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那伽又是一惊,“你是西域人?怎么这样了解无踪城?”
独孤无涧身后一个小将笑了,骄傲地道,“公主,这是我们中原的大将军!”
独孤无涧扶着云那伽站起身来,从马背上的皮囊中,掏出两大块新鲜羊肉,扔给两只大鹰,以示犒赏。两只大鹰顿时欢悦,衔了羊肉,飞上了天空。
此时,云层已破,万丈曙光,从天际斜斜照过来。一百精骑欢欣鼓舞,云那伽缓缓吐口气,眯眼望向远处的曙光,冷冷一笑,心想,六皇兄,让你失望了。
中午时分。
独孤无涧独自一人坐在帅营外,卸下了甲胄,垂头用一把匕首,修磨着那只驯鹰的短木哨。
将士们远远的笑声和喝彩声传来。他知道,想必又是那个年轻小将,正在四处讲述他驯鹰救公主的事迹。
他不言不笑不置可否。当年他如那个小将一般年纪时,早已被半面老人磨炼得宠辱不惊,十天半月可以不说一句话。
这时,一只镶紫玉的黑靴子却出现在他眼前。他怔了怔,懒得抬头,淡淡问,“王爷不去安抚你的娇妻,跑来军营作什么?”
他却没有望见,金玄豫一脸复杂的神色,欲言又止。
终于,金玄豫坐到他身旁,忽然长叹一口气,“得将如你,夫复何求…”
独孤无涧皱眉看一眼金玄豫,这狐狸,总是折腾得人够呛,受不了。“王爷不要文绉绉好不好?无涧只要保得王爷平安回京,便会因伤告病,卸甲归田。到时只要王爷成全,便是对无涧的关怀。”
金玄豫抚抚额头,道,“云那伽告诉了本王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比如说努国政乱,比如说她如何逃出来,比如说她身中逍遥仙之毒…”
他紧紧盯着埋头不语的独孤无涧,“又比如说,有人能解她身中之毒。”
独孤无涧还是专心修磨着他的鹰哨,金玄豫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手一抖。
“无涧,若你见得百草,你会怎样?”
他缓缓抬起头来,盯着金玄豫,“王爷何出此言?”
金玄豫慢慢道,“依云那伽的描述,那人可能是百草。”
片刻沉寂后,他又接着道,“或许你我都想不到,百草竟然身在关外,和追魂一起,也就是云那伽口中的妖瞳王子!”
独孤无涧手中的匕首砰然落地,食指上一滴鲜血滴下。她在塞外?她在塞外?她竟随着那妖瞳男人来了塞外?
两日后。
那晚一场大风雪后,气候竟然回暖了不少。大草原上虽然还没有青草凄凄,绿成一片,但雪融后的地面,已偷偷冒出了些许嫩幼的绿芽。
帐篷像云朵一样鼓起来,牛羊开始四散,远远传来牧民响亮的歌声。
百草不知道锦城带着她往哪里走,也不再闹着要独自回中原,锦城不放她,只在她耳边轻叹,“我会和你一起回中原,这里容不下我。”
百草有些心酸,天大地大,原来这个妖瞳男子和她一样,只是在寻觅一个温暖安心的落脚之处。
异域景色如画,让她的心情渐渐好起来。唯一让她黯然的是,那个十四岁的少年,谢小桐,终究是没能在三里之外的驿站出现,人海茫茫,生死未卜。锦城安慰她,“或许他很好,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这时,百草刚刚睡醒一觉,睁开眼,便望见远处几个雪白的帐篷,花朵一样盛开在将绿未绿的草原上。她从锦城怀里坐起来,揉揉眼睛,懒绵绵道,“怎么总是睡不足呢?”
锦城唇边含笑,松了缰绳,任由马匹徜徉啃草,道,“总是在马匹上,自然累得慌。我总是带着你赶路,想必也对你身体不妙,那我们便去讨些酥油茶喝好不好?”
