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开心,谢谢你们!”我接过花灯,着迷地看着它变幻莫测的光影。

“你呀!”他摇摇头,口气充满无奈,转过头面对孔潇时,却换上了郑重:“孔先生的大名,在下仰慕许久。公子愿否与我等结伴而行,共饮一杯?”

“这是潇的荣幸!”孔潇欣然应允:“这字与词相得益彰,贤伉俪可否将此幅相赠?”

“这笔墨纸砚都是老板的,若陶先生不介意——”皇帝转头看了一眼陶苏。

“这是自然,设这个灯台,原不过为抛砖引玉,广交天下朋友,结一段缘份。今日能使诸位相逢,也算功德圆满。”陶苏的话说得漂亮至极:“这灯只是彩头之一,在下宅中还备有彩头宴,特邀江南第一名妓万柳儿歌舞佐酒。几位要把酒言欢,一切却都是现成。若不嫌敝宅简陋,酒食粗鄙,不妨就给在下这个薄面,如何?”

难怪底下那么多人跃跃欲试,不仅仅是为了这个价值连城的琉璃灯,更是为了美人佐酒。可惜啊,如果今日没有带我来也许还可以顺水推舟,但是毕竟有女眷同行,如何能召妓?

“陶先生相请,本不应该推托,只是在下等人琐事缠身,喝完这酒便要返家,您的好意在下等心领了。告辞!”果然皇帝马上说道,然后揽着我的腰就要往下跳。

“四公子,妾身就这么不着人待见吗?”还没来得及开拔,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叹,我两世为人,也算得上阅声无数,却从没有听过这么优美的声音,只是颇有幽怨之意。

在我腰间的手一僵,看来这现在还只闻其声的美人与皇帝大人还有一段渊源。回头,视线却被他的身体挡个严严实实,看来本人和美人面没什么缘分了。然而下面几乎所有男子嫉妒的目光都射向了我身边的他,美人的风采可想而知。人和人真是比不得,我们其他三人努力了半晚,这最大的风头,竟是让他出了。

我小声地笑着说:“夫君大人,这美人恩深,不好辜负,小心众怒难犯!”

他看着我,眼神有些凶恶,头也没回,便揽着我的腰翩然飞下,在众人的头顶点了几点,落在了聚集人群的最外面,晏殊和带着孔潇的云逍也先后落下,他拉着我七拐八拐,穿过几条巷子,把人群甩在了身后。

---------------------------------我分割,我快乐-------------------------------

我拉住他的袖子,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京城最好的酒,自然是老李的梨花雪。”晏殊在身后帮我解惑:“夫人仔细分辨一下。”

我使劲吸气,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的清冽酒香。我笑了:“这酒家莫非在巷子深处?”

“夫人如何知道?”皇帝反问。

“不是有句老话叫‘酒香不怕巷子深’吗?想来好酒也如大隐,都是隐于市。别说这个,我们这样跑出来,李福海那些人怎么办?”太简单了,但凡武侠小说上买好酒的地方,都不是那种金碧辉煌的临街大酒楼,而是老巷深处简陋的小店里。被我这么一说,他们倒都笑了,皇帝说道:

“不用担心他们,他们已经先回马车等了,咱们天明再回。”

我这才放下心来,以他的任性,这种失踪的事估计李福海也习以为常了。他的武功在众侍卫之上还带了云逍晏殊两大保镖,倒也安全无虞。随着他们又拐了几次,走到巷子深处,酒香仍在,却没有看到酒铺,我正疑惑间,就见云逍走到一户民居门前,大声喊道:

“老李,开门!”

我有些惊讶,这样也可以吗?又停了半晌,那门终于开了,我们直接走进去。只见一个长相平凡的红脸男子拿着一个烛台,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老李,好久不见!”云逍笑着说:“我们来喝酒!”

“自便!”那老李定定地看着云逍,突然说了一句,便转身去了,把我们晾在那里。我愣在当场,这世上还有人这么做生意的吗?不过这些人也不是什么正常人,哪有人砸人家打烊的店,进来以后强要喝酒的?

那三人倒是不以为意,皇帝大人从我手上取走花灯,说道:“我们去找好酒!”

“等一下,谁来烧菜?”我拉住他的袖子。他们倒是兴致高,那一群侍卫宫女都不知身在何方,老板又要我们自便,最关键的民生问题该怎么解决?

