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百草不见了]

暮色此时已浓,黑压压的天空似乎比平日还黯淡了许多,一望无际的马场上,大风吹得高高低低的密草哗啦哗啦响。

就在这越来越暗的天色下,三五成群的马倌们正骑着马,四处吆喝着、赶拢着马匹,把它们赶进一排排以毡毛和大木搭建好的马棚里去。因此,此时的马场是人声鼎沸,十分热闹。

山雨欲来风满原。独孤无涧抬头看看天色,看样子晚上会有一场大暴雨。

他看了一眼与他比肩而站的褚羽。

那褚羽的脸色现在正如这天色一般阴沉,寒风吹得他两道长长的浓眉似乎都在颤抖。

不远处,褚羽带来的五六名兽医倌,正忙碌在马群中。

独孤无涧心里冷笑了,注定是白白忙活。想不到那女人配制的解药竟如此到位,简直可谓药到毒除,下午时分还奄奄一息的五六百匹病马,此时已完全恢复了抖擞精神,个个昂首挺胸,铁蹄烦躁地敲打在草地上,蹬蹬作响。除了少数白马身上还能看见未完全消褪的铜钱红癣,大多数毛色或深栗或青灰或黝黑的马匹身上,已看不出异样。

按照习性,此时是它们回马棚的时候了,然而由于兽医倌的忙活,让它们被马倌们强迫赶拢在马场上,这惹得它们十分不满,不耐烦的嘶鸣之声,此起彼伏。

独孤无涧看着这一切,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了百草。他在内心也不得不对那女人生出几分感激,若非有她解毒,天鹰马场今日定被长孙青云抓住痛脚。

此时,一个兽医倌匆匆跑到褚羽面前,非常不安的样子,低着头,唯唯诺诺道:“…回…回将军,…马…军马尚好,鬃毛丰长,耳目聪亮,四肢坚实,鼻息平稳…”

果然,褚羽目色凌厉地一扫那兽医倌,隐忍地保持着声音平稳,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你可看清楚了,马匹没有害风寒?或是其他病…”

“回…回将军,”那兽医倌听出了褚羽话中的冷意,额上直冒冷汗,但的确查不出异样,他也实在不敢胡诌,“从种种迹象看来,军马的确没有…没有风寒或是中毒的体征。”

“中毒?兽医倌是不是多心了?”独孤无涧挑挑眉毛,冷漠而玩味地看了褚羽铁青的脸,“褚将军,这是朝廷军马,谁那样大的胆子,敢投毒军马,藐视王法,扰乱朝纲呢?”

此时,又有一兽医倌奔来,脸上几乎是欣喜到极点的神色,“禀报将军,马身上有癣…”

褚羽一听,顿时头疼得想把那愚蠢的兽医倌一把掐死。

马长癣?马长癣是中毒吗?

他心下顿时有些疑惑,若军马并未中毒,莫非是那神秘人愚弄了太师,透露了一个假消息,又或是,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他转头看了独孤无涧从容不迫的脸,只好道,“独孤无涧,军马乃朝廷将士冲锋陷阵所骑,马生癣疾,不知是不是天鹰马场人手不够,疏于照顾呢?若当真如此,容本将军回京禀报了太师,命人给天鹰马场添些人手来。”

独孤无涧双拳一抱,不卑不亢道,“多谢将军美意,承蒙太师关爱。马生癣疾,的确是马场一时疏忽,不过半月之后,我独孤无涧以项上人头担保,保证五千军马,皮毛光滑,骁勇善战。”

如此一说,褚羽更是心中郁结,一时又无处发泄,只狠狠看了那一大片精神抖擞的健马。

“褚将军,”独孤无涧望望天,“天色已不早,看样子暴雨将至。若将军没有其他吩咐,在下就吩咐马倌们将马赶回马棚了。不然,若军马因淋雨生病,在下担当不起。”

褚羽冷冷看了独孤无涧平静冷漠的脸,心里想,果然如太师所说,此人是个棘手人物。于是缓和了脸色,冷声道:“好。”

独孤无涧毫不回避褚羽炯炯的目色,面无表情地一挥手,马倌们顿时得令,开始驱赶流水一般的马群。

此时,天鹰行馆第五院。

初一站在院子里,正抬头望天。天空中乌云已盛,一团一团翻滚着,想那暴雨不久就会到了。

入秋以后,已经很少有这样的暴雨天气了,唉,不知道是不是添乱呢,他有预感,今晚注定是一个不让人安生的夜晚。

金玄豫也站在一旁,望了望天,面上虽平静,心里却想,独孤无涧应已摆平那褚羽吧。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一转眼,忽然看见初一冷冰冰的眼神,吓了一跳,装作害怕的样子,“小初一,你这样凶巴巴看着本王做什么?”

