抬头看他,强挤出一抹笑,轻声道:“也没旁的事,就是…看看将军是否一切安好。”

狄风看着她。慢慢点头,“都好。”

乔妹敛袖行了个宫礼,一低眼,泪便落下来,再说不出一字,转身欲往回走,可冻僵了地脚一动便不稳,一个趔趄便要跌倒。

狄风大步上前,伸手扶住她,待她站稳后才又放开。低头看她,道:“你在宫里,一切都好?”

英欢诏乔妹入宫一事,他人在外便早得报闻。虽不解圣心何意,可也并未挂在心上。

今日见她,人不似从前那般慌乱无措,对着他亦能说出几句话来,想必在宫中所受之遇当是不错。

乔妹忙点头,小声道:“皇上待我很好,着我在尚衣局做事,平日里跟着六尚局的女官学些宫中典仪。每隔三日还诏我至殿中听曾大人讲书,”她浅浅一笑,又道:“一开始什么都听不明白,后来倒也能稍许听出几分意思…”

英欢待她,是真的好。

在遂阳宫中这一年多,她不再愁无吃无穿。不再怕被人欺侮。不再觉得自己处处低人一等。

她的过往英欢全知,可却从来没有因为那些事情刁难过她。待她就如寻常宫女一样,然所行之事又似是在替狄风照看她。

心中感激之情不足以言道,狄风对她是救命之恩,英欢对她则是庇护之德。

身处宫中一年多,看清了英欢勤政为民之心、驭下有方之措,才知为何宫中人人都念皇上的好。

才知是什么样地女子,才能得他忠心所向。

若非亲眼所见,她本也想不出这世上竟真的能有这样的女子。

然天下仅此一人,纵是终她一世,她也学不到英欢一分之质。

全身上下,惟一像的,不过就这一双眼罢了。

若无这一双眼,怕是狄风当初连看都不会看她,更莫论几次三番替她解难,又将她送来遂阳了。

诸恩之源,都在英欢一人。

他所作所为,也只因拗不过心中之念,放不下心中之情。

她配不上他。一早便知,她永远都配不上他。

他广征利伐无战不胜之悍,这么多年来都只是为了护那一人、助那一人。

哪怕就连他的命,也只是那一人的。

可是她所求的…

真的很少,很少。

狄风背过手,往一侧移过两步,低声道:“那便好,”看向她,目光颇是复杂,终是又道:“既如此,那便一直留在宫中罢。”

而后利落转身,甩袍便要走。

“狄将军,”她急急地唤他,追上来两步,“将军…”

狄风沉眉回首,低声叹道:“你留在宫中,定要比在将军府过得好。”

乔妹泪满眼眶,望着他,哽咽道:“将军以为我有什么奢求不成?”

狄风不语,眉头陷下去,负于身后地手握成拳。

乔妹涩涩一笑,轻轻摇了摇头,又道:“将军二次救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自知配不上将军,也从未想过攀天之高,所求只不过是能留在将军身边,一辈子服侍将军,哪怕一生为奴做婢也无妨…”

她忍着泪,缩在袖中的手冷得发麻,唇也开始抖,“…如若将军实不愿,那我便留在宫中侍奉皇上,一辈子侍奉皇上。”

替他侍奉皇上。

无法报答他,那便报答他所爱之人。

往后年年月月,只消能远远看他一眼,知道他人都安好,便够了。

再不多求。

狄风眼中黑沫渐滚,眉头又动,看她良久,而后慢慢抬手,伸指抹去她脸上泪水,沉沉一叹,“莫哭。”

乔妹紧咬着唇点头,小声道:“我不哭。”

可他指尖温热的触感更让她想哭,咬破了唇也忍不住眼中之泪。

他心里有多苦她知道,因为她心亦苦。

天地之别,山高水远,触不到碰不得,只可念不可求。

此间之痛,又岂止他一人才知。

狄风垂下手,捻了捻指间泪珠,看她眸间满满都是水,心底竟是隐隐一抽,不禁道:“此次回京,不过只留几日而已。”

她抬头,看着他。

狄风停了停,又道:“今夜多说无用,待我征宛而归,再来问你心意若何。”

乔妹一时哽住,半晌才反应过来,而后急急地点头,“我说过的话,永不会变…”

真的不会变。

哪怕是将来有日看他妻子安乐,她也甘愿为他献此一生。

绝不后悔。

狄风不再言语,又看她两眼,才展开眉头,微一点头,慢慢转身往前走去。

她不敢再追,看着他背影越来越远,却终究没忍住心底之念,向他跑了几小步,小声叫道:“将军…将军自己要多保重…”

沙场刀枪无眼,她会担心。

狄风脚下略僵,低眼一瞬,却是未停,步子更疾,不消多久便走得没了影儿。

冬夜风簌簌,凌面而痛。

去年此时他送她入京,今年此时她睹他出征。

她冷得发抖,手在袖中攒得紧紧的,却不忍离去,一直看着他走过之路,心中亦是揪得紧紧的。

待他征宛归来,再来问她心意若何。

待他…

归来。

大历十三年正月十九日,上命左金吾卫大将军狄风为帅,率军东伐中宛。

正月二十六日,狄风出临潼关,会于宏、林锋楠二部于顺州城下。

二月三日,邰大军兵分三路,于宏北上,林锋楠居中,狄风自领风圣军南下,欲图巍州南岵残部。尺之尖。

殿内瓷碗摔地而裂之声刺耳万分,浓浓药味滑门而出,宫女于外祗候不敢入。

贺喜手攥薄折,人在远处便闻得此声,脚下步子更大,冷眸冷面寒比冬雪,待近殿之时目光横扫诸人,“怎么,都在此处等着领赏不成?”

为首宫女小声道:“皇后不让人近身,亦不进药,李大人亲自从御药房取药来,才进去没多久…”

贺喜听后面色愈冷,褐眸怒火骤燃,嘴闭得僵紧,良久才转动身子,低声喝道:“都在这儿等着,没诏不得入内!”然后飞快踏阶而上,没几步便跨进殿中。

涩苦药味扑鼻而来,刺得人一时将窒。

他撩帘而入,一眼便见地上裂成片片的上好官瓷,青花祥云碎成了渣,同黑浊汁液混在一起,不堪入目。

将太医遣退,贺喜几步上前便至床边,手撑床柱,低头看床上之人,嘴角扯动一下,冷冷道:“是真心想死?”

卷三欢若平生,喜之不尽帝业四十二

英俪芹卧床不动,面如缟缎,半晌才慢慢睁开了眼,望向他,眼中空空不含情,嘴却闭得紧紧的,一字不发。

贺喜扶着床柱的手移下来,半弯下身,撑在她枕侧,盯住她的眼,低声道:“想死,也要等平灭中宛之后。”

英俪芹动也不动地望着他,眼波凝止,仿佛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贺喜眉微动,忽然低笑一声,道:“想知道他在哪儿?”

英俪芹放在身侧的手蓦地动了一下,眼瞳微缩,其间渐渐有了光,唇轻启,声音哑得辨不清,“你…肯告诉我?”

贺喜脸上笑容渐冷,转身去拿案上尚好药碗,“喝了,便告诉你。”

英俪芹费力撑起身子,靠上身后软枕,伸手接过药碗,捧至唇边,急急地张嘴喝了下去,捧着碗的手抖得一塌糊涂,药汁溢出嘴角,将那淡色素唇染了点黑,更显病弱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