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壮惊奇地道:“我不晓得啥子绝代双骄,你们这些读书人硬是拽,把我的绰号都猜到了,以前别人就叫我李大嘴。”

金勇在旁边喊:“李大嘴,李大嘴。”

李大壮怒道:“老板可以叫我李大嘴,你这个青屁股娃儿不准喊,要喊,老子踢你青屁股。”

金勇年龄小,出道早,胆子壮,根本不惧李大壮威胁,又叫道:“李大嘴。”李大壮想追过去踢金勇,结果金勇如灵活的耗子,在厨房转来转去,李大壮根本追不上。金勇在逃跑时,接连撞到放在地上的空菜盆,发出咣咣声音。

坐在后厨的郭加林楞起眉毛,道:“不准在厨房扯皮,滚出去。”

听到郭加林吼声,金勇不敢闹了,低眉顺眼就出去了。李大壮也被吼得有点尴尬,怏怏地离开了后厨。

后厨有刀有盆有菜,确实不适宜打闹。侯沧海和熊小梅没有厨房经验,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可是郭加林如此吼骂,让一旁看热闹的侯沧海和熊小梅觉得很没有面子。

夫妻来到了小厅,熊小梅道:“你看嘛,郭加林平时就在厨房一言九鼎,我根本驾驭不住他。”

“隔行如隔山,厨房里确实要讲规矩,这一次是郭加林做得对。”话虽然这样说,侯沧海对刚才那一嗓子还是在心里有些不愉快。

星期六下午,侯沧海购买了葫芦,安装好吊饭桶的设备。

忙了一天,解决了木桶饭提取问题,侯沧海很有自豪感。同时,他再次深刻地感受到:说大话容易,做实事难,那怕是解决小小的木桶饭问题,都费时费力费钱。

即将进入晚高峰时,侯沧海接到吴小璐电话。

“我问过医院朋友,小偷身上伤应该不是被石头击中造成的。”吴小璐哼了一声,愤怒地道:“这些强盗还有理了,居然要倒打一钉耙。”

电话里,传来强烈音乐声。

“没事,他身上没有石头打击造成的严重伤害,我不会承认扔了石头,这事他没有办法。”侯沧海清楚地记得当天的事,他确实扔了一块石头,可是那块石头距离目标还相当远。小偷摔是惊慌失措摔倒的,与石头没有任何关系。受伤小偷之所以要告状,想必是另一个小偷看见了自己扔石头。

放下电话,侯沧海将此事扔在脑后。他刚刚拿到了见义勇为奖,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输了官司,就真没有天理。

“时间差不多了,你怎么还不去?”熊小梅抽空来到小厅,提醒侯沧海。

“你在忙,我去下棋,有点不好意思。”

“今天你把葫芦弄好,立了大功。下象棋是你唯一爱好,继续保持吧。而且,晚餐开始后,你就没用了,别有心理负担。”

在星期五,市体委老吴打来电话,让侯沧海参加江州市象棋对抗赛,比赛时间就在今天晚上。在熊小梅催促下,侯沧海离开一食堂后,坐上出租车直奔体育馆。

老吴为了组织市陈在全省象棋比赛中夺得好名次,举办市内对抗赛,提前练兵。快刀手侯沧海在今年横空出世,也应邀参加对抗赛。

对抗赛在江州体育中心进行,赛场设在中心二楼一间办公室里,窗外有音箱,球场上立起了一块大棋盘。傍晚时分,早早打起灯光,音箱里传出流行歌曲,如一场象棋嘉年华。负责挂棋的工作人员是两位热心棋迷,他俩正把棋子一个一个摆好,还不时地跟台下熟悉的棋友开玩笑。

负责唱棋的居然是吴小璐,她跟棋迷们都很熟悉,有说有笑。

当侯沧海来参赛时,吴小璐惊讶得合不拢嘴巴,道:“你会下棋?以前没有看你来下过,这里都是高手,莫要轻易下场。”

侯沧海同样惊讶,看着吴小璐,又联想到老吴,道:“你和吴老师是什么关系?”

