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也不全为了江山社稷,从那茶花送进来之日起,他便一直悬心。你是他唯一的妹妹,吴家人想谋害你,他又怎么能坐视不理?”

“我知道。”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半是为公,半是为私。若只是这任务落在他头上,他会做的一样彻底,但是绝对不会像为我一般,自告奋勇。

我们都沉默了,一阵微风吹过,他的长发和我的裙角,一起翩然飞舞。

“对了,谢谢你送来的那本游记,我很喜欢。”我转头对服侍在一边的疏影说:“你去昭阳殿,将桌上的右手边的那两本书拿来。”

疏影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那是为娘娘那幅精妙字画的回礼,娘娘若喜欢就留下吧。”他微微一笑。

“那怎么可以,我那个不过是游戏之作,可是晏大人15时岁的墨宝,可是价值千金呢!”我笑着说道:“你的心意我很感激。我也明白,无论快乐还是悲伤,都看自己怎么想,而不应该由别人来左右。那些文字带来的欢愉,我已经都收藏在这里了,至于这么珍贵的回忆,比较适合你留着做传家宝。”

“游戏之作吗?臣倒是觉得娘娘的笔法自成一派,不用白描工笔,然而微臣却形神皆似,前所未见。微臣本来只是求娘娘的书法却得此画,真是意外之喜。”

“晏大人太过奖了。”我装也要装出谦虚的样子:“本宫技法简陋,献丑了。”

比客气,谁不会,我挑眉,对上他的眼。那双初初相见时如寒玉般的眼,已不再是看淡世事之后的漠然,仿佛万物复苏,他身上所有的“人气”从冬眠中复苏,而那些依依惜别的春光,都吸入了那方波光潋滟。我局促地别过眼,不想被那光芒所摄。

这些花样美男,一个两个都是祸水,我心里暗暗腹诽。心里越想越觉得气,干脆又再转回眼瞪他,对上他饱含着笑意的眼,终于还是跟着他一起笑了出来。

“好久没见你这样笑过。”他止了笑,看着我说。

“这宫里的事,有哪件是让人笑得出来的?”我的目光越过他,看着那树梢间跳跃的阳光:“能够不勉强自己的时候,我便不想再勉强。人家是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可是在这里,我却觉得世上一日,深宫千年。或许一觉醒来,也许就白发苍苍也未可知。说起来,我这个皇后也算当得贤德吧,难得出去一趟,居然还有人拦轿喊冤,这可是只有戏文上才听说的事。”

“能让皇后娘娘的贤德市井皆知,有人可是功不可没!”晏殊淡淡地说道。

我心中暗惊,不过转念便豁然了。干这种鸡鸣狗盗事情的,不过是人精,怎可能瞒得过神仙晏殊的慧眼?

“既然知道了,这件事你就该离得远远的,让该折腾的人自去折腾,那折腾得越欢的显形越快。”我看着杯中的牛奶,后宫的水够混的了,何苦弄脏他一身清白。

“你也太掉以轻心了。能够在数千守卫之中邀得车驾,有谁相信这是巧合?”晏殊却严肃了起来:“这种事情早知道方能早防范,便是要后发制人,也要准备完全直至胜券在握。现在它还是独木的时候,若无知无觉,就未可知了!”

还是独木?他是什么意思,莫非——我迅速抬起头,直视那张光华迫人的脸。独木成林,他的意思是告诉我后面的人就是林雪如。我想了许多人,却怎么也想不到是她。我皱眉,这件事是无论是孔潇告诉他,还是他私下查出来的,这样告诉了我,都不太合适。

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人又是一阵沉默。正在这里不上不下的尴尬着,疏影便回来了,我心中一宽,示意她将两本书交给晏殊。

“你划算了,送出去一本,却收回两本。”我笑着解释:“你这本书写得太有趣了,我禁不住想点评几句,可是又担心弄污了你的书。后边那本是我重抄的版本,里面有我的眉批还有疑问,还请你这位师傅指点。”

