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容荒一身素袍如月色,瘦削的身姿傲然立于马上,清寒苍白面容中带了几分病态,远远望去仿若早春踏雪而来的贵公子,待得走近,他眼神朝着列队的众人淡淡望过,却是冷凝如铁的凌厉。
场中瞬时一静。
几人拥着萧容荒策马缓缓停在了队伍前。
“如今两军对峙,局势易变千钧一发,最忌人心动乱,张将军领兵多年,可知这叛变谋反,按军法处置,该当何罪?”他轻描淡写的几句,那明威将军的面色已经是一阵青一阵白,嘴唇颤抖着嘶哑道:“我……侯爷如此用兵,我军损兵折将如此之多,恕我等难再从命——”
似乎是长途快马奔袭而回,萧容荒额上有细密的一层汗,浑身却散发出了冰冻酷寒的气息,他蓦地提高了声音,带了猎猎的壮烈:“我朝忠烈男儿,都是奋勇杀敌一马当先,自当为国血洒黄土马革裹尸,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他拍马前行几步,朝着军营外聚集的士兵将领望了一圈,眼神冷峻如刀锋。
萧容荒迫人的气势如泰山压顶沉沉而来:“战局变幻,退攻有法,本帅如何用兵,还轮不到以你一个四品从官来妄下论断!”
明威帐前的几位都检校尉已经刷白了脸色,围绕在帐前的士兵陆续悄悄地放下了兵戈。
七初站在人群中,看到他胸口间极力平缓的紊乱呼吸,死死握紧缰绳修长白皙的手指,用力得指骨都有些刺出。
心陡然一紧。
满营黑压压的人群中,一片压抑的沉寂。帐前的满面激愤虬髯大汉突然踏前一步,嘶哑着嗓子吼:“只退不进的鸟毛兵法!成日病病歪歪的公子爷样儿懂什么领兵打仗!老子就不服!”
他话语未落,手中的一柄大刀已出人意料地快如闪电一般地朝着马上劈了过去!
“爷!“身后冷霜一惊,却在瞬间噤声。
那坐骑上的男子神色未动,眼看大刀已斩到了腰间,他突然轻忽一飘,一道如鬼魅一般的白色身影倏忽而动,下一秒,那大汉已躺在地上,尚双目圆睁满脸惊惧之色,喉间一抹细细的殷红。
萧容荒已安然坐在马上,神色严峻冷凝,震荡起的锦白的袖口,方缓缓垂下。
辽阔的草原荒漠间,寒风呼啸而过间只剩一片苍凉的寂静。
场中众人森寒噤声,面色冰霜,而后又隐隐泛起了崇敬之色,太快了——没有人看得清他究竟如何出手——一切只结束在电光火石间的抬睫一颤,别说抵抗,甚至连他动手的招式都无法看清楚——
江湖传言中北庭萧侯武功深不可测,经此一见,竟是令人震惊如斯。
萧容荒冷冷地道:“昭武校尉,目无法纪,领兵叛乱,军法处置!”
他英姿傲然立在马上,淡淡地望了一眼早已面无人色的明威将军,声音中带了无比的端肃:“张将军,你待如何——”
那汉子满目绝望地朝天嘶吼一声,随即抽刀一挥,喉间一泼血光溅开,登时倒在了雪地上!
帐前的诸人皆已退开,只剩下红色的血在肮脏的雪地中迅速蔓延开来,那么红,那么刺目。
场地中间一片寂静。
萧容荒喘了口气,抬手仓促地按住了胸口,瞬间却又放下。
七初心惊地望了他一眼,随即又怔怔地望着那满地脏乱不堪的鲜红,前一刻还是活生生的人,下一秒,就沦为了一具悄无声息的尸体。
萧容荒身后的副将策马跟上,扬声威严地道:“侯爷乃皇上钦命的大将军,自当统领大军击退突厥,若存心内乱或谋权窜乱者,军法处置!”
他扬起马鞭,大声地喝:“现在各军校尉列兵整营!”
