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娇直奔那几株桃花而去了,离得近了,才发现有人比她先到,是个十四五岁的妙龄少女,穿一身粉色衣裙,杏眼桃腮,很是水灵。
看到陈娇,少女柳眉倒竖,气鼓鼓的样子。
陈娇猜,这应该就是表姑娘吴秀娥了。
果然,碧荷已经走上前,颐指气使地道:“我们小姐要赏花,你还不退下!”
吴秀娥前几天因为看不惯陈娇,口出不逊,被陈娇派丫鬟摁住,连扇了她四个耳光。吴秀娥对陈娇又恨又忌惮,此时见陈娇只带了碧荷一个,吴秀娥看眼自己的丫鬟小翠,便不怕了,扬着下巴道:“这是我表哥的宅子,我愿意在哪儿赏花就在哪儿赏花,你算哪颗葱?”
吴秀娥十岁之前都是在乡下过的,跟着李牧当了五年官小姐,脸蛋养得白白嫩嫩,脾气依然带着几分村姑的粗鄙。
碧荷最看不惯她这样,刚要教训,陈娇懒懒道:“算了。”
说完,陈娇自去另一棵桃树下了。
碧荷狠狠地剜了吴秀娥一眼,然后追上了主子。
吴秀娥疑惑地看着陈娇的侧影,奇怪,今天这女人怎么这么老实?
吴秀娥也是个不安分的,她还记着那四个巴掌的仇,今天陈娇身边人少,正是她报仇的好机会。
如果吴秀娥长在长安城,见过世面,知道陈家到底有多厉害,她一定不敢冲撞陈娇,但她在李牧府中当了五年最金贵的表姑娘,习惯了她欺负别人,去年陈娇嫁过来,狗眼看人低连表哥都不放在眼里,吴秀娥早就憋着气了,前几日的四个巴掌就是烧毁她那点理智的最后一把火。
眼看陈娇站在岸边赏花,碧荷也背对她站着,吴秀娥心一狠,突然快速朝碧荷冲去!
她速度太快,碧荷听到声音回头,吴秀娥已经伸手推了过来!
碧荷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就被吴秀娥推得往后撞去,可怜陈娇弱柳扶风似的千金身子,一下子就被碧荷撞得失去平衡,一脚踏空,面朝天跌进了池子!
陈娇只觉后脑一疼,然后就没了意识。
意识重新恢复时,陈娇还没睁开眼睛,先听到有人问:“郎中,我家小姐不会出事吧?”
是碧荷,应该是站在屏风后问的。
郎中为难地道:“小姐脑后有淤血,伤势可轻可重,小姐醒来之前,老夫不敢妄言。”
又一个丫鬟开口了,急得都快哭了:“怎么办啊,听说有人只是磕了一下脑袋,人就傻了,万一小姐……”
“闭嘴,小姐吉人自有天相,才不会变傻!”
“好了,都别吵了,等小姐醒了再说。”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
陈娇后脑勺很疼,但此时此刻,她脑海里全是几个丫鬟的声音!因为那些闲话,陈娇也忽的想起她在国公府时听到的一桩奇闻,说的是有位公子不小心撞了头,醒来后人好好的,就是忘了自己是谁,连亲生父母都不记得了!
这个念头,让陈娇看到了希望!如果她也不记得了,那她就可以只做一个天真单纯的太守夫人,李牧是她的丈夫,她去亲近他乃人之长情,李牧绝不会怀疑她另有目的,同时,她不记得陈廷章了,不记得那些卿卿我我,李牧或许也就不介意原身曾经的糊涂了!
陈娇高兴得都想坐起来!
但她忍住了,现在开始,她就要开始装了,她与原身性格本就不同,只要能让众人相信她是真的忘了,以后的事都不难。
兴奋过后,陈娇一边佯装昏迷,一边好好琢磨了一番。
准备地差不多了,陈娇皱皱眉,睁开了眼睛。
碧荷就在床前守着,看见她醒了,碧荷高兴地扑了过来,关切地问道:“小姐,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难受?”
陈娇茫然地看着她,她与这些人本就不熟悉,如今装起来,反而更容易。
碧荷见她眼神不对,马上叫郎中。
郎中为陈娇号脉的时候,堂屋门口突然传来一阵争吵。
“小姐曾经下令,不得太守跨进此处,请太守止步。”是丫鬟碧柳的声音。
李牧回来了?
陈娇先是震惊,随即暗暗告诫自己要镇定。
然后,她听见一道温和平稳的声音:“小姐现在如何?”
