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本宫为何捉你来吗?”我笑看他,并无怒色。

“奴才不知道。”

“你看看旁边跪的人,你可认识?本宫听说兰宸殿出了盗贼,捉来一问,他说他认得你,让你作证,你可愿意?”

陈荣目不斜视,垂首敛目,暗声道:“奴才可作证,张允的确是云芳殿的人,与奴才一并调来兰宸殿。”

我笑的格外畅然,微微探身,轻声问他:“你可知道,张允究竟让你做什么证吗?”

陈荣一愣,终于抬头看我,我们目光相对,他略微避让,似乎有些闪烁。我淡淡开口:“他说,你们来自云芳殿不假,可却是受命于凤宫,难道,也是不假?”

陈荣身形一滞,眼神惊异,开口欲争辩。

“啧啧,你想否认?”我快他一步,笑看对方脸上风云变化,十分有趣。

“奴才冤枉,张允所说这一事奴才并不知情,奴才只是过来帮忙侍候娘娘的。”

我撩一眼身侧的刘东,刘东俯身上前,甩手间,一包东西翻落于地。陈荣挪过眼,似乎看着眼觉得格外熟悉,便心下里犹豫,伸手去扯。布包不禁用力,结扣处松开,里面东西洋洋洒洒摊了一地,几件衣服,一本布面薄书,一只银镯。陈荣见此情景,顿时傻了眼,无声梗住,沉沉颓坐于地,再无半分知觉。

“那人可曾跟你交代过,三个月前,同西镇柳巷巷尾的陈家已是满门死尽,无一生还?说来真是狠心,连那刚嫁出没多久的李氏,也跟着一尸两命。以本宫看来,你哥哥姐姐死的惨,你娘亲幼弟死的惨,而你,将会比他们更惨。”

我缓缓而谈,并无语气起伏,生一人,死一人,于我来说,并没有多大了不起。人间万物万事,又与我何干?自顾自命,能者活,弱者亡,古语都这么说,必然有道理。

我见他远地跪坐并未动过,娓娓道来:“陈晓娣是你何人?”

陈荣闻言,猛地抬头,我抬眼望去,那一张脸,已是泪水染尽。我愈发畅快,听他开口急急道:“是奴才的幺妹,娘娘大发慈悲,救救奴才的妹妹吧。来生做牛做马,拼了命也要报答娘娘的大恩大德。”

“陈荣啊,本宫不稀罕你的来生来世,本宫只要你这一世,你肯的话,救人救已,你不肯的话,也都得个痛快。总比她一个十五年华的娇花般女儿,沦落风尘之地,一张檀口万人尝,一双玉臂万人枕要好的多吧。就看你这个哥哥是怎么选,怎么救陈晓娣,还不是你一朝一夕的决定。”

杀蛇掐七寸,逼人捏痛脚,陈家上下早已经被姚氏暗中派人血洗一空,留下那陈晓娣逃出生天,我当初又是花了多少心血,让刘东四处遣人寻找,终是找到那沿街乞讨的女孩。接下来送她入青楼,为娼为妓,卖身营生。虽说是娼身无尊,可总比饿死街头要好得多。

何况,她绝不能在我翻身之前死,她若死了,谁来牵制逼迫陈荣为我效力,又有谁能将姚氏的罪行,一点点的翻出水面?可百密终有一疏,怕是姚氏也在苦恼,如何就生生凭空消失了一个人?就算现在凤御煊没有资本灭了姚氏一族,总有一日,姚姓人将永远从这朝堂之上消失。

“娘娘开恩,娘娘开恩…”陈荣已经失去了一脸沉静,以额磕地,通通作响,没几下功夫,额头一片血肉模糊。他不肯停,眼泪与血液混成一片,我看见他脸上一片灿然血色,娇艳动人,就似我从来最爱的一身细软艳色覆在他面上,生动至极。

我心里不曾有过半分动容,寒冷如坚冰,满眼笑意盈盈,越发灿烂妩媚。

“陈荣,包裹里面,一分家谱那是你哥哥陈顺的遗留,几件厚衣是你娘死时房间存物,银镯是你姐姐的陪嫁,可是都看的清楚了?”