百草一听,来了些精神,终于恢复了一点从前爱娇的神态,低着头小声道,“我好些日子没…洗澡了…”
锦城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好。你想洗多久都行。”
黄昏时分,百草已经认得那最大一个蒙古包里的所有人。
快乐的一家六口。牧民乌力吉和他勤劳的妻子,刚成年的妹妹,还有三个活泼的孩子。
锦城和他们说的话,百草都听不懂。可是他们善意的笑,让百草感觉到一丝心安,终于不用一惊一乍,昼夜奔波。
锦城笑嘻嘻地凑过来,小声道,“他们答应让我们借宿两晚。”
百草于是安了心,一抬眼,望见乌力吉的妹妹吉雅,辫着一条乌黑的大辫子,正红扑扑着脸,大胆地望过来,眼神火辣辣的。
百草眨眨眼,想起身边喝酥油茶的锦城,顿时有些明白,难得地心情好,轻轻开了锦城一句玩笑,“你走桃花运了。”
锦城怔怔抬头,随即明白过来,瞄一眼恢复了几分生气的百草,似笑非笑道,“你要为我纳小妾?”
百草一怔,赶紧垂头喝酥油茶。
这时,吉雅却大大方方走了过来,坐到百草身边,红着脸看一眼锦城,用非常生硬的中原话问百草,“…他…是…你…的男人?”
百草愣了愣,塞外牧民可真直接。冷不防,锦城按着她的头点了一点,然后黠笑着帮她回答了,“对。小妹妹真聪明。”
吉雅眼中顿时掠过一抹失望,但还是勉强笑了笑。“…绿色的眼珠…真…特别…”
说完,转身出了帐篷。百草正要埋怨锦城,帐篷外却传来一个青年男子嘹亮的歌声。乌力吉九岁的小儿子咚咚咚跑进来,叽里呱啦冲锦城吼了一句。
锦城一听,乐了,拖了百草起身,往外走,“情歌大会情歌大会!”
走到外面,只见天色渐黯,天边燃烧着瑰丽的云彩,二三十个牧民围成一个大圈,坐在一堆篝火前,一个青年男子正高声唱歌,一个妙龄女子正围着他跳舞。
百草看得有趣,兴致勃勃地坐了下来。虽然听不懂他们唱什么,却看得津津有味。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快的笑容,让她也陡然心情一畅。
几曲唱罢,百草也看出些端倪来了。原来,青年男子若看上哪个女子,便唱着情歌,跪倒在她面前,若女子也属意他,便会把手放进他手中,随他跳一支舞。
锦城忽然在她耳边轻轻笑,“还记得我说我也会唱情歌不?”
百草转头看他,他却已懒洋洋站起身来,走到场中去。
众人顿时欢声大起,姑娘们含羞带笑,望着场中那挺拔好看的绿眸男子。
锦城却清清嗓子,含笑望着百草,一张口,竟是清朗又明亮的歌声,像一条秋天的小河,淙淙流过大草原。
牧民们顿时欢呼鼓掌,百草听不懂锦城在唱什么,但想必唱得很好,唱得大姑娘小媳妇都红了脸。
锦城,锦城,这个千变万化的男子,他有多少面?
正出神间,锦城却已唱着情歌,大步走到她面前,优美地一个旋身,右膝一弯,单膝跪在她面前,向她伸出了右手。
百草呆住了,不知所措,手心里出了密密的汗。善良热情的牧民们纷纷起哄,气氛空前热烈,几个青年男女围绕着锦城跳起了舞。
锦城却一直含笑,等她接他的手,一双绿眸,闪亮得几乎要燃烧一般,定定看着她,甚至,穿越过她,盯向她的身后。
乌力吉的妻子笑了,忍不住推了百草一下,生硬地道,“好小伙咧…”
百草猝不及防,一下扑向锦城。
锦城顿时笑了,伸出双臂,直直地抱起百草,站起身来,抱着她欢快至极地旋起圈来。
“哎…放我下来…”百草惊叫,推搡着他,却终于忍不住这一刻的无忧无虑,“噗嗤”一声,欢笑出声来,“好了…好了…”
锦城停下来,仍然抱着她,一双绿眸却蓦然萧杀,冷冷盯着百草背后那片草场。
那个身披黑甲带领群兵远远而来的男人,他早就看见了。
天上,忽然“滴利利”一声长鸣。
百草顿时脸色惨变,浑身一抖。
牧民们已纷纷仰头望天,惊呼连连,“神鹰,神鹰…”
一只雪白的大鹰,在天上凌厉地盘旋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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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旧人相逢不相识]