七初麻木地混在士兵中走,脑里一片混乱,面色缓缓地灰了下去。
萧容荒打马,经过七初身边,眼神深深浅浅驻留了几秒,才擦身而过。
深夜的草原大漠间,寒霜飞舞,七初一动不动地站在一片阴暗中。
高耸的营帐阻挡了月光的照射,她一直站到手脚僵硬,空气中霜花冻僵了鼻尖,终于看到了帐篷深处走来的人影。
萧容荒身后跟着冷霜流沙,脸庞隐藏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只是脚步异常的缓慢。
他在帐前站定,对着身后低声地吩咐了一句,两人敛襟行礼,悄然退开。
身姿颀长的男子独自站在帐前,瘦削的身子在月光下,剪影成了一个淡薄的影子。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幽暗中忽然传来女子清冷的声音。
萧容荒闻言转身,见到那个容颜妍丽的女子双手抱在胸前,静静地站在黑暗中。
萧容荒乍见到她唇角的一抹浅笑还隐隐,听到她的话眉心却微微拧起来。
“七初……”他低哑着嗓子开口。
七初神色疏冷:“在塞北这么久,你会不知道那山谷有一道沟壑可供攀援?”
她直视着他,眉间是不解的迷茫:“那晚,你是知道的对不对?整整一夜,你分明就是等待着突厥攻上来然后撤退?”
萧容荒眉间一颤,张了张口,但还是沉默了下去。
七初口气带了惶惶然的不解:“为什么?”
一瞬间,萧容荒隐在光影里的脸微微抽搐,过了许久,七初才听到他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我自有我的道理。”
他这么说,就表示了默认这一切,七初脸色涨红,已有隐隐的怒色:“今日的那两个将领,他们是为了谋权夺位?”
萧容荒苍白的容颜倦色隐隐,他清咳一声:“他们是……”
“他们也是天朝兵将,想的也一样是早日杀退突厥,既然是忠臣,你又何必赶尽杀绝?”七初口气已近乎咄咄逼人:“为什么?弄人性命于股掌之间这种滋味你真的这么享受吗?”
萧容荒脸色刹然一白:“七初,我……”
这段日子以来他的阴冷,他的沉默,几乎要让她陷入了崩溃,七初带了绝望的语气:“萧容荒,你难道真的是打算投敌突厥?你真的是要将北庭拱手相让?”
萧容荒身体突然僵硬,一直隐隐作痛的胸口呼吸顿然凝滞,他身子轻微一晃,连忙伸手扶住了账杆。
强忍着心口的疼缓力地吸进了一口气,低头间,一口鲜红的血就吐在了雪地上。
七初眸中泪光闪烁中,看见雪白中的一滩鲜红,刺目惊心。
帐内一灯如豆,寂静如死。
七初坐在地毯上,皱着眉头对着案几上的一张药方,不时地提笔写字,又不断地划掉原来的墨迹,一会又揉掉了纸张,重新研磨铺开纸张细细地写。
不远处的大桌前,萧容荒沉默地伏在桌上处理军务,七初没有回头,只听得到他断断续续的闷声咳嗽。
她听得心头闷得难受,极力地集中精力想着脑中的药方,强忍着一动不动地对着药方皱眉思索。
两个人就这么对着头一并倔强地沉默,大帐内的气氛压抑莫名。
一直到深夜,萧容荒咳得声音都暗哑下去,却无法停止肺腑间那股迫人的寒气流窜。
七初倏地站起,走到他的床前翻柜子:“容荒,那瓶药放哪儿了?”
“咳咳——”萧容荒一开口就压抑不住咳嗽:“在、在床头。”
七初快速地在枕头底下翻到了那个净瓶,走到他的跟前,僵硬地递了过去:“吃一颗罢。”
“不——不必——”他咳得话语都断续,将手边的笔搁到了一旁,握着笔的右手的一向极稳,此刻竟有一丝颤抖,一滴墨汁溅了出来。
七初拨开了塞子,那淡青色的药丸只剩了不到十粒。
她低眸间见到他悄悄地将手中的一方手巾缓缓握紧,七初心悸一跳,抢过去握住了他的手腕,手掌摊开,帕上赫然是一团斑斑的暗红血迹。
七初眼底刺痛,泪水立刻泛了出来:“容荒,有没有事?”