吴小璐道:“他是我爸。”

侯沧海笑道:“无巧不成书啊,我是你爸发现的千里马,我下象棋很多年了,主要是在网上活动。既然你爸让我来,水平应该还行吧。”

吴小璐没有想到侯沧海居然也要参加象棋比赛,格外开心,笑道:“等会你比赛时,如果输了,我的声音就报小一点。”

侯沧海道:“无妨,反正这里除了你爸和你,没有人认识我。”

吴小璐看着侯沧海的额头,道:“你那次受伤,还是留了点痕迹,但是很浅,象是一条原生皱纹。”

侯沧海摸了摸额头上的那条细线,道:“现在想起当时还是很险,如果刀锋偏一点,就伤到眼睛了。渡过了这难,必有后福。”他自己没有发现,每当生气时,额头就会有一条红色痕迹。

吴小璐在空中扬了扬拳头,道:“那是一定的。”

比赛开始后,侯沧海被排在第二个攻擂。闭目养神时,他脑子原本应该要静下来,却总是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现在行为看起来潇洒,实则无奈。

半个小时后,他听到吴小璐清脆的声音:“红方认输!黑方守擂成功!”窗外顿时响起一片笑声,还有热烈掌声。

侯沧海上场时,吴小璐热情洋溢地介绍道:“侯沧海棋力不俗,被称为快刀手。”她并不知道侯沧海在棋场的浑名,听父亲讲了以后,便立刻热炒热卖。原本想说“棋力高深”,后来这句话实在说不出口,变成了“棋力不俗”。

窗外看棋人有很多并不认识侯沧海,听到这个名字便开始议论。

坐在棋盘前,侯沧海心静如水,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棋盘上。他起手炮八平四,却是有意用左手拿棋,从左往右走中炮。一般来说,棋手往往习惯于用右手,从右往左走中炮,侯沧海反其道而为之,其走法让对手很不适应。

吴小璐经常唱棋,反应倒是快,道:“攻擂方是左撇子,俗话说,神仙怕左手……”

守擂者是江州棋坛老手,没有与快刀手侯沧海交过手。他最初见到攻擂者是个新人,浑不在意,有些轻敌。中局之时,侯沧海抓住机会,来了一招非常漂亮的回马金枪,咬着黑方中卒,又设伏围困住黑方巡河车,令黑棋进退两难。

守擂者一番长考,只能保大车,放弃了中卒。

侯沧海得理不让人,运马腾挪,占据好位,挺起中兵渡河作战。

这一局用了半个多小时,守擂者被斩于马下。

吴小璐解说最初还有些谨慎,当侯沧海步步紧逼时,声音高昂起来,妙语如珠,激情四射,不断通过音箱传到场外。

此战后,快刀手侯沧海便正式在江州棋坛扬名立万。

下完棋,吴小璐拿了矿泉水过来,道:“快刀手,祝贺胜利,晚上我请你吃烧烤。”

第七十九章 车祸

侯沧海接过矿泉水,喝了一口,道:“下次吧,我要回电科院,接熊小梅下班。熊小梅要晚上八点过才结束。”

“那你快去吧,时间紧了。”吴小璐鼓足了勇气才邀请侯沧海吃烧烤,被拒绝后,表面上笑容满面,实则内心情绪如被冰水泼过一般。她一个人躲在灯光后面一片阴影里,忧伤如大海一般漫了出来。父亲在和棋手们大声说笑,灯光将他脸部照得很亮。她突然感觉父亲很陌生,脸部胖胖的,显得浮肿,与以前完全不一样。

她看着急匆匆去招出租车的侯沧海,对那个叫熊小梅的女子充满着羡慕。

侯沧海在拒绝吴小璐之时,敏锐地发现她眼中的失望之色。熊小梅在一食堂艰苦作战,他不能在外面与其他女子发生莫名其妙的暧昧,这对熊小梅不公平,同样也对吴小璐不公平。坐上出租车以后,回头朝体育场看了一眼,还能见到灯光下的吴小璐,那么无助和忧伤。在这一刻,他产生了保护吴小璐的英雄情节。

