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欢收手,脸上笑意渐消,“既是入了邺齐宫中,何故又被遣出?”
乔妹说不出话,只是摇头,攥着衣角的手抖得厉害。
英欢看她良久,眼中冰意甚重,突然贴身上前,在她耳侧轻问一声道:“狄风,可曾碰过你一指?”
她口中温热地气息缓缓送入乔妹耳中,如弱水慢流,湿心不留痕。
乔妹泪珠滚下来,立时跪倒在地,“回陛下,不曾。”
心中已明英欢今日为何诏她入宫。
当夜在逐州城外,邺齐中军帅帐之中,那冷硬之塌上的屈辱长夜,那妖气惑人的男子叫她睁开眼睛,盯着她的眸锁着她的身,久久不休。
那日在逐州城外,两军阵中马车厢内,英气耀人黑甲着身的邰将军,望着她的眼,眸中神动,面色怔然,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是什么身份什么人,怎能让坐拥三千佳丽的贺喜青眼相待,又怎能让沉悍剽利地狄风独存怜意。
不过都是因这一双眼,黑中带了点蓝之意,像极了英欢。
纵是不敢这般猜测,纵是不敢做如是想,可却仍是忍不住将这些事情都联在一起,于心中想了个透。
…邺齐皇帝与朕相比,又如何?
…狄风,可曾碰过你一指?
一切皆了然,现下想来,也就是这样的女子,才能够让贺喜怒意无常而变,能够使狄风卸甲化刚为柔。
她跪着,埋着头掉着泪,只觉自己再卑微不过如此,屈身于一女子之前,身上无彩,心底无光,连抬头抬眼的勇气都没有。
哽咽着,泪蒙了双眼,低泣时却见一只手探下来,停在她眼前,腕间白玉晶亮耀目。
英欢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起来。”
她不敢动,仍伏在地上,泪涌得越来越多,“陛下,民女愿回南岵。”
英欢一把握住她的臂肘,将她拉起来,待她站稳后才松手,回身对宁墨道:“着人带她去尚衣局。”
宁墨挑眉,神色略显讶然,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英欢再看乔妹,见她脸上惊诧不定,唇稍弯,低声道:“朕留你在宫中,可好?”
乔妹眼露惧意,颤声道:“狄将军…他要我在将军府上。”
英欢回身走了两步,让出路给宁墨,“狄风不会回京了,你是他命人带回京的,独留将军府上却无人照看,不如入宫陪朕。”
乔妹开口欲语,可英欢却不给她机会,抬手一摆,“带下去罢。”
宁墨走过来,自上而下将她打量了一番,微笑道:“随我来。”
沈无尘神色漠然,自始自终未出一言,待看着宁墨带乔妹出殿,殿门在身后关合,才皱眉,低声道:“陛下诏臣觐见,却留宁殿中在此,太不合矩。”
英欢背身回首,望着他,淡淡道:“沈无尘,朕当迁你去御史台才是,放你在工部,屈才了。”
沈无尘撩袍屈膝,边下跪边道:“为臣子者理当谏言,陛下何来此说。”
英欢却也不恼,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你也不需跪,请罪之辞也莫要张口就说,朕乏了。”
沈无尘抿唇,并不起身,“陛下,臣还有一事望陛下…”
英欢开口止住他,“你也不必费力做样子,你要说什么,朕统统知道。”
沈无尘抬眼,眉陷得更深,只觉今日之英欢与往日大不相同,浑身上下都透着不耐之躁,出口亦是咄咄逼人。
是因乔妹,还是因…
英欢眸光渐亮,朝他走过两步,低声道:“朕就是要亲送康宪郡主至东境,你劝也没用。”
沈无尘起了急意,“陛下!”
英欢轻声冷笑,“不仅你劝无用,纵是这满朝臣工俱劝、太学生再伏阙上书,朕亦不会转意。”
沈无尘低吸一口冷气,竟也顾不得礼数,直直起身站起,“陛下为何如此任性!”语气甚急甚重。
英欢抬眼对上他黑沉双眸,脸愈白,唇愈红,盛怒之兆将现,“朕就是要任性这一回,你倒是要如何?”
卷三欢若平生,喜之不尽帝业三
沈无尘脸色甚白,被英欢之言梗住,劝谏之话再也说不出
在朝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她这样。
十一年来勤勉为民、纳谏怀德的那个明君,此时变得像气躁心烦的寻常女子,明理却不讲理,只念一己之悲喜。
明明应当再谏再劝,可他听着她这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知她苦了十一年,日日夜夜心疲神焦,其间的种种委屈和种种难处,说出来何人能信,何人能知,何人能明。
长久以来犯颜逆谏之胆,是她给他的;可他却从未料到有一天,她竟会不再听他劝,说要任性。
她就是要任性这一回,他又能怎样?!
