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办…好不容易才躲过…”
声音渐渐低下去。大风吹得木窗哗哗响,想必真是起风雪了。
百草动了动,锦城却在黑暗中按住她,低声道,“别动,不关我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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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大火与美人]
片刻沉寂后,二楼尽头似乎传来了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只有轻轻几声,然后便消弭了。像夜里老鼠蹿过楼梯一般。
锦城想了想,搂了百草在怀中,低声道,“小桐。”然后屈指敲了一下那坚木墙壁。
想不到小桐那孩子竟然还醒着,很快便叩了一下墙壁回过来。锦城正想,这乡野孩子倒是警醒,不想那隔壁接着又响了两下。
黑暗里,锦城马上变了脸色。小桐那边竟然有人!
刚才他和小桐约定,若夜晚一切安好,回应一声,若情况有异,则回应三声。
看样子又无法睡上一个囫囵觉了。
他不动声色,扯了床边脱下的狐裘风氅,裹在百草身上,附在她耳边道,“若不得已,我舍了小桐,你别怪我。我们本就不该带着他上路。”
百草果然急急抬头,轻声道,“不行。若是因我而起,…我宁可随他们去见他…”
锦城道,“见他做什么?告诉他你恨他?”
百草的声音有些发抖,“告诉他,那晚我便死了。”
锦城叹气,“不是只有他在找你。也不一定便是寻你的。”
百草有些不明白他这两句话的意思。可不等她开口问,外面忽然响起一声男人的吼叫,“起火拉——”
锦城一惊,霍然从床上跃起,冲到窗边一看,果然见一束火光延着这木楼楼脚往上蹿。火势虽然不猛,但此时风大,搞不好很快便烧了这破客栈。
楼道尽头已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他转回身来,见百草已从床上坐起来,于是二话不说,蹲下身便拿了靴子往她脚上穿,然后匆忙穿上自己的靴子。此时,门外却响起急急的敲门声,“公子,公子!”
是小桐。
百草生怕锦城真的扔了那可怜孩子,飞身扑去开门,不给锦城阻止的机会。
小桐像支小箭一样忽的冲进来,一脸惊骇,扯了锦城的衣袖,哑声道,“…有人…有个头上流血的女人…翻窗进来…”
锦城心念一转,想起刚才听到那几句低语。顿时明白,这火未必是冲着他们放的。心下一安,井水不犯河水便好。
于是急急指挥了小桐,“别多管闲事。待会儿我说跳,你便闭着眼跳,知道吗?”
“可…可…她说他们要杀她…”小桐又惊又急,憋红了脸。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见门外黑影一卷,一个人“砰”的撞进来,飞快地关上了门,倚在门上大口大口喘气。
百草一惊,烛光里,门上赫然靠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满面污秽,看不清容貌,中原人装束,头上缠绕着一圈白布,右额上渗出猩红的血迹来。
“救救我…求求你们…”她抬起头来,唯独一双眼,明亮如镜,“救…”她忽然一怔,呆呆看着锦城。
此时,楼梯上却传来那凤姑的尖声,“各位爷各位爷…起火了起火了…快别睡了…”
那受伤女子一听,脸色顿时惨白,喃喃道,“托娅…托娅…”
锦城惊道,“她不是中原人?”
受伤女子猛然盯着他,“你也不是中原人。妖瞳…唔唔…”锦城已飞扑过去,一掌捂住了那女子溢到唇边的“王”字。
该死,这女子是什么人,竟然认得他的身份。
那受伤女子眨眼看着锦城,顿时明白她是猜对了。于是奋力推开他,喘着粗气,忽然用百草和小桐听不懂的语言叽叽咕咕说了一句话。
不料锦城竟整个人一抖,脸色蓦变,“你见过其其格?”
受伤女子一指窗外,改说了中原话,“你救我我便告诉你。托娅一定派人守在门口,我们跳窗,马厩里有埋伏,他们要捉我,却不敢杀我…”
凤姑的声音已越来越近,想必她是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在查看。
锦城咬牙切齿。“他们有多少人?”
