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女子才能作得当年那篇好文章。
什么样的女子才能使得男人都望而生怯。
璞玉似的心性,毫不遮掩自身锋芒,却又纯得透澈,叫人一望便可探着底。
虽是身份卑微,可女作男身这么多年,其后辛苦亦是可想而知。
英欢沉默半晌,才道:“当年事出紧急,次日便要张榜,因是夜里未及详查便将你贬至二甲之位。”
曾参商闻言不禁惶恐万分,头叩于地,颤声道:“将为天子门生,却于烟花柳巷中滋事,此行堪堪是给陛下蒙羞;陛下未治臣之罪却仍赐功名于臣,臣多年来时时心存感激。”
英欢看着她,轻声道:“将官袍拉好,起身说话。”
曾参商依言起身站稳,抬手将领口系好,才垂手,低声道:“谢陛下…”
不杀之恩。
怎么都没想到,英欢从头至尾都未就她女子之身而降罪于她,言辞之间竟还隐隐带了笑意。
多年来苦楚甚多,可是一想到九崇殿高位上的那个女子,便觉心中再大的委屈亦算不得什么。
纵是比男子辛苦千百倍,女子也可成大业。
今日终得一见,能这么近地对着心中多年仰望之人,她又是欣喜又是紧张,因是觐见初时连礼数都忘至脑后,只求能仔细看看这女子。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够肩负这一国之运,能够治理这万里江山,能够让满朝文武臣服于下,能够让它国君王闻之心惧。
见过之后终是未得后悔。
凌厉之时让人丧胆,抚慰之语令人心颤。每言每行皆能让她心潮起伏,诸情涌荡不休,才知不枉自己这么多年来地苦苦磨砺。
只见一面,便心甘情愿拜于其脚下,为其尽忠。
只要能够…
继续在朝为臣。
英欢看着她,云淡风轻一挥袖,“身为女子之事,莫对旁人道。”
曾参商不敢相信自己地耳朵。“陛下?”
竟是…真的准她继续留于朝中!
英欢扬唇,却不重复先前所言,转而问她道:“响箭之羽,你是如何认出来的?”
曾参商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半晌才反应过来,忙道:“臣自小便认得这些东西。”
英欢下巴一抬,眼中透着不信之色,“女儿家怎会从小就认得?”
曾参商耳根泛红,低声道:“臣自小就是被当作男儿养的。”她停了停,看英欢一眼。见她没要打断之意,才继续道:“家父原先是奉清路禁军的致果校尉,后来左腿负伤,再不能上战场。心有不甘,只盼能得个儿子以承他胸中之志,可惜多年来得女不得儿,叫他颇感无奈;家中共四个女儿,臣年岁最大,家父便把臣当儿子教养,刀枪棍棒这些统统自小教习,兵书什么地也不管臣愿看不愿看。只管叫臣死背…”
英欢恍然,不由笑道:“难怪当年在满香楼,那个武贡生打不过你。只是没想到你一个女子文章做得好,武学竟也了得…”
曾参商脸微微一红,小声道:“说来也都是因为家父,自幼便听他说女儿没出息。不能上疆场杀敌亦不能光宗耀祖。臣憋了一口气,就是想让他看看女儿也能有大出息…若非考武举需得验身。臣当年定也会去考武举!”
英欢听着她这不畏世事的口气,心下一笑,面上却做淡稳之色,“迁你为九崇殿说书,如何?”
曾参商愣住,指尖瞬时发麻,浑身血液朝头上涌去,只觉晕乎乎的,眼花一片,“陛下,臣…”
英欢看着她这模样,实是忍不住,静静笑出来。
一点都不懂得伪装。
这样的人配着这样地性子,若是不得人护着,还不知往后会被何人何事给毁了。
可若是好好雕琢磨砺一番,说不定能成块稀世之玉。她缓缓起身,“就这么定了。”
曾参商使劲稳住身子,一双大眼亮得绽光,嘴动一动,终是挤出话来,“谢陛下!”说着便要跪下。
英欢抬手止她,眉尾轻挑,对她道:“再同你说一事。”
曾参商微微低头,“陛下请讲。”
英欢开口,声音如水似波,轻轻传至她耳中——
“当年若不是沈无尘极力护你,只怕你真是一文功名都得不了。”
曾参商双手一下紧握成拳,抬头望过去,见英欢面色甚肃,竟不像随口之言,心中惊颤不已,却不敢质疑,只是怔怔地看着英欢。
英欢看她几眼,眉毛又挑得高了些,“当时几位老臣皆要除你功名,只有沈无尘惜你才学不可多得,求朕将你的功名保下来。”
曾参商心底一阵阵地凉下去,半晌才艰难开口道:“可当年谁都知道,是沈大人将臣所犯之事上奏天听的…”
英欢微一晗首,“禀他所闻是臣子之责,护他所惜是文人之骨,二者有何相干?”
