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叶蕴,我的夫人曾经欠太后一个人情,今日在下特来还这个人情,当初也曾给太后留下一纸信笺,希望太后还记得。”

随着说话声,一个抱着小小孩童的青衣男子出现在几个人的视线之中。

柳清榕听了他的话不仅没有放松,反而暗暗的更警惕了,摆出随时便能攻击或者回护的姿势。这个男人能这样随意的进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并且进来了宫内守卫最森严的慈安宫,还没人发现,可见他不是什么平凡人物。

民间高手无数,柳清榕也曾听说过,但是还从未亲眼见过,如今见了这个男人,就觉得果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从第一眼见到,柳清榕下意识的就觉得这人实在危险。

柳清棠本也是个谨慎自傲的性子,这会儿却全然不管那么多,直接站起来看向不请自来的男人问道:“如果我没猜错,你的夫人是指的萱歌,这个孩子,也是你们的?”

叶蕴颔首微笑直言不讳的道:“是。”他怀里的小女娃又蹦跶了一下,呜哇的乱叫,仿佛也在应声一般。头上扎了两个小辫子,一双黑乎乎的眼睛水灵灵的,手上一对银铃铛随着她挥舞胖手臂的动作叮铃铃的响。

柳清棠的表情缓和了一下,她看了一眼床上的秦束,用一种更加肯定的语气说道:“你说你欠我一个人情,那你是来救秦束的,我闻到了淡淡的药味,你是一个大夫。你能救秦束。”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当然是能救的。”叶蕴表情没变,依旧是微微含笑的样子。

柳清棠闻言心下重重一震,吐出一口气捏紧了自己因为紧张抑或是喜悦而颤抖的手说:“那请你救他。”就算她刚才说的再肯定,心里也是高高提起来的,现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一下子就松了那口气。

对这样一个找上门来的奇怪男子,多少也该抱有怀疑,就像柳清榕那样。但是柳清棠已然绝望,这种时候听到有人能救秦束,怎么会管那许多。她只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就连那一点点这是阴谋的念头都不愿意有。

柳清棠让开,让叶蕴能上前替秦束医治,自己坐到床脚眼神殷切的看着他的动作。柳清榕看她这样,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的默默站在她身后,同样看着秦束。他也希望秦束能好好的,不要让他的妹妹孤单,况且他刚才看着妹妹那样,真的觉得有些心惊,甚至他都怀疑如果秦束死了,一向好强不输男儿的妹妹会和他一起殉情。

想到这个一直以来让他和父亲担心太过强硬棱角锋锐的柳家女儿,如今也有这么像是柔弱女子的一面,柳清榕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欣慰还是什么,如今,他只希望秦束当真能平安无事了。

“在下的女儿劳烦太后帮忙抱着。”

柳清棠还在焦急紧张的忍不住掐着自己的手,都快掐进肉里,忽然怀里被塞进了一个肉呼呼的胖丫头。她一愣之后就傻了,僵硬的不知道该怎么样抱,手脚无措的连焦灼的心情都冲淡了两分。她干儿子萧乐安那时候还是个婴儿,她都不敢抱,只能在素书抱着的时候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唯一一次偷偷抱过他,和秦束两个人都不敢动。

想起那些记忆,柳清棠眼里浮上暖意,让小女婴坐在她怀里,虚虚环着她。小女婴也很乖,坐在她怀里也没乱动,乖巧的咬起自己有肉窝窝的小拳头。

“这么重的伤,如果没有遇见在下,必死。不过在下也只是区区凡人,就算能保他一命,终究不能让他恢复的完好如初,日后他会经常觉得胸闷头晕,需要好好静养。另外他的右脚因为断裂的太过严重,就算接上养好,日后走路之时多少也会有些跛。”叶蕴放下袖子说,从柳清棠怀里抱过已经等得睡着了,流了柳清棠一手臂口水的女儿。