只见下面人狠狠点头,用手死死攥住破旧的东西用力抵着胸口,就似想挖出自己胸膛内的一颗心,让它不要再疼,不要再跳。

“你弟弟未有留下东西,本宫调查时候也听人说,还有个七八岁的小儿,尸体并不完整,敛尸的时候只找到了两条腿和一只胳膊,头颅不见了踪影,躯体残存。李氏死在同处,看来是回娘家的时候一并被杀的,你妹妹陈晓娣刚好出门,逃过一劫。

而这一件灭门惨案已成疑案,找不到凶手,亦无迹可寻,挂在衙门里时久,连案宗都落了尘灰几层,想必就是结论已定,不过多久,也只是多了一桩无足轻重的未决悬案而已,于这诺大皇朝,有何轻重分别?本宫来告诉你,无差。”

我懒懒拾过身边一本簿册,扬手丢掷他面前:“当地官衙的案宗小卷,你可要看得清楚一些,不枉本宫花了几个月时间为你奔走求证。”

陈荣颤颤伸手捡起薄册,看似整个人都跟着抖,气息急促,像是极力忍耐,唯恐一松下,人就陷入歇斯底里,崩溃不能自己。

“看清楚了,死亡时间,案发调查,再想想,八月时候,你又究竟在替人办什么差事。想清楚了,告诉本宫,让本宫为你做主。”

言尽于此,我起身,准备离开。陈荣跪在原处,手里还捏着那本薄册,像是看不完,也看不懂一般,呆呆傻傻。

我披上裘袄,提裙从他面前走过,一股子血腥味传来,我嫌弃的伸手掩鼻:“那个陈晓娣,本宫还替你照顾着呢,你别担心。”

刚走至门口,便闻身后那人嗓音沙哑,吐字极难:“娘娘,奴才如何能信得过娘娘的话?”

我巧笑出声,微微侧头,神色妖娆娇柔:“那你就别信,何必犹豫。是赌,七分险,没有人跟你保证结果如何。不过说来,于本宫无利害,即便是放你出兰宸殿,与你再无为难,你一介宦官奴才还能如何?

怕是你还没等下手,早被他人先下手,如捻蝼蚁,何须气力?陈家上下五口无由惨死,若是再死于她手上两口,也不是难事。杀人的手,滴着血,狠着呢。放心,本宫一定会端坐兰宸殿里坐看着,陈家死绝。”

我扶了门框,在邀月的搀扶下,跨门而出,身后一片死寂,我丝毫不理会,径直回了房间。

“邀月,这一身的香味扰我烦心,都拿去洗了。”我换了一身新衣,倚在床上秉烛看书。不一会工夫,刘东送来汤水,细细与我回报我走后陈荣与他的一番对话。

我听罢,笑而摇头:“论心狠手辣,这后宫之中,连华瑞莹都不是她对手,平日里云淡风轻的,当真是个慈面恶煞。”

“娘娘,我们是否要接着这次陈荣与张允的当口,揪出那个人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我的视线仍旧落在书本之上,平静淡语:“现在我们还没那个资本,动她,此时尚不能,也要容皇上那里办的差不多了,再动。不然,任是皇上也不能做得了主,我们必定得了个天大的哑巴亏吃,反被她狠狠剜掉一块血肉,那就乱了全局。”

“那我们…”

我抬头看他:“那张允说谎,还是陈荣说谎?要问了另外一个人才能知道。那坛子腌梅,你看好了,不出我所料,就是这一两日的光景,要逮的人,会自己送上门来。我们坐等,请君入瓮。”