曾参商的脸一时红白相错,抿了唇不再言。
三年来所恨之人只是他,可今日才知,她竟是根本不该心存怨恨之情,反当感激他才对。
世事难料,可心中却有如石子在硌,左右不是滋味。英欢看她这模样,心中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先前见她同沈无尘互不相让,二人句句相迫。只觉奇怪;现下想来,只怕是她心中对沈无尘存了怨愤之情,而沈无尘风骨又是极傲,不肯主动对她说明实相。
英欢想了想,不禁又道:“你与沈大人将来同殿为臣。莫要因此事而有了嫌隙。”说罢,也不再赘言,只是道:“行了一天路也当是乏了,退下休息去罢。”
曾参商心思早飘得没影儿了,听了这话也只是木木地点点头,行过礼便朝外退去。
外面天色已黑,空中又飘起了雪,地上雪印散着淡淡白茫。周遭俱是清冷不已。
她哆嗦了一下,这才彻底回过神。
想起白日里对沈无尘地种种无礼之举,心中竟隐隐起了内疚之意。
当时只图恶意报复,却未想他过会是何滋味。
曾参商小叹一口气,抬手拨了拨眼前霜雾,抬脚便要走。
可却发现不远处立了个人,正定定站于檐角灯笼下。
紫袍褐靴,霜渍铺肩,身影被弱光拉得长长的,于夜色中更显清瘦。
她喉头紧了紧。手心开始冒汗,不知当叫不当叫,踌躇了一会儿,恨自己没个主意。举步便要跑走。可还没动,那人便远远地叫过来,“曾参商。”
她扭了扭脚,将地上地雪压出两个小坑,才一下子转身,吸了一口冷气,大声道:“沈大人等在此处是有事要见皇上罢?在下…在下先走一步。”
沈无尘抬手掸了掸肩侧落雪,直直朝她走过来。“我在等你。”
她朝后退几步,浑身不自在,“等我做什么?”
沈无尘看她两眼,轻轻一哼,才道:“看皇上能受得了你这性子不能。”
她一听这话便急了,眼珠动了动。伸出手指。朝自己脸蛋上戳了戳,仰头道:“在下就是*了这张俊脸才讨得皇上喜爱的。怎么样沈大人,千万别羡慕。”
沈无尘嘴角抽搐了一下,半天才道:“不羡慕。”
她见他眼中血丝比白日所见更多,知他是因劳累所致,想到他在此处等她良久,就是怕她将皇上惹怒而遭罪,心中不禁觉得乱糟糟的,竟也不敢再多看他,便随意哈哈了两声,转身就要走。
谁知胳膊却被沈无尘在身后一把拉住。
她蓦然转身,狠命挣开来,耳根已是红透了,握拳扬臂对着他道:“沈大人若是再敢碰我,当心我揍人了!”
沈无尘看了看她攥紧的拳头,神色未变,只是道:“知道你能打,也不用这般威胁我。”
她愤然收回手,瞪他一眼,嘴里嘟囔道:“三十岁了还不娶妻,莫不是真有断袖之癖…”
沈无尘听她这话,脸色不禁僵了僵,背过手,“真是想不通你这人,这般别扭的性子是如何做出那般大气地文章来地?放眼天下读书人,哪一个是像你这样处处莽撞无礼的?生得这般俊秀,身负满腹才学,却偏偏喜欢动粗…”
她侧过脸,皱着眉打断他,“念叨我作甚么?左右我是死是活同你无关!拉我在此就为了听你说这些混话,还不如让我早走!”
沈无尘压住心口火气,看了她半晌,才道:“叫住你是想问你,这三年来为何没见你再作文章…不仅无文,连诗词也不见。”
“江郎才尽!”她不耐烦地喊一声,扭过头就要走。
沈无尘一大步跨至她身前挡住她,手稳稳搁在身后不再碰她,低头盯着她地眼,低声问道:“你到底恨我什么?这三年你在朝任京官,多少同年羡慕你还来不及…”
她冷冷一笑,目光瞥向他,“我不恨你,我恨我自己。我恨我颇负一身之才,却于礼部主客案下废了整三年。”
沈无尘眉一皱,却未立时开口说话。
她喘一口气,再望向他的时候眼里泛起了水光,“你一路平步青云直上九霄,何曾体会过从高处摔下来的感觉!你用了不到十年便坐至工部尚书一位,年纪轻轻便能与朝中诸多老臣平起平坐,何曾受过不得施展才华的委屈!你问我为什么不作文章诗词。却不想想我这三年心境如何,又能作得出什么好文章来!”
沈无尘闭着嘴一路听她讲完,才开口,“要怨也只能怨你自己当年冲动,不顾后果。不顾君面臣体,只图一时痛快。你眼下之行与当年,丝毫无差。”
她握紧了拳,恨不能真地揍他一顿,让他再不能这般淡然说道。
明明身负可媲之才,却受天差地别之遇。
知道自己做得不会比他差,却终是得不到证明自己地机会。
当年他才华政绩为天下人所道,就连她也是拿他做榜样。所想不过是有朝一日能够超过他。
却终是不能。
不但不能,还要见他一日比一日强,自己一日比一日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