读大学的时候,我也是个信奉“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人,五一、十一还有暑假,我都是带着相机背着个大包,专拣有交情好的同学在的城市乱窜,无论天然美景还是名胜古迹,一个也不肯放过。晏殊提到的一些地方,我都有去过,虽然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但那种共鸣的感觉,还是没有消失。

晏殊笑着把他原来的那本书交回给我:

“既然是已经送出去的东西,断乎没有要回来的道理。这本《踏歌行》娘娘凤笔点过,自然身价百倍,臣回去以后一定仔细拜读,并且仔细收藏,让晏家子孙世代相传。”

“你倒会拿我的话堵我,既然这样,我便收下了。若我有落魄的一天,晏相的手迹至少可以换个黄金屋白玉床,也不吃亏。”我故意说道。

晏殊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干脆地端茶——应该是牛奶——送客,让疏影送他出宫。

“暗香,叫姑姑和凌戈进来。”目送他的背影离去,我转回昭阳殿。

“娘娘,奴婢向您请罪,皇上的病——”鱼姑姑和凌戈一前一后走进来,鱼姑姑双膝跪倒在我面前。

“凌戈,快扶姑姑起来。此事不能怪姑姑,您每次要提皇上那边的事,我都说让您全权处置。这是我的问题。以后‘奴婢’二字不要再提,否则我就要扣您俸禄了!”我示意凌戈扶她坐下,自己也坐在榻上,问道:

“凌戈,你告诉本宫,文家的案子如何了?”

凌戈手上有众多耳目,那些隐秘的事情,他未必全部清楚,但是这么大的事情,他不可能没有一点情报。

“回禀娘娘,此案的主审,皇上钦定了新任的雍州别驾孔潇。”

碧落朝的雍州,指包括长安在内的周边十二县。因为帝都连蚂蚁都比外地的腰粗,所以在雍州置牧,这个雍州牧,都是由亲王领衔,不过只是虚职而已。真正的“长安市长”正是雍州牧属官雍州别驾。碧落朝士庶之分还是非常明显的。云家老三和老五,母亲都是婕妤才人之流,先皇在世的时候,不过是光杆皇子,还是现任皇帝上了台,免费派送了郡王头衔。所以本朝的雍州牧云逍这个亲王也只能责无旁贷了。孔潇清查内府局案有功不假,却没想到皇上倒是爽快地把这么重要的职位交给了他。

不过此事倒有些意思,按理说京师流刑以上案件,都应该是大理寺的管辖范围。虽说如今的碧落首席大法官——大理寺卿赵鸿是文家的女婿,但是他手下的大理寺少卿却和文家并没有关系。皇上却以避嫌为借口,让大理寺全体回避,未免避得有些太过。看来对于此事,皇帝有自己的想法。

凌戈继续说道:

“不过此案却没有机会开审,孔大人亲自去文府要人,那位文公子却刚好外出打猎,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面目全非的尸体了。现在苦主一口咬定,那个尸体不是文公子。现在此案的焦点,已经转向文家是否窝藏人犯了。”

我不自觉地用指尖敲着睡榻扶手,在古代亲属相隐是天经地义的事,受到律法的保护。就算这个尸体是假的,文府也断乎不会有什么干系。若是要查清那尸体是否为本人,方法太多了。孔潇何等精明之人,我能想到的,我就不信他想不到。如今他迟迟不将此案审结上报皇帝,到底所为何事?皇帝也由着他慢慢来,到底在想些什么?而晏殊又从何处得知这里面搞鬼的人是林美人?