他们三人都顿住了脚步,连同那位新认识的潇,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别看我,我不会!”在二十一世纪,我们家一向是老爸老妈轮流下厨,想必这位谢明月皇后的身份,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角色,我的理论知识丰富,可是我怕火烧厨房。

“这世上怎么会有不会下厨的女人?”皇帝大人咬牙切齿。

“这世上的酒家大厨不都是男子?”我反唇相讥,他这是什么理论?

“要不然我们烧烤?”云逍迟疑了一下,气氛更冷。虽说云逍有两年军旅生涯,可是毕竟身为皇子,这伙头军的事哪轮到他?见到的烤肉也是人家端在盘里送上来的。其他几人想必也如此,他们就算出门办事,吃饭的事也是有随行人员安排好的,我们几人中,唯一知道厨房长什么样子的估计也只有我。不过倒也亏了他,我倒有了点子。

“如果还想吃饭的,就听我吩咐!”我叫停:“去厨房!”

将夜明珠从灯底座小心的取出,整个厨房亮如白昼。我长出了一口气,听说那些百年老店都有一锅老汤,常年温热,炉火不灭,果然如此。

“谁会生火?”我问道,云逍自告奋勇,我便吩咐:“把炭烧热,放在烤肉的围炉里。”

“地窖在哪里?”我用火折子将油灯点燃,拎了个提篮,问道。他们倒是轻车熟路,将地窖门拉开,晏殊拿着夜明珠,引我下去。一阵翻箱倒柜。还好这里储备不少,煮火锅应该是够了。

“孔公子不如陪在下去选酒。”看我这架势,皇帝急忙邀了孔潇向地窖那头走去。我向他的背影狠狠地瞪了一眼,然后问晏殊:“先生刀工如何?”

“尚可!”他应道。我将冻得硬梆梆的金华火腿和猪牛羊肉捡了半筐,又拾了些鸡蛋、土豆、红薯以及白菜等几样时令菜蔬,一股脑地交给他。皇帝抱了两坛酒,我们一行又回到上面。云逍又被我安排了洗菜的工作,孔潇自告奋勇。我倒没脸皮厚到要客人帮忙,可是他主动,也就由着他了。我翻出一个大小刚好的紫砂锅,舀了老汤放进去,又添了些清水,放在烧好的炉子上。提味儿的金华火腿才下去一会儿,香味就涌上来了。

“好香!”甩手大掌柜皇帝深吸一口气:“夫人果然出手不凡。”

我没搭理他,转身回了厨房,把所有的食材装盘,云逍他们帮手运了几次,终于大功告成。我调了五碗油碗,最后走出厨房。好料下锅,美酒入碗。皇帝大人刚举起杯子,就见孔潇跪倒在地,口称:

“江苏解元孔潇,拜见皇帝陛下、皇后娘娘。”

我们对视了一眼,皇帝一声长叹:“果然是江南孔潇,早知道瞒不过你。快起来吧,今夜这里没有什么皇上皇后,只有黄四公子和夫人。”

他倒也不拘泥于礼节,道谢之后起身落座。

“他们就罢了,你又如何想到我是皇后?”我问道。我大略猜到问题应该出在晏殊身上。孔潇是当世才子,至于水准,从他们对他所出灯谜的评价就可知一二。然而当时猜我那千古绝谜的时候,他尚在沉思,晏殊却一语道破,估计他已经有所怀疑。偏他又没有隐藏姓氏,以孔潇的聪明,猜不到才有鬼。能和当朝左相称兄道弟,一个行四,一个行六,敢姓“皇”的,又有这般风度与才智,只怕也没有别人。

“皇后娘娘的《把酒问月》以及《箜篌引》智退倭国来使的故事,早已传遍长安,百姓们津津乐道,潇又如何不知?今日又有这阙《青玉案》,足以与《问月》共绝唱千古。若还认不出娘娘身份,那可真就是鲁钝至极了。”晕死,原来我也早就暴露了。没想到这古代八卦传播的速度,竟比现代的网络效率还高。见我摇头,孔潇笑道:“娘娘可以亲往说书棚里听听,今夜说书人口中,都是娘娘的故事。”

“竟有这样的事,早知道就该去听一听。”皇帝来了兴致。今天一到这里就被木瓜砸到,然后我拉着他跑,吃元宵,猜灯谜,又是他拉着我跑,那些传统项目,还没来得及领略。

我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肉都快老了,夫君大人还不祝酒吗?”

