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别担心,一路上我和弟弟都会好好听堂舅舅的话,我也会照顾好弟弟的。”
初次和堂舅舅一道远门,爹爹已叮嘱了好几日,邵小鱼知晓娘亲担心,便拿出一幅做姐姐的小大人模样。
堂舅舅便是沈晋华。
阮婉轻叹一声,眼底生出些许氤氲,小鱼小虾从小一直呆在她和文槿身边,从未离开过,她哪会不担心?晋华来接就是出行队伍在等,阮婉摸摸女儿头顶,既不舍又知不能多耽误。
八月里,少衍恩准宋嫣儿回南顺省亲。适逢宋颐之生辰,各国纷纷遣使拜贺,晋华便同行出使,正好带上锦城与怀瑾作伴。
邵文槿想让小鱼小虾随晋华一道回趟南顺京中,儿子女儿没有离开过长风,更没见过祖父祖母。
邵文槿的提议确实让人动容。
“这些年一直没在父母身旁尽孝,我想让他们见见孙儿孙女,还有少卿这个舅舅。晋华和朝晖都在,四个孩子也能玩到一处,原本就是晋华的堂侄,旁人不会多想。”
阮婉还未应承,小鱼小虾便嬉闹开来,娘亲娘亲,要去哪里?是和堂舅舅一起吗?还有怀瑾哥哥和锦城哥哥!
满眼兴奋之色,欢呼雀跃。
她是应了,临到相送心头,却生出浓浓不舍。
邵文槿打趣:“晋华从旁照看,有何不放心的?你是不放心他们二人还是不放心晋华?”
“文槿所言极是,都唤我一声堂舅舅,我岂有照顾不好的道理?”沈晋华笑了笑,又俯身抱起邵小虾,邵小虾咧嘴打着哈哈:“娘亲,我会听堂舅舅和姐姐话的。”
“走吧,别耽误了晋华行程。”邵文槿吻上女儿额头,邵小鱼也揽上他脖子亲了亲,饶是严肃交待,“爹爹也要照顾好娘亲。”
邵文槿认真点头:“嗯,爹爹给小鱼儿保证,爹爹说话算数。”
晋华抱一个牵一个,姐弟两人一步三回头。阮婉跟了稍许,忍着没有落泪,行至路口,文槿才从身后环紧她,“夫人,撵儿子女儿的路还要撵多久?”
她怔住,“文槿…”
他耳畔轻语,柔和润泽:“孩子迟早是要长大的,还能时时守着?”
她自然知晓他何意,莫说小鱼小虾只是回南顺看看,便是日后,女儿会嫁人,儿子也会成家立业,哪里会一直承欢父母膝下?
片刻,又闻得他开口,“守着你夫君就好。”分明多了一股酸溜溜的意味,阮婉破涕为笑,回眸睨他。
他便握拳轻咳,“方才答应了女儿要照顾好她娘亲…她娘亲,不如趁这几月去趟即北?”
即北?阮婉欣喜。
“九月,即北灯会,我同夫人再去猜灯谜放花灯如何?”顿了顿,“也学孟既明,将一整条街的灯谜猜完。”
阮婉不由笑开,他竟还记得那个名字。彼时招摇过市,咋咋呼呼抢了她一眼看上的花灯,她还惋惜过。
原来他都记得。
“再放一次花灯,再签字画押一次。”他温和道来,十指相扣,好似真有一幅画卷铺开在眼前。
…
阮少卿从未想过,他同侄儿侄女的初次会面,竟是这般场景。
他去迎晋华的马车,晋华却道,“给你介绍两个贵客。”
贵客?
晋华掀开帘栊,一对六七岁大的孩童相继从马车下来。姐姐牵着弟弟,弟弟生得溜圆溜圆。
“堂舅舅,这是到京中了吗?”仰头看向晋华,笑得有些憨厚。
那幅模样,俨然是缩小版的某人。开口唤的堂舅舅?还会有谁该叫晋华堂舅舅?
阮少卿怔在原处,阮婉的一对儿女今年六岁,也该这么高的个头。
思及之处,眼角盈盈水汽,一时忘了言语。那小圆墩儿见了他,惊讶瞪了瞪眼,躲在姐姐身后,轻扯她的衣袖,“姐姐,他同娘亲长得好像。”
他当然同阮婉长得像,他是亲舅舅啊。
邵小鱼认认真真将他打量一番,继而弯眸而笑。
笑起来像阮婉,阮少卿心中一暖,正欲开口,却见邵小鱼微微掩袖,悄声朝弟弟道,“胡说,哪有娘亲长得好看。”
小圆墩儿拼命点头。
晋华在一旁险些笑抽,阮少卿却是不介意的,“我是你们舅舅,自然同你们娘亲生得像。”
舅舅?两个孩子异口同声,语气却分明不信。
“我们有堂舅舅,还有表舅舅,你是哪个舅舅?”