晏殊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是绝对不会和我说的。那林美人搞出这些事来,又为了什么?就这样把林家潜伏在京城的势力暴露出来,引起皇帝的警觉,对于林家,对于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扯上文家,是向皇帝叫板,还是向我这个皇后叫板?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这些人一个个都是神仙,算了,暂时放在一边,此事与我无干。现在主要是要看这个林美人的动向。还好当时配置人手的时候还有留心。

其他的事情我管不到,如果她要的是我这个位置,那就凭本事来拿吧。

第二十四章

“娘娘,这是陈典正送进来的。”晚上的时候,疏影趁着没人,塞给了我一封信。

陈典正?那应该就是云逍那边的陈姑姑了。淑妃出事,琼华殿的宫女们我都借口宽大为怀,只处置了首恶之人,其余人等不过是宫女罚俸并且迁往其他处所,女官则是罚俸一年并且降级发到她处。琼华殿掌教是正六品,我便做主降了她一品,现在转到疏影手下做七品典正。如今她传过信来,是云逍那边有消息吗?

我接过信封拆开,里面厚厚的一摞,粗粗扫了一眼,竟是那个案子的全部庭审记录。再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记录,却发现这份记录对那女子如何“邀得车驾”这一部分只字未提,甚至连这个案子一开始的缘由,也是轻轻带过,长篇累牍,竟都是关于尸体真假的争执与对话,还有模棱两可的勘验记录,一边是衣饰等物,可以判断其身份;另一边是尸体已经发生异变,从前的鞋子已经完全不合脚了,似乎还无法定论;而最妙的是,能够辨别身份的在某人耳后的那块胎记,刚好惨遭狼吻,完全看不出来了。这么天衣无缝的“刚好”,就不可能是真的刚好了。

仔细看这份记录,孔潇倒是一派不畏强权的势头,被讯问的人名囊括了文家上下——上到当家人御史中丞文朗、下到那天跟随文征出门的全部亲随,甚至接尸体的看家护院,一个都没有放过。估计当时来看堂审的老百姓们,一定是非常过瘾,并且大声叫好。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别说晏殊那个神仙,就连云逍都看出了端倪,所以才将这份东西交给我,提醒我其中必有缘故。仔细再读了一遍,将这些记录交给疏影,一页一页烧掉。

“此事你知道便罢了,不要再和任何人说了。”我低着头,看着那些纸张变成灰烬,轻声对疏影说道。

“是。娘娘还有什么话需要疏影带到吗?”疏影站起身,问道。

“就告诉她说,心事浩渺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我看着那些已经辨不出任何模样的纸灰,说道:“把这些东西处理了。”

疏影没有任何迟疑地点点头,端着火盆出去了。我则趟在床上,长出了一口气。皇帝大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看来不到最后,这个谜底是不会揭晓了。

闭上眼,放松自己的心情。脑海中想起他那句言之凿凿的“信我”,这件事情上,我该可以信他吧!至少他不会害我…

日子还要一天一天地过,就是又多一项任务,每日写一封请安折子,和暗香熬好的冰糖雪花梨,一起送到龙泉宫给皇帝大人,以示偶身为妻子的贤惠体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为了近距离观察林雪如这个对手,我的“病”自然也得好了,嫔妃们每日的请安也恢复了。

七日之后,皇帝大人的身体也好了七七八八,而更重要的是,吴家三父子秘密押抵到了京城,下到天牢之中。处置淑妃的事,也已经迫在眉睫。病愈后的皇帝大人亲自到了凤仪宫,为淑妃之事给我照会。

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半礼,他走过来扶我起身,却在我抬头时回避了与我对视。他的气色比病中时候好了很多,只是表情有些僵硬。我想我的表现应该也和他差不多吧。这是二十天来,我去龙泉宫五分钟探病之后两人的第二次见面,在心口划下的伤痕犹在,他的愧疚更提醒着我,过去种种犹未死。

我也垂下眼,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立即笼住了我,急切与贪婪。我淡然道:

“皇上的来意,臣妾已经清楚了。臣妾想问的是,皇上打算如何处置废淑妃?”