五个人边吃边聊,可能是李白、纪晓岚与辛弃疾真的让他折服,孔潇倒也没像对平常女子那么忌讳。一阵阳春白雪的清谈之后,晏殊放下酒杯,问道:

“孔公子此次进京,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潇是为春闱应试而来。今日灯谜会的东主陶公,是潇的舅父。我到了京城,便投在了他府上。”还真坦白得令人激赏。江南孔潇,果然有点意思。

“春闱还未开,夫君大人倒先见到准门生了!这世上的缘分真是玄妙。”他是见才心喜,颇有些招揽的意思,孔潇也有青云之志,本来是两厢情愿的好事,反而因为两人的身份不对而麻烦了。如果孔潇没有科考的打算,他大可以礼贤下士的询问一番,如果相投,就大可拍拍对方肩膀,指引对方投考科举。可是孔潇偏偏是考生,又拆穿了他的身份,皇帝开了腔就是金口玉言,晏殊和云逍都是朝廷重臣,少不得要装装样子避嫌。在所有人中,也只有与朝堂相对较远的我开口搭台阶最合适。众人都附和了两句,我再接再厉:

“说起春闱,妾身倒想起一段旧事。家父行事素来有些林下之风,对臣妾极少拘束,是以家父与家兄论政时,也允我在一旁。我那时读了几本书,又受了家父几句称赞,以为自己有些见识,便也跃跃欲试。家兄参加乡试,我非常羡慕,也欲效法木兰去科场见见世面,结果被家母察觉。她没有告诉家父和家兄,只罚我每天默写《内则》与《女诫》,直到家兄高中的消息传来方才解禁。虽然我也为家兄高兴,可到底心气难平。家父为哄我开心,就在家里设了个‘科场’,让我当考官出题目考家兄。现在想来,还真是有趣。”骗人的精髓就是真假对半,我讲的开心,他们也听得入神。皇帝大人,我已经搭好台阶了,你也往下跳啊!

“夫人年少时竟如此淘气!”他笑着,一脸宠溺的表情。旁边的晏殊终于将话题导入了正轨:“在下却想听听夫人给朝阳出了什么样的题目。”

“我说了又有什么好处?”我故意拿乔。

“夫人还真是不肯吃亏。既然要听夫人的题目,少不得也要向国舅学习,做一次夫人的门生。皇后门生,却比天子门生听起来还更气派。”

我顺势发出提议:“夫君大人这样的门生,妾身可不敢收。妾身倒是有个提议,不如我们也学陶先生设个擂台。我说出题目,第一个作答的人就是擂主,其他人发问攻擂,由擂主作答。如果有问题擂主答不出,或其他人有更好的答案,此人就代替他成为擂主,众人敬他一杯权作恭贺,擂主则自罚一杯转为攻擂者一起提问。擂主也可利用自己的权利提问,答得出擂主问题的人成为擂主。如果再没有问题,擂主获胜。今日出来的匆忙,别无长物,就许获胜者一个心愿,只要于国于家于大义无妨,我必为他完成。”他们都还没有结婚,玉佩手镯什么的太暧昧也不能送,只能送这个了。看在我是皇后的份上,估计他们也不能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如此方有趣,请夫人发问。”皇帝大人一锤定音。

我仰头饮尽一杯梨花雪,说道:“那妾身就献丑了,题目是论晁错。”

既然要出题,就出个狠一点的。碧落朝现在最大的问题,应该就是这个——藩镇!这段时间常在书房里听他们论政,我已经不是对时事全无了解的白丁了。碧落朝到了前前任皇帝手中,其实已经出现了一些末期症状,而在这中间最厉害的便是藩镇和党争。先皇在位时期一致在致力解决的也是这两项问题,治标却并未治本。党争方面,清流逐渐向皇帝集团靠拢,可是以文氏为中心的外戚的势力却有所增加,科考为庶族进阶提供了途径,却始终被边缘化。现任皇帝即位后,表面上对文氏和王氏两大家族恩宠有加,实际上却不断加深两家矛盾,让他们相互牵制。罗温的门下省铁板一块水泼不进,晏殊则更是将尚书省的行政职权牢牢掌控。重要部门吏部、兵部以及户部已经被皇帝派的人牢牢掌握在手中。而在地方则多任用清流与庶族官员,尤其是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州县,都由皇帝的人马掌握。至于解决藩镇问题,却始终动不了。与我所知道的康熙时代的三藩不同,这四藩地处西北,置藩之初是为了抗击突厥,后来突厥没落,他们却成了皇朝大尾,割也割不掉了。终于在往前数四任皇帝时代,中央所派的节度使变成了世袭的藩王,经过四十年的经营,早已经枝繁叶茂,如果解决方法不当,且四藩驻地离帝都长安委实有些太近,纵深战线不足,搞不好就弄出一个碧落版的安史之乱,让人头疼。四个男人的脸上都出现了凝重之色,看来这题是出到关节处了。