碧柳非常不客气:“与你无关,太守莫忘了本分。”
陈娇听了,心里不断地庆幸,幸好她想到了这个办法,不然就凭这些刁奴的做派,李牧也不会放过她。当然,丫鬟敢对李牧无礼,肯定也都是原身惯出来的。
面对丫鬟的不敬,男人声音温和依旧:“小姐若醒了,本官带表妹来赔罪,小姐若依然昏迷,本官必须探望,不然无法向国舅交待。”
内室,碧荷紧紧地盯着床上的主子。
陈娇有点害怕地看着她:“外面的人是谁?”
碧荷心里一沉,小姐最恨李牧了,现在居然连李牧的出现都不能叫小姐恢复正常……
碧荷很怕,小姐真忘了,世子爷陈廷章第一个饶不了她们,这时候,她该找个替罪羊。
有了决定,碧荷朝另一个丫鬟绿珠使了个眼色。
绿珠心领神会,转身朝外走去。
不多时,她去而复返,身后多了一个人。
陈娇躺在床上,视线被床角阻挡,直到那人走过来,停在郎中身后,陈娇才看到了他的样子。
二十七岁的李牧,身长八尺有余,着一身浅灰色的官服,腰身窄细,显得修长挺拔。他是武将出身,肤色却很白皙,长眉凤目,面带关切地朝她看来。李牧无疑是个俊美的男子,但他身上有一种极为温雅的气度,如果说陆煜是一把贵气逼人的名剑,李牧便是一方历经无数岁月沉淀的美玉,令人想去亲近。
出身贫寒,却天生玉骨,难怪能忍常人不能忍。
这是陈娇与李牧的第一次见面,她根本不需要装,只呆呆地望着他就够了。
床上的姑娘,一头青丝铺散,面颊苍白,俨然大病之人,但她的眼睛乌黑澄净,里面的惊讶与陌生一览无余。
压下心头的诧异,李牧微微躬身,温声问:“小姐可有哪里受伤?”
陈娇水眸仍然看他,小手乖乖地指了指脑袋。
李牧皱眉,刚要询问郎中,陈娇看看他,怯怯地问:“你是我父亲吗?”
不是陈娇故意要捉弄李牧,而是李牧本就长她十岁,他身上又有一种远超实际年龄的沉稳从容,恰似长者。
此言一出,城府深沉如李牧,也难掩震惊地再次看了过来。
陈娇期待地望着他。
坐着替她诊脉的郎中早就僵硬如石了,碧荷、绿珠两个丫鬟张大了嘴。
“我,我不是。”李牧回答时,罕见地结巴了下。
陈娇神色一黯,视线移到其他人身上,惶惶问:“那你是谁?为什么你们我一个都不认识?”
李牧垂眸,不知该如何解释。他是她名义上的丈夫,但成亲当晚,这位小姐已跟他划清了界限。
碧荷、绿珠互视一眼,也都沉默。
最后,郎中看不过去了,他身边的太守大人,虽然为了官途折腰娶国舅之女有损气节,被人耻笑,可太守大人上任后待河西郡的百姓宽厚仁爱,更是震慑得匈奴贼兵不敢进犯扰民,郎中由衷敬佩,越敬佩,就越不喜眼前这个欺负太守的女人。
“他是我们河西郡的太守大人,也是您的夫君。”郎中一字一字地道,隐含教训之意。
小妇人,既然嫁过来了,就好好跟太守大人过罢,别再惦记亲哥哥了!
第96章
夫君?
听完郎中的回答,陈娇再看李牧,眼里浮上一丝羞怯,那眼眸水盈盈的,宛如新娘子初见新郎。就在李牧、碧荷等人都诧异于她天真少女般的反应时,陈娇忽然皱皱眉,疑惑地问李牧:“如果你真是我的夫君,为何与她们一样唤我小姐?”
