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文槿点头,回家一路,心中不知作何滋味。卓文的伤,该是撑不过多久。
回到城西,天色已晚,阮婉在路口来回踱步。见到他,心中才骤然一舒。大步上前,闻到他身上有酒气,微微怔住。邵文槿不是没有分寸之人,她在家中等,他哪里会无缘无故去饮酒?
心底澄澈,却打趣道,“邵公子,你买的是梅子还是梅子酒啊?”
一句未提她等了许久,娇嗔模样里隐隐带着喘息。徘徊时间不短,该是担心他了,邵文槿也不点破,伸手扶她,“我方才见到卓文了。”
卓文?阮婉驻足,“他在何处?”
“他很好,还有旁事在身就不来看你了,让我转达问候。”她知道这些便足矣,卓文很好,她也能宽心。
阮婉果然笑开,“我就说卓文这人素来怪异,不过,平安就是好事。”早前听闻他失踪生死不明,邵文槿言罢,她明显欢喜,连酸梅的事也抛至脑后。
邵文槿哭笑不得,又将明记的锦盒拿出。
阮婉笑逐颜开,馋得当即打开放了一枚到嘴中,甚是满足。半晌,转眸去看邵文槿,却见他盯着自己出神。
他今日果真奇怪至极,“邵文槿,你发什么楞!”
语气稍许埋怨,手中酸梅却未停过。
他揽她在怀中,柔声道:“我在想,能同心爱之人一处,有我们自己的孩子,便是世上最幸福之事。”
他自诩有感而发,阮婉却不禁抽了抽嘴角,“邵文槿,该产前忧郁的是女子好吧,你忧郁什么!”
邵文槿笑不可抑,他何时忧郁了?
阮婉一声叹息,“起初隔壁王婶说,我还不信,原来男子也是有产前忧郁的。”
邵文槿才晓她认真,正欲开口纠正,她又幽怨叹道,“邵文槿,你该不会真有产前忧郁吧?”
邵文槿徒然语塞。
到了十一月,阮婉临盆在即。
稳婆和大夫都是李卿同宋嫣儿提前安排好的,两人闲来无事,都到成州作陪。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邵文槿无奈。
譬如,早前阮婉便同他纠结过生儿生女的问题,那时阮婉五个月身孕,嗜睡,小腿轻微水肿。午间小寐,他替她揉腿,她便赖在他怀中舒服开口,“文槿,你希望生儿子还是女儿?”
“儿女都好。”儿子像他,女儿像她,“若生女儿,我保护你们娘俩,若生儿子,我们父子护你。”
阮婉剜他一眼,猥琐笑道,“不是生儿子,你们父子一起欺负我,生女儿,我们母女欺负你吗?”
哪里来的歪歪道理,邵文槿无语。
她自己却已嘻嘻笑开,“从前不知道谁说,像我这样的,军中一个就吃不消了,还是生男儿好些。”
男儿?
邵文槿讪笑,阮少卿那样的,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阮婉又作焦虑状,“若是生只小洪水猛兽该如何是好?”
邵文槿哑然。
到了十一月,阮婉又开始忧虑起来。“文槿,我若是生儿子怎么办?”明显忧心忡忡。
有人好气好笑,“当初是谁想生儿子的?”
阮婉眉间微蹙,轻声叹道,“这几日同嫣儿和李卿一处,说起我若是生了女儿,就替他们订下娃娃亲。让他们从小在一处玩耍,青梅竹马,长大了就成亲,我们日后作亲家。”
“哦?”三个女人凑在一处,果然没有消停的时候,邵文槿暗自腹诽,面上还是作哄,“你们若喜欢,就生女儿结亲,生儿子结为兄弟,有何焦虑的?”
阮婉还是托腮,明显忧心忡忡。“嫣儿和李卿都生了儿子,我若只生一个女儿,是同怀瑾订亲还是同锦城(沈晋华的儿子)订亲?”
竟在纠结这种问题,邵文槿用力戳了戳她额头,“那让她日后自己选就是,现在还没出世,你为这事伤神作何?”
