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自然是吟诗作赋,赏花听曲。”
“不必去了。”金凤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怎么?”
“我带她一块儿回家省亲。”
“…”
皇帝陛下苦思半晌,只得道:“总之,你快些回来。”
说是为了显摆,其实皇后娘娘回家省亲这一趟,准备得十分简单。
简单到三口大箱子,四个宫女,一辆普通马车,便出宫去也。
刘白玉上车的时候犹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然而瞧见黑胖皇后黑得出众的一张脸,也只得乖乖上车。
“姐姐要回家,何必硬拉上我?”坐在车厢一侧,刘白玉面朝窗外,轻轻道。
金凤将手肘撑在小几上,颇具兴味地打量了刘白玉许久,才道:“白玉,你难道不想家么?”
“那里不是我的家。”刘白玉飞快地答。
“那你不想念大夫人,不想念我爹么?”
刘白玉此时将脸转回来,有些意外地看了金凤一眼,哼了一声。
车厢内一时有些冷场。
金凤仍然津津有味地盯着刘白玉看。
美人的侧脸,也十分美丽。
这样美丽而富有才情的女子,难道当真要像一朵无人问津的幽兰,老死深宫么?错的究竟是谁?那将她禁锢起来的,究竟是这世间的无情,还是她自己内心的执念?
金凤这些日子以来多了爱情的滋润,心也软了许多,觉得刘白玉这样自己将自己锁在深宫里,缺了男人的滋润,到底少了许多人生的乐趣。
何况,刘白玉缺少人生的乐趣,必然又要来抢她的男人。
她以手支颐考虑良久,自以为十分友好地道:“白玉,出来这一趟,你就别回宫了吧?”
刘白玉一怔,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半晌她苦笑:“姐姐,还是容不下我么?”
金凤默默低头,终于对她说了一句发自肺腑得不能再发自肺腑的话:“你自以为苦命,其实说到底,你的命,都是被自己糟践成这样的。”
一个美丽而富有才情的女人,倘若她的人生平顺而普通,她必然会觉得十分乏味。于是她拼了自己的力量,也要将人生弄得凄惨一些,否则她的美丽和才情如何凸显?否则她哪来这么多的牢骚和情思?否则她岂不是会在平顺而普通的人生中变成一个平顺而普通的女人?
说到底,刘白玉并没有害过谁,而正是因此,金凤才尤为惋惜。
威国公府的朱漆大门,便如多年以前一样鲜亮。而金凤的心情,却已不同。
虽然一切从简,皇后的礼仪架势仍在,威国公府一干内眷,跪在府门口迎接。金凤扫了一眼,刘大夫人和二夫人都是不在的,而威国公站在最前方,腰杆挺得笔直,鬓边却见白色,那许多岁月的纹理,也在他眼角粘连不去。
由宫女搀着下了车,金凤拢了拢金色袍袖,在刘歇面前站定。
刘歇负着手,静静看着金凤,眼角微带着些冷意,并没有要下跪行礼的意思。
“娘娘,您长高了许多。”
金凤勉强笑笑,唇角有些抽搐。这是她第三次见她的父亲。第一次,是在黄家巷子的小院,那时他仿佛从天而降的神将,随意拨乱她的全部生活。第二次,是在她出嫁的时候,那时他对她没有任何命令或要求,直教她觉得,即使她成了一国之母,也不过是他指下一颗黑白不分的棋子。
如今,这第三次,他依旧像一个高高在上的主人,端详着她。他思索的是她此举背后的含义,是她在他一手控制的天下中还有那么一丝重要性的地位,而不是她这个人,这个作为他亲生女儿的人。
“刘黑胖,不许给我丢脸。”出宫之前,段云嶂咬着她的耳垂叮嘱。想到这里,她直了直脊梁。
“威国公劳苦功高,本宫免你跪拜之礼。”金凤清晰而矜贵地吐出一句话。
刘歇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不等刘歇说什么,金凤随意挥了挥袖子:“跪着的众位夫人,也都起来吧。”言罢,她迈起她的凤头鞋,踩着红绸,兀自往内走去。
领头跪着的三夫人慢慢直起腰来,脸上有些难看。
“这丫头…”十余年不见,当真成了皇后了。
刘歇的脸上,浮现一丝含义不明的笑。
“果然是我刘歇的女儿。”
公事已了,接下来的,便是私事了。用过了规矩繁复的晚膳,皇后娘娘在书房接见威国公。
金凤卸下了朝服,换上便服,在威国公面前规规矩矩地拜了一拜。
“父亲。”
书案后,刘歇微扬着唇角,转过身来。
“金凤,你这些年来,过得还好?”