“潇不才,愿抛砖引玉。”孔大才子果然上道,知道今天要上炉挨“烤”的就是他,第一个跳出来回答:“晁错此人少而有才,为政颇多建树,其文《言兵事疏》、《守边劝农疏》、《贵粟疏》和《举贤良对策》政论深刻,见解独到。其一生最大的败笔,并不在于献《削藩策》,而在于其不懂得审时度势又自识不清。”

晏殊淡然开口:“《汉书》中指晁错‘锐于为国远虑,而不见身害’,孔公子以为如何?”

“为国思虑,是臣子应尽之责;不见身害,未免过于迟钝。”孔潇应道:“班先生用曲笔,不全是赞许,于晁错却非常中肯。”

这孔潇果然有些道行,我点点头,只听云逍道:“那孔公子又如何评价汉初的削藩之策?”

“削藩一事,势在必行。晁错削藩策中所言‘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确有道理。然而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明知削之必反仍贸然削之,其误一;七国反后,不知应对徒自慌乱,其误二也。”孔潇回答的也很快。

“孔公子所言有理,我却不能完全赞同。文帝有言‘言者不狂,而择者不明,国之大患,故在于此’。七国之乱,景帝应负最大责任。晁错身为谋臣提出《削藩策》,已尽其责,如何行事则要看君王的智慧。晁错预见到削藩的重要性,却并未提出任何可操作的方案,可见根本不是承担如此重任的人选。景帝身为帝王,一不能审时度势,二不能知人善任,巨变酿成不知反思,徒杀晁错以平七王之怒,简直是谬之千里。”皇帝大人倒是颇有器量,道理是没错了,可是这样的话,身为臣民者如何敢说?不过这招用来刁买人心却是再合适不过了,果然那位孔公子一脸感佩,说道:

“皇上圣明,潇认输!这杯罚酒自己领了。”说完便将酒一口饮尽。

“恭喜夫君大人。”我也举杯致意,众人也随我举杯共贺。皇帝也饮了这杯酒。争论继续,我只在旁边听着,适时为他们下菜添酒。虽然常和他们在一起论政,但是分寸我还是有的,每次也都是打擦边球而并不深入问题实质。我还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自古朝堂就是后宫的晴雨表,身为皇后说是完全不关心朝政迟早跨台,过于热心也绝不会有好下场,把握好“度”才是王道。

“夫人今日倒是特别安静,这题目是夫人出的,夫人的高论为夫倒是很想听听。”皇帝大人果然开始点名了。我想了一下,这个时候就得依托古人的智慧了。

“妾身不懂军国大事,然而天下间的道理都是相同的。无论是多棘手的事,只要‘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图’,终有解决的一天。”

四人都是一震,这句话是苏东坡《晁错论》里面的话,绝对是对症下药了。

“夫人这三句虽然简单,却是至理。”晏殊的眼中透出深思的光彩,似有所悟。

“能得晏先生称赞,倍感荣幸。诸位继续,我且听着。”说这种笼统的大道理最安全。政治的东西太丑陋,没心术就离远些,否则怎么死都不知道。

可能是我的这段话带来的启发,接下去争论更激烈了。我看桌上东西吃的差不多了,便离席走进厨房,从灶坑里扒拉出我埋在里面的土豆,小心地将灶灰拂去,装在大盘子里,再从煮水锅里舀了一壶已经晾凉了的水,一起端了出去。

“这是什么?”几人都是看着盘子里黑乎乎的东西,目瞪口呆。皇帝大人皱眉问道。

好吧,我承认这个东西是有些卖相不好。不理会他的问话,我用筷子插进土豆,双手使力将其剖开,一股香甜的味道扑面而来。他们的表情更加好奇,我笑着卖关子:

“这些都是寻常百姓家常吃的东西,大家尝尝再说,如何?”