我喝了东西,只留了一盏微弱油灯,准备休息。身体愈发沉重,离临产只有不到月余,再加上近两月又是天仃又是针灸,还时时操心张允一档事,身体的困乏便愈发明显。

每日临睡之前,都要用药汤泡脚和小腿,怀孕带来的水肿情况在我身上凸显的十分严重,犹是碰上这种寒日,总觉得膝盖以下犹如浸入一盆冰水之中,凉到了骨子里去,减慢变成沉顿的疼痛,搅得人格外难受。

就连晚上睡觉时,邀月都要时常进来更换我被子里暖炉,生怕我寒腿疼痛,休息不好。许绍说,那是因为之前孕期曾有失血过多的状况发生,这不利于孕妇的血液畅通,于是寒腿凉疼。就算不是要命的病症,却也着实受罪,尤其秋冬之际最爱发病,严重时候,腿肿粗如桶,月余难消。

45.入瓮

凤御煊来时,我抱着暖炉已经睡着了,寒风辛凉,拂上裸露在外的肌肤,一瞬之间的急促收缩,我身子下意识一滞,睡意愈发浅,半眯着眼,缓缓醒来。

一身褐色长毛裘绒袄正在眼前,那微弱摇曳的烛光昏暗,照得面前的面孔,半是亮然,半是阴暗。他坐在我床边,看着我睡眼朦胧,表情十分愉悦。

“都几更天了,我以为你回御清殿安歇了呢,怎么又过来了?”

“刚处理完边地的事情,想着还有些不放心,过来瞧瞧。”一双洁白干净的修长手指扯住被子,往上帮我掖了掖,声音有些低沉:“我不在这休息了,一身的冷风,免得惹你寒腿凉痛,又是一番难受。我坐一会儿,等你睡了,我就回去了。”

我笑笑:“你怕我会一觉醒来消失不见吗?怎么说的如此窝心。”

凤御煊脸上倦容易见,说话的力气不足,却依旧扯了笑容,峰眉星目,浅淡的黯沉蒙不住那瞳仁中独一无二的亮。“看看你,心里放下了,也好睡一夜好觉。我想看你,不是因为你会一夜之间消失不见,而是我想看,心里挂念。”

我但笑不语,扯过他的手,缓缓贴上自己脸颊,一阵刺凉感浓重,贴合到皮肤之上,却在传递到心尖上时候化成一滩暖,流于心间,怕是纹理深浅各异,都遍布无虞,充实而满溢。

幸福曾经离我太远,永远的幸福是不存在的,能感知幸福的人,都是聪明而伶俐,懂得如何在正确的角度和时间,抓住它的某个瞬间,抑或是一段光景,安心享用它。就算哪日幸福已成过往尘烟,那不过也是,拥有既是快乐的见证。

我不愿驻足期望头顶的天,我更愿站得更高,亲自伸手去触。然后即便离开,远行,甚至错失,我亦能知晓当初滋味究竟如何,自当满足。

那一觉很沉,我睡了多时,朦胧间听见邀月在我耳边轻声道:“娘娘,娘娘…”

再睁眼时,天色大亮,身边被我握着手的男人早已不在,邀月满脸笑容:“娘娘啊,您可为难死皇上了,生生在这床边坐了一夜,天亮时候你翻身时候才松了手,皇上这才敢走,生怕弄醒您。”说着,忙不迭的扶我坐起身,笑我道:“这后宫之中,除了娘娘还有谁有这个本事啊,连那凤宫的皇后都不成。”

我侧眼看她:“口无遮拦,也不怕惹祸,整天无事生非。”

邀月不怕,喜色溢于言表,接口道:“奴婢怎么不知道,这一夜每隔半个时辰就进来换一次您脚下面的暖炉,来来回回的走,看的哪里不是真真切切的。”

我垂目,扶了扶自己的腰,用力挺起身,淡淡问她:“皇上这一夜都没有睡吗?”