柳清棠上前握住秦束的手,抵在他的脸颊上,感受到他虽然微弱但是不再断断续续好像随时都会消失的呼吸,眼里一阵酸涩。

大抵喜极而泣说得就是如此,柳清棠极少哭,可这一天,她哭了不知多少次。因为难以自抑的悲伤和难以言说的喜悦,都是因为秦束。

“没有关系,只要他还活着,什么都没有关系。”身体虚弱需要静养,她就和他一起去御水山庄,不管这些是是非非;行走不便,她就扶着他,每天陪他坐着,每一次都主动走向他。

“在下夫人的恩已经报了,今后再无亏欠,这便告辞了。”话音刚落,叶蕴就像他来时那样又匆匆的消失,等屋内的几个人反应过来他已经不见了。

柳清棠一手抚着秦束苍白的过分,还带着两条划痕的脸,眼里满是失而复得的喜悦。等她站起来,深吸一口气,除了那依然通红的双眼,已经看不出曾经的伤心欲绝。眼里再没有了之前知晓秦束或许会死的彷徨,而是无比的坚定起来。就像是一贯的柳清棠,或许还要更加坚定。

她首先对桃叶和缀衣两人说道:“你们照顾好秦束。”然后看向自家哥哥,弯弯唇角道:“外面就劳烦哥哥帮我稳住,还有父亲那里,就说等秦束身体好了,我们再一起去听训。另外还要哥哥帮我给素书带个口信,就说‘干儿子是时候变成名正言顺的儿子了’这个时间或许不会很久,让素书做好准备吧。”

“好,哥哥明白了,尽管交给我。”看见妹妹这样短短的时间,至少表面上恢复了,柳清榕颇觉自豪。换了其他女子,定然没有比自己的妹妹做的更好的。他的妹妹即使有了深爱之人,有了在他人看来的软肋也没关系,因为她会因此更加有勇气和珍惜自己,这样就好。这样的事,他们不会让她再发生第二次。

感情是一把双刃剑,让人胆怯失常,又让人充满勇气和希望。

“哥,席蓝这次救驾有功,或许能乘机恢复她的女子身份,成为南朝有史以来的第二位女将军,到时候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吧?”

柳清榕闻言面上严肃的神色一垮,露出狗腿的笑容道:“我就知道妹妹你最是关心哥哥,放心吧哥哥不会辜负你给哥哥创造的好机会的,等着哥哥娶嫂子嘿~以后让你嫂子带着你侄子侄女来看你嘿~”

连媳妇都没追到手说什么侄子侄女,柳清棠还是没忍住瞪了他一眼。

最后,洗漱一番包扎好伤口,她要去看看布下这个局的罪魁祸首,想要她死的皇帝外甥,然后赶在秦束醒来之前回来陪着他。

萧淮旭从听到柳清棠回宫之后,就知道自己输了,被变相软禁起来他也并没有表现的如何暴躁。因为他听说那个秦束生命垂危,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没能救他。

那个该死的奴才死了,柳清棠就要伤心欲绝,她那样一个不懂感情,对他如此淡漠,让他受尽这种禁忌情感折磨的人,也能尝尝这种煎熬心疼的心情,那样多好。光是想着,想着柳清棠会因为那个奴才的死,而露出的绝望悔恨的表情,萧淮旭就觉得心里扭曲的兴奋高兴,比听到他们同时死了还要高兴。

她不是不愿意爱他吗,那她爱的人就去死吧,这样他和柳清棠岂不都是一样可怜。

是,他早该想到的,不应该让柳清棠死,而应该让那个奴才去死,然后让柳清棠生不如死的活着。那样的话,就算他自己身在地狱,也会觉得欣慰。

可他注定要失望了,他没能等到秦束的死讯,反而等来了一如既往平静高傲的柳清棠。这次,她没有再刻意回避他的眼神,但是那看着他的眼神淡漠厌恶还有不齿反感,让萧淮旭心中的不甘愤怒就像燎原的大火一样蔓延。

又是这种眼神,这种淡漠的眼神,凭什么,明明他才应该是她在这宫内最在乎的人,她为什么就是看不到他,反而和一个该死的奴才好上了。那个奴才,那个该死的阉人,凭什么让她爱上他,那种玷污美玉的肮脏家伙为什么就是不死。

在听到柳清棠亲口说出秦束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之后,萧淮旭终于忍不住在柳清棠面前彻底撕破了他的面具,那种虚假的天真濡慕的表情下,是他因为求而不得和极端的占有欲而扭曲的脸庞,狰狞可怖。