“谋害皇后与皇嗣,私藏禁物,御下不严,勾结父兄贪墨钱财。这样的罪行,她能选择的,只有三尺白绫抑或毒酒一杯。”

我的心中一片悲凉。不愧是帝王,果真够狠。淑妃虽然谋害我和宝宝,毕竟没有对我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放在二十一世纪,属于故意杀人未遂,不过是几年的有期徒刑,到了古代,我的身份和她的身份,还有她背后家族的行为,决定了她必须去死。

我们都仰同一个男人的鼻息,在这深宫之中挣扎求存,女人又何苦为难女人!

“弯弯,怎么了?”他问道。

“臣妾没事。只是皇上,可否算是给臣妾一个恩典,给淑妃第三条路——冷宫。”

“你要为淑妃求情?”他看着我,表情不悦。

“毕竟魏晋南北朝时代起便有明律,凡族刑需连坐,出嫁女子从夫族不从父族。若此时处死淑妃——”我还没说完想好的理由,便被他打断:

“你对她手下留情,她却未必以此心待你。”

“臣妾并不需要她以此心待臣妾,臣妾并非为谁求情,而是为了颐馨留她生母留一条命。而且那里是冷宫,皇上也不妨认为臣妾是恶毒到想让她生不如死!”

“弯弯,我们之间非要变成这样吗?”他站起身,星空般璀璨的双眼光芒猎猎,语调也变得激昂狂乱:“你以为我就不恨吗?不恨这个明知道不该,却偏偏要动心的自己;不恨这个明知道会伤到你,却仍然要做的自己;不恨这个即使是这样的恨,却仍是不甘心舍弃的自己?弯弯,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明明告诉自己朕不过尽了身为皇帝该尽的责任,却不敢看你的眼睛,心还要这么疼?”

伴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他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向我袭来,我被钉在了原地,动也不能动。万般的滋味都化作酸楚,慢慢侵蚀着这颗早已不堪负荷的心。我强逼着自己做出一个微笑,说道:

“关于皇上的问题,臣妾这几日读佛经,倒似有所得。‘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合会有别离,无常难得久。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世间的一切,不过梦幻泡影,若真的这般痛苦,为何不寻个解脱?”

“佛经,是哪本佛经?”他的脸色铁青,咆哮着狂暴而愤怒的情绪,一掌挥向睡榻的扶手,扶手“啪”的一声齐根而断,飞了出去,打在落地的碧玉花瓶上,清脆的声音响了一地。我心里瑟缩了一下,面上却还是处变不惊,倔强地与他眼神厮杀。

皇帝那双昏暗眸子里,血色淹没了最后一点星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双手撑在我身侧,俯下身,混乱的呼吸就我唇齿边吐纳。他的声音透过齿缝,轻得让人发毛:“你放心,既然佛这么喜欢度人解脱,那从今日起,再不会有一尊佛敢踏足我碧落。”

一个旋身,带我面对面坐在他的腿上。凶猛的吻同时如狂风暴雨一般席卷而来,舌头毫不犹豫地叩开我的牙关探入,舔吮、撕咬、吞噬、辗转纠缠,仿佛没有明天般的绝望而激烈。脑中所有的一切糊成一片,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是——这个男人疯了…

这个吻几乎变成了一场谋杀,还好最后皇帝“口下留情”,让我得以喘息,我的墓志铭才没变成“史上第一个死于接吻的皇后”。皇帝今天好像被我惹得有点走火入魔了,以后走路也要躲着他一点,如果不幸碰着了,那也只能顺着他一点,毕竟我还不想亲自感受一下何谓“帝王之怒”。

所以也就造成了现在的局面——被他霸道地抱回床上,化身陪睡,与他共进午觉。他倒是一会儿的功夫便睡着了,可我已经有二十多天不曾与他分享我的床,又被他搂得死紧,根本没办法睡着,只能睁着眼睛一只一只地数羊。

“娘娘,皇后娘娘!”

昭阳殿门外传来轻轻的呼唤声,听那声音好像贾亮。难道又出了什么事吗?我轻轻挪开皇帝大人搂在我腰上的胳膊,然后起身,突然头皮一麻,才发现我的长发有好几绺都被他押在胳膊和身体下,根本动不了。

“这也折腾什么?”