初一没好气,冷冷回了,“你长得俊,我多看一眼行不?”

他有时候真的很想搞清楚,这个男人到底有几面?嬉笑、无赖、狡猾、温和、冷酷、无情、凶狠…这个有着尊贵身份的男子,真是比那妖精还千变万化。

甚至有时候,他还怀疑金玄豫有断袖之癖,不然为什么总喜欢黏糊糊地招惹他呢。只要那金玄豫所到之处,必定生出一大堆是非,能把活人气死,死人气活。

而且狂爱凑热闹,没事就干点与身份格格不入的市侩之事,比如说树上偷听啊,偷雪莲啊等等。

这么想的时候,初一就头疼得很。

谁知金玄豫听了毫不为意,和初一斗嘴是他最开心的事情之一。于是笑眯眯道,“那倒是,本王玉树临风,比你家那死鱼脸堡主俊多了。所谓‘花中圣手,所向披靡’,说的就是本王这样的人。”

“哦?”初一斜斜看他一眼,“我听说,好像有些人曾经被关在门外啊。”

金玄豫心知是十五将那日沉香居之事告诉了初一,嘻嘻一笑,装作很神秘的样子,凑到初一耳边,“本王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见过你家堡主吃醋没有?”

初一愣了,这也是秘密?“笑话,吃什么醋?”

金玄豫却笑得成竹在胸,“连他也不知道他吃醋,但是本王知道。”说完,他又叹口气,仿佛无尽忧愁一般,“要是是真的,倒还真是麻烦了。”

初一瞪着他,不知他叽叽咕咕在说什么。正好此时,七叔从院门走进来了。

他不得已答应带七叔来看百草一眼,谁知走到中途,七叔觉得身上冷,于是回去加了一件衣服。

“王爷,让您久等了。”七叔看一眼金玄豫,歉意地道。

金玄豫和颜悦色道:“七叔不必拘礼,身体要紧。”

初一讥诮道:“就是,别人堂堂一介王爷,也不惜纡尊降贵当跟屁虫,七叔又有何好担心。”

金玄豫却微微一笑,“我片刻不见百草姑娘,想念她了行不行?”

说完,悠闲向前走去,留下初一干瞪着眼。

独孤无涧下榻的房间在第五院。

是一处非常安静的院落,命名远心阁。

此时,百草理应睡在他的专用房间之中。

然而,刚一踏进院子,金玄豫的脸色却蓦然大变,沉喝一声,“不好!”

随即人影一晃,飞身弹入院中。

陪着七叔走在后面的初一顿时知道不妙,大步冲进院子一看,只见十名天鹰堡侍卫横尸院中,口鼻流血。

他蹲下身,伸手翻过脚边一个侍卫的尸首,只见那侍卫胸前插了一只飞镖,渗出的血已成黑色。飞镖有毒。

此时,一个白影从房中闪出来,是金玄豫。

他十分焦灼地看了初一,“百草不见了。”

初一顿时心中一沉。

什么人会掳了百草走?

他可以想见独孤无涧知道此事后的震怒。

七叔在此时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了,焦急地望着初一,“…出什么事了…小小姐不见了?”

天鹰行馆大堂里。

独孤无涧端起一盏紫砂茶碗,揭开茶盖,徐徐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茶叶,轻轻啜了一口热茶,这才望了对面僵坐的褚羽,道:“褚将军,大雨将至。将军若不嫌寒舍简陋,不如…”

果然不出他所料,生性狐疑的褚羽怎会下榻天鹰马场。

褚羽已大手一挥,沉声道:“不必了。我等还要连夜赶回京城复命,就此告辞。”

真奇怪,刚才他还命人点了点军马数目,竟是整整五千匹,一匹不少,个个精神抖擞,哪有半点中毒迹象。

难道真是假消息?此事太蹊跷,他得赶回京城复命。

他却不知,下午时,独孤无涧已令白城义从其他分场急调三百余匹蒙古大马,补上了中毒死去军马的空位。

那褚羽站起来,看了一眼镇静端坐的独孤无涧,“独孤堡主可得用心,军马若有纰漏,皇上可不会高兴。来人,启程返京!”