萧容荒只摇摇头。
七初垂着头倚在桌边,哽咽着轻轻地道:“对不起。”
萧容荒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是复杂难懂的凄苦,他缓缓地朝着椅背靠了过去,语气疲倦如死:“七初,你还是回京城去吧。”
七初只觉心底瞬间空落落地坠入万丈深渊,胸口的那片空荡却燃起一把灼热的怒火:“你就一心想赶我走!我知道错了,我跟你道歉还不够么?”她一步一步地朝着帐外退去:“是我的错——我不该惹你生气,但你怎会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来——你就非得一心赶我走?”
萧容荒看着她怒气嫣红的脸颊渐渐换成了楚楚苍白的苦涩,心头的针刺一般的痛一阵一阵地泛来,他仓促地撑着桌沿站起,身子都有些不稳,勉强出声:“七初,不、不是——咳咳!——”
萧容荒低低的话语再度被激起的咳嗽打断,他迅速地抬手掩住了嘴,七初回头,看到丝丝缕缕的殷红正缓缓渗透出他苍白的手指。
七初扑过去抱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抬手抚上他的胸口,轻柔地按:“容荒,别动气,我不发脾气了,你别生气,我求求你——”
萧容荒紧紧地闭着眼,苍白的脸上尽是极力隐忍着的痛楚,他虚弱地将身子倚在她的身上,却还强自支撑着身体的重量:“七初,对、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七初一边轻抚着他的胸口,一边柔声地道:“好,我知道,我知道你为我好,别说话了好不好,你去躺一会儿……”
七初伸手搂住他的腰,将他扶起。
脸色苍白如纸的男子闭着眼躺在了床上,一直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一会,他睁眼强提起精神对她浅浅一笑,低声安慰:“没事,别担心。”
七初伺候着他喝了药,细心地瞧着他的气色缓缓地恢复过来,心有余悸的声音都还有些抖:“容荒,对不起。我只要你好好的,其他的什么也不管了。”
萧容荒倚在床头轻轻地摇头一笑:“别跟我说对不起,傻丫头。”
七初扶起他的肩膀让他重新在床上躺好,抬手轻轻地盖住了他的双眸,低柔的嗓音带着暖意:“好好歇息。”
深夜宁静的帐内,烛火静静燃烧。
女子安宁地守在温暖的衾被床帏旁,凝视着那个昏沉睡去的人,不知过了多久,渐渐睡了过去。
七初趴在床边睡得不安稳,朦朦胧胧间半夜突然惊醒过来,昏蒙中张开眼,就对上了一双点墨一般漆黑的眸。
他浓深如夜色一般的漆黑双眸,不见了惯常的沉着冷静,幽深眼底,竟然一片恍然,双瞳毫无焦距,只是默默地凝视着她的脸庞。
七初心底钝重一跳,彷佛宿命一般的哀凉无望紧紧地攫取了她的心脏。
她颤声开口:“怎么了?”
萧容荒怔怔地愣了一会,才回过神来,迅速敛起了脸上恍惚的神色,淡淡地答:“没什么。”
他伸手将床畔的女子揽入怀中,凉凉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细细地摩挲。
七初也实在困倦,趴在他的肩头就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幽的声音缓缓传来:“七初,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要善爱自己。”
女子的身躯忽然轻轻一抖。
七初咬紧了下唇,极力地控制着发抖的声音,许久才传来低不可闻的一字,带了故作轻松的笑意:“嗯。”
