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母、表妹好久不见。家中一切可好?”我用笑容掩饰自己的紧张。

“回禀娘娘,家中一切都好。听说娘娘凤体安康,全家上下都很高兴。”文章氏得体的回答:“承蒙太后和皇后娘娘赐下桃符和礼物,明日又是小年,臣妾带着小女进宫来谢恩的。”

“是朕绊着皇后,倒累得两位久等了。”他看着我,一派夫妻情深。

“看到皇上与皇后伉俪情深,臣妾等高兴还来不及呢。”文章氏还笑得喜气洋洋,我的表妹的脸色就没有那么好看了。

太后见我们两个都是意兴阑珊的样子,只当是真的累着了,便打开话题东拉西扯一番,又催着皇帝送我回宫休息。结果我没用开口,就被他们联合保送过关了。

“这些人,还没有进来,就想着兴风作浪了吗?”皇帝不满的冷哼:“李福海,传我的旨意,命妇女眷朝觐皇后,凡本届应选秀女均可安心待选,不必入宫。”

我心中暗暗叫好。他这么做,我的负担可以减轻一半。

第五章

忙忙碌碌的小年之后,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了。小除之夜我睡得并不好,早早起身,披着晨袍站在窗前,天阴沉沉的,雪的气息已经很近了。

“娘娘!您要的东西。”暗香疏影走了进来,把孔明灯和火折子放在我面前。

“辛苦你们了,帮我梳妆吧。”我点点头,转身走进了衣橱间。

“娘娘,这样真的可以吗?”暗香眼中都是担心。

“这样很好,把对牌给我吧。”镜中的女子脂粉未施,头发披散在身后,穿着现代款式剪裁的雪白连衣裙,除了眉宇间的抑郁,这个样子的我更像二十一世纪的那个庄明月。我从来没有这么感谢家中的那些漫画书,如果不是有这样的爱好,我也没有办法与自己这样接近。

“娘娘,还是让暗香和疏影陪您去吧。”疏影也说道。

“我知道你们的好意,真的不用,一个时辰内我便回来了,不必担心。”让她们两个退下,我执起毛笔,在素白的孔明灯上写下自己的愿望——“爸爸妈妈,身体健康,平安喜乐。”落款则是我的小名“弯弯”。

披上长斗篷,我左手提着小灯笼,右手拿着装着孔明灯等物的提篮,从凤仪宫的后门离开,向皇宫最高的建筑紫薇楼走去。天光从积压的云层缝隙透出来,我却透不过气来。点着孔明灯,我抬起头,看它飘飘然飞往天际。这里是整个皇城最靠近天的地方。我真心的祈祷,如果老天真的能看到,就让我在那个时代的父母幸福吧着!

孔明灯带着过去的那个自己越飞越远,我心痛的无以复加。这次是再也回不去了吧,我蹲下身,抱住自己,失声痛哭。

“你——叫弯弯?”干净好听的男声从高处传来,我惊骇于自己的毫无知觉,抬起头,就看着一个男子坐在紫薇楼的顶上,胳膊拐在酒坛上,拿着酒壶,定定的看着我。他意态潇洒,懒懒的依在那里,却闪耀着炙烈的光芒,就像是一轮初升的太阳。

见我抬头,他便起身,一跃而下,在这寒冷的清晨,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暖。他很年轻,五官有七分像皇帝,却组合出我一张所见过最英俊的脸。

“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他是皇帝的兄弟吗?怎么会不认识我。我的脑子高速运转,却始终难以决断。灵光一闪,他应该就是皇帝最小的弟弟洛王爷云逍。在皇帝所有的兄弟中,只有他不曾与皇后见过。

云逍是位传奇人物。在所有的皇子之中,他与当今皇帝的交情最好。据说先皇在世时,在所有的子嗣中,六皇子最受宠爱,其母妃出身王氏,身份显赫。许多大臣都以为,嫡子已逝,皇帝百年之后,必定是由这位六皇子继承大宝。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在准皇太子妃及笄后,被册封为太子的人,竟是除了容貌之外,在一众皇子中并无特别值得称道的皇四子云旭。太子册封不久,边关生变,西戎来犯。云逍随军历练,献奇策大破敌军,两个月便搬师还朝。有消息灵通人士认为太子之位必然不保,没想到云逍还朝后并未停留,直接下江南与太子会合,两人联手一举拿下了江南卖官案,至此江南清流归心。之后他又跑到了滇北,为先皇寻找隐居的名医。新皇登基封后,待他赶回祝贺,先皇已然驾崩,他请求为先皇守灵三年,然后就不知所终。这位小叔我从未见过,因为据皇后手记记载,皇后在先皇去世之后过于悲痛,哭晕过去,卧床不起,错过了全部的仪式。不过根据见过的宫女们议论,这位皇六子也是难得的帅哥,曾与皇帝并成为皇室双璧。