“你究竟为什么这么在乎那种低贱的奴才?!你是身份尊贵的太后,是柳家娇惯的小姐,难道就没有一丝廉耻之心吗?竟然自甘下贱的屈身那种阉人!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萧淮旭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摔掉了手边的一个花瓶,摔出了一地的碎瓷片。

柳清棠对他的话没有一点反应,怒火都没有被激起一丝,就那样淡淡的看着萧淮旭。跟在柳清棠身后的那些宫人听到萧淮旭的话也没有一点反应,没听到似得眼皮都没抬一下,像是一座座的雕像。

萧淮旭拿起一个茶壶摔在了柳清棠脚边,眼神凶狠的瞪着她。

柳清棠垂眼整了整手背上系着的白色绷带,轻飘飘的一句:“萧淮旭,你脸上嫉妒的神色当真十分难看。”使得萧淮旭骤然白了脸。

第八十章 苏醒

萧淮旭脸色煞白神情怔仲,看着柳清棠那淡漠而无动无衷的眼神,忽然扯出一丝僵笑,极轻的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你那些肮脏的心思?”柳清棠毫不客气的反问道,目光似利剑一般扎进萧淮旭的心里。

萧淮旭闻言整个人往后踉跄退了两步,神情复杂而狼狈。然而只是一瞬,他看着柳清棠的目光就变成了全然的恨意和蔑视。“你觉得我肮脏,难道你自己不是,还真是深宫寂寞没有办法排遣,只能找那么个不男不女的阉人。”

这是第一次,萧淮旭用这样的口吻对柳清棠说话,这样诋毁自己幼时喜欢至今的人让他觉得有种病态的畅快,就好像这样说就真的能伤的到对方。殊不知,这样的自己才是最最可悲可怜的。

“呵,你难道不是嫉妒秦束,因为我爱他呢,我的外甥。而你,恐怕根本连什么是爱都不明白。”柳清棠听着萧淮旭一口一个奴才阉人,眼里掩不住的冷意,用嘲讽的语气道:“而且,就算没有秦束,我也永远不会对你有任何想法,因为你让我觉得厌恶。当初我以为你和你父亲是不一样的,后来我才明白,你们萧家父子根本就是一样的不可理喻。”

萧淮旭双眼通红,捂着起伏的胸口说不出话,死死盯着柳清棠。萧云城,他的父亲是他心里一个解不开的结,他这辈子最厌恶的人,而柳清棠这番话,恰恰戳中了他心里最阴暗的那一处。

理智全无,萧淮旭一把抽出墙壁上挂着当做装饰的剑,拖着踉跄的步子就往柳清棠这边走,一边走还一边低吼:“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凭什么,明明就是你的错!”

柳清棠站着没动,嘴边还噙着不知是嘲讽他人还是自嘲的笑。没等萧淮旭近身,柳清棠身后的几个太监就上前架住了他,那几个太监身上都有些功夫,在萧淮旭手腕上一敲,他手中闪着寒光的剑就哐当落在了地上,被钳制的动弹不得,连嘴都被捂住了。

柳清棠不愿多看他,直接道:“给他灌下汤药。”

话音一落,两名宫女就垂着头端了两碗汤药走了出来,半跪在萧淮旭身边就要给他喂下去。萧淮旭顿时挣扎的厉害,他还没有看到那个死奴才去死,还没有看到柳清棠痛苦悔恨的样子,怎么愿意死。

柳清棠见状,嗤笑一声道:“这可不是毒药,我也没想让你现在就死,只是想让你日后都不能开口说话下床走路而已。”比起上辈子他干脆赐予她的毒酒,她难道不是十分心善吗。

一次又一次,萧淮旭都在挑战她的底线,几次想对素书和萧乐安下毒手,连柳家亲卫都混进了他的人,想要对父亲和哥哥不利。这次,看到秦束这样满身鲜血命悬一线,柳清棠再也不愿意容忍他这样不停的小动作。

“给我灌下去。”

那两个宫女立即加快了动作,就算萧淮旭挣扎的再厉害,那几个太监也把他压制的死死的,很快就把两碗药都灌了下去。

柳清棠冷眼看着,看着萧淮旭恨不得杀了她的目光,最后吩咐将长安宫内所有的宫人都调走,彻底断了萧淮旭最后一丝希望。将伺候的人换上了秦束这些年调.教好的宫人,又下了旨意不许放任何人进入长安宫,柳清棠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走,一副不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的样子。

