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柳贞吉在,她会道,这父子俩的疯劲,其实是一模一样。

龙生龙,凤生凤,狠绝又爱迁怒的皇帝,能基因突变到哪里去,有几个像样的儿子出来?

**

万皇后准备走的那天,又起了趟德宏宫。

晚上她歇在了那里。

夜里,一盏灯火也没有,周文帝摸着她身上又瘦下来的身子,哑着嗓子问她,“又喝不下药了?”

“嗯,”万皇后疲倦不堪,但又睡不着,闭着眼睛倦怠地道,“有一段时日了,翩虹不比贞吉儿,我懒了,翩虹不敢逼,我一点点难受,她比我还要伤心万分,而那一个,是条跟浚儿一样说一不二的母狮子,她定好的事,她就是用阴的,也会逼着我跟着她动。”

这么多年来,她早不会照顾自己了,翩虹太死心眼,她死了,她那傻丫头也会跟着她走,不管她是死是活,只要她不疼就好,万皇后不心疼自己,但心疼她。

“她会照顾好你?”周文帝摸着她背脊上突出的蝴蝶骨,声音也疲了。

“会,她老觉得,伺候好我了,我总会给浚儿一些好处。”万皇后略带嘲笑地牵了牵嘴角,“她也没把我们当成他的亲生父母,一直在想着跟我们以物换物,你难道没看出来?”

周文帝没出声。

“我能活到今天,我自己都没想到过…”要走了,从没离过京城,没离开过他的万皇后觉得有些话,可以跟他说上一说了,谁知道,来年还有没有这机会,往后的一生,还会不会有这样的心情,“我想死了太多次,我们吵架的那些年,后宫里的妃子认为我打不倒,你也认为我回过头就能咬下你一块肉,让你不能安生,没有人知道我躲在凤宫里,无数次拿着白绫,看着房梁,想一死了之。”

周文帝那紧闭的眼睛,在黑夜中蓦地睁开。

在他被搂在怀中的万皇后依旧漠然,无动于衷地说着,“所有人都觉得我打不倒,死不了,只有我知道我有多懦弱,我要是真坚强,我就不会拿容浚的好坏博你的注意,不会故意拿捏你宠幸过的妃子,更不会明明厌恶你,却在与你针缝相对的时候,还窃喜能见到你,能听到你说话的声音,我以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为你卑微到了何种程度,可你却一点不懂,觉得我为难你,觉得我不在乎你的江山,你的皇朝,那样尊严丧尽的时候,我每天都想着,要是有人能害死我就好了,这样我就不用一天天地熬日子了…”

“可我还是活到了今天,”万皇后也睁开了眼,看着黑暗中完全看不到光亮的某点,疲懒地道,“活到了居然觉得能活一天,就多活一天的这天。”

她也有舍不得了。

她不要他了,但,居然还有别的想要的。

哪怕是看着小孙女对她安安静静地笑一个,她都觉得岁月安好,她能活一天就是一天。

“扶摇…”周文帝倾过头,脸贴了她的脸。

万皇后经由脸上的湿意,知道他哭了。

他哭了…

可惜,她早已哭不出来了。

她拍了拍他的手臂,她知道他为何人伤心,淡道,“都过去了,我现在很好。”

都过去了,没什么好伤心的。

他的在意,可能在他来说,来得还算好,也许于他来说,不早不晚,只要她接纳就好。

但于她来说,已经晚了太多时间了。

她都已经没了那些心思了。

“让我去见见裕渝,辰安吧,”万皇后摸了摸他泪湿的脸,轻声与他道,那声音轻得就像爱人间的私语,“没见到他们之前,我还以为我这辈子不会再知欢喜为何物了,可我还是见到了像他们那样的小儿,他们还小,只要我待他们好,他们就会万分喜爱我,再等他们大点,等知道我是什么人了,他们可能就不会那么喜欢我了,佑雠,我一生的运道至好,也至坏,嫁给了你是至好,但你是君皇,又让我的运道至坏,我这样的性情,本该是早死之人,可又活到了如今,我当至坏过之后,我的命运又至好了起来,你就让我再好过一阵子罢,他们又能喜爱我几年?再几年,他们就长大了…”

那时候,他们就又可能不会喜爱这个歹毒的祖母了。

她的好时候,不多的。

错过了,就没了。

“你恨我吗?”