金凤顿了一顿,怎样算好,怎样算不好呢?
“女儿过得还好。”
“段云嶂对你可好?”
金凤听他直呼皇帝名讳,心中突了一突,面上仍不动声色。
“皇上他…”
还未回答,刘歇已朗笑着打断:“他怎么可能会对你好?你既不是什么绝色佳丽,又是我刘歇的女儿。他既不敢沾你,也不愿沾你。”
金凤嗫嚅了一番,终究没有说什么。
刘歇觑着她低垂的头颅,蓦然叹息了:“血浓于水。你得记住,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刘歇的女儿。就算我有一日倒了,死了,你也是我的女儿。”
“女儿明白。”
刘歇怔怔看着她顺从的样子,半晌,有些疲惫地在椅子上坐了。
“我还记得十多年前我在那个小院子里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金凤,在那之前,我从来不相信你是我的女儿。一个身份低贱的绣娘,怎么可能生得出我的女儿?我以为,定是她怀了别人的孩子,又妄想栽赃在我身上。”
金凤倏然抬头:“我娘,她不是这样的人。”
“如今我自然知道。”刘歇不甚以为意地摆摆手,“就在那个小院里头,不过两三句话,我就确信,你是我的女儿。”
“就因为我答出了您的问题么?”金凤眼眸里泄露出一点悲哀。如果当初她并没有故作聪明,那么今日一切,是否会完全不同?
“不。”刘歇轻笑,“我当时想,只有我刘歇的女儿,才这么会装傻,这么会骗人。”
“如今,这一只小麻雀,也变成真正的凤凰了。”刘歇垂首盯着自己的手指,仿佛很吃惊的样子,“听说如今宫里头人心都向着黑胖皇后,就连太后娘娘的心,也被你收买了。在这种情形下,你就是做下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只怕也没有人会相信吧?”
金凤的肩膀,终于忍不住颤了一颤。
“父亲,要我做什么?”
刘歇静静打量着她的面容,良久,慢慢道:“我要你做什么,难道你就会乖乖去做么?”
金凤不语。
刘歇笑了:“金凤,慌什么。我毕竟是你爹。”
“你也是刘萼的爹。”
刘歇漫不经心的神情似乎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你的意思,萼儿的死,是我的错了?”
金凤深深看了他一眼。
她或许曾经怯懦,可是这些年来,却教段云嶂养大了胆子。
“你或许没有直接犯错,可是你自私。你只顾自己种种经营,却忘了子女是你的债,你失了教导之责,总有一日是要还债的。”
刘歇沉默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轻轻说:“金凤,你这次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是段云嶂让你回来的?”
金凤深吸一口气:“女儿是为了母亲的病况才回来的。”
刘歇垂眸,似乎微微松了一口气:“你母亲在留鹤院休养,你现在便可以去看她。”
金凤点了点头,便起身出门。
“金凤,如果说…你这个皇后做不下去了,你愿不愿做公主?”
刘歇冷不丁地抛出这么一句。
金凤一惊,胸中的跳动越发剧烈起来。
“父亲…是说笑么?”
身后传来朗朗笑声:“自然是说笑。就算全天下都背叛了段家王朝,我刘歇,绝不会背叛。”
却问鹤从何处来
金凤走过曲折的长廊。长廊的尽头,便是刘大夫人所居住的留鹤院。
留鹤留鹤,却不知留的是哪一只鹤,究竟有没有留住。
转过一个廊角,金凤偶然回眸,赫然一朵白裙快速隐入墙脚里去了。金凤敏锐地捕捉到一张沾满泪痕的脸。她愕然了一会儿,上前两步,唤道:“可是二夫人么?”