出了长安宫,柳清棠深吸了一口气,昂着头走向了东宫门。

据说那里还有十几位老臣在长跪不起,称柳太后一日不死他们就一日不起。

宫门缓缓打开,走出的一位气质高贵容颜国色的女子,让那些跪在宫门外已经一个时辰的老臣们顿时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杀父仇人一般的激动起来,还有一位当场就哆嗦的站了起来,指着柳清棠就大声道:“柳氏乱国当诛!逼死对南朝忠心耿耿的两朝老臣,企图谋朝篡位,真真大逆不道!”

“当初扶持幼帝便是别有用心!多年来把持朝政,我等顾及圣上尚幼只能俯首听从,而今柳氏你软禁圣上,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定然不止她一人,我看柳家这门外戚本就早有谋逆之心,只恨我等没能早日看清!”

看着这一个个面带正气视死如归的臣子,柳清棠反倒是笑了。说得好听,说到底不还是为了保持他们自己的地位,才会做出这种事。

这些人都是从前跟着王首辅的,如今王首辅倒了,他们说不得也要跟着被替换下去,柳清棠早早便觉得他们碍眼,他们自己也明白,便想着先发制人,想要用舆论和名声这种东西威胁她。

哼,他们当真以为她会被威胁?垂死挣扎的模样,在柳清棠看来不过是可笑的一场戏罢了。

关于名声,她从来就没有什么好名声,那些流言是怎么说她的她也从来不在乎,就算他们恨她恨得牙痒痒,想要把她拉下来,除了这样口头上说几句,不也毫无办法?

“几位如此关心南朝江山社稷,当真让哀家感动不已,既然你们口口声声对不起南朝对不起先帝嘱托,那么哀家就替你们完成愿望。”柳清棠一双眼冷冷的在这些人面上扫过,说道:

“你们既然不想见到哀家,不愿在朝中俯首称臣,那以后便再也不用见到哀家也不用再自称臣了。众位大人从今日起便各自回家吧,你们的位置留给更加年轻有为的臣子如何?还有云州旱灾,想必众位大人都很乐意散尽家财为国分忧。”

此话一出,那些老臣面上更加难看,气急的骂的更难听,还有直接晕倒了的,乱糟糟的一片。恰好这时魏征带着一队亲兵走过来,柳清棠无视那几个老臣的怒骂,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最后在那些老臣面如死灰的时候甩袖回到了宫门内。

眼睁睁的看着朱红色的宫门就这样在面前合上,那些老臣这才恍然反应过来,太后娘娘在许多年前就是这般,从不会被威胁,也不会为了任何事妥协,他们这次,是真的逃不过了。不管争与不争,他们的下场只有一个。

不管那些迂腐固执的文人老臣们还会不会做出抹黑她的行为,柳清棠都不在意了,看了看天色,她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慈安宫。

“秦束还没醒吗?”柳清棠一进房间,面上疏离冷淡的神色就换成了沉静的柔和之色。特别是在看到床上闭着双眼的秦束时,更是充满了依恋。

缀衣刚想回答她的话,就被桃叶拉了拉袖子,然后桃叶自己开口道:“还没醒呢,估计着还要睡些时候,奴婢们不打扰了,这就下去给主子准备些吃食。”说完她就拉着缀衣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外缀衣有些疑惑的问道:“秦束方才不是醒了吗?还询问主子是否受伤严不严重呢,这会儿也没睡着,闭目养神而已啊。”

“对这种事,姐姐果然十年如一日的不明白。”桃叶摇摇头一副无奈的样子,拉着她往小厨房走,“现在主子没事了,这会儿估计要说些体己话,我们还是先避开吧。”

柳清棠坐在床边,看着秦束身上到处都是包扎好的伤口,有些不知道怎么办。她想靠他近一点,最好能窝在他怀里,但是他伤的这么重,她怕自己靠在他身上都会让他觉得痛,只能可怜巴巴的伸手抓住了秦束的一根完好的手指,其他几根都涂了药。