想到这里,我汗流浃背。我这个皇后,难道要在最不可能拆穿我的人面前露出马脚?不行,我得赶快撤。

然而还没有等我开拔,就觉得身子一轻,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钟楼顶上。晕死,没人告诉我这个时代还有轻功。他将酒壶递给我,说道:“既然你不想说,就喝酒吧。”说完竟唱了起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人生几何?人生几何?为何我的人生,偏偏就像老天爷的恶作剧?我冲动的接过酒,饮下才发现里面竟是蜂蜜水。我吃惊地看着他。

“呵呵,佛曰:是酒是水,全在于心。”他冲我眨眨眼,小孩子似的淘气。

我笑了,没想到这个云逍这么有趣。是了,他今天早上也要朝觐,一身酒气只怕不妥。精神一振,我豪迈的说:“没错,但使能醉,如何不是酒?今日我们不问对方身份,也不问对方缘由,只当是萍水相逢。醒时同□,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醒时同□,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好句,好句!为此当浮一大白。”从身后抱出一个酒坛,灌了一大口。我再喝了一口,仰天大叫,把这些日子以来郁结在心中的忧虑、恐惧、思念还有不甘全部都发泄出去,眼泪奔流不止。

“我陪你!”他非常豪迈的说,也是一阵狂吼。

“什么人?刺客!”这样的行为果然是危险的。人声沸沸扬扬向顶楼涌来,远处灯笼也朝这边汇集。

“麻烦来了,闭上眼睛。”他嘱咐我,然后挽起我的腰,跳下楼顶,几个起落之后,我们已经到了楼下,他带着我在楼宇间跳跃,侍卫们在我们身后穷追不舍。渐渐的,人声远了,他拉着我七拐八拐到了一僻静的地方,我认出来这里就在太妃们的居所附近。

“谢谢你的酒,我有对牌,你不必管我,自己去吧!”我转身,这么一闹,我再不回去,只怕那两个丫头非急死不可。

“你是哪个宫的?我要怎么找你?”他拉住我的衣袖,问道。

“不是说好相期邈云汉吗?”我拂开他的手。

“可是你也说了醉后各分散,我们都还没醉。”他说道。

“可是我的酒已经醒了。”我继续向前,现在的我,要带上皇后的面具。

“可是我还没有,初五的晚上,还在那里,我等你一起赏月,那时的月亮,一定像你的名字一样美!”他在我身后大声说。

我没有回答,心中苦笑。不用等到初五了,今天下午家宴,我的身份就会被拆穿,到时也就不会有什么初五的弯月了。

赶回凤仪宫已经有些晚了,在温泉里泡过澡,神清气爽。我第一次穿上传说中的皇后朝服,戴上假髻与凤冠,去未央殿接受命妇朝拜。好在有鱼姑姑在身边提点,我没有出什么纰漏,平安的混过去了。然后由命妇陪同,全副武装前往太后处朝见。

到了太后处,大家按照品级分批的拜了下去。老人家们都有座位,二品以上夫人,没有婆婆在的也都坐了,有婆婆的也只能乖乖站在身后。在所有的命妇中,晏殊大人的母亲因为形只影单,所以格外醒目。

“晏夫人,本宫怎么还没看到你的媳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晏殊,实在该打!”平心而论,以晏殊的人品才华,绝对是岳母大人眼中的好女婿。本应肥水不流外人田,只是皇帝的姐妹中,有一位未及笄便已夭折,一位嫁去和藩,一位嫁给姓王,一位嫁给姓文,倒也齐全。而剩下的三位公主,福华公主已经定下要嫁给尚在戍边的皇帝心腹之师“岳家军”的下任主帅岳清辉,福雅公主因为母亲的关系素来不得太后喜欢,而福宁公主今年还未及笄,实在不是好人选。福华公主骄纵、福雅公主沉郁、福宁公主又太小,我又太忙,自然没时间应酬往来,顶多是在太后处遇到说几句话,点头之交。