“十个。托娅和那瘸腿酒保身手最好。”
他不想惹麻烦。但这个女人他不得不救。
“其其格被囚,其其格说很想哥哥。”那女子说的是蒙古语,短短两句话却让他心如刀割。很少有人知道小妹的小名,叫其其格。
他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交到小桐手中,急急道,“他们要找的不是你,你只要拼命往楼下跑,和其他逃生的人混在一起逃出去,往北三里,有一个驿站。若你有本事再见我,我便许你叫我师父。”
小桐瞪大眼,接过那匕首,忽然猛点头,“小桐明白,师父。”说完,转身便往门外跑去。
锦城看着那受伤女子,“我要你在最短的时间里牵到马,带她走,我断后,万一见沙盗,便说认识我。她若有闪失,我必将你凌迟!”
说完,他转身,抱起正想说话的百草,便冲向窗外,“抱紧我。”
百草紧紧抓住他,只觉得耳边呼呼生风。
紧接着,那受伤女子也纵身跃下。
此时,小半个客栈都已燃烧起来,火势从东边蔓延而来。
大风呼呼,开始飘雪了。
一跳到那沙地上,果然便有几抹黑影从暗处跳出来,扑向他们。
锦城在前,右脚尖一拧,在沙地上猛然一勾,一腿蹬去,便挥洒起漫天沙砾,铺天盖地打向那几抹黑影。
沙尘扑面,几个人顿时往后一晃。
锦城冷喝一声,“走!”转身便将怀中人推给那受伤女子,“快——”
那几个人顿时虎狼般扑来,赫然是那几个中原镖师。但锦城已身无负累,手脚大展,招招迫命,不让那四五个男人靠近那受伤女子。
几个男人顿时被他鱼死网破的狠劲吓了一跳。
锦城眼角一瞥,见那受伤女子已抢得一匹高头大马,利落地翻身上马,然后一把拉了百草上马,坐在她身后。
“驾——”火光中,受伤女子神色狰狞,长发凌乱,双腿狠狠一夹马肚,那马受痛,长嘶一声,顿时扬蹄疾冲。
“托娅…”几乎与此同时,一个男人忽然一声长吼。锦城大怒,左手一拳挥去,右手顺势夺了一个男人手中的刀,一刀挥去,那呼叫之人便血溅三尺。
但那狐媚而愤怒的女人已闻声跳下,蹬蹬蹬弓身追向那逃跑女子,“贱人——”
锦城怕她伤了百草,赶紧转身,右手一挥,抛出那把长刀,直取那托娅背后空门。那女人果然好身手,风声迫来,她赶紧一闪,回头怒目而视,忽然见得锦城绿眸闪闪,顿时一怔。
这一怔,那马已跑出一截。
锦城面色铁青,旋身扫腿,让那剩下五个男子无法近身,忽然仰头长嚎,灌注内力,悠长凄厉,一声连着一声,有如狼鸣。
众人一惊。
托娅慌了,“妖瞳王子?”刚才这男子一直低头垂眼,她万没想到,他竟是绿眸。
颠簸至极的马上,百草紧紧抱了那受伤女子的腰,连眼睛都无法睁开。她想转过头去看看锦城,却听得四处狼嚎之声,遥遥传来,此起彼伏,森森不已。
锦城冷笑,“两年了,不知大漠沙盗可还记得本殿下。”说着,扑向那震惊的托娅。
那几个男人脸色大变,沙盗?那群茹毛饮血、彪悍如狼、横行大漠的沙盗?
托娅急急格开锦城一招,“托娅冒犯王子殿下,可今日之事,王子殿下万不可插手!”
锦城目色如刀,咬牙道,“不插手也插手了!”