萧容荒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颊,靠在衾枕上阖上了眼。
七初听得身边的人清浅的呼吸终于缓缓地平静下来,张开眼看他沉静中难掩疲倦的睡颜,眸中的沉沉忧色,终于缓缓地流泻了出来。
第三五章 只应碧落重相见
廿余载年华岁月中,七初也并非养在深闺的女子,她自小跟着先师修习武艺,未及及笄就闯荡江湖,也并不是没有见过血腥杀戮的场面。
可是当真正的硝烟滚滚,血流成河,悲泣哀嚎,伏尸遍野,残肢断体一并狰狞地迫上眼前心头,喉间欲呕的感觉还是一直不断翻腾。
刀剑砍下去的瞬间,所有鲜活的生命都是草芥烂泥。
七初站在这漫天血泊中,简直有种荒谬的感觉。
泛着雪光的阴沉下午,军营陡然想起震天的吹角喊声,七初仓促地冲到营帐前,只来得及看到他远远的身影,领着先头的骑兵绝尘而去,她独自伫立,那一刹那,只觉无法控制心底无边无际的恐慌。
七初返回大帐匆匆换了套寻常士兵的甲胄,跟着军队疾驰到了这一片荒漠的修罗战场中。
丛丛炙热滚烫的鲜血泼到她的身体,她只觉得冷得浑身颤抖。
眼前都是纷纭的人影晃动,震天的嘶喊声和凄切的哀嚎声交织成了一片巨大的人间地狱,她手中握紧了那柄柳梢软剑,眼前一个彪悍的突厥士兵骑在马上俯冲而来,她头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迅速跃起堪堪避过了那把弯刀,下一秒,手中的软件出鞘,扬起一道清亮流光,马上的高大士兵摔落马下。
然后迅速被马蹄和兵刃戳成了一具血窟窿。
将领的激烈声音不断吆喝,双方的士兵只拼了命一般地厮杀,整个战场的人彷佛已疯魔附体。
七初抬手擦了擦覆盖在脸上的血污,定了定心神。
这次突厥的军马在两军对峙时突然长驱而进,只怕是铁了心要攻下这最后一道沟壑,将天朝的兵马困入北庭,只要天朝无法抵抗这次进攻,只能撤回北庭,那么北庭就彻底变成了一座孤城。
这已是绝地之中的背水一战。
周围身着黑色玄甲的天朝的兵将都在狂声嘶喊中奋勇杀敌,七初在混乱中神情冷酷地挥舞中手中的剑,柳梢软剑倾泻出一道漫天的流光,阔眉深目的高大士兵一个一个地被挑落马下,然后迅速地被乱刀砍成肉泥,她手臂渐渐酸痛到发麻,身边的突厥士兵却越来越多,七初举目望去,天朝士兵的阵营,已经在渐渐地溃散。
七初移动脚步略略地调整了有些不稳的气息,脚步一顿,回首间身后突然涌出数匹剽悍快马。
骏马铁蹄践踏而过,瞬间已逼近了她的脊背。
“颜姑娘!”七初心头一跳,接着手臂被有力地一拉,险险躲过了冲击而来的马匹。
七初回头,见到冷霜浴血的棱角分明的脸,他皱着眉低低地吼:“你跑来做什么?爷吩咐我过来带姑娘离开!”
七初看到一直不离他身侧的冷霜出现在此,心里着急得大声地喊:“你别管我,我没事儿!”
冷霜一把制住了她的手肘:“得罪,姑娘。”
“冷霜!”七初奋力地撕扯他的手:“放开我!局势危急,我怎么能做逃兵?”
“姑娘——“冷霜回头,一字一句带了阴森的寒意:“这一仗,我们已然败了。”
他不发一言,咬着牙拖起她朝后方奔去。
整个战场已经是一片混乱,积雪被踏平成了一片黄沙,混着褐色的雪水的地上布满纵横的尸体,天朝的军队已经开始在厮杀中撤退。
冷霜拖着她眉眼恒定如山地不断从尸身上踏过,飞速地朝安全的后营撤去。
“七初姑娘——”地上忽然传来一个低弱中带着急促的声音,彷佛一个垂死挣扎的人发出最后一丝急切的渴盼。
七初听得着声音有些熟悉之感,顿然回头。
下一秒,她蓦然瞪大双眼拼死一把甩开了冷霜,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七初跪在血水中,扒拉开陷在一堆尸体碎肢中的一个男子,用力地喊他的名字:“克里木!”