他意识到自己情绪变化,告诫自己道:“侯沧海,你要悬崖勒马,否则对不起熊小梅,以后,尽量不要与吴小璐见面。”

几天后,侯沧海再次与吴小璐见面。

吴小璐在接近中午的时间打通侯沧海电话,语气沉重地道:“我在区委楼下,对面有家餐馆,我要给你说句话。”

侯沧海正在给杨定和写讲话稿,保存文稿后,下楼。

对面餐馆是号称正宗草原刷羊肉的小餐馆。小餐馆布置得挺雅致,空气中弥漫着羊肉味道。两人相对而坐,等着小锅加热。吴小璐神情忧伤地道:“我听到一个消息,江阳法院立案了。”

侯沧海道:“我刚刚接到一个朋友电话,已经知道了。这种自诉案子,法院没有理由不立案。”

吴小璐异常愤怒:“在公交车上持刀抢劫还成了英雄,我觉得现在法律出了问题,法律应该是打击坏人保护好人,现在变成了专门打击好人,保护坏人。”

侯沧海道:“那个人情况怎么样?”

“我后来又到医院去看过。那人肋骨断了四根,没有伤到内脏,不是什么大问题。当时现场乱,很多人都上去踢两脚,怎么能怪到你身上。我问过朋友,绝对没有被石头砸中的伤痕。”吴小璐不好意思地道:“对不起,我给你惹麻烦了。”

“这事怎么能怪你,天降祸害,躲都躲不脱。小偷要碰瓷,总要选准对象,我是第一个站出来的,所以找到我。”?侯沧海举起筷子,道:“你别急,没有什么大不了。不管我们是不是焦急,都得过这一关。这家草原羊肉不错,享受美味,忘记闹心事。”

吴小璐擦了泪珠,竭力让自己高兴起来,道:“吃草原羊肉要用传统麻酱才好吃。任何一种食物搭配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的,一定不要乱改配伍。我去给你调料,比店里的好。”

她按照自己的口味,调了两碗调料,调料以麻酱为主料。

侯沧海刷了一片羊肉,蘸了麻酱,果然味道鲜美。

“好吃吗?”

“真好吃。你平时喜欢做饭吗?”

“我十岁就开始做饭,水平不错。平时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挖空心思弄点好吃的。抽个时间,我做点拿手菜给你吃。”说完这句话,吴小璐又觉得后悔。她这一段时间做菜时,总会忍不住想象侯沧海在房间品尝美食的情景,仅仅想到这个情景,她就觉得生活十分美好。

“好啊,我到时向你学艺。”开了食堂以后,侯沧海对所有美食绝招都十分向往。

这个随口的承诺让吴小璐心情好了起来。

吃过美食,分手之际,吴小璐道:“侯主任,这次请律师的费用,由我来负担。”

侯沧海道:“小吴别客气,这是我应该遇到的坎,和你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这一句粗话,让吴小璐觉得很是亲切。

侯沧海独自走回区委办公楼,刚进屋,就看到两张神秘莫测的笑脸。罗启冰用手指着侯沧海,道:“难怪你不到食堂吃饭,原来和美女约会。”

田小娟很八卦地道:“美女是夫人吗?”

侯沧海这才讲了见义勇为被起诉之事,顿时引起两人高度关注,罗启冰是法律专业毕业,又曾经检察院工作过,仔细询问后,判定侯沧海绝对会胜诉,他随即建议:“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是得给蒋书记汇报。”

“暂时不给蒋书记报告,如果一审输了官司,再去汇报不迟。我觉得罗主任判断不会错,应该不会输掉这场官司。”服装店被烧,侯沧海找过蒋书记,他不想又因为被起诉又去找领导,免得被领导认为是事儿婆。

三人正在热烈讨论官司,又有电话找侯沧海。这次打电话的是母亲周永利。

周永利兴致颇高地道:“明天你妹和杨永卫都要回来,你和熊小梅无论如何也得过来一趟。你妹大学毕业后,很少回家,都成了我们家的稀客了,你一定要回来啊。”

