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静仪跟芳芸打听。芳芸笑道:“上个月程家小姐们争家产的案子你没有看报?”
吴静仪道:“就是看了才好奇问你,你家的人没有喊回去?看你们家的丽芸都几天没有来上学。”
芳芸笑道:“我们太太上次打电话和我闲聊,说是明诚堂哥病重,去看护了。”
“那你们家那个事就那样算了?”吴静仪有些吃惊的问。
芳芸道:“听说我们被赶出去的那位每隔天都要去樱桃街闹一回,二婶也带着人到栖霞里去砸一回。后来我们老太太发话,哪房再闹就把哪房的钱给大家分掉,才安静了。”
吴静仪笑的要死,道:“你们老太太真是掐住了七寸。说起来,我们家分家也闹的够呛。这个周末去我家玩吧,二姐订婚,要开个跳舞会。”
芳芸笑道:“二姐喜欢什么?先打听清楚,省得送错贺礼反惹主人不快。”
吴静仪想想,道:“上回在你家书架上看到有两三套一样的《莎士比亚》全集,可是心爱的东西?”
芳芸想想,笑道:“心爱也谈不上,那是上回写信给大表哥请他帮买的,结果不晓得怎么回事,大表哥买了不算,二表哥和四表哥又分别寄了一套来。二姐要爱那个,包一套没有动过的送她,倒是省钱。”
吴静仪看着芳芸嘻嘻的笑,伸出一个指头,变成两个,又变成四个,把手掌翻来翻去。
芳芸大大方方看着,道:“大表哥已经结婚,二表哥也有未婚妻。只有四表哥没有结婚也没有未婚妻,不过……”
“不过什么?”吴静仪跳了一步,跳到芳芸面前,把四个指头摇来摇去。芳芸打了,笑着逃走,一边躲,一边道:“原来是四表哥呀,原来是四表哥呀。”
芳芸追不上,啐道:“好意思讲,枕头边那扎用桃红丝带扎紧的信是谁写的?”
吴静仪羞红脸过来哈她。芳芸一边躲,一边伸手指,数:“六、七、九、十二……”两个从过道里闹到种植园里,嘻嘻哈哈笑个够,才找个安静地方坐下。吴静仪抽出英文书咕咕叽叽念起来。芳芸对着抽出嫩叶的芭蕉发了一回呆,在带来的那叠书本里抽出本杂志慢慢翻着。
吴静仪休息时伸头过来看,指着杂志上奇奇怪怪的公式问:“这是什么?英文虽然不如你好,也是得先生夸奖的,怎么就看不懂个。”
芳芸笑道:“这个是科学家的新发现。我也看不大懂。听说全世界看得懂的人不超过一百个呢。小舅舅寄给我看的,他想将来我去美国大学念数学系。”
吴静仪把手里那本杂志抽出来翻几页,吐着舌头放回去,说:“你们出过洋的,都是这样阳春白雪?”
芳芸笑着把她搂住,道:“谁说的,像小舅舅吧,他嫌大舅舅做生意俗气,一心一意要做科学家,可是他最爱的事情是什么,说出来就笑死你。他最爱干的事是去百货商店里排队买减价的东西,只要打折降价的,哪怕用不上他都要买。”
吴静仪也是头一回听芳芸提母亲那边的亲戚,对中国人在美国的生活非常之好奇,拉着芳芸问:“那他买很多便宜东西回家,舅妈不说他?”
“舅妈最爱法国,一年到头,不在巴黎,就在去巴黎的路上。”芳芸想起的小舅妈才寄给她的巴黎时装,不禁露出微笑,“他们两个性子南辕北辙,可是偏偏感情又很好,真是奇怪。”
“法国……”吴静仪露出向往的神情,把英文书抛向半空,抽出法语书开始读,读一句,芳芸就跟一句。
墙角的迎春花安静的绽放,温暖的明黄色在风中轻轻摇罢,鸟儿在枝头跳跃。植物园里背书的学生越来越多。倩芸夹着书独自走来,看见芳芸微笑点头。芳芸也对她点头,笑道:“早。”
倩芸拿着书站在另边的角落里背诵英文单词,声音大而响亮。吴静仪连说几句法语,被倩芸的大嗓门吼了都出错,恼的把书一夹,说:“不念了。”气冲冲的走了。
芳芸把散落在地上的书收起来,对侧头看她们的倩芸笑笑,指着吴静仪的背影做个手势,倩芸点头。芳芸就抱着大抱的书跟着吴静仪走,走到一半,还能听见倩芸卖力的背书声。吴静仪板着脸把芳芸怀里的书抢走一半,小声道:“难道背的大声就好记住?”
芳芸轻轻推她一把,笑道:“你也可以大声的。”
吴静仪破恼为笑,推回去,道:“就没有见过令堂妹这样有上进心的。哎,会不会是想超过你呀?”
芳芸惊奇的看她一眼,笑道:“我?我这么俗气的人,只爱吃喝玩乐看闲书,还喜欢跳舞闲逛,觉得她会想超过我?看是要超过你吧。”
吴静仪看着她摇摇头,故意叹气道:“呀,你没救了。我才不要和你一样。我要考公费留学生,要去法国留学,要买最近的时装!”