忽然,“哗啦”一声,半边客栈在火中倒下,火光顿时熊熊,几乎照亮半边天。
远处,隐隐传来轰轰之声…
锦城心里叹气。他错了,他原本只是想回到那个他生活了五年的宁静小镇,带着他爱的人。却忘了,这片西北热土,于他来说,反而是最难清静的地方。他们记得他,他们想着他,他们喜欢的财富与女人,土地与热血,杀戮与权力,却都是他看厌之物。
托娅等人顿时面如死灰。
火光后,一个紫红脸膛的大胡子一言不发,转身上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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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公主云那伽]
夜色下,孤城巍巍。古老斑驳的城垣无声匍匐在这片广袤的西北大地上,饱经千百年来风霜雪雨热血精魂的淬洗,已是不尽沧桑。
独孤无涧站在高高的烽火台上,微微蹙眉,凝听着那远远长空之下,传来的悠长狼嘶。
大雪冷冷飘过他的脸。
城楼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重兵把守。
这是幽城。
边关重地。出关最后一城,入关第一城。
两天前,他就随金玄豫来到了幽城。不过,却是顶着黑旗营管锋将军麾下副将之职,随之而来。
当日校兵场夺魁,皇帝龙颜大悦,君无戏言,当场赐封黑旗营麾下副将之职,让他正式拜官封将,以传奇之姿列入朝堂,名动京师。
第二日,一道圣旨下来,由他率兵三万,护送肃王金玄豫出使努国,探望传闻中因病延婚的努国三公主云那伽。
一日后,圣旨再下,命建威将军管锋带领十万大军,浩浩出京,加派兵力,驻守边关重地,幽城。
一曰探病,一曰驻扎边关。世人所见,皆是风平浪静,却不知十万大军驻扎幽城,实则以防万一,与外族兵戎相见。
来到幽城后,独孤无涧便带领五千精骑兵,驻扎在幽城百里之外的莫桑格勒河畔,与努国隔河相望。
却不想,翌日便传来努王格尔萨思女成疾,抱病在床的消息,声称两国会见推迟在三日后。
独孤无涧于是连夜赶回幽城,将消息火漆加印,密送京师,恳请朝廷秘密调配后援兵力粮草。
接连两日来,努国都风平浪静。前方密探回报,努王已多日不理朝政,皆由国师辅助六王子打理国事,貌似那格尔萨果真抱病。
消息传来,金玄豫沉默良久,眉头紧锁,久久难眠。
而独孤无涧同样也是彻夜难眠。这本是他十分熟悉的地方,他曾在塞北度过了刻骨铭心的十年之久,这里的一土一木,一个沙丘,一条河流,都是他熟悉的。但这次不一样,匆忙间拜将出关,披甲杀敌,简直快得让人疑在梦中。
他还有太多心事未了,那个总在午夜梦回时冷冷流泪的女子,如今可是安好?又身在何方?
纵然她是仇人之女,可终究是他,用了一种残忍的方式,把上一代的恩怨加诸于她身上。“她有多恨我,便有多恨你…”夏侯寒决绝拍下那一掌时,便断了三个人今生的后路。
想到这里,他心口一拧,有些尖锐的疼,还来不及收起这疼,便听见背后传来淡淡的声音,“本王听说天鹰堡飞鸽传书?”
金玄豫从暗中缓缓踱步出来,神色清冷。
“是。初一说,他们已从圣女门脱困回堡。”
金玄豫望着远方,叹气道,“无涧…”
但独孤无涧淡淡打断他的话,“有初一在,王爷不必多虑。何况我也累了,早就有心收敛。”
两国箭张弩拔,局势诡侫,一旦举兵,便遥无归期。独孤无涧只好命白城义协助初一,将天鹰堡的对外产业迅速缩水一半,东北十三省的镖局一次性抽足佣金,摘掉“天鹰镖局”的招牌,转手他人。丝绸、茶叶、珠宝、香料、布匹的交易权,也已全部寻了买家。天鹰堡唯独留下马场和船坞的生意,许多天鹰堡管事在此次巨变中,都优先购得产权,纷纷自立门户。
金玄豫转头看他,凤目深深,苦笑问,“我是不是有些自私?”
独孤无涧冷哼,“王爷自不自私与我无关。无涧只知道,誓死保护王爷全身而退,无论何种情况。”
金玄豫凤目中有了暖意,“北伐势在必行,却还不是最好的时候。年前,南部流寇作乱,武宁候和怀远将军率水师平乱,只怕还需要些时间。鲜国和连国势力急剧扩张,二者向来有宿怨,说实话,本王很想见二虎相争。”
独孤无涧沉默,没有接话,忽然听得天上“滴利利”一声长鸣,远处狼嚎顿时骤停。他微眯黑眸,食指放在唇边,一声呼哨。
片刻后,便见一只雪白的大鹰从墨色天际破空而出,一个急冲,稳稳飞落在他面前的城墙垛上,歪头看着他。
天鹰堡已派人马不停蹄送来了三十只驯好的野鹰。在西北边陲恶劣的环境中,训练有素的鹰比鸽子更快更有用。
独孤无涧伸手抚上风云的羽毛,“王爷不觉得这狼嚎有些奇怪么?”