皇帝大人表情有些犹豫,果然啊,皇家的小孩没乐趣。我正准备身先士卒,云逍和晏殊就同时伸出筷子,各从中心夹了一块,那表情可以用四个字形容——“义无反顾”。

“其实这味道最好的是外皮部分。”我用单只筷子插起一整块黑黄相间的土豆块,正准备送进口中,却被皇帝大人抓住手从中拦截,直接塞进口中。我那句“当心烫”才说了一个字,他就中招了,他瞪着我,眼神痛苦而哀怨,我只好报以无辜的眼神,倒了杯凉开水给他。

烤土豆的魅力我是知道的,我还是小鬼时第一次吃到,当时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也吞下去。他们也不例外,将论战扔在了一边,大吃特吃起来。所有的土豆一扫而光,还有些意犹未尽。我为每人倒了一杯温水,然后问道:

“东西吃好了,你们不继续吗?”

“已经得出结论了,他胜出了。”皇帝指指晏殊。

“我这个出题人还没有听到最后,晏先生就胜出了?”我刚刚进厨房的时候,擂主还是皇帝,怎么突然就变天了?

“在下最后答出了四公子的问题,自然胜出。”晏殊笑着说:“夫人欠在下的许诺,先记在帐上,将来必向夫人讨回。”

我看了皇帝大人一眼,他只是好风度地微笑。我第一反应就是莫不是这家伙故意放水,好让晏殊有机会将婚姻自主权讨回去。可是事已至此,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了。

酒足饭饱,人才也试炼完毕,我们也该走人了。皇帝大人一摸口袋,动作僵住,看着我。我这才意识到一个严重问题,打扮好了就被他直接拉出了宫门,我根本没机会,也没想着带钱。而他的钱估计也都在李福海身上,我们两个是货真价实的身无分文。没办法,谁让他说了要请客,皇帝大人金口玉言总不能说了不算,我只好摘下腰间的凤纹羊脂团佩,放在柜台上,这一餐好昂贵啊!其余几人就当没看见我的动作,毕竟帝后吃饭付不出账,绝对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孔潇在此地与我们作别,回陶家去了,皇帝大人兴致勃勃地带我们去听说书。看来他对孔潇说过的话还真上心了。

坐在人群之中,听其他人把自己吹到天上有、地上无,是件很别扭的事。他们三人倒是听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我不用照镜子,也知道现在的自己脸有多红,他们可不可以少夸张一点,我根本听不出他们说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在皇帝大人似笑非笑的表情之中,我们结束了这个漫长的上元出行。然后在李福海等人如释重负的眼神之中,我们回到了皇宫。

第九章

新年最后的假期在我昏天黑地的补眠中度过,而选秀的工作在正月十八日正式恢复运作,这也给了我最好的理由再不去御书房。

也许是发现我的忙碌并不是装出来的,也许是心照不宣,他也没有勉强我。我们的关系就像现代社会的丁克夫妻。每日都是先被李福海三催五请起床洗漱,陪他简单垫过早餐,送他上朝,再睡一个回笼觉后起床,接见来请安的后宫嫔妃,东家长西家短闹一上午。午餐通常各自解决,我在凤仪宫,而他则是用来应酬后宫各位美女到龙泉宫午餐。下午他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我在长生殿理事,各上各的班。如果不用应酬大臣,那他一般都会回来和我一起用晚餐,听我做选秀工作简报。古代的娱乐少得可怜,我这个假冒才女很快就现了原形,他现在睡前最大的兴趣就是教我下棋,尽管每次都被我的昏招和悔棋的举动气得七窍生烟,却还是乐此不疲。当然还有一件事更让他乐此不疲,那件事,嗯,不提也罢…

“臣妾给娘娘请安。”王昭仪的采薇殿里,整齐的请安声响起。

我微笑着从请安的人中间穿过,走向主位上的斜倚着的男子,原本坐在他身前的王昭仪早已起身,垂手立在一侧。她穿着一身水红色的华贵曳地宫装,云鬓微松,意态柔婉,粉面含春,端得风情万种。我心中冷笑,这一出是演给谁看的?