什么叫他是哪个舅舅,阮少卿哭笑不得。
“堂舅舅是锦城哥哥的爹爹,表舅舅有很多表舅妈,我和姐姐的指头加一起都数不完。”
李少衍就是表舅舅。
阮少卿俯身摸了摸他们头顶,暖暖道,“我是你们的亲舅舅。”
邵小鱼愣了愣,小圆墩儿却倏然意会,凑上他脸颊啃了一口,“亲舅舅,还要亲堂舅舅…”
阮少卿再没忍住,连连笑了一日。
转眼,到京中已有半月,姐弟俩的新鲜劲儿丝毫没有褪去,乐不思蜀。
平日有祖父祖母宠着,舅舅惯着,船上的皮影戏,京中的好玩之处,一个都没有落下。
祖母做得一手好菜,邵小鱼尤其爱吃。
祖父会抱着他们讲故事,故事里有奔腾的战马,有长河落日,还有神气的大将军,听得邵小虾目不转睛。时常嚷着要同祖父祖母一起入睡,邵将军笑得终日合不拢嘴。
怀瑾哥哥住在宫里,锦城哥哥借住昭远侯府,但大多时候几个孩子都在一处打闹,加上舅舅家的暄儿哥哥,近乎形影不离。
到了九月末,睿帝生辰,各国纷纷遣使拜贺,南顺宫中已然许久没有这般大兴盛宴过,小鱼小虾也同堂舅舅乘马车入宫。
开席之前,正殿就热闹无比,小孩子聚在一处哪里坐得住,怀瑾得了宋嫣儿准许,带几人去御花园玩耍。
邵小虾牵着姐姐,怀瑾和锦城从小又习惯围着小鱼儿打转,如今再加上一个阮暄,谁离小鱼儿近些就成了大问题。
“我娘说了,小鱼儿日后是我媳妇儿,自然是我同她一处!”
“我娘也说了,小鱼儿日后是我媳妇儿,我也要同她一处!”
“小鱼儿是我表妹,我日后也要娶表妹做媳妇儿!”
“你胡说!”
“你才胡说!”
“你们都胡说!”
“男子汉就拿拳头说话,谁打赢了日后谁娶小鱼儿!”
“打就打!”
“开始吧!”
…
近侍官好容易将三个小祖宗分开,各个都狼狈不已,还愤愤不肯罢手,再定睛一看,哪里还有小鱼儿踪影,只有邵小虾呆呆站在一侧。
“小鱼儿呢?”近乎异口同声。
“姐姐嫌你们吵。”所以见到近侍官来,连他都不要了。
邵小鱼确实闹心!
怀瑾和锦城哥哥从小争到大的,也从小打到大,终日只知道顽皮闯祸,她才不要给他们做媳妇儿。
她要嫁人便要像嫁苏叔叔那样的,一袭白衣,仗剑江湖。
想着想着,手上忽尔一痛,“哎呀!”她原本躲在假山里,有人竟然踩了她的手。
“哪里来的小丫头?”对方语气调侃。
明明故意踩了她,还特意说这般话,不是好人!邵小鱼咬咬嘴唇,起身就走,不作搭理。
少年拢了拢眉,继而大步跟上,“小丫头,你不是这宫中的小侍女?”
当她是小侍女,所以欺负她,果真不是好人!邵小鱼更不理睬,快步离开,对方却也不恼,她走
他便也跟着走。
邵小鱼有些恼,“你总跟着我做…”
话音未落,就听前方有人唤她,是怀瑾同锦城。哪里还顾得上搭理身旁的讨厌鬼,伸手便攀上一侧的花坛藏身。
少年看得嘻嘻作笑,这般轻车熟路,定然不是躲头一次。
片刻,便见几个孩童唤着“小鱼儿”四下寻她,跟在身后的近侍官也没有闲着,见到是他,稍微一愣,恭敬唤了声,“世子殿下。”
西秦永宁侯世子商洛,是同永宁侯一道来的贵客,自然要招呼。
商洛微微一笑,“是寻那个穿黄衣服的小丫头吗?往那边去了。”
小鱼儿惊讶张了张嘴,匆匆脚步后,才从花坛里探出脑袋来。
少年面前的少年十二三岁,生得比怀瑾和锦城还要好看,她以为他要出卖她,不想竟是替她解围的。
“你不喜欢同他们一处?”他笑起来的时候更好看。
邵小鱼想了想,颔首,还是不愿同他说话。商洛伸手,将一枚手镯替给她,“见你刚才跑得急,掉了这个,还你。”
“呀!”她慌忙低头,手镯果真不在手上,原来,他是来还她手镯的,“谢谢你!”面含歉意从花坛中爬出,不想脚下一滑,径直摔了出来,商洛伸手接住她,小腿裤脚处却在花枝上划了条长长的口子。
她当时就喊疼!