一朵簪在乌发上的白色菊花怯怯地从墙角后露出来,随后便是二夫人有些惊恐的脸。
“二夫人。”金凤颔首示意。
二夫人眼眶红红的,低着头抬眼看了金凤一下,迅速地低眉:“皇后娘娘。”
那死了的刘大公子刘萼,正是二夫人的亲子。
“夫人…莫要太过伤心了,节哀顺变。”金凤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二夫人点了点头:“谢娘娘安慰。”
金凤有些怅然。犹记得从前,几位夫人里性子最俏皮的就是这位二夫人了,话里总带着几分调侃和讽刺,听多了却也知道,她并没有多大的恶意。
“娘娘…是去探望大夫人么?”
“是。”
“那么妾身不打扰娘娘了。妾身…还要去为萼儿祈福。”
“夫人去吧。”
二夫人抬眼,眼中似乎有水光闪烁。
“娘娘…”她张了张口,似乎有什么话欲说,又似乎带着些神经质,然而接触到金凤澄澈的眸子,终究没有说出来。
“妾身告退。”
刘大夫人穿着件石青的宽松衫子倚在榻上,神情恹恹。她身上覆着衾被,周围放着些垫枕,将她瓷人儿一样为在中央。
见了金凤,刘大夫人紧锁的眉头缓缓绽开,浅笑着向金凤伸出一只瘦削的手。
金凤轻轻偎上去,握住刘大夫人的手:“母亲,女儿来迟了。”
刘大夫人低头望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神情有些恍惚:“如今来这留鹤院的人也没有几个了。反倒是你,还特地出宫来看我。”
“父亲…”
“你父亲虽然心中担忧我的身体,可是他政务繁忙,并不能时常陪伴。”
金凤按按刘大夫人的手背,笑一笑:“那女儿就多住两天,陪伴母亲。”
刘大夫人的心思却似乎转向了别的什么地方,静了一会儿,道:“听说白玉和你一起回来了?”
“是。”
“对这丫头,你莫要太心慈,快些寻个人把她嫁了吧,免得徒增烦扰。”
金凤将头歪了一歪:“母亲,这些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倒是你,有什么想吃想看的,只管同女儿说。太医说,只要你心情愉悦了,身子很快就能转好。”想了想,又道,“听说天桥底下有一个张大葫芦脖子上长了一个碗大的疮,里面养着一头小牛呢。要不要命人把他找来瞧瞧?”
刘大夫人扑哧一下笑出来:“你这孩子。”
金凤在威国公府,一住便住了七日,住得开心无比,乐而忘返。
那天桥底下脖子上的疮能养牛的张大葫芦自然是没有寻到的,不过金凤倒是找了一个锣鼓班子来吹吹打打,唱的都是乡间小调,男女情事,粗鄙中带着一丝野趣,只逗得刘大夫人和众夫人心花怒放,就连丧子的二夫人忍不住跟着去后台瞧了瞧戏子们如何上妆。
刘家的二公子已经成家立业,搬出去多年了,家里只有一个十余岁的小公子,自从母亲跟着人跑了,便在家里抬不起头来。金凤偶尔陪夫人们玩得累了,便将那小公子叫到面前,讲几句歪理,小公子便鼓着红红的双颊,气呼呼地声讨她,说夫子明明不是这样说的,常来家里的那位前探花郎鱼大人也不是这样说的。小公子认真的样子可爱之极,众夫人便围上去掐了又掐,只掐得他哀叫连连。
见金凤每日忙着和内眷沟通感情,刘歇便也相信,金凤此次回府真是为了探望刘大夫人,并不是段云嶂派了什么隐秘的任务给她。
至于金凤,自然知道自己这样插科打诨也不是常事。她在威国公府,终究待不了多久,借着省亲之名给威国公府一干内眷带来些欢乐,其实不过是缓解自己心里那一点不安,于夫人们却没有什么长久的助益。她如今只希望刘大夫人的心胸开阔些,于那些繁琐俗事能放手一些,先养好身子要紧。
到了第七日晚上,刘歇下了朝,带回来一个熟人。
这熟人正是如今的京兆尹,鱼长崖鱼大人。