自从接手食堂以后,侯沧海感觉得做餐饮的艰苦性,苦累暂且不提,天天不能中断的工作将所有时间占满,根本没有属于个人的时间。熊小梅以前颇有小资情调,如今稍稍浪费一些都立刻会用一份炒肉进行换算,诸如一朵玫瑰花要用去几份炒肉的利润,核算成本以后,小资情调荡然无存。

“我和小梅争取晚上回来,在家里住一晚上,明天直接从世安厂到食堂。”

“唉,做食堂真辛苦,你们当初真不应该接。”

“妈,接都接了,就不要抱怨了。辛苦是辛苦,确实能赚钱。”

下班以后,侯沧海直奔电科院。他来到电科院时,电科院正是晚餐高峰期,同学们蜂拥抱而来,将一张张钞票送到前窗。

一食堂生意走上顺路,天天能收厚厚钞票,这让熊小梅心情极佳。她在晚高峰结束后来到小厅,与侯沧海聊今天的生意。她得知侯水河和杨永卫要回世安厂,非常大度地道:“你别等晚上再回家,回家吃午饭,多和水河聊聊,你们哥妹也是难得见一面。我晚餐以,直拉坐出租车回世安厂。”

这其实也正是侯沧海内心最真实想法。第二天中午,他在一食堂吃过午饭,独自回世安厂。

家里,周永利在厨房里忙碌,爸爸和妹妹不见踪影。侯沧海在屋里找了一遍,问道:“妈,我妹在哪里?”周永利没好气地道:“别找了,你妹到杨永卫家里去了。”侯沧海见母亲脸色不佳,与昨天语气明显不同,道:“妈,你不高兴?”

“杨永卫要飞了。”周永利用手指点了侯沧海额头,道:“你这个当哥的没有带好头。”

侯沧海道:“妈,怎么又怪我。”

周永利道:“不怪你怪谁,你带头两地分居,让妹妹跟着你学。”

杨永卫、侯沧海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相互间知根知底。后来,杨永卫和侯水河谈起恋爱,朋友变成妹夫,这让侯沧海很久都不适应。他听到“要飞了”三个字,惊讶地道:“要飞了?他们要分手?”

周永利气鼓鼓地道:“不是分手,等同于分手。杨永卫要出国留学。”

侯沧海道:“这是好事啊。”

“这些年世安厂派出去多少人,回来的寥寥可数。杨永卫出国是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周永利是一个喜好调侃的人,原本想调侃两句,说到后面,真是伤感了。

侯沧海摸出手机,给妹妹侯水河打电话,“大妹,我回来了。”

“我今天晚上要到永卫家里吃饭,晚点回来。你别走,我们聊聊天。”侯水河声音中有没有往常银铃一般的笑声,过于安静,还带着几分沉重。

挂断电话,侯水河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清澈小溪里,溅起几朵小小水花。杨永卫心神不定,也捡起石头朝小溪里扔。

杨永卫是典型北方人身材,高大壮实。侯水河则兼具南方人和北方人的优点,身材修长,婀娜多姿。两人走到一起,非常般配。十几年前,两人还是小孩子时就喜欢用石块砸小溪的游戏。成年以后,每次回家,两人都要在小溪边来扔石头,互诉衷肠。

杨永卫有着一口典型世安厂腔调:“这次出国机会难得,我不想放弃。”

侯水河神情忧郁地道:“你出国要四年,四年以后怎么样,谁说得清楚。”

杨永卫道:“我这个专业,国外水平确实高得多。学成以后,我肯定会回来。”

侯水河泪眼婆娑地道:“我们说好今年十月结婚,已经告知了亲朋好友,新房家俱都准备了。你出国就要四年,一个女人的青春能有几个四年。出国对你有这么重要吗?”