面上不动声色,我在离他还有几步的地方屈膝行礼,口称:“臣妾给皇上请安。”

“梓童怎么来晚了?坐!”他仍旧是那副慵懒的样子,指指自己身前的位置。和小老婆调情被大老婆碰个正着却理所当然,这就是古代中国男人的逻辑。啊,忘记了,还有一群小老婆在参观。

我垂首谢恩,只当没看到他的指示,走到左手边离皇帝主位最近的位置坐下。

“回皇上,臣妾俗事缠身,故而来迟,开席后一定自罚一杯,向皇上和诸位姐妹告罪。”我转向王昭仪,微笑着说:“阿珞你也坐吧,像刚才一样才好。今日是你生辰,这座飞天玉雕是本宫的一点心意,权充芳辰之贺。”

我手一挥,疏影便捧着托盘走向主位,王昭仪向我跪下谢恩,双手接过托盘。没错,今日后宫众人济济一堂的原因就是王昭仪的生日。王昭仪是我和淑妃之后后宫第三号人物,又有个好父亲,她的生日当然不能忽视。

我到来后,生日宴正式开始。大家方要举杯祝酒,王昭仪便微笑着说:“皇上,臣妾有话要说。”见皇帝点头应允,她方微笑着说:“承蒙皇上眷顾,皇后娘娘与众位姐妹抬爱,为着阿珞的生日前来采薇殿共聚。阿珞无以为报,前日家母为阿珞生辰入宫,送来化外之地的一种陈年葡萄酿,特请皇上、皇后娘娘以及诸位姐妹品尝。”

葡萄酿?我接过白玉杯,一股葡萄酒特有的香气扑面而来。细细观察那酒的色泽,竟真有几分后世葡萄酒的感觉。

“这酒醇香甘厚,与西域的葡萄酒颇有不同。王大人真是有心了。”皇帝先饮了一口,赞道。我却有些疑惑,既然上头那个行家都说与西域葡萄酒不同,莫非这酒是从古代欧洲而来?我也喝了一口,葡萄的酸甜与酒的味道完美融合,入口柔滑,果然不错。众妃嫔也喝了,都随声称赞“好酒”。

王昭仪面有得色,笑着说:“这酒的来历,家父也语焉不详。不过因这酒香奇异,入口回甘,特别送进宫来,借臣妾之手孝敬皇上与皇后娘娘。臣妾一直仰慕皇后娘娘学识渊博,尤其对化外之地的民风所知甚深,不知娘娘可否为阿珞解惑?”

原来我真的已经变成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不过这王昭仪的智商也没高到哪里。

“来历不明的东西,王大人也敢送入宫中,可真是放心。”我淡然说道。王昭仪脸色一变,马上跪下告罪:

“皇上,家父只是猎奇心喜,又亲自尝过这酒,确认没有问题才敢送入宫中。请皇上明察。”将来历不明的物品送入宫中又给皇帝饮用,问题可大可小。这样头脑不清一心邀宠,只会害到自己和家族。

“阿珞不必慌张,将尚未查清来历的物品送进宫,确实有些失当。然而王大人的忠心,朕是知道的。”皇帝敷衍了一句。

“还好这酒也并非来历不明,这酒应是以希腊古方酿成。臣妾记得《史记》里曾记载过在西方有一国名唤大秦,而希腊便是大秦之前的朝代,传说希腊都城雅典有一名山名为奥林匹亚,山上有诸神。诸神之中有一酒神,这葡萄酿之方就是他传给希腊民众。希腊民众每遇年节,都会将此酒先供奉神明而后全家畅饮,传说可以带来祥瑞。此方代代相传,臣妾读过一本敦煌笔记,说以此方所酿之葡萄酒,酒味醇厚,入口香滑,色泽暗红,与西域葡萄酒琥珀之色大相径庭,种种特性,与杯中酒完全吻合。王大人为皇上寻得此酒,是为吉兆,皇上该好好赏赐才是。”

我本来想说“不知道”三个字,但是看到他摆明“坐山观虎斗”的看戏者姿态,突然有些替这后宫的所有女人悲哀。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尤其是为了这么个心里只有天下的男人,值得吗?我的好戏也不是那么好看的!我微笑着向王昭仪举杯:“这杯酒本宫敬王大人,谢他为皇上寻得吉祥美酒,也使本宫和众位姐妹有此口福,阿珞就代令尊饮了,如何?”