“您龙泉宫里的贾亮公公在外面求见。”我故意装作没看到他因为“您”这个尊称而皱起眉,拉扯自己的长发。

“滚进来。”皇帝大人不满地拉我重新躺下,我只能从命,只听皇帝问道:“何事?”

“启禀皇上,洛王爷带了东北的军情来,此刻正在书房候见。”贾亮立在垂幔之外,大气也不敢出。皇帝低咒了一声起身,贾亮机灵地唤了暗香进来,帮忙皇帝洗漱更衣。我转过身去装睡,感觉他在我床边立了一会儿,便默不作声地离开。

他一走我便坐起身,暗香神色严肃地对我说:“娘娘,废淑妃现在已经被带回琼华殿准备上路了,可是不成想颐馨公主中午逃了学,躲进了琼芳殿。现在两母女正在一块儿哭哪,李公公也是一筹莫展,眼看时辰就要过了,所以只好遣人来请您了。”

原来贾亮这小子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调走皇帝,方便我行事。不过带回琼华殿?这么说,她还是选择去死!我掀开凉被下床,“琼芳殿的守卫们都在想什么?让公主就这么潜进去了都不知道!帮我梳妆,告诉鱼姑姑和凌戈,今日之内就给我查清楚了,公主从今天起床到现在都做了些什么,去了哪些地方,跟哪些人说过哪些话,将公主身边所有人都扣下,连同琼芳殿所有的守卫,彻查他们的背景,一个别也不许放过。再叫疏影跟我走一趟。”

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怎么可能避过所有的守卫进入琼华殿!有人把手都伸到孩子身上,亏我还在日子躲在凤仪宫里高枕无忧。

赶到琼华殿时,李公公带着一干人等都站在寝殿门口,里面那对母女俩还在抱头痛哭。我皱眉,既然这么舍不得,又何必去死?

“颐馨!”我示意他们免礼,放柔声音,轻轻地唤道。

“母后!”颐馨听到我的声音,便转过头,脸上的委屈反而更胜了。她紧紧抓住淑妃的手,说道:“母后,您快让母妃别哭了。”

“颐馨乖,先别哭了,快到母后身边来。”

“母妃抓着我的手呢!”颐馨往我这边只走了一步,就再也不动了。

“没事,你亲亲母妃,然后乖乖跟疏影姑姑出去玩,让母后说说你母妃。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还不如咱们小颐馨勇敢呢!”

颐馨果然听话地在淑妃脸上亲了一口,淑妃紧紧抱着颐馨,在她的脸上印下密密实实的吻,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松了手。我转过头去,只觉得鼻子发酸,眼泪含在眼眶里,强忍着不让它流出来,也许这就是所谓鳄鱼的眼泪,毕竟对于淑妃而言,我才是造成今天这种局面的罪魁祸首。可是我也即将成为一个母亲,就算是淑妃对我做过错,但是这种母女永诀的场面,还是没有办法面对。

然而我不能在颐馨面前哭。

颐馨走到我面前,伸出小指认真地看着我,说道:“母后可要说话算数,一定要让母妃不哭了才行。”

“好!咱们盖章,快去吧。”我也伸出小指,和她勾在一起,用大拇指盖章。颐馨三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走了。小孩子虽然不懂事,神经线却比大人要敏感的多。等到她的身影消失,淑妃站起身,对我道:

“皇后娘娘也来送臣妾,臣妾真是万分荣幸。”

“本宫来也不是为你,而是为了颐馨。”

“臣妾还以为,娘娘如果不看着臣妾死,心里放不下呢!”

“本宫没什么可不放心的,你本可以选择另外一条路,可是你没有,又与本宫有什么相干!”我淡淡地说。

“臣妾没有选择去冷宫,成就不了您贤德无双的美名,让您失望了吗?”