七初扶起他,才看清克里木腰腹中间一道长长的伤口,浑身都是淋漓鲜血,内腑已经流出。
她望着这个曾经爽朗风烈如草原苍鹰一样的回纥男子,如今已是眼神涣散地残喘着一缕游丝。
克里木见到她,眼神陡然聚集起了一丝光亮,他费劲地抬手从右侧的腰带抽出一把贴身的金制刀具:“姑娘,请你帮我把这个带给我在齐格勒草原上的小儿子,我没来得及看他一眼……”
他声音断续地飘散,眼神渐渐悲怆。
七初双眼是酸涩的刺痛,接过那柄小刀然后握住了他的手,她的声音颤抖得已经破碎,只徒然地喃喃:“克里木,你不会死的,我带你回医帐去……”
“姑娘——”克里木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微弱笑意:“临死之前还遇得到你,也是我的福分,你一定要帮我……”
七初眼泪一颗一颗地滴在他胸前的血污中,咬着牙坚定地点了点头。
克里木瞬间眼中崩出光芒,声音高了几分:“告诉他,他长大了也会明白,既生为草原勇士,就应该生在马背戈弩死在黄沙战场!”
“好……”七初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泣不成声地应。
克里木嘴角一丝壮烈微笑渐渐逝去,七初只觉得她握住的手臂,缓缓地沉了下去。
他最后一丝温热气息,消失在了她的手臂中。
七初捧着他的身体,怔怔地望着这个豪气干云的草原男子,他仅在医帐带了短短几天,但偶有的闲谈几间,七初聆听过他的简单却是睿智的言语,给过她坚持下去最大的勇气和信念。
生命何其脆弱。
她跪在这血污昏黄的苍茫大地,终于发出了绝望的哭嚎。
这惨烈的一仗一直持续到了傍晚,天朝大败,后撤数百里至北庭城郊,突厥已兵临北庭城下。
十万大军折损难计,在城郊扎营时,伤兵被不断地抬进来,所有人都缄默无语,整个军营士气低迷。
冷霜将七初送回了营地,便拱手行礼转身匆忙离去,七初望着这满目凄惶,强自忍住了心底的悲伤,在临时搭起的简陋医帐中,一直忙碌到等到最后一个受伤的士兵被处理包扎好,才有空隙抬头朝外一望,外面天色已黑。
她再也无法再多等一秒,脱了染血的袍子,迅速冲出了医帐。
跑到营地间,却忽然见贺度一骑快马,面色不善地扬蹄卷风冲向了中军。
七初皱皱眉头,提起轻功追了上去。
贺度在那顶中营大帐前翻身下马,一口开声音已带了怒火:“萧侯呢?”
冷霜拦在帐前,眉目之间有些憔悴,却依然是端肃的神情:“爷在同张将军商议要事,贺统领有事请稍后片刻。”
贺度阴沉着脸大声地吼:“战局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议!”
冷霜脸色一寒,跨前一步,语气已带了森然:“贺统领稍安勿躁。”
贺度脱去了甲胄的外袍也早已是浸透血迹,双目之间是恼怒的焦灼,他愤然抽剑:“让开!我是皇上御派天齐军首领,皇上谕旨,若战事危急涉险我朝江山永固,可不必听令主帅!”
冷霜眸中顿时燃起沉怒之色,不等贺度说完,他一挥手,一柄古青长剑迅如流星地划向了贺度眉心!
贺度眉峰一抖,瞬间聚起真气扬手一挥,两柄绝世古剑在空中铿然作响,竟溅出耀眼火花。
冷霜身形一动,避开了他欺身一剑,在空中顿然转换方向,一道流光刹那劈向了贺度的头顶。
贺度骤然拔足后退,举剑挡住了他的剑锋。
仅是须臾瞬间,两人已过了十多招。
贺度如泄愤一般的,使出的都是拼命的招式,冷霜更是早已对他积怨已久,两人都是江湖上剑术精湛的绝顶高手,兔起鹘落间几回合,军帐周围已有士兵在远远地观看。
七初眼间两人剑式越来越快,急得一顿足便要往大帐里冲,却在瞬间看到帐前一道白色的身影掠出,一抹亮如月色洌如清泉的光芒贯入了正打得难解难分的两人。
冷霜面色一变,即刻收剑,点足退开。
吭铛一声,阵势瞬解,一柄剑堪折于地。
贺度脸色难堪之极地垂手兀自站立,萧容荒的洁白修长的手指,制住了他的风池穴。
贺度怒目相向,萧容荒稍稍用了一分力,贺度手臂间血顿时滴滴答答地落下,他忍不住咬着牙闷声一哼。
“贺统领,如此目无法纪,”萧容荒神情惨白得不见分毫血色,只是双眸镇定,他冷凝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押送营帐等候发落。”
七初静静地伫立在一旁,神色变了又变,还是没有出声。
帐前的两个士兵过来,押住了贺度。
七初看了看一直傲然立在帐前的萧容荒,只怕他如此动用真气恐会损伤身子,但见他瘦削笔直的身体间泛着阴森寒意,威严肃杀的冰雪容颜,七初一瞬间,只觉得离他遥远。
转眼看到被拖着走远的贺度,他身上的血色渐渐氤氲开来,她皱皱眉跟了上去。
七初沉默地撕开了他的衣襟,裹上金创药给他包扎了伤口。
贺度低沉的声音:“七初,解开我穴道。”
七初垂着头缠纱布,没有回答他。
贺度一拳砸向地面:“这场仗再这样打下去,只怕我朝江山子民明日都难保!”