说完,冷冷一抱拳,转身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独孤无涧不言不语,冷冷看着他背影离开,瞬间那满院的侍卫就走得一个不剩。

这时,独孤无涧才缓缓道,“褚羽走了。”

话音刚落,大堂屏风后已闪出两个人来。

正是金玄豫和初一。

独孤无涧看一眼金玄豫,很奇怪褚羽走了,他非但不感到轻松,反而一脸肃穆焦灼。

正想说话,初一却说话了,声音有些不稳似的,“堡主,百草姑娘不见了。”

果然,独孤无涧低头喝茶的动作蓦然僵住,他缓缓抬起头来。然后金玄豫和初一就看见了他眼中骇人的寒意,闪闪发光,他牙缝里冷冷挤出一句话来,“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初一低下头,“远心阁侍卫尽亡,姑娘被人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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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谁更有筹码]

远心阁。

独孤无涧大步踏过地上横七竖八的侍卫尸体,寒着一张脸,走进房内。

房内依然整洁干净,没有一丝打斗的痕迹,除了床上锦被凌乱,仍能看出有人曾经睡过的痕迹。

独孤无涧走到床边,伸出手,缓缓拈起玉白色锦缎枕头上一根长长的发丝,凝眉不语。

偷袭侍卫,掳走百草。可谁会干这样的事?谁能干这样的事?

天鹰行馆在建设之初,就考虑了易守不易攻的因素进去,八个院落像八颗被串在一条线上的珠子一样,院院相扣,每一处院门都有二十名侍卫把守,若非行馆内的人,不可能轻易通过。尤其是独孤无涧下榻的远心阁,非经允许,连行馆和马场的人都不得入内。

奇怪的是,下午之时,其他几院的守卫们均没有见到可疑之人,甚至没有听到半点动静。

熟悉地形,也没有引起众侍卫注意。

那只能是…行馆或马场的人。

独孤无涧这么一想时,竟然松了口气。初听百草失踪一事时,不可否认,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是夏侯寒,是夏侯寒从苗疆潜回北方,偷偷救走了百草。

这猜想顿时让他心如油煎。绝对不可以这样!

十五年前,夏侯寒就是利用他的信任,翻脸无情,釜底抽薪,断送他的一切,父母、家园、还有如云端之上的锦绣生活。十五年后,他绝对不允许夏侯寒再次釜底抽薪,断了他复仇的计划!

想到这里,他弹落指间那丝长发,转过身来,长袍一掀,坐在圆桌之旁,黑眸含了隐隐杀机,冷冷看着垂手而立的初一和白城义,“初一,四个出口可派人把守?”

初一赶紧道:“回堡主,下午申时三刻,属下已命专人把守行馆四个出口,以及增派百名侍卫,加强马场巡逻,未得属下同意者,均不得离开马场。原因是五鹰查出马场内有可疑之人,分别是马倌陈二,洗茅厕的石小柱,以及清理马厩的哑伯。”

独孤无涧微微点头。马场有可疑之人,虽然初一还未来得及禀报于他,但初一的安排,却是十分得他心意。

正准备说话,一直冷立于一旁的金玄豫却走过来,坐了圆桌边,脸色冷厉地看着他,“无涧,你认为偷袭者意欲何为?”

独孤无涧抬起黑亮的眸子来,坚毅的下巴因冷冷咬了牙,而显得有些狰狞。他自然知道。

金玄豫却替他说了:“如今百草是他的筹码。”

的确。独孤无涧没有反对。如果不是夏侯寒所为,那劫走百草之人只有一个目的:以百草要挟于他。

他从未带过女人到马场,更未有过女人睡入远心阁。而偷袭者深知这一切,必定以为百草是不同寻常的,走投无路之时,于是掳走百草以此要挟。

此时,忽然“哗啦”一声,黑沉沉的天幕被一道闪电划开,窗外一棵年月已久的大槐树在这电光火石一闪中,枝叶狰狞,张牙舞爪。

白花花的闪电射在独孤无涧的脸上,让金玄豫清清楚楚看到了一股阴恻恻的冷冷杀意。

金玄豫继续道,“为查投毒之人,初一下午申时三刻封闭马场,已无人能外出。而本王和初一酉时五刻赶到远心阁时,被褥中尚有热气,表明百草那时被劫不久,因此,人一定还藏在天鹰行馆中。”

独孤无涧转过头,看了他,忽然冷冷一笑,“只要在行馆之中,那就甚好。既然有人认为我在意那个女人,我就不妨更在意一点。”

金玄豫眸色一深,两人对望一眼,已达成共识。

就在这惊雷声中,百草也从昏迷中幽幽醒来。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不想看见一片乌七八黑。

她怔了怔,天黑了?没有点灯烛?