“你也不过是这种程度的人,不值得本宫为你觉得失望。李公公,帮淑妃收拾好,送她上路吧!”我转过身,如果死去了,人生就再没有可能性。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的人,我没有力气对她失望。

“你站住!”身后是淑妃略显歇斯底里的嘶叫声:“我有话要问你——”

我不理她,继续朝殿门走去。

“我要你一句实话,那匹凤锦,是不是你的手段?”

我停住脚步,回过头看她:“你有话要问我,我就给你这个让你瞑目的机会。”我转过头,对李公公说:“都退下,本宫要与淑妃娘娘单独谈谈。”

李福海站在原地,一脸为难,斟酌了半晌,才道:“皇后娘娘,请恕老奴不能从命,您何等尊贵,又身怀龙裔,就算是不小心碰到一下,老奴也是万死难赎。”

淑妃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本宫最得意之时,尚伤不到皇后娘娘一分一毫,如今落魄了,反而有这个本事了吗?公公这般谨慎,不愧是皇上身边第一心腹,你既然想听就留下,放心吧,本宫耽误不了你的差事。”

“让他们下去吧。”我对李福海点点头,他迟疑了一下,挥了挥手,那些人便都退出了殿门。找了个软塌坐了,李福海谨慎地站在我身边,我对着淑妃说:

“到今天这个局面,你还执迷不悟?若是本宫真要使手段,何必这般隔靴搔痒。若真想置你于死地,你以为本宫就找不到另一个可堪使用的傅春茶吗?要不要猜猜我肚子里的宝宝现在怎么样了?淑妃,还是你心里已经清楚了,却不想明白?”

淑妃的脸色顿时惨白,她瞪着眼看着我,捂着耳朵大声喊道:“你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

“是你要本宫说,本宫自然知无不言。这皇宫中不比外头,要一个人死好歹还要有个罪状。而要一个嫔妃去死,只要一杯毒酒,三尺白绫,风光大葬,之后便悄无声息了。你可以放心,本宫为了自己的名声,一定会向皇上讨个旨意,升你为贵妃,然后让你被埋葬的像一个皇后!虽然你在生前得不到你想要的,死后都给你。可是这与你又有什么意义?”

她心里也清楚的很,后宫里背后杀人不见血,却无论如何也要维持表面的祥和。尤其目前这个时候,谋害皇后与皇嗣事关南诏,现在吴家刚刚倒台,西南不宜动武,自然不能公诸天下。

“我不信,是你,都是你,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淑妃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放声哭喊。

“看来你是已经明白了。”我看着她,心里涌上怜悯。她也不过是个可怜女子。她跟着他比我要久,枕边人是什么样的心性,她又怎会不知!也许最初还会茫然,但是时间久了,以她的聪明,又如何看不出私藏禁物,还有明明是证据不足的“勾结父兄贪墨钱财”的罪名,都是来自于谁的手笔!

“从一开始,你便错了。”我看着伏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她,只觉得好累。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说道:“不过是为了那个位置,你这般机关算尽,弄到如今母女二人不得不天人永隔,值得吗?”

提起颐馨,淑妃好像突然醒过来了一样,坐直了身体跪下:“颐馨,皇后娘娘——”

“本宫不是你。”我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现在还有机会,你还可以再选择一次。如果你还坚持现在的选择,你将再也看不到你的女儿,你也会错过她及笄、嫁人、生子,错过她人生的每一个重要日子。但是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本宫可以向你保证,虽然你会错过颐馨的很多个生日,却有亲眼看到颐馨嫁人的那天。如何?”

从今天开始到颐馨嫁人,还有十余年的光阴,她如果选择进入冷宫里为她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那么终有再见天日的那一天。这已经是我能给她,最好的机会。

“臣妾明明——皇后娘娘为何要这么做?”淑妃看着我,眼中都是戒备和不解。

“你虽有罪,然而罪不致死。本宫只是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冷宫也不是让人休养生息的地方,本宫会着人看着你,若你有什么不对,本宫也不会放过你。让冷宫里的人死,比让后宫里的人死,更加容易。”

“我明白了。”她站起身,看着我:“但是我拒绝。”

“为什么?”我皱眉,难道死比活着还重要?