他还在哭。

万皇后从不知道,他的眼泪能有这么多。

她摸了摸他的脸,用手蒙上了他的眼睛,等眼泪浸湿了她的手指,那滚烫的眼泪灼伤了她的心,她才淡道,“恨的,恨我不管爱不爱你,你爱不爱我,我都不是你最重要的那一头。”

他就是现在说她是他的最爱,她都信。

但信又如何,他再爱她,这一生带给她的痛苦,远远要多于他给她的快乐。

这种爱,要来又有何用。

**

万皇后推迟了数天才走。

周文帝在朝中笑着跟文武百官道,“我朝今年风调雨顺,又有屈奴归朝,喜事连连,朕令皇后代朕去西祭始皇先祖,跟皇祖先告知一声,九月初八就起程。”

文武百官听后面面相觑。

只有记史的那几位才知道始皇先祖归西的地方是西北。

容家首先站出,一身清风明月地道,“禀皇上,皇上皇后此等孝心敬心,始皇若泉下有知,欣然慰也。”

容家轻易不出声,这一出言,几阁中的几个臣子一头雾水,但还是跟着附和了两句。

领首百官的他们一附和,他们身后的百官也跟着附和。

皇后去西北的事,就此借了名目定了下来。

皇后这一去,忙翻了内务府与礼部的脚,万皇后没想,她这一走,有这排场,知道后,坐在凤宫的凤椅上,静默了好一会,又在走之前,去了德宏宫一趟。

周文帝见到她,拉了她去喝茶的坐处让她坐下,给她倒了杯参茶,与她温和地道,“我知道你喜爱他那两个小儿女,他运气好,得了两个你喜爱的儿女,我也不愿意为难他,朝中的事,我会为他担下,你去了,如有心,也告知他那媳妇一些,自古江山尽管都是皇帝一人的,但自古来,水满则溢,而人不进则退,哪有一直不动的江山凭白无故地让一朝皇帝坐下去?我不知道我朝往后的皇帝是什么样的,但与我而言,我不希望我之后的皇帝,是那个会败坏江山的,这一点,现在的浚儿做不到,他太气冲,太独断专行,当皇帝的,有喜怒不要紧,但如果喜怒会牵扯到大局,他要是撑控不了,他就算不是亡君,他的儿子也会尝下他作下的恶果,畅意的是他,给他代承后果的却是他的儿子,我不希望我选的儿子,是那种没担当的男人。”

万皇后在怔愣了一下后,点了头。

“我…”周文帝握了她的手,见她没躲,他缓了一口气,与她道,“你这一生,没有什么不好的,是我非要娶你,后来又逼了你,才害得你…”

万皇后看向了他,那漠然的眼睛里,有了浅浅的光。

她朝他摇头,“你无需这样说,你错了几许,我…”

万皇后笑笑,就说不下去了。

他们这一生,他不能退,她不想退。

要说错,当然是她错。

当初,要是她少爱一些就好了,也许与他们的伤害,就不会有如今的多。

“扶摇…”周文帝握着她泛着青的手,想着她真的要离他远去了,他心里一片空荡荡,空得让他觉得整个人都是空的,强打精神,也还是说不了几句动听的话来,只能干干地叫着她的名字。

万皇后看着他,心间突然起了点酸涩,她看着眼前以前她几欲为他寻死的君王,竟也觉得他是可怜的。

可怜他们遇见,可怜他娶了她。

可怜他们的这一生,怨恨居然比恩爱长。

**

西北王府。

王府得到飞鸽传书,在信传到周容浚手里后,西北王飞快叫了王妃来。

柳贞吉一到书房,知道万皇后要来西北,瞪大了眼,好半晌才道,“狮王哥哥,你说我是不是得多生一个小郡主?”

这样,他们就不愁背后没人撑腰了。

周容浚打了下她的头,“她来祭始皇。”

柳贞吉眨眨眼,“老祖宗的墓,不是我说,狮王哥哥,你都还没去祭过。”

那皇陵,在西北最高的山的山上,去上一趟,两个月的来回,哪个皇帝吃撑了没事干,去祭一个不是开国先祖,更不是流芳百世的先祖的陵墓?

始皇先祖可不是她所知道的那个秦始皇先祖,他不过是周朝中不功不过的一个皇帝,称号“始”,后来又给自己寻了处龙脉下葬,没葬于皇陵的一个周朝祖先罢了。

如果不是京中摆出了祭西北始皇先祖的名目,柳贞吉都不知道,周朝那位祖先,有那么需要皇后去拜。

她不是真傻,想想也知道,这是一月定有两封信,问府中小世子小郡主安好与否的皇后来西北的借口。

“这是大好事,”柳贞吉没想两下,就开口笃定地道,“有母后在,朝中就算有点份量敢与你为敌的,也得再惦惦自己的份量了。”

周容浚闻言哼哼笑了两声。

现在这朝中,他得罪的人可多了,钱家在朝中的人,还有毕家的,再加上先前没死绝的司家一族,万家一族的暗党,还有李家尽管已经隐下,可李家的门徒却没死光,太子背后还有张家一族,这一家一家加过来,要是联起手来,他还是当一辈了西北王来得安全,哪是皇后站在他的身后,就可解除他在朝的危机的。

但干了的事,周容浚也不觉得他有什么需要后悔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各大小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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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为人之道?