晏夫人谦逊的笑笑,说道:“为这事,臣妾也没少说过他,可他总是推三阻四,不肯给臣妾准信儿!臣妾也拿他没办法,只好由着他去了。”

众人也跟着一笑。这下轮到我开口说话了,于是我说:

“晏大人这般的人物,只怕寻常女子也入不了眼。姻缘姻缘,总是要有缘才成姻,说不准晏大人明日就遇上有缘的,这姻也就成了。”

“借皇后吉言,希望这姻缘早日到了,也好了了臣妾这桩心事。”

“由来这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了大媒,这好姻缘来得自然就快了。”说话的人是中书令的王夫人:“就看太后娘娘肯不肯了。”

晕,这位王夫人只怕是想来个盲婚哑嫁了。我瞥了晏夫人一眼,她依旧微笑着,没有半点要接话的意思。

“本宫记得晏大人比皇上还大着两岁,这婚事也是该抓紧些了。只是过了年本宫要去东都庙里为先帝祈福,只怕误了晏大人的姻缘。皇后,这件事本宫就交给你,如何?”

“太后倒信得过儿臣,儿臣却怕自己乱点了这鸳鸯谱。虽则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婚姻之事,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总要两情相悦,晏夫人看着心里也舒坦。”我微笑着说:“不如这样,今年是大比之年,皇上召开曲江宴时,臣妾也在杏园办一场宴会,请全京城的闺秀前来参加。晏大人大可以挑个中意的,太后再为他作主也不迟。”

事情决定不了的,就先拖着再说。曲江宴还早着呢,再想办法也来得及。我收到了晏夫人感激的目光,看来没有做错。

“皇后这个意思好,就这么说定了。这个大媒,本宫作定了。”太后也满意的点点头。

众人说了半晌话,方才到未央殿用宴,天空应景的飘起了雪花,瑞雪兆丰年。

未央殿的命妇宴说是由皇后主办,但是皇后却并不进食,因为稍后还有长宁宫家宴。众人也只是应景混过去,我在暗香和疏影的协助下,又换了皇后参加家宴的专用礼服,一边吃着宫女巧手烹制的甜点,一边等皇帝到凤仪宫接我赶场。只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来到凤仪宫的,除了皇帝,还有他。我心中有些苦涩,却不得不做出笑容。

“臣弟参见皇后娘娘。”他愣了一下,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和受伤,然而只是一瞬间,他便收敛了一切,毕竟是皇家子,演戏的功夫出神入化。他躬身向我请安,好像这才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啊,他没有变,变的人是我,我不是父母手心里的弯弯,而是谢明月。

“洛王爷平身,请坐。”我略侧过身,一派端庄。我也不知道正常人家嫂子第一次见小叔子该说些什么,只好填了一句:“三年来王爷为父皇守灵,也替皇上与本宫全了孝道,本宫不胜感激。”

“臣弟不敢!”他欠身恭谨的回答。

“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拘束。”皇帝坐在我的身旁,接过暗香送来的茶,微笑着说。他根本不知道我们两人之间发生的事,我与他,并不仅仅是客气,更是无所适从。他拿起我的筷子挟了一块甜点,对云逍道:“皇后这里的点心比朕的御膳房好,家宴的时辰还早着呢,你也垫些,肚子可是自己的。”

话音将落,已经有两个宫女拿着托盘进来,上面赫然放着新出锅的点心和二双象牙筷。

“梓童真是朕的解语花!”

“皇上过奖了。这些小事倒不用臣妾想着,有了长生殿的前鉴,臣妾这宫里的人总要长点眼力。总不能臣妾吃着,让皇上看着。”我微笑着说,这解语花名头还是送给别人吧!

“不过吃了你几块点心,居然记恨到如今。”他放下筷子,摇摇头说道。这几日朝廷放假,他也难得闲了下来,早上晨读之后就跑到凤仪宫挖我起床陪他用膳。他前脚到,来请安的嫔妃们后脚到,总要午休时分才得清静。他占据了我的大床午睡,我就歪在软塌上读书。下午茶,晚膳他一个不拉,就差晚上住下。我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他又刻意惹我,忍无可忍之下,我索性拿话赌他。到最后不是他撩拨得我变脸,就是我刺激得他拂袖而去。他不以为意,照来不误。

“皇上和洛王爷已经去拜见过太后了?”