阮婉摸了摸肚子,饶是认真道:“生两个女儿就好了,一人一个,你说是不是?”
邵文槿只得依着她应声。
她却撑手从床榻坐起,“那,如果只生一个呢?”
“阮婉,那就等他/她出生再说…”他兀觉明日很有必要同宋嫣儿和李卿好好谈一谈。
阮婉终于老实躺下,邵文槿替她掖好被角,吹灯上塌。不久,她又伸手环上他腰间,“文槿,该不会生两个儿子吧?”
邵文槿哭笑不得,“两个儿子有何不好?儿子还少操心些,女儿便要时时刻刻惦记着,遇上何人,谈婚论嫁,嫁人后过得好不好…”
不过宽慰,她闻言却正经开口,“邵文槿,你不是真的产前忧郁吧?”
“阮婉!”邵文槿想死。
“那若生龙凤胎的话…”
“阮婉!”
…
腊月初四,阮婉果真诞下一对龙凤胎。
邵文槿的产前忧郁也算告一段落,一左一右怀抱着,目光全然不知该放在何处,笑得合不拢嘴。
两个孩子都生得同他挂像,他却一眼看出,女儿的嘴唇和儿子的鼻尖像阮婉。阮婉心里欢悦,脸上却佯装懊恼,“费这么大力气,凭何生得全像你的?”
“像我不好?”邵文槿俯身将孩子置于她身旁,笑眼盈盈轻抚她脸颊,“夫人,辛苦了。”
阮婉心中繁花似锦,凑上去亲两个孩子额头,半晌,似是想起何事,又兴致勃勃问道,“哪个先出生?”
“先是姐姐,再是弟弟。”
阮婉扑哧笑开,“我小时候被阮少卿占了先,一直霸着哥哥名头,我女儿争气得多!”
这又是哪来的歪歪道理,邵文槿忍俊不禁。
她却欢喜得很,“文槿,名字我一早便想好了。”
“哦?”难为她怀胎也未闲着,“说来听听。”他洗耳恭听。他以为会是出自他们二人名字,譬如邵婉,或是出自寄望,譬如邵俢颐,再或者,出自她珍视之物,譬如邵风蓝之类。
都好。
她却弯眸一笑,唇边吐出“邵小鱼,邵小虾”两句。
邵文槿徒然僵住,鱼…虾…
“小名尚可…”他勉强迁就,她却笃定,“文槿,不是小名,是名字。女儿叫小鱼,儿子叫小虾。”
一孕傻三年,已经开始了吗?
“日后再说。”他委婉拒绝。
阮婉不依不挠,“长得像你,你已经占了大便宜,孩子的名字需得我取,就叫邵小鱼,邵小虾。”
邵文槿来不及开口,她又喃喃开口,“娘亲说的是不是,小鱼,小虾?”
两个孩子竟咯咯笑出声来,阮婉笑得更欢。
邵文槿只觉他的产前忧郁径直转化为产后抑郁。他邵文槿的儿女竟然叫邵小鱼,邵小虾!
番外三
都说女儿是爹爹的贴心小棉袄,邵小鱼自幼便都喜欢粘着邵文槿,邵文槿时常春风得意。
睿宸六年,邵小鱼满了三岁,邵文槿决定亲自教女儿算术启蒙,“昨日爹爹教过你的,四减去三是几?”
循循善诱,温柔宠溺。
邵小鱼委屈摇头,“爹爹,我记不得了。”眼里的水灵无辜直教某爹不忍苛责。于是一晃半月,算术启蒙进展甚微。
又一日,阮婉恰好经过,看了父女两对话许久,便托腮笑了多久。
稍晚,终是忍不住上前:“鱼儿,娘亲今日给你四个布玩偶,爹爹偷偷拿走了三个,那你还剩几个?”