眼泪汪汪模样。
商洛抱她起来,放在花坛边沿俯身看了看,“别怕,只是小擦伤,过会儿就好。”
邵小鱼凝眸打量,他的声音很好听,同他人一样赏心悦目。邵小鱼不禁多看几眼,恰好他抬头,笑意便在唇角化开,“你叫小鱼儿?”
她点头,“我弟弟叫小虾。”
商洛也笑开,“好巧,我叫葡萄,弟弟叫杨桃。”
这回轮到邵小鱼笑出声来,“一家都是水果,你还有其他弟弟妹妹吗?是唤作苹果还是鸭梨的?”
能在一处说笑,又相处融洽,她走不动,他便自告奋勇背她。
“你不是南顺人?”
邵小鱼摇头,“我家在长风,我是同堂舅舅一道来的,你呢?”
“我同我爹一起来的,我家在西秦。”
邵小鱼不说话了,良久才幽幽一叹,“西秦和长风好远哪!”
商洛抿唇一笑,“小鱼儿,你堂舅舅家在何处,我日后来看你。”
“当真?”她果然来了精神,“你若来了,我让娘亲给你画画,我娘亲画得可好了。”
商洛哈哈作笑,“小鱼儿,你刚才躲他们做什么?”
“我才不想给怀瑾和锦城做媳妇儿,他们终日只知道闯祸添乱,暄哥哥就是跟他们闹着好玩的。”
商洛微顿,又道,“那你要嫁什么样的人?”
“江湖大侠。”
“唔,我外祖父是四海阁的阁主…”算得委婉。
“那你怎么没穿白衣服?”
“谁说大侠就要穿白衣的?”
“白衣好看。”
“小鱼儿,你明日还在京中吗?”
“我住将军府。”
“你在京中呆多久?我明日来寻你?”
…
另一头,邵小虾则呆呆坐在亭中。
怀瑾哥哥和锦城哥哥带人寻姐姐去了,让他在原处等。他等了许久,姐姐还未回来,邵小虾着急了。
宫中他又没来过,去哪里寻姐姐和堂舅舅?
本来年纪就小,哇得一声便哭了,边哭边走,自己都不知走到何处。
恰逢苑中轿辇经过,也不管旁的迎了上去。随行近侍官面色突变,正欲拦他,却遵照吩咐默默退到了一侧。帘栊掀开,有人缓缓走下,袖间一股好闻的白玉兰花香,“邵小虾?”
某虾暂时止了哭声,“你认识我?”
“你姐姐是小鱼儿。”
邵小虾惊奇睁眼睛看他,脑中搜寻一翻,他确实不认识眼前的叔叔。
“我在成州见过你们,也认识你爹爹和娘亲。”宋颐之俯身摸摸他额头。
眼前的叔叔竟然认识爹爹和娘亲,邵小虾便不哭了,“叔叔,我找不到姐姐和堂舅舅了。”
“我带你去找,”宋颐之伸手牵他,他就小手握紧,“叔叔你是如何同娘亲认识的?”
宋颐之莞尔,“小时候被欺负,你娘亲出来护我,我闯祸,她便替我说情。”
邵小虾破涕为笑,不能再赞同,“我爹凶我,娘亲也护我的。”
宋颐之啼笑皆非,不知如何应声。
他又喃喃开口,“我从前没见过叔叔。”
“怕贸然打扰到你爹爹和娘亲,所以从未告诉他们。只要知晓他们过得好,就够了。”
邵小虾似懂非懂,片刻,咯咯笑道,“叔叔,那我也不告诉他们。”
宋颐之不禁笑开,“我还同你爹娘一起抓过鱼。”
“娘亲会抓鱼?”邵小虾自然吃惊。
“她看我抓。”
“哈哈哈哈…”
“你娘亲还养过梅花鹿。”
“养着吃的吗?”
宋颐之笑不可抑,“是…欺负人用的…”
“什么人这么可恶?”并非他娘亲可恶。
“唔…”宋颐之思忖该如何作答。九月末梢,南顺才入初秋,阳光透过深绿叶子,映出深浅脉络,目光企及之处依稀渡上一层淡然清晖。许多年前,也是这般季节,她明眸青睐挺身而出,“轻人者人必轻之!”
他跟在她身后,她唤他小傻子,从此她去到何处他都要撵路。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他不时想起。
大手牵着小手,邵小虾仰头看他,他淡淡应道,最好的记忆里,没有可恶的人。
他和她的记忆,常驻心底。
彼时的小傻子和少卿。
作者有话要说:【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