世安厂知识分子集中,这些年留学出国的人不少,大多数人留学以后都是王小二送灯台一去不回。在侯水河心目中,未婚夫出国等同于离自己而去。

杨永卫将末婚妻抱在怀里,理智地分析道:“虽然这些年国内教育水平提高了,特别是中小学教育水平不低,但是在高端研究上还是不如美国,我可以办好结婚证后再出国。”?这一次出国留学机会来得突然,而且时间要求特别急,容不得杨永卫犹豫。杨永卫在世安工厂文化熏陶下,是一个科技发烧友,不愿意放弃宝贵的留学机会。

天近黄昏,太阳挂在了巴岳山顶上,火烧云将天空染成红色。火烧云消失在天边后,天空黑了下来。溪水边蚊虫甚多,还有毒蛇游走其间。杨永卫和侯水河知晓毒虫厉害,不敢夜晚在山林小溪边久留,回到院内。

从九十年代末期起,世安厂开始搬迁到山南省府南州市。到了2000年,工厂主体全部搬到了南州市,留在江州部分变成一个分厂。

世安厂在巴岳山腹部封闭发展了三十多年,形成了独特的厂区文化,特别是二代和三代具有更为强烈的工厂情节。在这种情结影响下,省城南州厂区仍然采用了老厂区的编号系统,重建了一个六号大院。

老工程师杨建国是江州世安厂区的留守人员,住在江州厂区老六号大院。他独自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连续剧《走向共和》,此剧全景式地呈现了中华民族推翻帝制、走向共和这一波澜壮阔的艰难历程,作为一个老三线人,他对国家、民族的命运格外关注,《走向共和》这类片子符合其口味。

侯水河眼睛红红的,进门叫了声:“杨伯伯。”

二十多年前,六号大院建成以后,杨家和侯家就是楼上楼下的邻居。杨建国看着侯水河出生和长大。杨家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儿子,杨建国就格外喜欢三楼的聪明伶俐的小丫头侯水河。侯水河从穿尿布起就在王家如履平地,毫不见外。

电光火石间,时光无情溜走了。妻子早逝,儿子与侯水河开始谈婚论嫁,他自己则由一个青年才俊变成一个“老工程师”。

杨建国知道侯水河为什么会红眼睛,很心疼。

作为一个三线厂的老工程师,他异乎寻常地重视技术,支持儿子出国留学。虽然婚姻也是人生中的大事,可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三线厂的家庭大多数都有抛妻别父、两地分居的痛苦经历,咬牙挺过去以后,这些经历都会变成宝贵的人生财富。

等到侯水河走进里屋后,杨建国对儿子道:“留学机会难得,不能错过。你要耐心给水河作思想工作,她是个懂事的孩子,肯定会支持你的。关键是你到外面的花花世界要耐得住寂寞,不能对不起水河,更要学得会本领,及时回国。”

杨永卫道:“我理解水河,即将办婚礼又遇到这事,任何一个女孩子都受不了。”

杨建国道:“水河的爹是工程师,他应该能够支持你。”

杨永卫看着明亮灯光下更显衰老的父亲,道:“爸,你早点休息,别熬夜了,晚上不要喝浓茶。”

杨建国端起老茶杯长长地喝了一口,道:“反正睡不着,无所谓了。我只有在沙发上还能睡一会,到了床上就特别清醒。”儿子进了屋,他为了不影响儿子,把电视声音调低,再把顶灯关掉,只开了一盏台灯。

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杨建国不知不觉睡着了。在睡梦中,病逝的妻子恢复了青春容颜,和自己一起在巴岳山中穿行。雨后巴岳山空气异常清新,各种美味蘑菇在林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山林蘑菇是大自然馈赠的绝品,用来煮汤味道浓郁,是妻子的最爱。

杨建国沉浸在与妻子相会的快乐中,突然,被哭声和关门声惊醒。他从梦境中被带了出来,道:“怎么回事?”