邵小鱼鼻尖微红,立刻便急了:“就剩一个了,爹爹是坏人!”遂而钻到阮婉怀中越哭越凶,“我再不理爹爹了。”
阮婉:“会了…”
邵文槿:“…”
翌日,某人思来想去,决定如法炮制,顺带挽回做爹爹的在女儿心中一贯高大亲和形象。
“鱼儿,爹爹现在给你一个布玩偶,晚些时候再给你一个,那你一共有几个?”果真将在集市中买来的布玩偶送到她手中。
怀中便还藏了一个。
邵小鱼方才还好好的,当下眼圈就是一红,哇哇哭道,“爹爹昨日拿走我三个布玩偶,今日只还人家两个,我再不喜欢爹爹了。娘亲~”
“…”
邵文槿近来发现邵小虾很是挑食,胡萝卜不吃,青菜不吃。
邵小鱼纤瘦,他原本个头就矮,又生得胖嘟嘟的,乍一看去和仔细端详都似溜圆溜圆的球。若是走在大街上,邵文槿稍不留神,没牵住,只怕他滚出去便再滚回不来。
某爹很是操心。
邵文槿决定言传身教,亲自纠正儿子挑食的恶习。
一日,家中吃火锅。
邵小虾眼巴巴望着他,“爹爹何时可以吃肉肉?”
“吃火锅时,先放和后放是有顺序的。”邵文槿夹了青菜在自己碗中,现身说法,“要先吃青菜,才能吃旁的。”继而又夹了鱼虾,“知晓了?”最后再是肉食。
邵小虾目不转睛盯着最后那一筷著,便连咽口水的动作都可爱至极。
“方才爹爹如何教你的?”打铁趁热。
“首先放肉,其次放肉,最后放肉。”
“…”
邵小鱼近来很苦恼,隔壁的阿牛和她大吵一架,就同葫芦好上,少有同她一处玩耍了。
怀揣着心事,就闷闷不乐,就连阮婉哄了好些时候,她也睡不着。
犹是三月暖春,衣衫单薄,有人沐浴之后雪肌莹润,还有点点水珠挂在发梢。搂着女儿轻声相哄的模样,甚是诱人,就越看越撩人心扉。
邵文槿不觉靠拢,由着心意,双唇覆上阮婉颈后,再是耳鬓厮磨。不想阮婉一把推开,“别扰我们母女谈心事。”
才三岁!谈芝麻大点的心事!
某爹很恼怒!
趁着阮婉端水的功夫,揽了女儿在怀中,“告诉爹爹,我们家小鱼儿有何心事?”
“阿牛生我气,他同葫芦玩,就不同我一处玩了,阿牛以前是同我最好的。”
邵文槿额头三道黑线,这便是阮婉所谓的母女心事!
闻得屋外脚步声渐近,若是折回,不知道又要说多久。
邵文槿心急如焚,就一本正经开口,“鱼儿,如果阿牛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就把最喜欢的东西送于他,他就一定会同你和好了。”
“爹爹,真的?”邵小鱼饶是认真。
唬孩子而已!
“真的!”
翌日傍晚,邵小鱼独自回到家中,哼着小调,心情好不得了。见到邵文槿,便一把扑到怀中,“爹爹~”
甚是撒娇。
邵文槿心花怒放,“同阿牛和好了?”
邵小鱼拼命点头。
邵文槿吻上她脸颊,“那弟弟呢?为何没同你一道回来?”
邵小鱼咧嘴一笑,“我把弟弟送给阿牛了。”
邵文槿:“…”
睿宸七年,在邵小鱼印象里,爹爹和娘亲遇见了许多熟人。
三月的时候,弟弟顽皮,也不知道那胖嘟嘟的肉丸子如何爬上路口树顶的。当时爹爹外出不在,吓坏了娘亲,生怕弟弟掉下来。
弟弟也哭得眼泪鼻涕糊作一团,眼看脚下打滑,手未抓住,直接从树上摔下,娘亲慌乱去接。
她捂住眼睛,悄悄睁眼,却见弟弟落入白衣翩翩公子怀中,还在咯咯作笑。那白衣公子生得好像画中谪仙,腰间别着一柄软剑,便是堂舅母说的江湖侠士。白衣公子将弟弟还给娘亲,娘亲怔了许久。
邵小鱼才晓娘亲和白衣公子认识。
娘亲让她同弟弟唤“苏叔叔”。
他俩便像欢呼的雀儿般,叽叽喳喳喊个不停。
苏叔叔很亲切。
苏叔叔牵着他们姐弟二人,娘亲和苏叔叔说话,他们就听,大多听不懂,但苏叔叔会跃身而起抓麻雀给弟弟,还会采枝头最高的花给她,她同弟弟“哇哇”赞叹。
苏叔叔离开,她和弟弟都舍不得他。
娘亲莞尔,那我们日后去入水看苏叔叔可好?