这个问题自然有解释,但,只适合两人单独相处时说。
李牧用一种安抚的语气道:“此事说来话长,请小姐先让先生诊脉,伤势要紧。”
陈娇依然不安,却乖乖地躺好。
郎中问了她一些问题,譬如可否记得父母是谁,陈娇一一摇头,回答的时候,她不时看看李牧,似乎暂且把李牧当成了勉强值得信赖的人。碧荷、绿珠都很着急,可李牧到底是一郡太守,她们也不敢当着郎中的面解释什么。
陈娇的病,无需郎中开口,旁观的人都猜到了,这位娇小姐,得了失忆症。
“先生可有把握治好?”当着陈娇的面,李牧问郎中。
郎中叹息,看眼懵懂局促的陈娇,他摇头道:“关于此症,老夫也曾翻阅过医书典籍,但都无行之有效的医治之法,多数病人会在一定时间内不药而愈,自行恢复记忆,也有人……”
他面露遗憾,后面省略的话不言而喻。
李牧欲送郎中出门,身后突然传来小女人焦急的声音:“你,你别走……”
李牧回头。
陈娇本来都抬起上半身了,对上他的眼睛,她又赶紧躺了下去,别开脸,十分难为情的模样。
郎中识趣道:“大人留步,夫人失了记忆,焦虑不安,需要可信之人安抚。”
“我们会照拂好小姐,太守自去忙吧。”绿珠毫不客气地道。
李牧再看陈娇,陈娇咬着唇,目光哀求地望着他。
李牧觉得,还是将话说清楚好,便留了下来。
绿珠不甘愿地代他去送客,李牧与碧荷守在床边,碧荷站着,李牧坐在了床前的矮凳上。
在碧荷警告的目光中,李牧声音温和地对陈娇介绍了她的身份,长安城国舅之女。
陈娇安静地听着。
提到两人的姻缘,李牧苦笑道:“我唤你小姐,是因为小姐另有心仪之人,下官自知出身卑微,配不上小姐,便不愿勉强小姐,处处以礼待之,相敬如宾。其他诸事,小姐可询问身边的丫鬟,她们都是小姐的陪嫁,待小姐忠心耿耿,小姐可全心信任。”
他没有趁机捏造事实,占小姐便宜,碧荷脸色好看了些。
陈娇心里却哭了,这个李牧,看似君子正直,实则对原身一点情意都没有,大好的趁虚而入的机会,人家都不屑。
“请小姐安心休养,下官去写信禀明国舅,待小姐外伤痊愈,下官也会让表妹来向你赔罪。”
该说的都说了,李牧起身告辞。
陈娇只能看着他走。
李牧一走,碧荷立即坐到陈娇旁边,讲了一箩筐原身与亲哥哥陈廷章的美好回忆。
陈娇装傻充愣。
陈娇后脑勺有个肿包,还得在屋里养着,李牧每日早晚会来探望,说两句客套之词便走。
三天后,陈娇的外伤好的差不多了,李牧写去长安城的信,也得到了陈国舅的回应。傍晚李牧从官邸回来,前院的严管事领着一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来拜见。
李牧在国舅府小住过,认出这中年男子正是陈国舅的心腹管事之一,姓吕。
李牧起身行礼。
吕管事受宠若惊,还礼后,他取出一封信递给李牧,道:“国舅爷命小的交给大人。”
李牧接过信封,落座后拆开,看完之后,他皱了皱眉。
按照李牧的意思,他希望将后院的陈小姐送回国舅府,有亲生父母照顾,陈小姐可能很快就恢复了记忆,届时陈国舅将女儿送回来,李牧再继续供着就是。但,陈国舅得知女儿跌了一跤竟然忘了前尘往事,高兴却比难过多,虽然女儿不记得他了,可女儿也不记得她与亲哥哥的孽缘了啊!
陈国舅是真心希望女儿与李牧好好过日子的,因此,除了在信中郑重嘱咐李牧善待女儿,陈国舅还做了一个决定,他要求吕管事将女儿身边那些知晓兄妹私情的旧婢一并带走,全都换上他亲自为女儿挑选的新仆。陈国舅觉得,少了刁奴挑唆,女儿女婿的感情一定会日进千里。
“大人意下如何?”吕管事恭敬地问。
李牧放下信,正色道:“岳父一片苦心,下官无以为报,只恐小姐病愈后,怨恨于我。”
吕管事低着头,笑道:“大人多虑了,国舅爷特意命小的给大人稍了口信。”说完,吕管事上前,走到李牧身边,用只有李牧能听到的声音道:“国舅爷说,女子出嫁从夫,大人该管便管,不必顾虑,国舅爷还说,希望大人尽快给他老人家添个外孙。”
李牧俊美的脸庞上,掠过一抹尴尬。
吕管事看在眼里,退后几步,请示道:“大人若没有旁的吩咐,小的这便去给夫人请安了。”
李牧起身送他。
吕管事恭敬地退了出去,去后院时,他身后多了四个魁梧有力的大汉。
得知陈国舅派了管事来,陈娇换好衣服,领着碧荷、碧柳来厅堂见客。
吕管事默默地打量自家小姐,看着只穿一套家常衫裙走出来的女子,美貌依旧,但熟悉的跋扈张扬都被端庄柔美取代了,果然如李牧信中所说性情大变,吕管事暗暗地替国舅爷欣慰,给陈娇行礼时,他也是毕恭毕敬的。
陈国舅同样给女儿写了一封信,信里陈国舅半个字都没提儿子陈廷章,只大肆夸赞了李牧一番,然后叮嘱女儿好好相夫教子,不用着急请医问药。