就这样愣愣的看了秦束的睡颜好一会儿,柳清棠都没敢有什么动作。那时候秦束满身是血的样子给她的记忆太深刻,让她觉得现在就算是牵着他稍稍用力都有些心惊。哪怕她现在十分想看看秦束睁开眼睛的样子,也不敢出声喊他,生怕喊他没有人应,又会想起回宫的路上怎么呼唤他的名字都是默然的恐惧心情。

柳清棠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竟然会这般脆弱。现在回想那种感觉,即使事情已经过去,还是让她感觉心里窒息一般的后怕。差一点,只差一点秦束就死了。

“都是我的错,秦束,以后我不会这样了。”

“但是你也有错,你怎么能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一心想着让我抛下你。结发誓言难不成是随便说说的。”

“不过,我现在原谅你。然后你也原谅我,好不好?”

柳清棠小声的自言自语,最后,她还是忍不住放下秦束那根手指,转而覆在他身上,用自己的唇在他苍白薄削的唇瓣上极轻的沾了一下。

还没等她退开,就见身下人忽然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最后带着眷恋不舍而闭上的眼睛重新睁开了,眼里依旧是满满的爱意不容忽视。他无声的看着近在咫尺的柳清棠,忽然抬起布满伤痕的手托着她的脸颊靠近自己,再一次贴近她的唇。

轻轻地、缓缓地,只是单纯的贴着对方的唇瓣厮磨,像是忽而点水的蜻蜓,充满着一种安闲缓慢的温柔意味,恨不得教人沉浸在这微醺的世界里再也不要醒来。

第八十一章 醇酒

“秦束,你又看什么呢,太医不是说过你要多休息?”

柳清棠一进房就看见秦束靠在床头翻看什么,便凑过去靠在他身边探头去看。入目是熟悉的山茶花图册,柳清棠一下就笑了:“是我给你画的‘束茗’山茶花图册。”

想到还有一本没能画完的,柳清棠伸手抱住秦束的脖子靠在他肩膀上说道:“本来还应该有一本‘清华’,可惜还差了几页,下次我们再去浴佛寺,补满它好吗?”

“自然是好的。”秦束合上图谱,同样伸手抱住柳清棠。还能像现在这样抱着她,多好。在那时候,那种知晓自己将要离开她的时候,他心中的痛苦悲伤,不会比柳清棠少。

满满的都是担心自己的清棠会难受会哭泣,只要想着,秦束就觉得这种因为她的难受而感到难受的心情,比身上的伤口痛楚还要让人不能忍受。

其实,那时看到柳清棠的痛苦,他想过干脆让她一同赴死,但是只是一瞬就被他自己压了下去这个念头。

秦束只有柳清棠,可柳清棠不只有秦束,她还有亲人朋友追随者和她心心念念的南朝百姓,所以秦束能死,柳清棠却不能。

好在,他们最终都没有事,所以能像现在这样安静的拥抱对方,感受到对方鲜活的生命,是一件多么值得感恩的事情。

“秦束,今日阳光好,我陪你一起去外面晒太阳可好?”

秦束有些疼惜的摸摸柳清棠眼下淡淡的淤青,“昨晚清棠又没有休息多久?”说完,他自己先叹了一口气。

“若不是我现在这个样子…”

“所以你更要好好休息然后快些养好身子,不然拿什么精力来逗我开心?还有你这满身的伤不快些养好,我晚上都不敢和你一同睡,怕自己不老实的碰到你的伤口。你看,你不和我一起睡,这才几日,我眼下都有淤青了。”柳清棠一番话又是哄骗又是嗔怪,让秦束再不好接着说下去。

她的心思他如何不知道呢,他的心思她也明白,所以这些事不说也罢。

只是,这次彻底要拉下首辅和死忠皇派,还要控制外面的舆论和朝中的声音风向,解决那些一下子空缺出来的位置,就已经足够清棠忙了。再加上他卧病在床还要担心他这里,秦束担心柳清棠会累着。

夜里他躺在床上,就想着清棠是不是还在处理那些事不能休息,白天吃饭,他就想着清棠是不是忙起来就忘记了用饭。

他是亲眼见证过的,虽然那时候他还是默默在躲在一旁看着,他爱着的这个女人是如何从一个天真的少女变成执掌朝政的成熟女子。其中的努力和汗水,别人看在眼里是惊叹,他看在眼里却只有心疼。无以复加的心疼。