“尚未,等着和皇后一起去长宁宫参加家宴,让太后高兴一下。”皇帝将茶杯放下:“这四年你自顾自己逍遥快活,音讯皆无,看母后怎么整治你!”

“少不得要四哥为我求情。”云逍笑着说。

“朕倒是期待母后的雷霆手段呢!”

我们到时,太后还在寝殿梳妆。主殿两旁的配殿里,皇室的成员都已经到了。

太后见到云逍,喜出望外,不过也少不了一顿排头。云逍生母死于难产,那时他才五岁。太后的嫡子夭折,先皇就将云逍送进了凤仪宫,可以说,云逍是在太后身边长大。母子感情向来很好。

“小六也该找个媳妇帮他收收心了,月儿,这事本宫一并交给你,和着晏殊一起办了。一定要找个厉害点的看住他,看他还敢这样成年这样撒欢儿地跑在外面,连家不知道回。”太后笑也笑过,哭也哭过,骂也骂过了,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关心云逍的终身大事。

“晏殊?”皇帝大笑:“皇后可是揽了个好差事。”

“是母后不嫌儿臣愚笨,所以委以重任。”这哪是我想揽差事,而是差事砸到头上没有办法拒绝。那晏殊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现在又添了云逍。我这应该怎么说,虱子多了不怕咬?

“不过阿逍的事母后倒是不用担心了,他已经有心上人了。”皇帝忍住笑,摇摇头说。

“阿逍长进了,是看上了哪家闺秀,说给母后听,母后为你做主。”太后心急得说,一派要大包大揽的架势。

“儿臣哪有什么心上人?”云逍摇摇头。

“那今天早上——”皇帝还要争辩,云逍却马上打断了他的话:“还要皇嫂多费心了。”

皇帝皱眉,沉默了下来。今天早上,今天早上的那个人不就是——,想到这里我心一紧,马上接过他的话,说道:“洛王爷不用客气,这是本宫份内之事。”

太后说道:“不要想着别人,你们自己的事怎么样了?母后已经这把年纪了,再迟连孙子也抱不动了。”

“母后您春秋鼎盛,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被点名批评了的我和皇帝无奈的对视了一眼,由他先开口,然后我马上补充:“臣妾必督促后宫,尽心服侍,为皇上开枝散叶。”

“不要说别人。中宫无子,后宫必多事故,前朝也不安稳。月儿,你是聪明的孩子,不要让母后失望,也不要让天下人失望。”太后语重心长。我低头沉默,心情有些沉重,太后说的我何尝不懂,可是我实在不想走到那一步。皇室的孩子太苦,生男为皇位所累,生女为家国所累,我又怎么忍心让他们受这样的折磨。

“母后,这时辰也差不多了,儿臣先请告退。”云逍的声音传入耳中,我抬起头,他的眼光扫过我,我还未来得及分辨他眼中的情绪,他已垂下了眼。

“你先去吧,咱们也该动身了。误了时辰就不好了。”太后也站了起来,我和皇帝一人一边,赶赴前殿。

第六章

有多少人能有我的境遇,参加一场真正的皇家年宴?我敢打赌,我在二十一世纪的导师,肯定愿意用生命来交换这样的机会。古书中记载的一切在我面前缓缓上演,而我则是其中的主角。毕竟是历史专业博士出身,心情自然非常激动。然而更令我激动的是晚上的千人傩舞,这项从殷周就有的古朴的风俗,在现代已经很难看到。尤其是上千人在火光掩映下,纷飞的大雪中起舞,那种恢宏的气势,壮观的场面,不身临其境,真的是很难体会。所有人如众星拱月一般拱卫着皇帝,齐齐站在廊下,欣赏难得的表演。一场跳罢,众人入席,由皇帝举杯祝酒。年宴正式开始。太后、皇帝与皇后的主位在殿中心,面前是宗室和群臣,身后则排列着后妃和命妇。后妃、皇室、群臣、命妇分批向皇帝和我祝酒,我们也只好频频举杯。酒精真是很奇妙的东西,几杯下肚,所有人的情绪都放松了很多。美丽的教坊歌舞姬翩翩起舞,席间也开始了诗文唱和。诗歌如雪片一样传上来,我却不感兴趣,这个时候写得,也不过都是些应制诗,并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太后指着一首诗说好,我只好凑趣地探过头去,正在这时,丝竹声起,殿外有人在唱歌。“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席间一下子静了下来,唱歌的人慢慢走进来。然而令我惊讶的,是那首歌的歌词,竟是李白的《把酒问月》。难道同是天涯穿越人?我有些坐不住了。好容易把这曲熬过去,身边的皇帝却发话了:

“诸卿以为这首《把酒问月》如何?”群臣轰然叫妙。

“这《把酒问月》已经问到了极致。”太后点点头,赞道:“只怕天上的明月听了,也哑口无言。”

“单这一个‘问’字,就已绝妙至极。有珠玉在前,臣要偃旗息鼓了。”晏殊叹了口气。

“皇上可否为臣解惑,这诗出自谁的手笔?”翰林承旨急切的问。

这种问题还要问,我这位皇后的大名就是“明月”,古人最重礼法,敢这么不避讳的人,除了太后、皇帝还有我本人,又能有谁?

“这诗的来历只怕还要问皇后,朕只是在皇后的案头拾得,便命教坊按词谱曲,”

原来肇事者果然是我本人。那天不过是和暗香疏影开玩笑,说起她们名字的典故。一时感慨写了这首诗出来,因为“庄明月”的“明月”,正是从这首诗截取。这首诗就随手夹在了书里,估计是那天他在长生殿屏风后翻我的书时找到的。

众臣们看着我的眼光转为复杂,只怕他们也不会相信这篇李诗仙的名作是我做出来的。但是我又没有办法说实话,我的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这种情况下,最好说得似是而非。

“这首诗也并非是臣妾所做。”我摇摇头:“这首诗来自于臣妾的一个梦。在那梦中,我遇到了一位白衣仙人,他自称姓李名太白,是玉帝座下的诗仙。他留下了这首诗,说臣妾的名字就是从这首诗里化来的。臣妾醒来,发现这首诗仍留在脑海之中,就立即把他默了出来。没想到被皇上看到了。”假作真时真亦假,至于信不信不由我。

“这么好的诗,果然不是出自凡间人物的手笔。”古人对于鬼神的敬畏还真是不得了,居然真的有人相信了!只见那位翰林大人摇头晃脑地说:“诗仙李太白,皇后竟然有如此奇遇,老臣真是羡慕。”

皇帝看着我,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也没想着这番鬼话能骗过他,只是这事情的真相,他更不可能猜到。想到这里,我回给他一个万分诚挚的笑容,换来他眉梢轻挑。

“皇帝陛下,蒙陛下圣恩,使我们这些使臣得以听到这样美妙的音乐。臣也带来了我国天皇敬献陛下的新年问候与礼物。在这些礼物中,也有一样乐器。”那人拍手,随行的侍从就从身上解下了一个包袱,使臣将乐器取出,交由太监呈上。使臣咧开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臣斗胆请天朝的乐师为我们献上一曲,以致今天的欢乐。”

怎么到了哪里都有小鬼子,而且还这么爱挑衅!我皱眉。太监已经将那乐器呈上,我看了一眼,心中叫糟。凤首箜篌!他们怎么会拿这个东西上来?箜篌分为三种,卧箜篌、竖箜篌这个年代都有了,而这种凤首箜篌却是在唐之后从印度传来的,这个时代的人哪里见过这种东西!这小鬼子分明要给我们好看。还好国学选修课开了传统乐器这一门,我们的那位任课老师就是从音乐学院弄来的民乐高手,上课的时候为我们展示过凤首箜篌的图片以及一些指法,否则我也只能干瞪眼了。就算输给天、输给地,也不能让小日本看不起!

太监将箜篌抱了下去,让乐工们传阅,每一个人都是面有难色。皇帝与坐在下首的云逍和晏殊交换了一下眼色,脸色也沉了下来。他正要开口,我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这乐器倒也别致精巧,可是你们倭国所造?”我微笑着问。

“皇后娘娘,这乐器正是我国所有。臣还在家乡的时候,常听人说天朝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原来竟连个乐器也不认识!堂堂天朝,也不过浪得虚名!”他一脸得意,嚣张至极。

“尊使未免太性急了,本宫也不曾说不认得这乐器。只是本宫所知,与使臣所言,倒是大有出入呢。”我继续笑,听到我的话,殿上群臣的脸色都转向平缓。我开始解释:

“这乐器名桑珂。据本宫所知,此物倒不是倭国所有,反而来自我朝西南骠国。家父有位朋友,是位从天竺求法归来的大师。他曾携此乐器到本宫家中拜访,说是路过骠国时购得,因其首有凤饰,与箜篌形状相近,故起了凤首箜篌这个名字。”我缓缓道出事实,那小鬼子的脸色开始难看了。我再加一把劲:“不过也许是我所知有误,尊使既然说这乐器是倭国所制,想必也会弹奏。不如请尊使弹奏一曲,如何?”