说也奇怪,当年的那一场秋闱,刘歇属意之人分明是柴铁舟,而皇帝陛下属意之人是鱼长崖。不料不过两三年之后,这两人却掉了个个。柴铁舟性子狂傲,对刘歇的种种栽培全然不领情,对皇帝陛下倒是忠心一片。不久前,柴铁舟因政见不同和自己的父亲闹翻了,随之也便和刘氏一派决裂。反而鱼长崖,分明是个温吞的性子,却主动归附了行事狠辣的刘歇一派。刘歇对他的笔上功夫还颇为欣赏,却对他的迂性子十分头痛,所以鱼长崖至今,也不过是一个京兆尹。
鱼长崖到府,照例给刘大夫人请了一回安,知道皇后娘娘此时正在威国公府,便也隔着珠帘行了为臣之礼。用过晚膳,刘歇和鱼长崖便关在书房中秉烛夜谈,直至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这一晚起,鱼长崖便干脆宿在了威国公府。
鱼长崖住在外苑,和金凤并没有打照面的机会。金凤知道鱼长崖住在威国公府,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只是刘大夫人看金凤的眼神,似乎多了些不明的意味。
过了两日,宫里来了人,说是太后娘娘十分想念皇后,劝她尽速回宫。金凤打量着那宫人畏畏葸葸的神情,笑着叮嘱了两句,便让他回去了。
晚上金凤歇息的时候,握着发丝,心中慢慢漾开笑意。她忍不住去揣度,段云嶂知道她和鱼长崖同居一宅的时候,心里是多么恼怒多么酸楚。想了想,又觉得他这样一个勤恳的可怜皇帝,也许正趴在轩罗殿里揉着眉头看他的奏折,根本没有闲暇来醋上一醋。
她知道,段云嶂批阅奏折的时候,总是以一种十分辛苦的姿态正襟危坐着,让别人看得也十分辛苦。他却有他的道理,说是这样坐着便不那么容易睡着。可是这样好面子又讲仪态的人,在看到她走进殿中的时候,会立刻换一个十分不雅的姿势,靠在龙椅上,作出累得快要断气的样子。口里还哀哀叫着,骗她给他熬鸡汤,给他递茶,给他捏肩捶腿。
金凤笑意更深了。
嗯,明日便回去吧。几日不见,怪想他的。
风月为她梳好了发,正要换上寝衣,忽然听到外头闹哄哄起来。两人对看了一眼,风月便出门去询问了几句。过了一会儿,风月神色有些惊慌地进来,道:“娘娘,听说威国公府又闹窃贼了!侍卫们正在继续搜查呢!”
金凤愣了一下,第一个反应是,谁这样大胆,敢再将皇后娘娘当做窃贼?
风月蹙眉道:“娘娘,威国公府不是半年前就闹过窃贼么,娘娘还被牵连过一次。依奴婢看,这威国公府的守备也太松散了。”
金凤点点头,不忘嘱咐她一句:“不要乱说话。”
对于半年前那场从天而降的劫难的内情,金凤并不十分清楚。她所知的,不过是入威国公府偷盗的窃贼是一个黑脸的女贼,偷的东西是一封密信。如今看来,难道今晚的窃贼和那晚的是同一个?那么,她又是来偷什么的呢?
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些江湖事和朝政事实在超出她的理解,便和风月道:“别管他们,我们睡我们的。”
风月点了点头,正要再说什么,忽然窗外扑通地闷响了一声,仿佛什么东西撞在了墙上。
风月一愣,脸色当下就白了:“娘娘,会不会是…”
“不会,咱们这处守卫是最森严的,什么人能走到这里来?”
“那可不好说,现在侍卫们都去抓那窃贼去了,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丢失了。”
窗外又闷响了一下,声音听着瘆人。金凤抿了抿唇,从妆奁里摸出一把绣金小剪刀,放在风月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