陈娇从头看到尾,觉得这个陈国舅虽然野心勃勃贪图权势,但真是个好父亲。如果可以,她也要努力保住这世父母的命。
等她看完信,吕管事这才交待了陈国舅的命令。
碧荷、碧柳花容失色,立即就跪到陈娇面前了,求陈娇留下她们。
陈娇心里乐坏了,碧荷等丫鬟就是原身身边的爪牙,就算她装失忆,有这些丫鬟在,她与李牧交好的计划也处处掣肘,陈娇这几日就在琢磨如何打发了这批丫鬟又不引起李牧的怀疑,没想到陈国舅帮了她一个大忙。
心里高兴,陈娇脸上只做出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很好欺负似的。
碧荷、碧柳连着绿珠、绿芍求得更急了,陈娇“为难地”看向吕管事。
吕管事拍拍手,院子里就走进来四个穿白裙的丫鬟。
无视碧荷四女,吕管事向陈娇介绍道:“夫人,这是国舅爷亲自为您挑选的丫鬟。”
新的四女依次上前,分别是如意、吉祥、平安、锦绣。
“外面聒噪,请夫人先去内室休息。”吕管事笑眯眯地道,话音刚落,如意四女已经将陈娇从碧荷等人的围堵中解救了出来,扶去了内室。与此同时,四个彪形大汉也将碧荷等人拎小鸡似的拎走了,闻讯赶来的八个女护卫,自然也被吕管事给收了。
吕管事就像一阵龙卷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李牧站在太守府门口,目送吕管事带着一行奴婢离去,心中不知该作何感想。
他还没想好,陈娇的新丫鬟如意,恭恭敬敬地走过来,朝他行礼道:“大人,晚膳好了,夫人命奴婢来请您。”
李牧闻言,看向身边的严管事。
严管事低下头,却难掩饰唇角的上扬,国舅爷真是欣赏大人啊,先是把一个名声不好却千娇百媚的女儿送给大人,现在女儿病了,国舅爷不想着如何帮女儿恢复记忆,反而盘算着速战速决,催着大人快点与他的女儿圆房。
严管事是乐见其成的,大人在名声上已经吃了亏,现在去睡睡那女人,也算是一些补偿,那样的容貌身段,就算不是清白身,也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
暮色四合,李牧来到后院,就见那位失忆的娇小姐已经坐在方桌旁等着了,看见他,她立即离席,长长的睫毛垂下去,很是局促,但并没有熟悉的抗拒与蔑视。
李牧走近,刚要开口,她小手攥着帕子,羞答答地唤道:“夫君,你来了。”
李牧微怔,“嗯”了声。
“夫君请坐。”陈娇鼓起勇气般看他一眼,帮他将主位的椅子往后拉了拉。
她这第二声“夫君”,比第一声唤得自然多了。
李牧默默落座。
屋里伺候的新丫鬟们先退了出去。
陈娇一手端碗,小口小口地吃饭,不时偷看李牧两眼。
她天真小鹿似的,李牧着实不习惯,用了几口,李牧轻声问道:“新的丫鬟,小姐用的可习惯?”
陈娇忙放下碗,低着头答道:“挺好的,碧荷她们有点凶,总是管我,我害怕。”
李牧顿了顿,道:“小姐喜欢就好。”
他继续夹菜,过了会儿发现旁边的小女人一动不动,李牧疑惑地看去,却见她低垂的浓密睫毛上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将落未落的。
李牧暗惊,立即放下筷子,问:“可是下官说错话了?”
陈娇摇摇头,眼泪掉了下来,她偏过头去,背着他抹掉,惶恐问:“碧荷,碧荷她们说了很多我以前的事,说,说我与大哥,那些,都是真的吗?”
李牧默然。
陈娇转过来,盯着他看了会儿,然后泫然欲泣地道:“看来是真的了,你一定很讨厌我是不是?”
李牧朝她侧身,垂眸道:“下官不敢,下官出身卑微,确实委屈了小姐。”
陈娇取出帕子,掩面泣道:“你是英雄,我只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女子,是我配不上你。”
李牧叹道:“小姐言重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小姐当时年幼,一时糊涂罢了。”
陈娇惊喜地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你当真这么想的?”
李牧颔首。
陈娇复又扭捏起来,小手揉着帕子,半晌才红着脸道:“父亲,父亲写信给我,赞誉大人乃当世豪杰,叫我珍惜福缘安心做大人的妻子。我,我是愿意的,就是不知大人,肯不肯原谅我以前犯的错,真心接纳我。”
李牧看着她红红的脸,笑了笑,道:“能娶小姐为妻,是李牧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