那使臣的脸憋得通红。果然不出我所料,对于这件乐器,这个使臣也不过是一知半解。皇帝握住了我的手,无声的传递着支持。云逍和晏殊也都看过来,眼中都是信任和鼓励。

“这凤首箜篌的指法,与一般的箜篌并无太大区别。”我深吸了一口气,将脑子里还记得的一点指法再加工了一番说出来。“尊使要不要试一试?”

“这——”那使臣顿时语塞,如果真的照我说的演奏,只怕非闹出笑话不可。我不待他有反应,便接着说:

“对了,本宫记起来了。家父听到了大师的箜篌之后,还写了一首《凤首箜篌引》。其中有几句本宫隐约还记得——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十四弦丝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不知道贵国有什么诗作歌咏?”李贺先生见谅,我心中默默祝祷。托我老妈的福,从小就逼着我背唐诗宋词,而这首诗留给了我深刻印象的主要原因则是那句“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高考古诗词的必备诗句。前面的“李凭中国弹箜篌”指名道姓是怎么也用不上了,不过我稍微改动过的“十四弦”已经足够说明此物是凤首箜篌了。

“使臣,你还有何话说?”皇帝用力捏了一下我的手,传达喜悦,脸色却更黑了。

“臣知罪。”那使臣知道大祸临头,连忙请罪。

“欺君罔上,蔑视天朝,你好大的胆子!”他一拍桌案,大声地说:“你的脑袋朕记下了,如果倭王不给朕一个满意的交待,朕就派兵踏平你们倭国。退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座上的群臣全部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狂欢的气氛被这个突发事件的解决推向了□,群臣开始一个个向皇帝和我敬酒。第一个敬酒的是云逍,他端起酒杯,道:“臣弟先敬皇兄!”

“好兄弟!”皇帝也端起酒杯站了起来。两人将杯中酒豪迈地一饮而尽,颇有些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味道。我想起今日在凤仪宫那两张笑脸,还有长宁宫里皇帝对云逍的回护,今天下午在太后的长宁宫皇室众兄弟姐妹演出了一个时辰的兄友弟恭,怎及这一杯情深?

“皇后娘娘博学多才,臣弟受教了。”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他已经举杯向我,我忙起身,只听得他说:“帝后大婚,臣弟未能当面恭贺,终成憾事。这杯酒臣弟向皇嫂赔罪。并恭祝皇后凤体康泰,平安喜乐!”

我的心微痛,陪他饮尽此杯,不过是晨曦里的惊鸿一瞥,却终是伤了他。

他之后宗室诸人开始活跃,一一上来敬酒。以前的我酒量不错,可是这个身体就难说了。我有些为难,也只能跟着举杯。然而还没有举到唇边,一只修长的手就伸过来将杯子取走,皇帝大人竟在关键时刻救了我的命!

“皇后酒量不好,她的酒朕就代饮了。”他将我的酒也喝了。皇帝大人发话了,下面的人自然不能反对。我也就顺势推说不胜酒力,离席稍息。走出光明殿后门,雪花夹着寒意扑面而来,除夕的皇城灯火通明,我拉紧披风,沿着灯海信步而行。龙泉宫共有五进九殿,由南至北分别为朱雀殿、光明殿以及配殿、用作御书房的雍华殿、两仪殿以及青龙白虎两配殿、玄武殿,取九五之尊之数。上次坐着车来去匆匆,也没有来得及仔细观赏,今夜也算补上。

觉得有些倦了,我停下脚步。跟着我一同出来的是经过鱼姑姑严格挑选的两个小宫女,见我不走了,便马上将随身带着的软垫铺在长廊上,扶我坐下,又将手炉递给我。

长廊外种着几株白梅,冷香扑鼻,夜风送来光明殿里的欢声笑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丝竹之声。我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念道:“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你们在这里自得其乐,倒是我打搅了!”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好诗!”熟悉的男声传来,我心中郁闷,却也不得不站起身,躬身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起来吧。”他伸手扶我起来,自己向软垫上坐了,笑道:“这句也是那位诗仙梦中做的?”这句话分明在取笑我,我说的什么诗仙托梦的故事,根本也没想着瞒过他。