杨永卫略显焦躁地道:“我和水河吵了架,水河跑出去了。”

杨建国用力撑着沙发站起来,道:“现在的工厂不比从前,有很多外地施工队在里面施工,很复杂,不安全,我们得出去找。”

杨永卫道:“她肯定回家了,我到她家去找。”

杨建国道:“我听到水河在哭,她这个犟脾气,多半不会回家,我们把她找回来,别出事。”

父子俩下楼,走出六号大院。

侯水河实际上没有走出楼房。她沿着没有路灯的黑暗楼梯走上顶楼,站在黑黢黢的楼顶边缘,看到父子俩走到六号大院门口。

杨永卫朝中门方向走去,那里的街心花园是两人在晚上经常散步的地方。

杨建国在六号大院门口站了一会,朝前门走去。穿过公路,即将走到前门时,突然从树林拐弯处开过来一辆装渣土的货车,车速很快,等到疲倦的司机发现公路中间有人之时,猛踩刹车。

刺耳的刹车声惊起了巴岳山无数夜鸟,发出狂暴的聒噪声。

第八十章 后事

侯水河清楚地看到车祸发生的经过。她浑身发紧,喉咙如被人捏住,发不了声。双腿软绵绵一点力气都没有,瘫坐在楼顶。她颤抖着摸出手机,给哥哥侯沧海打通电话:“大门口,出车祸,杨叔被车撞了。”

侯沧海坐在客厅与家人聊天,脸色一下变白了,额头上被划伤的部位猛然变得血红。他站了起来,声音急促地道:“先打120,再报警。”

他也没有挂断电话,对父母道:“杨叔在门口出车祸了,具体情况不清楚。”

侯沧海、侯援朝、周永利和熊小梅都朝大门口冲出去。侯沧海一边跑一边安排道:“妈,你别跟着来,快到医务室去叫人。”

六号大院门口,杨永卫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表情呆滞。

冲到最前面的侯沧海看了一下车祸的场景,转身将周永利和熊小梅拦住,不让她们看到惨烈现场。侯沧海脱下衣服,盖在杨建国身体上,维护逝者尊严。

杨永卫抬起头,用空洞的眼光看了一眼侯沧海,又艰难地扭过头,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的货车司机。他如狼一样叫了一声,朝司机冲了过去,劈头盖脸就用拳头朝司机砸去。

司机只是刚满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被突如其来的车祸吓得傻了,用双手抱着头,辩解道:“天这么黑,他突然跑出来,重车根本刹不住。”

杨永卫打了几拳,弯腰捡起了一场砖头,就要朝司机砸去。侯沧海见势不对,从后面拦腰抱住杨永卫,道:“不能用砖头。”杨永卫拼命挣扎,将侯沧海甩在一边,又想扑上去。司机是第一次出这么大的车祸,最初被吓懵了,此时清醒过来,撤开脚丫就跑。

闻讯过来的几位留守老同志将杨永卫拉住,好言相劝。

这时,人群中传出来杨永卫号啕大哭声。

杨建国和杨永卫是相依为命的一对父子。杨建国工作时,其爱人还在偏僻乡村教书,没有能够调到世安厂。生小孩时发生了意外,杨永卫保住了,母亲不幸离世。杨建国没有再婚,将儿子杨永卫养大,送进了大学。

侯沧海看见了站在路灯下脸色惨白的妹妹,赶紧将她拉到黑暗处,道:“怎么回事?”

侯水河不停抹泪,道:“我和永卫吵了架,就一个人出门,杨伯伯和永卫来找我,杨伯伯刚走到大门就被一辆车撞了,那车开得好快。”

侯沧海道:“你在哪里?”

侯水河身体还在颤抖,道:“我在楼顶。”

保卫科、医务室的同志陆续赶到,三线老厂的组织力和凝聚力便显现了出来。保卫科的同志保护现场,联系和陪同派出所民警进行现场勘验,并将躲在厂区里的司机找了出来。医务室和组织处的同志则负责联系医院以及殡仪馆。

杨建国在山南省没有亲戚,侯援朝一家人就是与杨家最亲近的人,侯沧海和侯水河一起陪着杨永卫来到殡仪馆。在空荡荡、黑黝黝、冷冰冰的走道上,杨永卫都是一脸凄凉,瞬间老了十岁。

侯水河习惯性地伸手挽杨永卫的胳膊。手刚刚搭到胳膊上,杨永卫便躲开。侯水河的手僵在半空,慢慢放下来。往日熟悉的夫婚夫冷得如一块冰,远得如隔着太平洋。在这一刻,她十分清晰地意识到将永远失去杨永卫。

太阳升起时,杨永卫终于开口说话,第一句话是对侯水河:“你为什么要跑?”