“哦?”金玄豫不解。
“一声长,三声短,再一声长,那是沙盗。”独孤无涧淡淡垂眸,“不知哪支商队又遭了殃。”
他却不知,险些遭殃的,正是他梦牵魂绕的人。
风雪已急,吹得百草几乎睁不开眼。她伏在那受伤女子身后,从毛绒绒的风雪帽中,露出半张脸,盯着那团团将她们围在中间的一群男人。
一群鼻高目深的异族男人,衣着怪异,个个彪悍,举着明亮的火把,像望猎物一般,望着那两个女子。
忽然,一个梳着无数小辫子的红衣大汉笑了,取下腰旁挂着的酒囊,仰头猛灌一气,然后道,“阿古达姆,你说是不是咱们的好日子来了?王子回来召唤我们了,还让我们逮着两个水滴滴的小姑娘!”他望向藏在那受伤女子背后的百草,“中原娘们可是个个细皮嫩肉!”
男人们顿时粗犷地大笑起来。
那受伤女子却镇定,冷冷望着那红衣大汉。
此时,一个戴了羊皮毡帽的瘦削男子,策马上前,低声道,“胡和鲁,还是先等大哥回来再说。万一不是王子召唤…”
胡和鲁又笑了,大手一挥,“老子管那么多!王子回来了便献给王子,要不是王子回来,那便兄弟们一同享用了!这大冷天的,哪里有空手回去的道理!”
受伤女子一听,忽然笑了,放下马鞭,伸手优雅地一拢自己散乱的长发,“原来名震大漠的沙盗,不过尔尔,一群猪脑子而已!”
胡和鲁淫笑,“小娘们,不要逞凶,漫漫长夜,老子自然有办法让你欲仙欲死!”
受伤女子笑,“我逞什么凶?你要把谁献给王子?她?”她一闪身,指着背后的百草,明眸闪闪,“胡和鲁,你把王子的女人献给王子,是不是有点多此一举?”
百草愣了愣,王子的女人?锦城…
胡和鲁一怔,“她…”
受伤女子冷笑,“胡和鲁,她要是少根头发,妖瞳王子只怕会一刀一刀活剐了你。”
她刚说完,忽然马蹄声声,一个冷冷声音远远传来,“你要是少根头发,格尔萨只怕要将他们活剐百次。”
百草一听,顿时眼睛一亮,“锦城?”
一群人马沙尘滚滚而来。锦城一马当先,烈烈风中黑发飞扬,冷峻面上一双绿色妖瞳犹如燃烧,唇边沾了血迹,含了几分暴戾之气。身后紧紧跟着一群彪形大汉,疾驰而来。
百草一愣,这仿佛和她认识的锦城又不一样了?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胡和鲁等人却很快告诉了她答案。只见那群男人顿时面带喜色,纷纷跳下马来,跪倒在地上,大声欢呼,“王子!果然是王子归来了!”
四五十个男人,已是跪成一片。
锦城在火光中勒马驻足,冷笑看着那受伤女子,“云那伽公主,幸会幸会。”
那受伤女子却也不惊讶,微微一颔首。托娅果然说出了她的身份。
沙盗们却又是赫然一惊,转目望向那受伤女子。传闻被劫的努国三公主,云那伽?
锦城跳下马来,只见身上大半衣服已被血染。云那伽心中一安,想必托娅等人已命赴黄泉,传闻妖瞳王子古怪乖戾,果然手下不留活口。
锦城却不看她,走向她背后的百草,仰起头来,向百草伸出了双臂,淡淡道,“下来。”
百草受惊如小鹿般,难以置信地望着半身染血的锦城,动了动嘴唇,千般疑虑,却化为一句话,“…你受伤了?”
锦城很喜欢她这句问候。妖冶一笑,伸手从马上抱下她,揽进怀里,“杀人哪能不沾血。你好不好?”
百草点点头,“好。”
目光一扫,只见那胡和鲁顿时面色发白,垂下头去。想必正在庆幸,还好没有乱来,一个是努国三公主,一个竟真是王子的女人。
云那伽也疲惫地翻身下马,转身看了锦城,忽然一笑,“其其格总说怕你孤单,现在只怕她的担心是多余了。”
锦城放开百草,忽然出手如风,一把掐住云那伽的喉咙,怒道,“你竟敢骗我?”
云那伽却一点也不惊慌,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句道,“我的确见过其其格。我们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