邀月忙着帮我穿衣,点头道:“恩,基本没怎么阖眼,奴婢每次进来都看见皇上在看娘娘睡着的样子,动都不曾动过,那叫一个深情脉脉啊。本来啊,皇上的眉眼就比别人看起来深邃,平日里看见时候,眼色厉着呢,奴婢可是从来都不敢看一下。若不是昨日遇见,奴婢还真不知道,那双冰天雪地的眼还有这种神情,娘娘您是没看见,因为皇上平日里不这样的,若你您也看见了,您都会跟奴婢一样奇怪的。”

我闻言,心下里翻覆个来回,侧过头,疑声问她:“邀月,我平日里看皇上的眼神可有不一样的地方?”

邀月一愣,想了想:“娘娘对皇上从来都是一样的,没见到不一样的时候。”

“哦,那都是些什么样的?”

“娘娘,奴婢…”邀月很迟疑,似不敢回答我问题。

我若无其事,整整衣领,扶着她胳膊站起身,走到镜前坐下,语气温和:“既然我问起了,你也知道,便是允你说真话,怕什么,只管回答就是。”

我拾起玉梳子,撩一缕青丝在手,慢慢梳着,听见站在我身后的邀月顿了顿声音,开口:“奴婢觉得,皇上是在娘娘能看见的地方绝对是个温柔体贴,爱护有加的夫婿,皇上在娘娘看不见的地方,像一个,像一个分别了很久不见的情郎。”

我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回过头看邀月满脸红霞,似要滴出血一般。

“情郎,邀月,我实在是喜欢你这个比方。”我颇为心情愉悦,转过头,望向铜镜,面目白玉无暇,下巴尖细,一双眼盈盈似有流光晃动,愈发的大。那是我的脸,我的笑容和神色,看着看着竟觉得自己都感到陌生,仿佛站在镜前再看一个跟我一摸一样却不是我的女人。笑声只有片刻回荡在房间内,乍然响起,又乍然消逝,我凝看自己的样貌,有些出神。

“娘娘是您要奴婢说的,您还笑话奴婢。”

“是啊,女子何须将夫婿看成自己头顶一片窄天,只能仰望祈求,却触不可及,若不能相濡以沫的公平,他不是情郎,是什么?”我含笑呢喃,望着镜中自己的眼,顿觉拂过一丝悲哀神色,如此贴合,如此隐密,若是旁人看了还觉是满怀喜悦,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苦,滋味独特,旁人不能解,亦看不清。

或是自己已经心有挂念了?我不信天长地久,我不信海誓山盟,可我却是期望着有亘古永存的东西。

念与知,并不能融,一个向东,一个往西,明知是背道而驰的,却还是在清醒时刻,留有半分的奢念。人,不管有多聪明,总会做愚蠢的事,不过是聪明人清醒看着自己犯傻,蠢笨的人便自以为正确的将这种傻当成信念,就似不信佛,却也祈愿得到保佑一般,连自己的觉得矛盾,如此可笑。

眉目黯淡失光,光影凝固其中,突兀姿态,却也只是微小乍然片刻功夫,再抬眼看时,依旧妩媚生姿,春华灿烂,有心去掩,又怎会被看出破绽。

“那我呢?到底什么样?”

“娘娘何时何地都是一样的,笑的倾国倾城,绝代风华,只是觉得,有些高不可攀。盛丽瑰姿,媚骨柔身,风华绰约,看着觉得像是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我纳罕。

邀月似乎尽量思索词汇来表达,秀美微蹙,却如何也不知到底该如何说去。“就似,太过无可挑剔,滴水不漏,却觉得不真实了。”半晌邀月憋出这句话。

我再笑不出来,邀月眼中的我与凤御煊,竟成了这样的一对偶人。一个隐忍不露,一个巧装不露,没有一个真实的,谁都不输谁,觉得棋逢对手,然后狭路相逢,却不必两中取一,亦觉得这般所处,大家安然。

他人人心隔肚皮,我们两人之心,防心不止千山万水,却在某些时候,只觉得这世间没有谁更能比我们贴近彼此。若是此生我们遇见的是他人,如此,他人都会幸福,就算幸福有假,也是最真的假象。若不曾发现真相,假的就变成了真的。可我们遇见彼此,幸福从此便真假难辨,他不知,我也许也不知。

“娘娘?娘娘?”我猛地醒过神,邀月一脸犹疑:“娘娘,您今儿选什么发式?奴婢来梳,还是让刘东来梳个特别一点的?”