侯水河泪水哗就下来了,道:“我……。”

杨永卫不等侯水河回答,又道:“沧海,安葬了父亲,我就飞走,逢年过节帮我爸上坟。”

一个晚上的时间,杨永卫下巴长满了坚强、黑硬的胡须,就如历经沦桑的中年人。

侯沧海见到杨永卫的态度,知道他和妹妹不可能再有将来了,暗叹一声,道:“你什么时候走?”

杨永卫道:“处理完我爸后事就走。”

处理后事涉及到将杨建国安葬在江州陵园,以及交通事故的赔偿、单位抚恤等一系列事情,时间不会短。此时,杨永卫脑中一遍遍回闪着父亲从小含辛茹苦将自己带头的情景,父亲为了自己,无数次拒绝别人介绍的对象,临近退休终于可以轻松之际,无情命运将一切毁掉了。

第三天,留守分厂组织召开了追悼会。

一般家庭,在亲朋好友最好缅怀了逝者以后,逝者直系亲属会站成一排与参加吊唁者握手。杨建国是外来户,据说在苏杭地区还有一些亲戚,多年都没有走动过,相当于没有。杨永卫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门口,与大家依次握手,以示感谢。

侯水河一直帮着做些服务工作。在追悼会结束的时候,她想要与杨永卫站在一起,被周永利拉到了一边,道:“你别去了。”侯水河道:“永卫一个人站在那里。”女儿憔悴模样让周永利很是心疼,周永利道:“在这个时候,不要添乱,我和你站在一边去。”

母女俩站在门外的花台前,侯水河一直没有在杨永卫面前掉眼泪,此时倍感委屈,眼泪簌簌地往下掉,道:“他不应该这样对我,他不应该这样对我。”

周永利内心深处倒是满心希望杨永卫与女儿分手,杨永卫即将出国,最终结果必然是分手。现在分手,虽然痛苦,但是长痛不如短痛,反而对女儿有利。她安慰道:“你不要自责,做错事的是货车司机,他负主责,其次是厂区管理问题,这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侯水河道:“如果我不赌气跑出家门,杨伯伯也就不会去找我,不去找我,也就没有车祸。”

周永利打断道:“你不能存着这个心思,发生这一切都是偶然因素,你不能把不属于自己的责任放在自己头上。”

侯水河抽泣着道:“永卫认为是我的责任。”

周永利道:“他马上就要出国,时间会冲淡一切,包括你们的爱情。这里的事情你就别管了,杨伯伯的安葬、抚恤都由你爸和你哥来办。”

杨建国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生前从来不讲迷信,死后按照生前的习惯也一切从简,安葬时没有请道士做法事。

五天后,杨永卫在清晨踏上了前往美国的行程。

按照约定,没有人为杨永卫送行,包括最要好的朋友侯沧海以及恋人侯水河。杨永卫在过安检之时,强忍着没有回头。经过几天时间,他渐渐从巨大的痛苦中清醒过来,意识到父亲之死责任并不在侯水河,可是,总有一个想法从脑海深处冒出来:“如果侯水河不跑出家,我爸就不会出事。”这个念头如一条毒蛇,死死地产品盘踞在脑海中,发出嗡嗡噪音,让人不得安生。

飞机腾空而起时,杨永卫在心里默默地念道:“永别了,我的爱人,我的祖国。”

侯水河还是在哥哥陪同下来到南州机场。兄妹两人没有走进候车室,站在机场外的草坪上,看着天上飞机。一辆飞机腾空而起,越变越小,消失在空中。

侯沧海道:“时间到了,应该就是这躺航班。”

侯水河郁郁寡欢地坐在木椅子,道:“我们再坐一会,说不定飞机会晚点。”

侯沧海道:“你在这里坐着有什么用,永卫又不知道。”

侯水河道:“我不需要他知道,自己心安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