他们齐声道好。
邵小虾记得最清楚却是陆叔叔,因为陆叔叔长得像隔壁阿牛哥哥家养的猴子,颇有喜感。
那时爹爹带他和姐姐去墨馆送画,就在墨馆遇见了陆叔叔。
爹爹同陆叔叔都认出了对方,两人一直笑,他和姐姐抬头看。一会儿看看爹爹,一会儿看看陆叔叔,半晌,陆叔叔又俯身摸他和姐姐头顶。
“你和阮婉的孩子?”
阮婉是娘亲的名字,不消爹爹应声,他和姐姐便在一旁拼命点头。
陆叔叔笑不可抑。
陆叔叔抱他,他就伸手去摸陆叔叔的脸,爹爹哼道,陆叔叔却道无妨。
陆叔叔同他们一道回家,见到陆叔叔,娘亲也笑了许久。一顿饭,他和姐姐边吃边听,爹爹娘亲就同陆叔叔不时笑出声来。
他不知他们笑何,他们笑,他也跟着笑,眼睛弯成一条缝,爬到陆叔叔怀中,“陆叔叔抱。”
“阮婉,你儿子喜欢我这个陆叔叔。”好不得意。
他便眉开眼笑,“陆叔叔同隔壁阿牛家的小猴长得像。”
一语既出,爹爹轻咳两声以示警告,他赶紧捂嘴。陆叔叔和娘亲却是笑个不停,爹爹也不知何故。
“阮婉,果真是你儿子。”
陆叔叔走时,送了娘亲一幅图,娘亲看了许久。
邵小虾也凑上前去,画中一群十一二岁的孩童嬉闹,为首的两个,一个长得像陆叔叔,另一个高贵冷艳,横眉冷对。
姐姐说,不如我们娘亲画得好看。
他狠狠点头,也没有陆爷爷画得好。陆康便是陆爷爷,平日走动得多,他们时常见到。
爹爹便抱起他和姐姐坐在膝上,他攀上爹爹胳膊:“爹爹,娘亲如何同陆叔叔认识的?”
爹爹轻笑:“陆叔叔是你娘亲幼时的发小,玩伴。”
“就像我同阿牛?”姐姐睁大眼睛。
娘亲抱起她,莞尔道,“我们是发小,玩伴,好友,知交…高山流水,纪子陆康。”
纪爷爷和陆爷爷…
除了苏叔叔和陆叔叔,邵小鱼和邵小虾还见过另一个叔叔,但是娘亲从没告诉过他们二人那叔叔的名字。
九月时候,成州入秋,娘亲带他们二人去城西布庄做新衣裳。布庄的掌柜脾气很怪,做得衣裳却很好看。
那天的人当真多,娘亲抱着小虾看布料,小鱼便紧紧跟在她身后。她个头又小,有人走得急,没注意将她刮倒在地。她唤了声娘亲,险些被人踩踏上,幸好身旁的叔叔将她抱起。
叔叔将她还于娘亲,娘亲眼圈却蓦地红了。
“夫人,我们可认识?”那叔叔微微拢眉,目不转睛看着娘亲,邵小虾便哇得哭了出来,“你是坏人,你把娘亲惹哭了。”
城西布庄本就人多,邵小虾一闹,人群纷纷回头。
那叔叔也觉失礼,道了声告辞便匆匆离开,邵小鱼却见娘亲远远望着,直到那叔叔消失在眼前。
“娘亲,今日布庄遇见的叔叔是谁?”回家路上,她一手牵着弟弟,一手牵着娘亲问题。
娘亲从袖袋中掏出一枚护身符看了许久,“那不是叔叔,是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