“皇后娘娘的好意,臣妾心领了。臣妾还是要以妃子的身份死去。”看着我一脸的疑惑,她笑了,那因为这些日子的摧残而暗淡了的美丽,一下子全都绽放出来:“娘娘您说过的话,还算数吗?就是让我像皇后一样被埋葬?”

“本宫既然说了,自然算数。”我也站起身,既然她选择了去死,我也没有办法挽回了。

“那好,臣妾的身后事,就托付给娘娘了。”淑妃看着我,最后说道:“谢明月,我不怨你,我们之间成王败寇不可避免,这是我该付的代价。但是我恨你,你这个样子,让我更恨你。”

“李公公,叫宫人进来为淑妃娘娘梳妆。”我先对李公公说道,然后转过头看着淑妃:“我会给你时间,让你和颐馨好好道别。至于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便告诉李公公吧。你虽恨我,我却不恨你,我会为你祷告,如果你有下一世,不再做那王谢的堂前燕,不再入这不见天日的帝王家。”

走出这阴冷的琼华殿,我靠在宫墙上,眼泪夺眶而出。人死不能复生,便有再多的哀荣,又能如何?她本不用死,她的死,不过是为了一段从来不曾到达那人心底的爱…

原来爱情真的是这么的伤!

我上的折子马上批了下来,晋升淑妃为贵妃的事情,皇帝没有答应,但是却准许了我的另一项奏请,我也终于没有食言,淑妃的一切丧葬,都比照皇后的规格,交给了王昭仪和鱼姑姑一体操办。我被绝对禁止参与这件事,理由是怕葬礼会冲撞到我肚子里的孩子。

我虽然对封建迷信的一套不以为然,也只能从善如流。我想淑妃也并不想见到我,所以我不去也罢。比起死去的人,留在世上的人更重要,我担心的人是颐馨。她还那么小,便失去了亲生母亲。

看着颐馨纯真的眼睛,真的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释关于死亡。皇帝也沉默地坐在我身边,像是感觉到了我内心的沉郁,安抚似的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我若无其事的抽回,现在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借助他的力量。

我想将颐馨抱起来,他却快了我一步,将颐馨抱坐在他腿上,率先开口:

“颐馨,父皇有件事要告诉你。这件事朕知道你听了会难过,但是你是我们碧落朝的公主,是朕的孩子,朕相信你能承受的住。你的母妃昨天去世了。”

一个三岁的小孩,能够理解多少呢?

“什么叫去世了?”颐馨认真地问道。

“就是死去了。”皇帝看了我一眼,解释道。

“死去了?就像我去年养的那只小松鼠?”颐馨“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母妃,母妃,颐馨不要——”

我和皇帝都没有劝她,任由她趴在皇帝的怀里哭个痛快,将焦虑和悲伤宣泄出来。三岁多的孩子,对于死亡不过是一知半解,而天人永诀带来的钝痛,只有在往后的日子里,从时间的缝隙之中,一点一点渗出来,当珍贵的记忆都模糊了,才知道那种失去的分量。

虽然我不曾面对过亲人的死亡,上天却已经教我体会到了那种痛。颐馨的眼泪渐渐停息,只是哭得打嗝了还停不了。

我要抱过他,皇帝却不许,只能让暗香倒了温水端过来,亲自接了,就着皇帝的怀抱喂她喝下去。看她的情绪也稍微平复了,我轻声地道:

“颐馨,你晚上抬头看天上的时候,是不是可以看到很多星星?”

颐馨点点头,睫毛上仍挂着泪珠,像一个精致的大娃娃。

“母后小时候,我娘告诉我说,其实死去的人并没有离开我们,只是搬到星星上去生活,用另一种方式陪伴着我们。所以如果你想你的母妃了,晚上的时候就抬头看看星星,只要你笑,你母妃也会笑,满天的星星都会跟着笑。”

“真的吗?”颐馨追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