芳芸对着她做个鬼脸,笑道:“原来你考公费留学生是为去巴黎买时装,真有你的。”
吴静仪洋洋得意的对着芳芸行个西洋人的曲膝礼,昂着头走进会客室。芳芸跟在后边,有些没精打彩,这些课目在美国都学过,不过是重温而已。
今天这节课先生教的是怎么布置客厅。会客室里的东西都是学生从家里带来的,今天从家里搬个新留声机来,明天就会去扛组真皮沙发来,好好的课堂成了那些小姐们比富的好机会。芳芸进去靠着吴静仪站好,虽然一副睁大眼睛听课的样子,其实心里在默算方才看到的数学题。
好容易两个钟头的课上完,芳芸急着回去在草稿纸上演算,书都顾不上抱就跑。吴静仪习惯她这个样子,把漏下的书本捡起来打算去追她。倩芸笑嘻嘻过来问:“九姐呢?”
吴静仪把她带回宿舍,指着在窗边低头写字的芳芸:“人是在那里,可是看那个样子,没有半个钟头是回不来神的,坐下来,给你找本小说看?”
倩芸迟疑了一下,道:“不能等,家里喊我们回去的。”走到芳芸身边拍两下,芳芸浑然不觉。倩芸一巴掌拍在草稿纸上。
芳芸皱着眉道:“别闹,静仪,算完陪你说话。”抽出草稿纸还要算,突然发现是倩芸,才笑道:“怎么是你,有事呀?”
倩芸笑嘻嘻:“回家了。我哥他们前天就从北平回来了。”
芳芸猜是分家,想想,把草稿纸放在小手袋里,笑对吴静仪道:“我先回家去,下午的课帮我请假罢。”
吴静仪从衣柜里取出件对襟的枣红毛衣递给她,说:“快去,回头打电话到樱桃街去找你聊天。”
芳芸点头,和倩芸出来,就见上回见过一次面的军官开着辆车过来,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含笑对倩芸:“ 你们出来的倒快。”
倩芸点头让芳芸先上后座,自己却关上车门坐到前座。芳芸靠在坐椅上闭上眼睛,想的还是的算式。倩芸兴致勃勃的和那人讲学校的趣事。那人从后视镜里看到芳芸闭目养神,反倒对芳芸好奇起来,笑道:“九小姐?可是哪里不舒服。”
芳芸睁开眼睛,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半天才反应过来,笑道:“在想今天的功课。”
倩芸笑道:“学校里边,最用功的除了吴静仪就是七姐和九姐,平常都不敢找她两个玩。”
芳芸连忙:“哪有呀,十回有九回看到你都在用功。对了上回校长茜茜女士还夸你进步很大呢。”
倩芸眉开眼笑,扭过头来问她:“真的呀,其实我也没怎么用功。”
她们姐妹问答,不一会功夫到了樱桃街,车在十五号门口停下。那个军官下车替倩芸打开车门,又走到后面替芳芸开车门,笑道:“九小姐,走好。”
芳芸冲他点头,笑道:“劳驾。”出来牵着倩芸的手进去。走了几步路,倩芸见那车开走了,笑道:“那是曹大帅的远房侄儿曹秋,每天闲的没事做,就爱和我们打交道。”
芳芸微微笑,停住脚步,说:“和你话说得高兴,就忘了先去见见我们太太。我先回十二号,正好把手袋放下来,好不好?”
倩芸也怕母亲有话要单独跟讲,自然答应。果然婉芳还在十二号等着芳芸,见她回来,脸上露出笑意,就现出了双下巴。
芳芸把手袋放在茶几上,婉芳就喊吴妈去烧都心,把人都支开,才说:“吵了有两个月,还是一笔糊涂帐,大家不贴钱出来填亏空就不错。五太太娘家大哥说无论如何,先把小姐们的嫁妆和少爷们的学费提出来,吵了几天老太太才答应下来。所以把你们都喊来。”
芳芸皱眉道:“算了两个月都没有算清楚,怕是再算两个月也算不清。”
婉芳也皱眉,说:“可不是,四叔的窟窿尤其大,四婶这几天都急的要上吊,可是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帐上做的好看,可是一个铜板都拿不出来。”
芳芸笑道:“太太别急。就是一毛钱分不到,咱们家也不会受穷的。爹手里总有这个数。”芳芸伸出五根手指,在婉芳面前一晃,又翻个边。
婉芳笑道:“傻孩子,你爹可不只养这个家。对了,你爹怎么还不回来?”走到窗边朝外看,声音微微颤抖,说“来了。”
芳芸看见谨诚下车,也变了脸色,镇静一下,看颜如玉并没有跟来,道:“太太,等会去吗?”
婉芳道:“自然要去的。”披了一件毛衣,牵着芳芸的手下楼。俞忆白松开手,谨诚就溜上楼梯,喊声太太,并不叫芳芸。芳芸笑嘻嘻地,也无所谓,只当他不存在。婉芳本来要说谨诚,看见芳芸这个样子,干脆不出声。
到了祠堂,俞忆白扶着婉芳到二太太下手坐好。芳芸走到倩芸和茹芸中间站定。谨诚看看爹爹,又看看姐姐,挤到芳芸和倩芸中间。倩芸推他一把,小声说:“站错了,你到立诚那边去。”
谨诚磨磨蹭蹭不肯走。大太太站起来拉着谨诚把他送到立诚那边站定。老太太的眼睛好像一把刀子,狠狠的剐了芳芸一眼,把视线移到的儿孙们身上,威严的清清嗓子,对李老太太说:“亲家,来罢。”
李老太太站起来,道:“现在时兴的文明话也讲不来。反正我们俞家帐上还有些钱。我们和老太太商量几天,亏空慢慢填也不急,先把孩子们的学费和嫁妆提出来。少爷们是五千块的学费。小姐们分一万块的嫁妆钱。”冲站在一边的俞家帐房点头。俞家帐房就从袖子里抽出张一折好的绵纸,慢吞吞把各房应分的款子数目和用处念了一遍。方才念完,俞忆白就站起来道:“我们三房的数目不对。”