赫颜西雀悠然坐在马背上,淡淡瞥一眼独孤无涧紧紧攥着缰绳的大手,那手指骨节都在发白。身后一百名精骑兵未得军令,全部屏息敛气,不敢发出半丝声音,以至于安静得西雀几乎能听见独孤无涧攥拳时,骨节间发出咯咯轻响。
她眯眼望向不远处,眸中有一抹不动声色的冷笑,她强行跟来可真是妙极,看今日一番好戏,谁生谁死,谁悲谁喜。
她不知道那一幕看在独孤无涧眼中是什么样,反正看在旁人眼中,便是两个爱人倾情相拥,欢欣甜蜜,如同鲜花怒放,旁人种种,也不过是一时衬托。
独孤无涧坐在马上,凝眉冷脸,一动不动。他始终觉得天地有些晕眩,可那个白裙女子的背影,却始终熟悉而清晰,哪怕她身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中。
献歌,唱歌,他跪下,她扑向他,他抱起她,她终于欢笑,黑发飞扬,一霎那犹如春水梨花,光华四射。
他给过她多少眼泪,多少挣扎,却从未给过她这般明媚无忧的笑容。疼痛像锈钝的剑,缓缓割开他藏得最深的那道伤疤。
他轻轻一提缰绳,缓缓驱马而去。
牧民们也发现了那支甲胄鲜明的军队。真不知这支军队是如何靠近的,以至于欢笑的人们未曾察觉。纵然人数不多,却也惊吓得大家不知所措,男人们将女人孩子护在身后,有人从帐篷里取出了长刀,戒备地望着来人。
唯独锦城一动不动。冷冷望着那个黑甲男人策马而来,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
他已放下百草,但百草却是第一次不肯离开他。她哆嗦着伸出手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脖颈间,没有力气转过身去。
天下那么大,那个男人却终究是寻来了。
锦城忽然笑了,缓缓抱住怀中微微发抖的人,低声道,“你记住,你不离开我,我便不会离开你。”
独孤无涧终于停在五步之外,定定注视着他们。黑眸深深,宛如深潭。
锦城望着他,淡淡开口,“天下原来这样小。独孤堡主,我们又见面了。”
这时,牧民们也开始意识到,这支军队是冲着那对陌生男女而来,看样子并不会伤害他们,于是纷纷退后去,警惕又好奇地观望着这一切。
“…”独孤无涧的嘴唇动了动,却是没能说出话来,黑眸锐亮,紧紧盯着那个连身也不肯转的女子。她已恨到他到如此,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倒是西雀轻轻笑了,“妹妹,别来无恙?”
片刻沉默。
“…百草…”终于,独孤无涧喊出了那个名字。
百草浑身一抖,多熟悉的声音,多熟悉的声音。
可事已至此,还能怎么躲怎么逃?她终于放开锦城,缓缓转过身,缓缓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望向那个让她刻骨铭心的男人。
他还是那么挺拔,面色沉静,眸色深深,高高坐在一匹黑色大马上,身穿玄黑铠甲,头戴玄黑头盔,草原上的大风吹得他战袍猎猎,却更是显得英姿勃发,威武不群。
目光一滑,他身旁有一朵火红的花。那是赫颜西雀,一如既往,美得炫目,笑得妖娆,像春天里开得最娇艳的那一树桃花,生机勃勃,而不像她,整个人已经苍白干枯。
百草轻轻吁了一口气,垂下头,伸手扯扯锦城的衣袖,低声道,“认错人了,我们走吧。”
独孤无涧却忽然从马上跃下,一步步走向她,满目萧索的疼痛。她很瘦了,连嘴唇都显得苍白,他犹记得当初那个风华如玉的女子,眸如星子,唇如花瓣,生气也好,惊怕也好,总像只涉世不深却又充满生机的小鹿,可如今,那只小鹿死了,那一夜鲜血,耗尽了她的悲欢。她漠然看着他,没有恨,没有痛,只像从不曾相识。
他看着她,她却不看他,千言万语,他却只是艰涩地说出一句,“…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百草冷然,转身就走。
锦城不说话,绿眸中有了似有似无的笑意。
“有人中了毒…”
百草仍然向前走,越走越快。
她走得那么快,让独孤无涧一瞬间有种错觉,若不抓住她,她便要永远离开他了,于是他想也没想,蓦然欺身向前,伸手便想抓住她。
可是眼前人影一晃,出现一双冷冰冰的绿眸,隔开他的手。锦城冷笑,“久闻独孤堡主盛名,在下很想一开眼界。”
独孤无涧愤怒,转目看他,杀气凌冽,一字一句道,“你从天鹰堡劫走她?”