秦束总是想要见到柳清棠,想要看着她依旧安好。

他这些天无数次做梦,每次醒来后都是满额头的冷汗,虽然不记得梦中的内容,但是他醒转之后,那种没能保护好清棠的不甘和遗憾都深深的缠绕在他心间。

就好像在梦中他没能保护好她,只能看着她死去一般的难受,以至于即使不记得了梦中发生的事,心也依旧牢牢记得那种疼痛和害怕。

清棠很累很忙,就算再想见到她,也不能打扰她。就算再想和她多待一会儿,也不能开口挽留。秦束只能这样想着,然后一个人坐在那里,拿起她送他的画册,透过那一株株美丽的花树,在心中铺陈那些美好时光里的缱绻回忆。

有情人自古就是两处相思,分开就会开始思念,无关距离的远近。秦束想念柳清棠的时候,柳清棠同样也在想念他。

但是秦束和柳清棠两个人都太过理智,他们的大多数时间都是理智的,即使他们自己有时候也十分痛恨这种理智。

柳清棠本来只是过来看看秦束的,她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没有做完。一个明面上政权的交替和暗地里的变动,不是那么容易的,何况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要顶着来自柳家派系一些官员的压力。

拘禁皇帝,赐死罢免官员,并不是每一个柳派官员都能接受她这种,像是谋逆一样的行为。对于敌人她能手段强硬,但是对于这些曾经是她坚实后盾,支持过她的人提出的疑问,她只能做出切实的,更好的改变,让他们看到,让他们安心。

柳清棠知晓自己这件事做的急躁了,但是她并不后悔。既然朝堂因为这件事动荡,那么她干脆给这个被老一派臣子把持太久没有做出变动的朝堂,换上新鲜的血液。她一直致力于提拔那些敢想敢做的年轻臣子,现在她给他们展现的机会,接下来就是他们为南朝做出些实事的时候。

如果不解决那些残余的腐朽气息,她怎么放心陪着秦束安心养老,而这个时机转瞬即逝,她只能把握住这个机会,抓紧时间把现在能做的都为以后的皇帝——他们的干儿子萧乐安做好了。

所以柳清棠真的很累,累到被秦束抱着,只一会儿就睡着了。明明还有许多话想和他说,来之前想的好好地,秦束一个人在房里大概很无聊,要抓紧时间多陪他说会儿话。但是柳清棠发现在外面她再能坚持,一看到秦束,就仿佛从那个无所不能的太后变回了一株被精心照顾的娇花,那些被刻意藏起来的弱势和疲惫就再也不需要忍着,所以,她睡着了,就那样靠在秦束肩上。

秦束静了一会儿没有见怀里的人出声,侧了侧脸却听到她轻缓的呼吸就响在耳边。

她睡着了?秦束稍稍低头挨着柳清棠的额头,环着她的手臂抱紧了一些。本来,他腰腹上的伤口不能久坐,坐上一会儿就需要躺下去休息,但是看到柳清棠睡着了,秦束便不敢轻易出声动作,免得惊动熟睡的她。

靠在那里,挨着她的额头,听她轻轻的呼吸声,秦束只觉得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他想让柳清棠多睡些时辰,但是只过了一会儿,柳清棠就惊醒了。秦束才刚察觉她动了动,像是快要醒了,就听她忽然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像是极为焦灼的样子,于是他立刻就握住她的手回答:“我在这里。”

柳清棠这些日子都没怎么睡,偶尔休息一会儿,都会做梦,梦里尽是些光怪陆离。秦束满身的血躺在宫道上,躺在那一片乱石堆里,从身上各处不停的冒出血来,染得周围变成了血池。就连许久没有回忆起的,上辈子秦束那被虫蚁乌鸦啃食的残破不已的尸身模样,都再次出现在了梦中。骇的她一下子惊醒,等看到秦束关心的目光,这才忽的喘了一口气。

“清棠,被梦靥着了?”