我愣愣点头,摸不着头脑的问了一句:“今天腊月二十几?”

“腊月二十五了娘娘,今儿离许太医算下您临盆的日子还有三日。”

“还有三天了。”我自言自语,突然想起什么事情,忙问道:“稳婆都请好了吗?”

“娘娘放心,皇上早在几日前就让刘东去请好了,连乳娘一起,一共六人,都是清白出身的,没什么裙带关系。”

“真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

我的心渐慢柔软起来,宛如一块厚实的棉絮,就算上天再不公,不尽人意,终还是予了我一个完全拥有,纯粹的人,可以爱,用尽力气与心思去爱,毫无保留也好,总是值得。

水晶帘子脆响,我撩过眼看刘东疾步走了过来,朝我一拜,上前一番耳语,我轻轻叹息,淡不可闻,嘴角浅笑犹生。

“你退下吧,就按你说的去做,我允了。”

刘东无声无息的退出,我看向镜子里的邀月:“就梳宫髻好了,从来不梳,偶尔想来,也很漂亮呢。”

冬日里的衣料都是上好丝缎,贴在身上极其润滑,我最喜欢凤御煊送来的轻软血缎,邀月与清荷白日里没事,便裁些小衣,绣上生龙活虎,预示婴孩健康结实。我最喜欢的是下面一个奴婢做的小小鞋子,精致的犹如工艺摆设,放在手掌之中端看,看得我心里暖意浓浓。

这么小的生命,即将因我而生,有我抚养他长大成人,看他结婚生子,的确是一件温暖的事情。

午后刚过,我在榻上看书,清荷从外面进来,说是哥哥来见,我心下里欢喜的很。

哥哥因为年初的大婚,因此未能随乔征出站边地,只是暂留将军府,等大婚一过,夫妻二人就会搬入新建的驸马府,然后凤御煊还有另行安排。

再见哥哥,他依旧俊逸风流,一身牙白暗色雪缎,绣上深蓝色的挺竹,那番姿态,任是看见的人都会细细端详一番。哥哥的相貌俊美,不输凤御煊,不过前者清爽温良,后者冰冷淡漠。

“蓅姜,最近可好?我之前闻你病重,请皇上准见,可皇上不允,只得在宫外等消息。我与母亲,度日如年,生怕你出了意外。若是不如人愿,他日一别,变成永别…”哥哥严重的润色依旧,他伸手扶我额头碎发,微有颤抖,源源热感传递到我脸颊,似能烫出道疤。

他声色低沉,并不敢看我眼,只目光定在我发间,已然失去焦点,隐忍道:“我的蓅姜,竟吃这些苦,为兄难安。”

我再忍不住,扑进哥哥怀中,感到喉头愈发收紧,胀痛难忍,我已是尽力克制,生怕流出泪来,溃不成堤。

哥哥的手,轻柔划过我的青丝云鬓,慢慢延伸到我的背后。我记起儿时,躲在柱子后面,看见华瑞莹哭泣时,二娘将她拢在怀里,摸摸她的头,轻抚后背,闻言软语,我那般羡慕,心尖上急速窜过疼与恨,硬生生别过目光,不愿再看。

童年的回忆太过深刻,就似一根针,穿头在心头肉上,时时隐隐作疼。

“宫中不比家里,我知道蓅姜能为自己谋得一席之地,可难免孤单寂寞,年后大婚之后,我肯能要去边地随乔征将军作战,以后见到蓅姜次数亦会更少。我惦记你,会给你写信。蓅姜不曾是一个人,哥哥会保护你,还有你的孩子。”