锦城笑了,却不等他说话,一个声音已清冷传来,“是我要跟着他走。”
百草转过身来,冷冷看着独孤无涧,“你认错人了。”
独孤无涧深深看着她,黑眸中的疼痛渐渐隐匿,缓缓道,“我求你…”
我求你…
众将惊愕,一个纤纤女人而已,大不了直接掳走,他们那骄傲冷漠的大将军,竟然当众求她?
百草呆立不语。
西雀用力绞着手里的缰绳,忽然一笑,“逍遥仙麻,顶多痴傻而已,死不了人的。”
果然是为了公主云那伽。锦城转过身去,走到百草身边,伸手揽了她到怀中。
独孤无涧垂下了头,沉默片刻,终于咬牙道,“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他顿了顿,“百草姑娘,末将独孤无涧奉肃王爷之命,迎请姑娘回幽城,为公主云那伽解毒,…恳请…姑娘玉成!”
他的声音越来越冷。百草转头望向天边,天已渐渐黑了,景物似乎都变得模糊,人生多像笑话,曾经抵死缠绵也好,曾经爱恨入骨也好,最终落得路人一场。
偌大的一片草原,空寂无声。
忽然,哗啦啦一片甲胄相撞之声,只听响亮一片,“末将等奉王爷之命,恳请姑娘回城救人!”
转过头来,竟然见得一百精骑兵已整齐划一地翻身下马,纷纷屈起右膝,跪在马旁,恭恭敬敬。
唯独西雀坐在马上,冷冷看着她。
独孤无涧抬起头来,脸色已恢复一如既往的冰冷,定定望着百草,“姑娘,要末将也跪下求姑娘么?”
百草睁大眼看着他,却不知道,自己的手已掐得锦城的手腕几乎出血。
锦城笑了,“你去与不去,我都会陪你。”
入夜。
金玄豫微笑着,站在城门之上,望着那骑队远远而来,淡淡道,“开城门,迎本王的贵客。”
城门轰轰大开,两列卫兵举着火把鱼贯而出,排列得整整齐齐,火光照得城门前一片光明。
金玄豫就是在这片光明中,看到了久违的那个女子,却也看到了与她共乘一骑的锦城。
他怔了怔,望向独孤无涧。
独孤无涧神色冷冷,翻身下马,走到他面前,单膝跪地,“末将不辱使命,已恭请王爷的贵客入城。”
金玄豫笑了笑,却是笑得苦涩,“辛苦了。”
独孤无涧冷冷起身,也不再言语,便直直往城中走去。西雀赶紧翻身下马,急急追去。
百草已下马来,缓步走到金玄豫面前。呵,那爱笑的王公子,一如既往白袍锦冠,微笑如玉,凤目闪闪,温柔地望着她,“百草,看见你很好,我很高兴。”
他用了“我”,却不是“本王”。
百草心中顿时淌过一股暖流,前尘种种,浮现在脑海中,于是低身一福,“百草多谢王爷关心。”
金玄豫伸手扶起她,眼睛却望向她身后的锦城。“连国二王子?”
锦城淡淡颔首。
金玄豫笑了,“追魂公子果然好胆量,还敢踏入中原还敢出现在本王眼前?”
锦城看他一眼,绿眸妖冶生辉,又望了百草,“我第一次入狱便是因她,何怕第二次?”
百草很平静地望着金玄豫,“王爷可还记得,当年洛州城中,王爷曾经亲口许诺百草一个心愿?”
金玄豫点头,望向锦城,淡淡道,“你可是要说,今后只有连国二王子,而没有追魂?”
百草淡淡笑了,“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王爷。”
锦城笑了。
金玄豫轻轻叹口气,看一眼面色清冷的百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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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三个人两条路(上)]
一夜长梦辗转,天色大明时,百草才软绵绵从床上坐起来,穿了衣裙,抱膝坐在床上,呆呆望着窗外一方青蓝的天。
从天鹰堡一路到关外,多数时候总是或紧或缓地赶路,甚至途中惊险连连,她觉得非常疲惫,也知道自己的身体一直没能恢复。昨晚热水沐浴后,总算躺在柔软的床上,可她却仍然没能睡上一个踏实安稳的觉。
昨日的一切,像一个遥远的梦,几乎将沉睡中的她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