“群臣还都在,皇上怎么出来了?”我肃手站在一边,也不和他较真,反问道。

“梓童不在,那酒喝着也无味。倒是梓童,不是说酒力不支去偏殿歇息,怎么又跑到这里来?”火光下,他的脸白如冠玉,只是两颊晕上了浅浅的绯色,那双倒影着全世界星光的双眸,缠绵着些许醉意。果然要灯下观美人,古人诚不欺吾。我垂下眼,他的美太有侵略性,我不敢沾染。

他一把拉住我,我踉跄了一下,被他抱坐在腿上,揽入怀中。我全身僵硬,他灼热的气息夹着酒味喷在我耳边,我的心跳和他的心跳连成一片。

我转过头寻求帮助,那两个小宫女早已回避,只看见两个身影消失在长廊的转角。欲哭无泪啊!他发现了我的不专心,不满地抱紧我。

“你宁愿一个人坐在这里对梅花说话,也不愿意陪朕说话吗?”他的声音很轻,有如梦呓一般,为何压在我的心头却重逾千斤,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放松了身体,突然觉得好累。在这个万家团圆的夜,他的寂寞,我的寂寞交织在一起。这样抱在一起,就能得到一点温暖吗?

“诗仙问月,朕也问月,为何不回答?”他将我抱得更紧了。

“臣妾——”我才开口,他的唇便压了过来,带着灼烈的气息,在我的唇上温柔缠绵。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扭头闪躲。我的这个动作激怒了他,他在我唇上咬了一口,抬手抽走了我头上那两支固定头发用的发簪,头皮剧痛,假发连着凤冠与步摇全部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然而我已经顾不得那些了,他的手插进我的长发,钳制住我的头,本来缠绵的吻转为疯狂。灵活的舌顶开我的唇齿彻底的扫荡,避无可避,只能承受。他是皇帝而我是皇后,我不能反抗,也无力反抗。时间好像凝固了一般,我浑身颤抖着,像在火上烤,渐渐地,周围的一切开始在我眼前旋转,脑子昏沉沉的只是想吐,这该是缺氧反应吧?

他的唇从我的唇边离开,细碎的吻一路滑向耳侧,他含着我的耳垂,急促的喘息慢慢平复下来,喃喃地念着:“弯弯,弯弯,我的弯弯…”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心脏一瞬间停止了跳动,连躲避也忘记了。他怎么会叫我“弯弯”?就算云逍告诉了他这个名字,他又如何能猜到是我?

脑子里还在胡思乱想,就听到长廊的转角传出人清嗓的声音。我身子一震,挣扎着站起身,他没有阻止我,仍旧坐着,手松松地揽在我腰上,道:

“谁在哪里?”

“奴才李福海,皇上、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命奴才寻二位。”李福海熟悉的声音传来。

“朕知道了,叫他们过来吧。立刻派人去凤仪宫,命大宫女暗香带一套发饰到两仪殿。”两仪殿是皇帝的寝殿,难道他要我去那里梳妆?我欲张口反对,被他一个眼神打消了念头。

两个小宫女急忙忙过来,一个收拾地上的那片狼藉,一个为我整衣。李福海也带着小太监走了过来,围着皇帝忙前忙后。一行人转过长廊,一顶鸾轿就停在门口,太监侍卫们呼啦啦齐齐向我俩请安。

“朕走去光明殿就好,鸾轿还是梓童坐。李福海,仔细点陪着皇后,收拾好了再来。”

“时辰也没那么赶,皇上要不也先回两仪殿洗把脸?”李福海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的说,用眼神示意我看皇帝的脸。他唇边赫然挂着一点胭脂,来源自不必说,我的脸“腾”得一下红了。

“你哪来那么多罗嗦!”皇帝有些不耐烦。我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掏出手帕,凑过去将那点犯罪证据销毁,鹅黄色手帕上染上一抹触目惊心的红。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扶我上轿的姿态有些僵硬。我们往各自的方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我只在两仪殿前厅匆匆妆扮好,再回到大殿时,皇帝刚开始第二轮的敬酒,正停在晏殊的桌前。众人都起身向我行礼,皇帝笑着说:“梓童回来的刚好,快过来。”

我自然得欣然从命,接过宫女托上来的酒杯,缓缓走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