她动动手脚,竟惊讶地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一张嘴,竟然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这里是哪里?她不是应该在床上吗?她为什么动不了?为什么不能说话了?

可是四周一片黑暗。

她只能感到自己后背倚在一片凹凸粗糙的墙面上,而且她十分惊奇地感觉到,自己并不是躺着的,而是蜷缩在某个狭小的空间里似的。她想动动脚,可是完全没有感觉。

忽然,她听到头上轰隆一声,感觉到地动山摇一般,似乎有簌簌尘屑坠下,落入她的发间,钻进她的衣领里,潮湿的,咯得她肌肤生痛。

正当她不知如何是好时,猛然听见“吱吱”几声,足踝处一痒,似乎有毛茸茸的东西蹿来蹿去。

百草的眼泪顿时哗地就涌出来了。

不要!不要——她在心里拼命大喊,无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她最怕最怕的老鼠。她从小连蛇都不怕,却看见老鼠就怕得要命。

怎么办怎么办,那毛茸茸的东西竟得寸进尺,正爬上她的小腿。彻骨的凉意,顿时嗖嗖地蔓延了百草全身。

而此时的天鹰行馆第一院,已是灯影重重,人声狗吠,一串串巨大的红灯笼在大风中左右摇摆,飘零不定,让人更是觉得惶惶不安。

此时大雨仍未降下,风却吹得猛烈了,天空中不断传来轰隆雷声。

独孤无涧站了台廊上,冷硬如刀的俊脸被寒风吹得发青。

院里满满站了五十名黑衣侍卫,人人手中牵了一只暴躁凶恶的狼犬,狗吠之声此起彼伏。

这时,白城义走出来,将怀里抱着的几件女人衣裙往狗群里扔去了,让狗辨认气味。然后厉声喝道:“内奸和百草姑娘尚在行馆之内,哪怕是掘地三尺,活要见人,死得见尸。”

“是,属下遵命。”

一声山吼,侍卫们顿时四散而去。

独孤无涧眯眯眼,那女人衣裙不过是一些新衣服,并无气味。他并不关心这个,他关心的是,院子右下方老老实实站着的那三十多个人。

那三十多个人是今日进出过四、五、六院之人。

独孤无涧也不多问,只站在廊台上,冷冷观察每个人的表情。

此时,初一匆匆走过来,在他耳边密语几句。

独孤无涧点点头,不动声色地转身走进了大厅中。

金玄豫正坐在紫红檀木大椅中,舒舒服服地喝了一口热茶,放下茶盏,望了望外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眉头一皱,斟酌了半天,才道:“无涧,万一百草…”

独孤无涧冷冷抬眼,阻止了他说出那个“死”字。

然后,金玄豫就看见了独孤无涧眼中的腾腾杀气。

“她是我的棋子,没有我的允许,谁敢动她,我就让谁见识见识,死了半年还剩一口气的怪事。”

金玄豫叹口气,死了半年还剩一口气的怪事,他见到过,在天鹰堡后山鹰岩上。

一个背叛天鹰堡且害死了天鹰堡不少兄弟的人。被绑在鹰岩上,任群鹰抓啄,却又偏偏不让他死,抬回来后为他包扎伤口,隔几天后,再拖去鹰岩享受同样刑罚。如此反复,那人硬是受了半年这般酷刑,而始终不能如愿死去,哪怕他眼睛瞎了鼻子缺了牙齿落了全身上下已无一处好肉。

想到这里,金玄豫也忍不住打了个冷噤,那死鱼脸要毒起来,比他毒多了。

盏茶功夫,一声惊雷响过,忽然哗啦哗啦,暴雨倾盆而下。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黑衣侍卫飞快地从雨中跑来,浑身精湿地单膝跪在院中,“禀堡主,百草姑娘人已找到。”

独孤无涧闻声,与金玄豫对视一眼,霍地起身,黑影一闪,人已到了院中,随即风一般疾驰而去,焦灼之情溢于言表。

片刻后,众人便看见独孤无涧怀中抱了一个白裙女子,大步走回第一院来。

大雨瓢泼一般淋在他身上,他却不为所动。怀中那女子并无半点声息,似昏迷过去一般,一头如瀑长发被雨淋得凌乱不堪,遮了她苍白的面容,一只手无力地垂下。

“初一,命人传大夫,马上!有多少给我找多少来!”

“白城义,命人马上收拾第七院客房给姑娘休息。快!”

独孤无涧一边走一边冷声吩咐了,人已抱着百草走向第二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