“七初,”贺度沉沉一喝:“点开穴道!”
七初指尖忽然一颤,她抬起头,眸中泫然有泪:“我不可以。”
贺度恼怒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咬着牙不再说话。
七初走出帐篷时,四野黑幕,整个大营寂静中偶尔传来几声凄凉的骏马长嘶,她心绪低落,抬脚缓缓地朝着主帐走回去。
大帐之前立着两匹高头骏马,七初远远看到冷霜立在马前,扶着那瘦削的白色身影跨上马鞍,然后利落上马,两人齐齐扬鞭一挥,如风一般地掠出了营地。
眼看着他清颀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七初迅速地拉过身边的马匹,悄无声息地远远跟在了后面。
寒风在耳边猎猎作响,七初小心地跟随着他们跨过了结满霜冰的沟壑,沿着荆棘的小路朝草原深处奔驰而去。
远远看到前面的人马转过了一个沙丘,七初跟在后面,控制着缰绳小心地绕过沙丘,看到了草原上,一大片枕戈待旦灯火闪烁的齐整军营。
她轻轻地抽了一口气。
这是突厥军队扎营之地。
七初趴在马背上,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在中间的那顶大毡帐前下马,然后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七初死死地盯着那大帐锥形鎏金圆顶,镶着的黄缎子吉祥云纹披苫,帐顶驼梢毛捻的线缭住的华丽缀带子在夜风中飘荡。
她发抖着在马背上闭上了眼。
在草原上,能用此富丽堂皇的金帐者,唯有可汗和世子。
初春的最后一场细碎雪花在半夜子时纷纷而落。
漆黑的苍茫大地上,只剩下一场落得悄无声息的寂寞的雪。
静谧军营间几簇篝火也渐渐熄灭,偶尔传来巡营的士兵轻微的戈矛撞击之声。
戒备森严的中军帐前,冷霜抛下了手中的马鞭,迅捷地跃下马鞍走到了跟前,他抬手控制住了辔头,低低的声音带了恭敬:“爷。”
立在马上的眉目清华的男子身披着的黑色大氅已覆满了雪花,他轻蹙着眉头低声咳嗽,按着冷霜的肩头跳下了马背。
萧容荒双脚落地,还未站直身体,眼前却是一阵晕眩袭来,冷霜眼疾手快地撑住了他,语气隐隐担忧:“爷,早些回大帐歇息吧。”
寒夜雪地奔袭整整一夜,他只觉四肢百骸间刺骨的寒意翻涌着剧烈的痛楚,萧容荒皱紧了眉头,心知身子已然支撑不住,却轻轻拂开了冷霜的手,强撑着站直了身体:“不,不能回大帐。”
冷霜明白他不愿七初担心,便道:“爷,先去我那暖暖身子。”
萧容荒略一沉吟,便点点头,抬脚缓步朝冷霜的帐篷走去。
走进温暖的帐内,冷霜替他脱下了大氅,扶着他坐入暖塌,萧容荒似乎再也抑制不住,一手撑住了塌沿一手掩嘴咳嗽起来。
冷霜迅速地走进了帐内一张方桌前,忙着点燃桌上的烛光,一边开口:“爷,可要喝点热茶……”
火光亮起的一瞬,声音戛然而止。
萧容荒抬头,湛亮漆黑的双眸中瞳孔微微一缩,他已看到了伫立在帐中的一抹窈窕纤细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