我无言以对,心思百转千回,迂回蜿蜒,终于有这样一个人,无私给予我他竭尽所能的爱护,或许微不足道,但那是他能尽之所有。

这种外臣私下里回见嫔妃的时间有严格限制,即便是兄妹或父母子女,也丝毫不例外。哥哥只待了半个时辰光景便匆匆离开,带来的东西不少,有我喜欢吃的莲蓉糕,出阁之前最爱看的书,还有一包新衣。

我拆开包裹一看,是毛皮做的护膝,比一般的要长许多,能包裹住膝盖和小腿,看起来并不算厚重,却格外密实缓和。还有几件婴儿穿的里衣,做的极其精巧,上面绣着我喜欢的莲图。还有一枚金质长命锁,包裹在红绒布之中,看的十分扎眼。哥哥说,东西那是母亲这一个多月赶制来的,金锁做了多时,都是生怕来不及给我用,所以让他赶紧送进宫来。

人走以后,东西摊了满床,我看着它们,静坐了许久,都不想说话。

临近年关,宫里宫外格外繁忙,眼看离临盆时间愈发的近,我临产的症状也逐渐明显起来。一日比一日辛苦,心里却还关注着另外一件事关重大的事。

张允陈荣握在我手中,连认罪的状都写了,可我抓他们并无意义,我要他们共出的是站在后面的那个人。刘东说起事情安排颇为周密,消息也不会错,入瓮之君,就会在今夜,自投罗网。

腊月二十八,在百姓之家已是年货备齐,做好新衣,就等除夕的到来。宫里热闹一片,回廊之中的宫女太监如蝼蚁穿梭,各宫嫔妃用度分配,各有各份,但凡受宠者,必是姿态鹤立鸡群,往往是人来人往最热闹之处。送入兰宸殿的东西多不胜数,大半是凤宫里差人送来的,衣食之物,多不胜举。

下午时光,云又低了下来,冷风停了,温度略有回转,这是雪前征兆,我开窗,面前一池冷清,觉得格外破败不堪。

不多时,雪落纷纷,无声无息,白日的雪不如夜晚那般唯美,反倒有一种悲伤,看它落满地,白的太过肃穆,盖住红墙碧瓦,就连着那份光鲜一并遮掩,这诺大皇城,一眼望去,空旷哀寂,心口总是沉的。

雪一直下到日薄西窗近黄昏,一直没停,仿佛要淹没这楼落庭阁里一切隐蔽悬秘的人世,我横下一条心,欠我者,必百倍千倍还来。

凤御煊今日不在兰宸殿过夜,刚过掌灯时候我们便去了储物房。雪夜见不到月亮,只有天空微亮的橘黄色洒在铺天盖地的白雪之上,不如月色明亮,却仍旧有羸弱的光线。

房间里没有掌灯,没有暖炉,四下的窗关的密实却仍旧能感到无处不在的冷风,我坐在最靠墙的一边,身下的毛皮毯子也搁不住冬日的寒凉,手中热茶,从烫到凉,换了几次,我从未喝过一口。

雪色晕黄,在薄薄窗纸上析出微弱橘色的光,片刻过去,隐约可见似乎有黑色人影,越走越近。屋子里的人下意识屏住呼吸,看那人影在门前迂回徘徊了一阵,似乎正在张望四周。

这个光景,各宫的人都已经休息了,只有奴婢们还会有走到,忙碌除夕的准备。如今兰宸殿的部分人也调去其他地方一些,帮忙操持。

于是,这人趁着月黑风高,疏于看守的晚上过来,的确是摸清了状况的。门被咯吱一声从外推开,冷风肆虐而入,那人佝偻着背,侧着身子进了来,转身小心关了房门。黑暗中四下寻找想要的东西,侧耳听了听门外无声,便走进架子边,从上面抱下一口矮坛。

十分迅速的掀了盖子,将其中东西倒在一边铺好布料上,再从身侧解下一包东西,欲倒入坛中。

他刚要倾入,我哼笑一声,轻轻问了句:“时辰刚刚好,不知道这武陈记的桂皮腌梅还新不新鲜?”