“嗯,我已经许久没有做这种噩梦了。”已经靠的够近,柳清棠仍旧觉得不够,直往秦束怀里钻,把自己的发髻都弄乱了一些。可是她又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坐好有些懊恼的道:“太医说了你不能久坐,我还靠着你睡着了,你坐很久了是不是?快躺下。”

秦束没有听她的,重新抱住她,安慰的抚着她的背和她说话,“我不会有事的,我舍不得。”

听到秦束说话就觉得安心,柳清棠在秦束脖子上蹭蹭又亲亲他的下巴,忽然就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待在他身边了。

看来,她手里忙着的事,应该扔给她的哥哥去做。前些日子席蓝及时救驾,她本就想着乘机恢复席蓝的女子身份,但是还没来得及和她说,在询问她想要什么奖励的时候,她直接坦诚了自己的女子身份。柳清棠自然是想要保下她的,再加上这事关系到娶媳妇,柳清榕也一改往日的懒样,十分积极。现在这事基本上没有压力了,她的哥哥就忙着追媳妇,忘了她这个妹妹还在忙的焦头烂额。

父亲几次要帮忙,柳清棠都二话不说坚定的拒绝了,这些骂名她一点都不想让老父亲去背,她宁愿自己来。倒是哥哥,她想着就觉得就该把这些事统统都分给他做,她操劳了两辈子,还不能安安心心的陪着秦束过小日子。那个笨蛋哥哥呢,快要娶媳妇,看那春风得意的模样她就不想让他好过。

“等会儿我就让哥哥进宫,把手里的事都扔给他,然后回来陪你休息好了。”柳清棠说着,又想到长安宫里萧淮旭越发不好,便又道:“是时候让阿庸进宫来一趟了。”

听到柳清棠说起干儿子萧乐安,秦束依旧是缓缓的抚着她的背,沉静的道:“我们别无选择,阿庸那么喜欢你,不会怪你的。”

“阿庸喜欢我?你从哪里看出来的,明明每次都喜欢欺负我,在你面前就乖得不得了!”柳清棠哼了一声,“连那只该死的鹦鹉也不喜欢我,只喜欢你,这次阿庸来,让他别把那只死鹦鹉带回来了,我看到那油嘴滑舌的小畜生就烦,以后就让它待在杨家好了。”

“我喜欢你。”秦束忽然说。

柳清棠猝不及防听着,忽然觉得脸上有点烧,哦了一声就再也没声了。说也好笑,最开始,她还没喜欢上秦束那会儿,理直气壮的占他便宜也没觉得什么,拿他耳朵红当有趣。

现在呢,就是忽然听他说一句喜欢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倒像是初初听见心上人这么说的小女娃,不好意思的只想把脸埋在他怀里。

这天,柳清棠果真召了柳清榕入宫,将一系列事情都交给了他,还带着萧乐安回到慈安宫。秦束被她安排在外面晒太阳,萧乐安一看到秦束就挣脱了柳清棠的手,跑上前对秦束道:“干爹,等庸儿学好了医术,给你治病。”

柳清棠听着有些欣慰,又有些心情复杂。他们看着他长大,都知晓这孩子有多喜欢医术,他还太小,或许根本不明白自己即将坐上的那个位置,让他注定当不成一个悬壶济世的大夫。

“庸儿,知晓自己进宫要做什么吗?”秦束左边胳膊被柳清棠抱着,右边趴着萧乐安,坐在摇椅上将干儿子当做一个小男子汉那样认真的问道。

萧乐安看了一眼柳清棠,脆声回答道:“我娘说了,要好好安慰干娘,别让她想不开,她做亲娘的都想开了。”

说完,见柳清棠感动的别过脸,又背着手小大人样的叹口气:“我是不知道你们这些大人整天在烦恼什么。干爹干娘对庸儿那么好,有什么事要帮忙和我说就好了,我都这么大了,自己的事自己能决定。”

“那好,我问你,庸儿你愿意当皇帝吗?”柳清棠闻言好笑的问道。

“愿意,因为我做了皇帝,全南朝的病人都随便我治,药材都是我的,住在皇宫里这么多房间,有很多地方可以养病人!”