“谢娘娘,阿珞代家父拜领。”她起身举杯,我们二人皆是一饮而尽。

有怨气是正常反应。这段时间我太过扎眼了,除夕夜大大的露脸,年假时又与皇帝大人白天同进晚上同宿,形影不离,好容易开始上班,皇帝勤政爱民,白天的时候绝迹后宫,下了班就直接到凤仪宫报道。如果不是还有个午餐约会,恐怕她们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更别说雨露均沾了。没有怨气反而更应警惕。会咬人的狗不叫,她们怎么说我无所谓,可是若因此成为阴谋诡计的目标就太划不来了。毕竟那个男人还不足以让我为之英勇就义。

“梓童见多识广,果然没有让朕失望。”他将酒杯放下,含笑看着我,眼中却殊无笑意。我也就随口应了,他不满的冷哼一声,我只当没听见。这生日宴的气氛也瞬间转冷。

淑妃忙笑着打圆场:“多亏了皇后娘娘为臣妾等解惑,臣妾也敬娘娘一杯。”我自然微笑着饮尽。还没动筷子就喝了三杯,我头有些晕,这个身体的酒量虽然尚可,但是毕竟与那个时代的我不能同日而语,灌了一口茶方觉得好些,教坊的歌舞便上来了。

有笑声不时从主位传出来,我只当没听见。平静地吃吃喝喝,欣赏这古代最高水平的宫廷歌舞。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如芒刺,频频向我的方向探过来,他在期待什么,我生气变脸吗?我又岂会如他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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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舞结束,只听到有一个优柔的女声传来:

“启禀皇上,今日是昭仪娘娘的芳辰,臣妾无以为贺,也准备了一支歌舞,请皇上、皇后娘娘和昭仪娘娘观赏。”我偱声看去,竟是那位从前的美人,现在的御女夏裳。她居然还不受教吗?在生日宴上公然邀宠,无论成败,王昭仪可会放过她?

“准!”皇帝金口一开,她喜形于色。脱去外袍,里面是件蔷薇色舞衣,走到场中央,摆出一个柔美的起势,阳光透过鲛纱窗照在她的身上,折射出耀眼的光。她身后的宫女走到教坊乐者身边低声说了什么,音乐声起,广袖翻飞,彩蝶展翼;楚腰摆折,翩若游龙。我垂下眼,不忍心再看,这个女人将自己的全部都赌在这场绚烂之舞,以求打动那高高在上的君皇。太天真了,马上又有新人入宫,他现在忙着安抚后宫中的重要人物还来不及,又如何有时间为她停留?她就如同一朵娇艳的花朵,选错了绽放的时机,主人无暇一顾,那风刀霜剑又如何肯放过她,只怕花期未过就要先行凋零了。

音乐声歇,她伏在地上,身体轻轻颤动,好似还沉浸在舞蹈之中,没有回过神来。大厅里非常安静,众嫔妃的眼光都射向她,五味陈杂。我轻轻拍手:

“长袖拂面为君起,扬眉转袖若雪飞。夏御女一舞倾城,令人心旷神怡。”

“难得皇后喜欢,裳儿就再跳一曲吧。”高高在上的皇帝接口道:“皇后文思敏捷,这两句已见清丽出尘。再跳一曲这诗也就成了。”

“皇上过誉了,臣妾愧不敢当。臣妾才疏学浅,刚才那两句不过一时有感而发,若刻意为之,只怕真要在姐妹面前出丑了。真正的诗家就在座上,皇上还担心没有佳作?”有赵充容这位大才女在座,这个风头也不用我出了。

他冷淡地说:“皇后的好诗朕是无缘得听了,那舞也就罢了。你下去吧!”