英欢伸指轻撩眼睫,偏过头,“这么多年来你心中是如何想的,朕都知道。”
沈无尘抬头,眉更紧。
英欢望他一眼,道:“在你沈无尘心中,这天底下再无比朕更无情的女人,是不是?”
沈无尘面上微一抽搐,低头道:“臣断不敢在心中如此诽测陛下。”
英欢看着他这万年如一的淡然神色,心火骤起,抿紧唇,抬手猛地一把扼住他的喉,看着他面露渐惊之色,才低声冷笑道:“你可知,朕有时真恨不能杀了你。”
沈无尘由着她的指骨硌在他喉头,呼吸不能,开口亦不能,只能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看了她良久,才慢慢地阂了眼。
英欢手指略松,敞袖垂苏在他颈间微微晃着,赤缃相交映如辉,“凉城那一夜。你暗劝朕去找他,图的不就是想要邺齐与邰缔盟么?”
沈无尘咽沫,喉间甚哑,刚要说话时她的手指却又屈紧了三分,声音低中带怨,“可你竟真当朕地心是石头做的!回京之后转眼便同那班老臣一道劝朕成婚!你以为朕无心无情多年久矣,再痛一次也不过如淡风细云是不是?!”
说话间,她眼角渐渐红了去。分不清是怒意而就的血丝,还是心底浪涌酸楚之情,纵是眼中凝水,也被胸间盛火蒸干了,只剩干僵之意,眼痛心亦痛。
她盯他良久,忽而一松手,臂垂袖掩,撇开眼,往一旁走两步停下。不再说话。
君臣相知十一年,平稳相得如镜之面,却不料这一次相冲,竟是如此不计后果之烈。
英欢吸了一大口气。将心中之火压了压,才又道:“狄风一事,你敢说你心中没存怨气?”
沈无尘脸色沉沉,喉间指印犹在,什么都说不出,只是握了握拳,摇头再摇头。
她低笑,眼中寒意愈重。“欺君之罪你倒是不怕,既是怨朕,又何怕说出来。”
他低首,想到千里之外不肯归京的狄风,便是咬牙。
他是怨她,他知狄风对她心意如何。更知这十余年来她根本就是无心无情。谁人能擢得了她的眼,谁人能拢得住她地
可却没料到。一趟杵州之行,她竟遇上了那人。
从此她便不再是她,往日那个于男子身上不留情的西欢王,心中便只一人长存。
凉城一夜他暗劝她是为国,归京之后迫她成婚亦是为国,如今知道她想要亲送康宪郡主,劝阻之辞几欲脱口而出,却不是为国。
他看不得狄风在外为她守疆之时,她于大婚之前却要去见那个男人。
明明已下大婚之诏,明明已知两人永不可能相守,却还要如此不计后果行此之事,真的不像她,却想不通她到底为何忍不了这一回。
纵是任性这一场,却又能如何?
纵是见那人一面,她又能怎样?
沈无尘看着她,“臣还望陛下能够三思。邺齐皇帝陛下意欲亲迎郡主,居心何在仍不可论;更何况邺齐定期于二月,又近陛下大婚之典,倘是有个万一,陛下该如何面对天下万民,又要置宁殿中于何地?”
英欢闻言,拾过案上瓷洗狠狠摔至地上,“你少说宁墨,这事儿与他何干!”
沈无尘退之不及,任那碎瓷溅至袍下,抬眼深深望过去,“陛下今日何故火气如此之大?”
英欢抚在案边的手在微抖,良久不言。
她今日之举实非明君当为,堪堪枉担了过去十一年间的厚德之名。
可她偏偏就是听不得沈无尘那一句句的劝谏之言,只消一想到千里之外的那个人,心中便诸情翻腾,杂涌不休,胸窒万分。
先前夜夜宫灯之下,是她亲自翻阅那厚厚的宗室名录,是她亲手于诸多宗室之女中,为那人择定皇后之选。
她以为她不在乎他地后位,她以为她不在乎他那夜的旦旦誓言。
可当他说,他要纳后,他要尚邰宗室之女,他要罢奉迎使而亲迎,他要她御驾亲送以彰心诚——
她怒不可忍,痛亦不可忍!
一直都知他心狠手辣,一直都知信不得他的真心,可纵是知道又有何用!
该伤之处仍被伤,该痛之处仍在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