萧乐安说得掷地有声,柳清棠有心想要告诉他说的不对,但是细细一想又觉得无从反驳。做皇帝的,那样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从没有一个皇帝那样想过。

看着干儿子幼稚小脸上的希冀,柳清棠忽然有种奇怪的预感,等干儿子做了皇帝,一定会是南朝史上最独特的一个皇帝。

第八十二章 管教

“秦总管。”

看到廊下缓缓行来的瘦长人影,方才还满脸笑意说着些什么的小宫女们表情一变立即退到一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子紧张恭敬的道。

等到那个人影走远了,转过一个角再也看不见,三个小宫女这才夸张的松了一口气。其中一个忍不住咕哝道:“秦总管看上去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样可怕,刚才他从我们旁边走过去,我都觉得背后有一阵凉风。”说着,她还缩了缩脖子。

“那可不是,秦总管管着宫狱呢,据说里面每天都要处死一群人,都是犯了错的宫人,尸体都快堆成山,宫狱里面的地因为沾了太多血变成了红色的,那颜色怎么都洗刷不掉。”另一个宫女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说,惹得旁边两个听着的宫女吓得捂住了嘴巴,露出了畏惧的神色。

“唉,这样一个…阴森森的,也不知道太后娘娘为什么那么看重。我听说太后娘娘很是宠信秦总管呢。”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看秦总管走路是不是有些奇怪,他走路有些跛,左脚重右脚轻的。我听人说啊是因为前两年太后娘娘在宫外遇刺,秦总管为了救她自己差点死掉。后来被救活了之后,落下这个病根,从那之后太后娘娘就对他很好很好。”

先前那个说宫狱满地血腥洗不掉,吓得两个小宫女心有戚戚焉的宫女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秦总管在那之前就已经很受太后娘娘宠信了,不然怎么能从一个小管事变成副总管,又变成总管。这一路高升那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谁人不羡慕秦总管运气好,不知怎地得了太后娘娘青眼。”

“原来是这样,也不知道秦总管做了什么让太后娘娘这么喜欢他。”天真的小宫女感叹道,随即看到那个先前出声的宫女露出一些知晓内情的得意笑容,便亲热的拉拉她的手道:“你知道?那你说给我听听,求你了芸香姐姐~”

“咳,我也是胡乱猜测的,你们可别到处乱说啊。”那宫女芸香清清嗓子小声和两人分享自己的秘密,“我猜太后娘娘和秦总管是那个,就是你们知晓的吧,我们宫女里面的一些人,会和那些太监结成对食,我看太后娘娘和秦总管准是这样!我有一次很偶然的看见太后娘娘下朝,和前来迎接她会慈安宫的秦总管走在一起,见他们说着什么话,然后太后娘娘笑的很温柔。你们见太后娘娘对谁笑过?不都是严肃冷淡的样子吗。”

“骗人吧,太后娘娘会温柔的笑?我从来没见过也想象不出来啊。但是,我觉得秦总管长得也不好看,还很吓人,太后娘娘那么漂亮又厉害怎么会…就算她想那个,以柳家的权势也不是不能在后宫悄悄养面首啊,哪里有人敢说。现在不都在说皇上要驾崩了,太后娘娘说不定就是下一代的女皇,南朝国姓要从萧改成柳了…”小宫女还没说完就被芸香捂住了嘴。

她一改方才的玩笑表情,变得十分认真严肃,“事关朝政,是我们能妄议的吗,若是刚才那番话被听见了,我们三个都要进宫狱了。”

小宫女也反应过来自己说的太过了,连忙捂着嘴朝芸香讨好的笑笑。私底下猜测一下太后娘娘的私生活什么的,只要不到处传那些诋毁的流言,是没有多大干系的,至少比以前局势紧张的时候要宽松的多。但是朝政这样的大事,她们就真的不能说了。

“好了,记住下次不要忘形了,你去吧,袁嫔主子不是还在等你手里的香脂吗。”

芸香说完,那个小宫女又叹了口气,“皇上这卧病在床口不能言的模样,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后宫里面我们伺候的这些后妃主子们,日后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呢。先帝后宫那么多后妃,都被太后娘娘安顿在皇陵守着。”

芸香在她脑门上轻轻一拍没好气道:“要你操心那么多,你还是顾着自己吧,半点心眼没有的丫头。”

“芸香姐姐会照顾我嘛~下次再来找芸香姐姐说话,那连云就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