“跳了这一曲,想必夏御女也累了,先歇歇。难得皇上兴致好,不如我们行个酒令。输了的人就捡自己的喜好,或歌或舞或诗或画,为大家助兴,如何?”有夏裳开头,其他人也别闲着了,有什么拿手的就都现出来,机会均等。

“梓童这个主意好。就这么办吧。阿珞,今日是你生日,该行什么令就由你来挑,如何?”皇帝笑着对怀中的佳人。

“谨尊圣意。”她笑得柔媚,然后转向我:“皇后娘娘,淑妃娘娘,诸位姐妹,阿珞僭越了。不如咱们就行个简单点的飞花令。如何?”所谓的飞花令,就是以带“花”字的本朝或前朝诗句为主题,数到“花”字的人继续,接不上来的人就算输了。

“那朕就依阿珞之意先来。”他喝了一杯,道:“东风夜放花千树。”

“皇上这句好是好的,但是臣妾却没听说过,芳菲妹妹,你饱读诗书,可知这句的来历?”淑妃微笑着问道。

赵芳菲正待说话,却被皇帝打断:“嘉琳问错人了,这句的来历问皇后最清楚。”

“若书本上找不到的,自然是本朝诗句。”我微笑着说:“这数下来该到哪位妹妹,还请接下去。”几轮下来,少不得有人故意输掉,如此好的表现机会,谁愿意放过。到最后连淑妃都受罚了,只有我、赵芳菲以及皇帝大人还留得金身不破。赵芳菲和皇帝都是有真材实料,可是我却也有一半儿是托了那些人太急于表现的福。

随着酒令的继续,皇帝大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嫔妃们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既然已经决定了,为何还犹豫?从一进门看到他与她的那个亮相开始,我就已经明白了。新人将至,旧人却也不想就这么下台一鞠躬。我这个不识趣的皇后独食这盘叫做“皇帝”的菜也太久了,是时候该让别人也分一杯羹了,否则这宫门里宫门外的男男女女,大概都会食不知味,寝不安枕。既然他不迟迟不肯开口,那我就好人做到底,推他一把。

我微笑着起身,身体一晃,道:“臣妾实在不胜酒力,要先行告退,姐妹们陪皇上多坐一会儿,千万别为本宫扫了兴致。”

转身,曳地的银蓝色长袍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我顺应民意隆重退场,将这让人窒息的一切暂时甩在身后。走出采薇殿,我深深呼吸,天很蓝,空气很新鲜。

回到凤仪宫,天时还早,我命人换过全套被褥,卸妆泡澡一切事毕,叫鱼姑姑锁了宫门,我躺在凤床上,抱紧特制的琉璃热水瓶,没有男人,还有暖宝宝。我摸着自己的心口,幸好幸好!

好吵!迷迷糊糊中,我转身将头埋进被子中,以隔绝外界的干扰,突然间冷风灌入,我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就腾空而起,被卷进了一个怀抱中。怀中的暖水瓶甩了出去,在冰凉的贴着金莲花的汉白玉地板上炸出一声脆响。我惊呼一声睁开眼睛,就看入一双因愤怒而□的凤眸,燃烧着灼烈的光芒。

“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敢置信,他不是应该在王昭仪那里,而我也锁了宫门。

“你倒睡得安稳。”他眼中火光更盛:“以为锁了宫门我就进不来了吗?”

锁这种东西只能防君子却防不了小人,不过问题的焦点不是他怎么进来,而是他怎么会在这里。可是我要问出口的话都被他的吻吞没了,他将我压在床上,疯狂地撕扯我的睡衣,一连串更加炙热的吻随着他的动作降下,他的手无限缠绵,他的唇无处不在,以最性感的姿态□着我的每寸神经,这种折磨让我几近崩溃。明明都是他的决定,我不过顺了他的意,凭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对待!我凝聚了全身的力量,一个翻身压住他,将他施加给我的一切返还。这是我的房间,我的床,我的战斗,赌上全部尊严,绝对不认输。

“弯弯,弯弯,以后不许气我…”他在我耳边细细碎碎的吻,清冷的声音带着魅惑的沙哑,那是他嘶吼了一夜的成果:“是你说的这后宫你会替朕打理好,所以我只要做我想做的,对吧?这是你选的…”

清冷的嗓音不停地在我耳边说着什么,但是我却分辨不清了,我已经累极,只好听任自己慢慢沉入梦乡…

第十章

接下来的日子更为忙碌,我已经有些顾不得皇帝要做什么的,一股脑又投入进繁忙的选秀前期工作,我的脾气是一定要自己做最后的检查,否则总是觉得不放心,所以每天拖着鱼姑姑四处晃悠。

元月二十五日,好容易倒开空儿了,我到太后宫请安。

“月儿,你来了,快坐!”太后娘娘还是老样子,见我来便高兴地拉我坐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