那人闻言一慌,手中东西吓的撒了一地,慌乱中便往门口处跑。一抹火光从暗黑的角落里燃起,我端坐椅上,看见被烂在门口处的人,面色青白,一脸惊异,瞠目双眼,欲夺眶而出。

46.私刑

我扯了抹光鲜靓丽的笑容以对,缓缓起身,踱步到那人跟前,轻声问道:“马德胜,好久不见了。”

马德胜是何等人精,宫里混了二十年,不成魔,也早已成精。倒吐一口气,敛了慌忙神色,赶紧跪倒在地,口气极其恭敬道:“宸嫔娘娘千安。”

“本宫如鬼魅吗?一句话吓得你失色如此。”

“老奴没用,年纪这么大了,还不够沉着稳实,让娘娘笑话了。”

我笑靥如花,垂头看他:“不笑,不笑,都这等工夫了,本宫还哪有心思笑得出来?怕是再晚一会,本宫连哭都来不及了呢。”

“娘娘,您贵为宸嫔娘娘,皇上盛宠,皇后喜爱,还是当朝唯一一位怀有皇嗣的嫔妃,您在后宫之地,定如日中天,他日若是诞下皇嗣,更是如鱼得水,娘娘可不要那般说。”

我笑笑摇头:“这深宫大内没别的好处,唯一的好处就是能让蠢人学出一套能说会道的嘴上功夫,你说是不是?”

“娘娘说的极是。”马德胜头也不抬,对我的话答如流水。

“本宫说的自然是,不见如你,怎么知道这好处是何?马德胜,那坛子腌梅可还新鲜?”

马德胜颈项一梗,腰弯的的更深,头欲垂地,语调略有急促:“娘娘放心,这腌梅新鲜的很,是老奴白日里让下人新买进宫的。老奴知道娘娘喜欢这武陈记的桂皮腌梅,于是,记得每两日来换新的。”

我脸上漾起的笑,便是自己都觉得应是冷如寒冰,刺入骨肉的凉:“哦,那还真得谢谢马公公了,您看看他,是让他出宫买入的吗?”

马德胜显然不知道我这话何般意思,颤微着抬起来脑袋,身后的门被推开,小太监推搡着个人,刚跨入门槛,那人被踹倒在地,扑到马德胜跟前,哭哭啼啼喊:“舅舅,舅舅…”

马德胜看清来人的瞬间,惊慌失色,顿时面上血色全无,应是前后世事想了个透彻,这般心思的奴才,细密比过谋算的后妃。至少能言善辩,姿态卑微,也是一般人做不到的。

我笑看舅甥二人相遇表情,一个生嫩,一个诡道,倒要见识一下,如何在我面前巧言善辩。

那马德胜也是极快的神色,看着眼前人涕泪横流的扯他袖子,面上全无一丝动容,挥了手,结结实实的一记耳光,打得常宝成嘴角渗出了血。他不懂自己舅舅到底如何想法,连哭都忘了,定定看着马德胜,俨然莫名其妙。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到底做了什么惹娘娘生气的事情,亏我平日还日日督促你,要小心,要慎重,胆敢全忘到脑袋后了。”说完,又扬起手,那常宝成怕挨打,闪身就躲。马德胜刚欲上前,被小太监压住手脚。

马德胜赶紧跪正身子,磕了响头,求饶道:“娘娘开恩,他一个小毛孩子不懂事,娘娘大人大量,饶过这无用小儿,等回去了,奴才一定好生看管,不让他再犯出错误,惹娘娘不快。”

我不管他说话,缓缓踱步到架子前,信手捻起还未来得及被打包带走的腌梅,举到鼻下,细细闻来。

“娘娘放心,绝对新货,新鲜的很。”马德胜赶紧跟着道。

我微微侧头,看他沉静眼色,蹙眉轻语道:“本宫不是在看它新鲜与否。”

“那娘娘是…”

“马德胜,你说,腌梅里面若是加了天仃,味道究竟会有何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