柳贞吉知道她家王爷对万皇后要来之事的不以为然。

他是真没期待过,万皇后真能帮他什么。

她也知道,为何对钱保丰之事他不能忍。

许是小时让他难过的事情他无能无力,等到了现在,有了相对的权势在手,他就不那么想再忍了。

他难过,必定不会让人好过。

柳贞吉也知道他这种冲动起来不顾大局的性格,看在皇帝的眼里,肯定要遭他垢病。

在不是与他站在同一个战壕里的人来说,他也是暴虐之人。

但在她来说,她其实真觉得她嫁的这个男人没什么不妥的——任何性格都有双面处,善良的反面可能是不知是非,坚强的反面可能就是过于强势,这世上没有一种能全面讨喜的性格,只能说因人而易,也许别人如弃敝屣的人,是有些人的心中至宝,也许你的心头爱,是别人厌恶且恨之入骨的人。

就是周文帝他自己,在柳贞吉的眼里,不过也是她所忌惮的人罢了,谈不上尊敬。

就如他就是个明君,统治好了他的这个国家,造福了百姓,平衡了朝廷,给他的后世子孙留下了一个稳定的国家——可这又不会让他牺牲的那些人不恨他。

世事没有完美,人也一样。

所以小军师找上门来,跟柳贞吉辩论她家王爷攻打钱家的利弊之时,柳贞吉反问那咄咄逼人问她话的小军师,“你说他无容人之量?那你现在坐在我面前,与我对盏,说道他的不觑大局,你觉得你是怎么坐到我面前的?”

小军师结结巴巴,“这…这…”

柳贞吉又笑着问他,“你崇敬皇上,觉得他睿智,心怀天下,心胸宽广,但自你拿信投靠我府,与你衣食的是谁?为你寻觅天下群书的是谁?是你敬戴的皇上,还是现在这个在你嘴里行事冲动鲁莽的主子?”

小军师皱起了眉,朝柳贞吉打了个作停的手势,扭过头看着窗外,沉思了起来。

柳贞吉微笑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孩,把他面前的冷茶给倒掉,又与他添了盏新茶。

这是个聪明孩子,想得多也想得深,之前她家王爷就已经在好好栽培他了,柳贞吉也就更不吝于对他多有几许耐心。

像小孩儿这样聪慧又较真的人,还需打磨。

有真性情是个好事,这样能让人不忘初心,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得起真性情的,如万皇后,是因为天下女子间,她尊贵无双,在皇帝眼里,她是唯一的皇后,所以她想如何就如何,她真性情得起。

就像她现在这个狮王妃,她偶尔也真性情得起,就像她想栽培眼前这个少年,她就栽培得起,只因她现在有这个能力。

但现在她面前的这个少年真性情得起吗?

不能,她一句话,就可让这个少年夭折。

王爷的一个不喜,就可让他从此蒙于红尘,成为仲永。

放他出去,他这嘴这身傲骨,得罪一个达官贵人,那脑子可能不及他一半聪明的贵人就可让他眨眼之间就从这世间消失。

他还是太年轻,自认为掌握这世间真理,却还是不够明白,这世上万事万物息息相关,一体数面,哪有什么非黑即白的道理。

一个人有才气是好事,过于自视甚高,恃才傲物也没过错,用来孤芳自赏当然没问题,但要大有作为,那就难了。

小军师现在就是有这个毛病,他认为自己是谏臣,甘愿冒着生死之险来劝告王爷,却还是不够想得透——连主子都没琢磨明白,连他自个儿的缺陷他也没弄明白,他所说的话,如何能被人听进耳朵里?

他的忠心,只是他自认为的忠心,而不是主子要的忠心,其实没什么用处,所以自古自认良臣的臣子被牺牲掉,不是他不够忠心,而是他不够好。

还不如一个会揣磨主子脸色的内侍来得更得君心。

**

柳贞吉简直就是成了小军师的第二个老师,回头把舍不得走的小军师撵了出去,就去了他们寝宫的书房处跟周容浚诉苦。

“我教裕渝都没这般认真过,木桥以后要是当不了能臣,我一定要把他赶去军营当伙夫,养猪割猪草,还要打扫马厩。”柳贞吉拉着那不理睬她的男人的袖子道。

“嗯。”周容浚看公文,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因她还是他王妃,还诚恳地点了下头。

柳贞吉见他不搭理,叹了口气,伸手忙着把他处理好的公文搬好,至于另一边大半没处理好的,她一点也没有拿上一个打开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